E.T説:夏。分崩離析。
六月。水格走了。
沒有告別時驚心動魄的淚水,沒有孩子般天真的留戀。只有冷漠的現實:主任走進教室來簡短地告訴我們要有新的語文老師來給我們上課了。當時,我們都呆掉了,忘記當時心裏想的是什麼,只知道那並非痛苦,也非留戀,而是習慣了離別的人常有的無奈。
從那以後,我沒有再聽過一節語文課,我討厭現在這個老太太。於是我明目張膽地看課外書、睡覺。在她對我們講她那自悟的道理時,我會厭惡地捂着耳朵,回想水格的一切,我所知道的一切。孩子氣的目光,褪了色卻仍掛在身上的名牌T恤,出醜時尷尬可愛的笑,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唱歌時輕微顫動的泛紅的臉。
記得水格説過,他不喜歡高中校園裏的壓抑,自己當初也未想過會來這裏工作。似乎除了寫作和文學史以外,他就不會講別的了。於是,在週記裏,我早早地同他告了別,但好久他都沒有離開,我以為他會留下來至少留到我們畢業為止。可他這時候卻走了,回到他一個人的文字世界裏去繼續做他的王。而我,只有一個空空蕩蕩的方格城。我曾以為自己可以用熱情將城填滿,卻落得一身清靜。我不用上朝不用日裏萬機不用懷疑臣民對我是否忠心,因為方格城裏只有一位君主,一個臣民。
遙遠的,生活在方格城裏的水格,你還好麼?
吳思聰説:用文字祭奠,那在一起的奔跑時光。
水格的聲音來自很遠的地方,曾經的熟悉如今已變得陌生。
我喜歡想那些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們彼此一樣來到陌生的校園、教室,同時一樣遇見陌生的人。一切都是嶄新的。和水格,以老師和學生的身份巧合相遇。已經記不清水格第一次給我們上課時穿的是什麼了,記憶很碎,只留下了大致的樣子,矮。清瘦。目光安靜,又有些恍惚。穿着有點土。——他是那麼不會照顧自己的人。
我們很快就彼此熟絡在一起了。
水格的課好聽。每個孩子都可以在他的課堂上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每個人都在那麼真實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水格不拘於時的做法也引來了一些“黃牌警告”,可他依舊我行我素:講古文,他要以古裝戲的套路去講述;講作文要強調新奇打破八股;講詩歌要搬來Jay的《東風破》邊聽邊講。可是,他的努力在我們之外的人看來是“沒用的東西”,是“小孩子的鬧鬧”。
——沒有人認可,沒有讚歎,更沒有掌聲。
——倒經常在放學時,夕陽下,看見他一個人揹着書包,像個學生一樣孤單的身影。每次看見他一個人走來走去的時候,我多麼想衝上去,拉着他説,不要怕……我們在一起……卻從來沒有鼓起勇氣。可是,我真真地看見了,在那麼一副毫不起眼的軀體裏,藏匿着那樣強大的堅不可摧的孤單。
學生羣裏,我們算是關係比較近的。之前不知道他是一個寫手。我們有事沒事都會在我的週記本上寫些字,像是一種習慣,我跟一個小憤青似的把滿腹牢騷、憂鬱、不平往本子上寫,而他則是左撫右勸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現在想來,當時我那些幾乎都是庸人自擾無病呻吟,但是他那麼認真,在最初的迷茫裏,給了我一個方向。
時間還在擺弄那無聊的遊戲,週而復始的不斷,相同的運轉,是一天天的過,讓每個人都有了形式上看得過去的成長。時光一刻不停勇往直前,我們經常是笑着上完了一堂又一堂的課,然爾我們並沒有覺察:每笑一次,和水格在一起的時間就又少了一些。
水格要離開我們。
終究還是來了,猝然得讓我無法接受……
水格走的那天,好多同學去看他,他是笑,但我卻感覺好淒涼,甚至慘淡。我們出門亂走壓馬路,暗淡胡聊侃大山,吃東西,轉公園,踢毽球,最後又是漫無目的地走,有的人看着天,有的人低着頭,彼此沉默,再也説不出一句話來。眼睜睜地看時光流逝,然後去懷念那曾經在一起的輾轉消失的日子。
水格要乘坐的火車是凌晨一點。我告訴他們我不會去。但最後還是一個人站在了不太遠的地方偷偷地看着他們離開……我沒有哭,我心裏出奇的平靜,水格,你要保重!
