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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德聿望着陷入沈思的摯友,尋思着是否該重提往事。自三年前柳家小姐投湖後,邵風表面上雖然平靜無波,但與他熟識的人,都感覺得到他的改變。

    邵風由回憶中回神,看着德聿苦笑。三年了,為何他對她的牽念不淡反濃,似乎有股力量催促着他重回此地尋找答案。

    「當時你跟着柳姑娘之後躍下水潭,在潭內搜尋了一整夜,第二日乏力倒卧在湮邊,幸而朱四叔潛進柳府,才發現你昏卧潭畔已不省人事,卻又意外發現你身中劇毒,只得以續命丹保住你的元息,之後快馬加鞭送回李老神醫跟前,待你完全病癒,已是三個月之後。」德幸提起話頭。

    邵風闔上雙目,好半晌才徐徐睜開眼。三年了,憶及那一夜他親見湘柔投水那幕,依舊痛徹心扉。

    「朱四叔懷疑這潭中有古怪!」德聿闔起扇葉指向潭心,灼爍的朗目忽爾陰沈了起來。「看來探子的情報不假,那該死的女人肯定蟄居在此處!」他不自覺握緊拳頭。

    「該死的女人?」邵風忍不住提高語調。

    德聿咬牙道:「你以為我千里迢迢下江南做什麼!!」

    「遊山玩水。」邵風雲淡風輕的回了一句。

    德聿使勁甩開扇子,倜儻的俊容彌上冷霜。「錯!來殺人!」

    邵風微微挑眉。「有多少年我不曾見你動過氣了?」他淡淡一笑,語多玩味。「那『該死的女人』還真不是普通人物,竟有本事惹怒一向玩世不恭、遊戲人間的德聿貝勒。」

    德聿瞥他一眼。「那麼你呢?你有多久不曾笑過了?」他目光停留在摯友笑意乍現的臉上。

    「你這趟下江南,」邵風支開話題。「是為了那位我曾與之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姑娘?」

    德聿別開眼。「是我的,休想能躲開我!」眸光倏地冷沈。

    「你的?」邵風挑眉。

    德聿眯起眼。「只能由我決定放不放手。」

    兩人似乎各説各話,實則深契機心,皆能明白對方之意。

    「探子是在這附近跟丟人的?邵風不再深究,如同德聿亦不過問三年前之事般。

    「當年潭中之水竟讓你身中劇毒,就連李老神醫亦費了百日之久,方才完全解去滯留在你體內的毒性,普天之下除毒手之外無人能辦得到,但毒手在你中毒之前已死,而毒手生前僅收水沅、水淨兩名弟子,當年假冒毒手的人是水沅,其時水沅在開封、洛陽一帶為惡殺人,毒手生前已將水沅逐出師門,水沅受傷後已逃到北地,潭中之毒若非水沅所放,則非水淨莫屬。探子既是在此處跟丟人,而此潭中又有毒,可知附近極可能隱匿着毒手師徒。」

    邵風領首。「咱們四處瞧瞧,總有些蛛絲馬跡。」

    二人分頭搜查。

    邵風登上湘柔當年股水的山石,俯望底下一波綠水,忽見石壁上長了一株石蘭草。

    他回目四顧,目光排過山石後一口古井,井邊緊鄰一片雜林,林內枝葉繁密遮得不見天日,枯枝腐棄覆地,十分陰森。他目光隨意掃掠──陡然間兩眼一凜,即刻縱身躍下山石,奔至一棵足可二人合抱的老樹跟前。

    赤火掌

    這棵老樹的樹身上竟有赤火掌櫻

    邵風神情冷肅的瞪視那團猶似被火焚燒過的掌跡,疑惑與狂怒並上心頭。

    「是赤火掌。」德聿亦尋到此處,上前一步勘查。「看來這掌拍上樹身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年。」他沿着老樹繞走一圈,又有發現:「看——此處有雨具尚俱人形的骸骨,瞧這兩具骨骸胸骨之處均呈焦黑,顯然皆是身中赤火掌遇害——莫非這二人之死與三年前柳府一夕間橫遭滅門有關?」他瞥了邵風一眼,語帶深意。

    「滅門」二字確實刺耳。二十多年前清嘯莊亦是慘遭滅門;兩則滅門血案雷同之處,在於當年對清嘯莊狠下殺手之人,雖已先行向莊內眾人下毒,眾人實則直接命喪於赤火掌下。

    邵風便是因循此一線索,查訪出江湖上善使赤火掌的,唯有已故赤玄童姥的大弟子云蓁,然而事隔多年雲蓁已死,殺父、滅門之仇卻不可不報!邵風發過誓會讓柳湘柔生不如死!

    豈知柔兒天真純摯的懋眷紀亂了一池春水,縱然他曾殘酷的玩弄她、無情的離棄她,地依舊愛戀深鎢,以致直到末路,仍為他淚濕白絹,還道不忘舊約┅┅他的無情不曾抹滅她對自己温柔的愛戀。柔兒在他身上下了一道柔情縛咒,卻在他已為她顛狂沈溺之際,選擇一死教他悔恨永生曰柔兒啊,柔兒!究竟,這場仇恨毀滅的是你┅┅或是我?

    「風?」德聿喚醒沈思中的邵風。

    「德聿,赤火掌當理應隨着雲蓁之死失傳於江湖,不可能於三年前重現,除非雲蓁死而復活!」

    「柳姑娘呢?」

    「柔兒不懂武學。」他曾為湘柔祛毒月餘,自然清楚她不曾習武。

    「這麼説──難道江湖中懂得使赤火掌的不止雲蓁?」

    邵風步出雜林,抬眼望見一輪滿月已掛上中天,皎亮的月光映照在碧波池上,回射於山石壁盪出一片水光,搖曳的波紋如他此刻內心的紊亂──假設若德所言確實,那麼當年濾嘯莊的滅門血案,雲蓁並非唯一可能的兇手。

    「如今事實證明,」德聿推斷:「另有人能使赤火掌,只是清嘯莊的血案牽涉到世伯與雲蓁的私怨──若説當血案的兇手另有其人,似又不符四叔的描述!」

    邵風神色凝重。「四叔確實説過,當年以亦火掌血洗山莊的是一名蒙面女子。家父揭去女子的面紗後,曾口出『是你』二字,而身中致命的一掌正是赤火掌,對方更在出掌後言明┅┅家父『背情忘義,當死於赤火掌下』。」他轉述當年朱四臣親聆的一切。

    「這倒奇怪,她似乎刻意強調要世伯受死於赤火掌下。」德聿質疑。

    邵風沈默片刻,才又續言。

    「家父二十五歲那年曾奉祖父之命,下江南海運南糧萬石北上,因而在江南邂逅雲蓁,二人臨別之際,父親曾許諾迎娶雲蓁。豈知祖父反對在先,祖母又病危,待服喪三年後,父親回返江南已通尋不着雲蓁的蹤跡。之後父親失意返家,在祖父數次病發後,迎娶了自小指腹為婚的母親。」