火車開了。像是急着把水格從我們身邊帶走,再也不回來看我們了,這時候,我才忽然覺得難受,眼睛像是被不知明的東西刺痛,只能閉上了眼睛,讓淚水把它們沖刷乾淨。聽着火車遠去的聲音,我在心裏再念一句:水格,珍重!
水格,願你平安;水格,但請珍重!
水格,我們遇見你的這一年都是十七歲,水一樣的年華里,你陪我們一起長大,在每個孩子的心中,留下了一個童話般的天堂。
一切的一切,清澈如水。
水格,你在那裏,我在這裏。
文字是一場華美的祭奠,那在一起奔跑和成長的倉皇時光,再也不能在十七歲的秋天裏邂逅、相遇。
小海説:且行且珍惜。
水格,説實話,你是我一生之見過的老師中可以和同學相處的最好的一個,也是我唯一可以當作朋友相處的老師。我是非常捨不得你,我感覺每天上學都少做一件事,總想不起來是什麼事,後來經過幾個晚上的苦想,我想到了:就是去你的辦公室找你聊天,可是你已經不在了,我還去幹什麼呢?最近總是失眠,想我們在一起的情景。看上學期間的週記,作文和你的評語。我又有許多感慨生出來。
這個城市,讓你有過快樂和失望。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多一些。
千言萬語化做兩個字:珍重!
王子説:馬不停蹄的憂傷。
老師,再這樣叫你已經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剛剛過去的夏天曲終人散分崩離析。似乎是經歷了一場劫難。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你真的走了。
之後,我在文與理之間艱難抉擇,最終痛苦地選擇了理科,放棄了這,也放棄了那,放棄了我語文科代表的位置。很久以前,在我還沒有見到水格之前,讀水格的文字時,一個高高在上的清瘦男孩的形象就浮現在眼前,可當他真的出現在我的面前成了我的老師時,我還真是大吃一驚。水格教會了我在讀那些或者頹廢或者清澈的文字時,把文字後面的作者想象成自己身邊的平凡的人。也許哪一天,我們就曾在街道上擦肩而過呢。水格的這本書《刻在樹幹上的結夏》,聽上去很乾淨的名字。我知道,這是一本寫了我們這些小破孩的小破事的書,傷感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像是黃舒駿唱的那樣:馬不停蹄的憂傷。
趙晨説:冷夏。
水格的家距離我家很近,都在學校以北,同時又有一套新建成的花園住宅在附近。我每次路過都會駐足片刻,夢想着以後會和老婆住在這裏,朋友們三不五時的來玩,過着簡單幸福的生活。(倒,是不是跑題了?回來,趕緊回來説我們最最偉大的水格老師!)曾去過水格的家,很亂,地上到處都是沒有洗的衣服,連吃剩下的飯菜都擺在桌上,除了書,什麼傢俱也沒有。常常在他的眼睛裏看到迷茫和恍惚,使人想照顧。他的日子過得總是不大太平,家裏被盜、夜路被劫、走在馬路上莫名其妙會遭到精神病的騷擾……哎,好可憐的孩子啊!(倒,偶怎麼成了一個小大人!到底誰是孩子呀?)
一年前的夏天,我們相識。
一年後的今天,我們告別。
快樂的時候總是短暫,水格馬上就要離開我們。走的那一天,很多人送他,卻不熱鬧,似乎與這浮躁的夏對抗着。
水格離開不久,我也搬家了,搬到了學校的西側,也正是花園住宅擴建的地方。每次路過,看到的,只是工地上飛揚的塵土,聽到的只是機器的轟鳴。我只得掩住口鼻匆匆而過——夢想和現實總是有着太大的差距。
一個仲夏之夜,和朋友在外面,迎面吹來了一股夏季特有的黏熱的風,此時我留着長髮,空氣中夾雜着城市的喧囂,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思緒,以及污濁的灰塵,經頭髮濾過,灰塵留在了發隙,留在心底的,是洗不掉的記憶。水格,你現在還好嗎?
又一陣風吹過,我卻打了一個寒戰。
是個冷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