    「原來如此。『背情忘義』四字,是指這段往事了?」

    「當年父親雲蓁曾立過毒誓──兩心不離不棄,女方若有二心死於男方的無生劍下,男方若背情忘義,則亡於女方的赤火掌下。」

    「這麼説來,當年清嘯莊的血案應該確實是雲蓁下的毒手。」德聿凝望地下兩具骷髏骨海「嚴格來説,世伯也不算背約,緣分恁地奇妙,摯愛至深,往往卻不能廝守。」

    德聿手搖摺扇,緩和打趣。

    「想不到風兄父子皆是曠世痴情種。世伯為雲蓁抱憾,你憐惜柳姑娘,今後想必終生不近女色。」擺明是消遣之意,以他人之苦為樂。

    邵風回德聿一詞白眼。這傢伙身分矜貴,當真無法無天!算他識人不清,誤交匪類。

    「痴情種豈止家父與我。德聿,你千里迢迢一路自北地追到江南的滋味,想必也不好受吧?」

    邵風三言兩語使得德聿的笑臉頓時僵化。

    「我説過我是來『殺人』的。」面色可謂之不善。誰教「痴情種」三字犯到他的忌諱。

    此人完全開不起玩笑。邵風但笑不語,隨他狡辯。

    仰望已升至頂上的滿月,邵風道:「夜色已晚咱們等明日天大亮再來搜尋吧!」再回顧一眼被水光映亮的山石,苦澀的回憶排山倒海湧來,彷佛,又回到了那一夜┅┅「怎麼了?」德聿見他目光凝定不動,遂順着邵風的視線望去,發現他兩眼凝定之處是山石壁。

    邵風無動於衷,片刻,才輕輕説道「水位線,上升了數寸。」

    日沒之前尚且在水面上的那株石蘭草,此時卻淹沒在水下。在深夜的月光下,邵風看得一清二楚。

    「潭水上漲,水自何處來!?」德聿眺起的鋭胖已藴含警戒。

    兩人對瞧一眼,而後不約而同的望向山石後方。

    「那口井有古怪!」德聿先發一步奔向古井。

    邵風拾起小石投井拭探,須臾,井底即傳來石塊撞擊石壁的迴音。

    「井內沒水。」

    「下去看看。」德聿攀踩井壁,縱身躍入井中。

    邵風要阻止已來不及,只有跟着躍下。此處若是毒手師徒居穴的入口,極可能佈滿劇毒陷阱,他得加倍留神。

    「等等,德聿。」邵風在井裏追上德聿。井內果然無水,井深數十尺,唯有井壁和地面略有濕漬,井底赫然沿伸出一條微斜向上,約莫一人容身的狹長甫道。

    「先服下這藥。」邵風取出兩枚指尖大小的紅色藥丸,一枚自服,另一枚遞給德聿。

    「百藥煉?」這藥丸名為百藥煉,乃滇黔一帶蟲民祭司珍藏密煉的化毒仙丹,是一名貢山生苗祭司所贈。明白邵風的用意,德幸現出一抹苦笑。「明知她擅長使毒,我倒忘了提防那毒丫頭使詐。」

    邵風略揚眉角。「那小姑娘曾對你下毒?」

    德聿腿起眼,突然以傭懶得幾近陰陽怪氣的聲調回答:「所以説我來殺人。」

    德聿服下解藥後,即迥身往甫道奔去。

    看來德聿這回當真動了氣。邵風暗笑,亦提氣跟在德聿之後奔馳。

    甬道狹窄,竟綿長數里,不一會兒兩人就奔至盡頭。甬道內雖無半點火光,仍能憑周遭氣流的湧動感知四周的狀況,似乎甬道兩端皆有出口,以致形成氣旋對流此時已來到盡頭,前方竟被一道石牆堵祝

    德聿摸索橫在眼前的石壁。「不可能!井底明明有氣旋動。」

    「上升的愣水若是由這口井排出,這井內可能布有機關。」此處的石壁和地面仍有濕漬,上升的愣水極有可能是從此處排出。

    「回頭仔細再瞧一遍。」

    兩人以緩慢的速度往回走,仔細勘察四面井壁。這回費了約莫半個時辰才來到甫道中段,但依然無所發現。

    「看來這機關十分精巧。」邵風輕敲井壁。

    「毒手不止精通毒理,還是機關學的高手。因為水淨,德聿曾徹底調查過毒手。

    邵風突然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德聿,如果這井內確實佈置機關,那麼此時井水導泄入潭內有何意義?」他聲音壓低,充滿警戒。

    德聿同時亦察覺周遭有變。「糟了──」

    「走!」

    變異驟起,邵風只來得及喊出「走」字,傾刻間甬道已竄入急水,兩人往前奔出數十尺,轉眼大水已注滿井內┅┅

    昏迷後,邵風、德聿約莫在同一刻清醒醒來後即發現自己置身在一處路石室內,石壁上兩把火炬照亮一室。

    「這是怎麼回事比」德聿低咒一聲,眯眼審視明亮的石室。

    「我們不是被人救了,就是成了階下囚。」邵風冷靜的巡視四壁,發現南面有一道石門。

    「試試。」德幸也發現它。

    邵風出掌推石門,料不到輕易即推動它。兩人步出石室,發現門後是一處擺設雅緻的小廳。

    與德掌對瞧一眼,邵風打量這個小廳,目光不經意掠過一幅詠菊圖,陡然間心頭如遭電殛──圖上數行字跡娟秀的小字燎起了他心脈問的熾火┅┅怎忘得了三年來鐫刻在他心版上的一句一捺?

    ┅┅君難託,妾亦不忘舊時約。

    這是湘柔的字跡——他至死不會錯認。

    「風,怎麼了?」德聿察覺他的不對勁。太像了,這時的他像極了三年前一心復仇的邵風,眼中因仇恨燃着旺盛的生機。

    邵風凝視壁上那幅詠菊圖,黑瞳灼灼的熾焰焚燒着決心是湘柔!她沒死!?那麼──這回她休想再次逃離他!

    「德聿,一待脱困,勞你即刻前往京城通知四叔為我籌辦婚禮。」

    德聿挑高劍眉。「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再認真不過。」邵風沈徐的低音盪出簡言易辭。

    德聿睇了壁上的晝一眼。「你就憑這幅畫認新娘?」可能嗎?

    一陣沈默。邵風眸光凝斂,專注地投注於相對默靜的菊花圖。

    「連我的話都不信?」半晌,邵風的聲音彷佛自幽谷低迴成音。

    「你不是一時興起吧?」德聿擺明了撩撥。

    邵風斜睇摯友一眼,十二分明白這傢伙蓄意刁難。「你玩夠了嗎?」他們之間從無須過多問句,若有一人決追根究柢定是圖謀不良。

    德聿掀唇一笑,矜貴的鳳眼迸射出堪玩味的鋭利。「嘖嘖,認真了?」此等反機無多,怎可輕易罷休?「她是她?」弔詭的三字似是疑問實則肯定。

    「你話太多了。」邵風淡冷的射去鋒利一眼。

    德聿挑眉,笑得愈發邪謹。「意溢言表,心照不宣。」

    這傢伙真的一臉欠扁!懶得理他。邵風自管凝悌詠菊圖。

    「怎麼?不打算找人間明這畫的作者?」德聿悠哉的搖起玉扇,明知故間。

    「該出現的人自會現身。」壓根不瞧無事生非者一眼。

    德聿揚起眉角暗歎。遊戲玩不成了,無趣。

    正沈默間,依憑二人武學的修為,聞知有人正往北方而來:來人步履飄浮,顯無內功基礎,腳步細碎,應是一名女子。

    二人對瞧一眼。邵風回首,又瞧了一眼壁上的詠菊圖┅┅

    如果柳湘柔的生命曾愛着一個人而綢繆濃冽,那麼,由於當初全然的交付,當情愛走至盡頭,即便的愛仍如出血般奔泄流出,而知覺卻已封鎖自閉。

    擷自魂魄的熱愛傾成了海洋,她立在岸邊靜望,再也不願淌入那片出自她心魂骨血的深鬱汪洋。

    她沒有了記憶。

    倘若日子仍要過下去,倘若地想存有一縷氣息──她必須封鎖記憶。

    是在一瞬間明白的呵!那片自她身魂出走的汪洋,竟是窒死她的囚海。

    切斷了與那鬱海的根連,剝離之際,唯一留存的,是瞬間悲沈的荒蕪。

    徹底根除一切的悲哀。

    三年!好一段長長久久的日子。時間於它是沒有意義的。

    「娘。」稚嫩的童音輕喚。

    她自團簇的菊花間仰起臉,淡淡的笑着迎向二歲約允。

    「兒。」她也輕喚稚兒,唯稚子讓殘生添上幾筆喜樂。只是,笑容裏卻總揉入了她亦不自覺的濃郁。「小姨呢?」小淨離開「渚水居」已多時,回來還不及兩個月,允卻日日同她膩在一塊兒。

    「姨走了。」允抱着他的寶貝石板,一屁股盤坐在泥地上,就着灰板上刻畫兒。

    「走了?」又走了?

    「嗯。姨姨既已走了,允是來陪孃的。他喜歡娘身上的香香。

    允雖小,總明白娘是不快樂的。

    「兒,小姨説了上哪兒去嗎?」她擱下手上的花籃,蹲踞在稚兒面前。

    「沒有!姨交代裙兒要守着娘,保護娘。」三歲的允活脱是個小鬼靈精。

    湘柔眼眶微濕,想不到小兒子會説出這話。

    「兒┅┅不能守着娘一輩子的。」她又如何忍心?教兒子一輩子隨她耗在這與世隔絕的渚水居?總有一天,允得走出這座山坳,他得有自個兒的生活。

    「娘?」娘又嘆氣了,允也跟着擰起眉頭。娘為何總不開心呢?

    「乖,替娘把花兒拿到膳房裏,晚上娘給兒做菊花豆腐盒吃。花擱到膳房後就回房裏洗把臉,手腳也一起洗乾淨,然後乖乖上牀睡個午覺。好嗎?揉平兒子糾擰的眉心,隱化鬱容,斂藏在深心底。

    允點點頭,拾起地上的花籃聽話的跑開,他不曾拂逆過最親愛的孃親。

    兒子走後,輕愁重回梢眼。又在園子分了為枝盛開的菊,悉心地摘去凌亂的菊葉,收拾妥後便拿着整理好的菊花往遠處小廳步去,打算為小廳妝點些新菊。

    湘柔不曾預期廳裏竟有個昂藏的男子,從容不迫地含笑等着她,新摘的菊枝散落了一地。

    「你是誰?」莫怪她吃驚,渚水居位於隱世山助,況且山助入口布有重重機關,外人絕不能輕易越雷池一步。

    「不是姑娘救了在?」好一個美人!纖逸靈透,尤其經顰娥眉,更教人憐其楚楚弱質。

    湘柔不解,瞬目凝思。「救了你?不,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是她?德聿眸中迸出鋭芒。

    「敢問姑娘,這處地方可是姑娘一人居住」兀自不動聲色,想來眼前的美人也不知何以憑空冒出一名闖入者。

    「我┅┅」縱然眼前此人氣度不凡,可他如何進得渚水居便是一個疑問,再者水丫頭曾道她師父的仇家甚多,若有找上門來的只會是一個目的──尋仇,報恩則是想也別想的。

    德聿察顏觀色,為化去湘柔的戒心,他一派斯文雅爾的微笑,行止愈見優雅從容。

    「整件事起因於在下誤踏機關,昏迷之後不知為何人所救,姑娘顯然非解救在下之人,故而唐突一問。」此番話四兩撥千斤,將蹈入機關的動機技巧性略去。

    「原來如此。湘柔畢竟涉世不深,豈能窺測德聿城府一角。「想來是舍妹救了你。」她與水淨情同姊妹。

    水淨不僅救了她與當時尚在腹中的兒性命,更收容她們母子二人,讓她們安心的住在渚水居,水淨方可説是她與兒的恩人。三年來,三人間的情感已融揉為一家人。

    德聿鋭目一湛,不着痕跡的追問:「令妹放在下既有救命之恩,姑娘可否告知恩人姓名?」

    湘柔端凝眼前俊逸卓爾的男人。他真是無害的嗎?

    「舍妹閨名水淨。」德聿的眼神説服了她。這該是個精明且世故的男人,卻瞧不出有一絲包藏禍心。

    果然是她!德幸唇邊擬出冷笑。

    「水淨姑娘現下是否在此處?可否請出一見?那丫頭會乖乖地留待受死才有鬼。

    「不巧得很,舍妹已出谷去了。」

    「果不出所料。是麼?當真不巧!在下現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留待此處,當面謝過恩人了。」

    「不要緊,小淨一出谷去便不知何時回來。我送公子出谷去吧。」她領着德聿走出一道道設計巧妙的機關,約莫半個多時辰已出山谷來到井邊。

    「公子,既已出了渚水居,今日之事請你忘記,將來莫再試圖回返山谷。日後谷內的機關將有變動,公子若去而復返恐又要誤蹈險境。」她含笑諫言,亦知人心叵測,留予人亡分情面,卻不是全無防範的。

    德聿揚了揚兩眉,眼前貌美如花的嬌弱女子竟然也留有一手。明知他來得詭異,雖不拆穿他,已暗自瞭然於心。

    「姑娘信在下就此別去?豈知他不曾往一出谷後動手挾持?

    湘柔淡然笑道:「公子退走百步後自有解毒奉上。」

    解藥?該死的!他忘了方才進的是那鬼丫頭的毒窟!

    氣悶的退避了百步遠,再回頭已不見芳蹤。德聿輕易一躍回井邊,見地上果真擱着一方漆盒,盒內躺着一粒瑩白香丸。

    德聿對着香丸不禁苦笑。摯友孤身留守毒窟,看來唯有自求多福了!

    送走德聿後,湘柔回返小廳,一一拾回散落的菊枝。幸而菊花堅實,不曾因人撇棄而遭損。她起身欲為鮮花安置棲所,卻不意仰首對住一雙深潭似的漆眸┅┅驅避的狠狽,讓纖弱的身子狠狠撞上硬實的梨木幾,痛楚頓時彌覆了身心那片海┅┅再度朝她席捲來┅┅他有力的雙臂在下一刻扶攬住她,灼熱的大掌托住她冰涼的後頸,彷若是、與火的膚觸,剎那間灼醒了她蟄伏的知覺。

    靜默幽渺地對住那雙沈潭黑眸,她執意不開口。再説,開口又能説些什麼?久久不見可好?身子無恙否?三年前為何遺棄我?

    延宕了三年,他終於出現了,神俊的恣採依舊,也依然強勢地介入她的生活,來去如此自由。

    「放開我!」三年,夠她學會抗拒他了!再深濃的懷也已費了她三年的時光報漠視、沈潛。

    「你怨我?」他眸光鎖緊她抗拒的眼,不容她拒絕避,雙臂愈是牢牢攫握住她。

    依舊如此霸道!她失笑,笑得悲涼悽槍。

    「不,不怨你┅┅」清弱的冷調決絕地守護住尊嚴的堡壘。「我何須去怨一名陌路人?」

    他謎起眼,黑瞳星芒閃爍。

    「你變了,柔兒。」粗糙的指,撫過她清瘦的芙頰。

    她撇過臉,迥開邵風佔有性的撫觸,一意沈默。

    「三年前,我回來了,卻親眼目睹你躍下碧波池。」輕描淡寫的解釋,這已是極限,他不會提及當年曹隨她躍下潭水。他不能忘記她仇人的女兒。

    「為什麼?」晶瑩的淚珠無聲地下滑。終究是示弱了,即使她嚼痛了下唇,嘴嘴裏吮出了血味。「為什麼?遺棄、背信、玩弄┅┅為什麼你又要回來?為什麼┅┅」原是死心認定眼前的男人只名陌路人!原是決意保護自己,不再與他有瓜葛的!

    他睜底掠過一抹深意,而後俯首擷嘗她唇上的凝血。

    「回來┅┅找回屬於我的東西。」他啞的嗓音揉痛了她的心。

    望着他闔沈的眼,盈盈凝睜困鎖疑問。屬於他的東西?那是什麼呢?

    「你。」僅輕淺一字,軌決定她今生註定逃不開他的視野。

    瞬間,血色自她雙頰褪荊「不,我不是屬於你的東西!」

    她欲自他胸懷掙脱,不讓他再有傷害她的機會。

    掙扎的力道卻如幼獸般薄弱,他輕易困鎖住她,佔有先前淺嘗的櫻唇,掠奪她不願給的柔軟,幾近飢渴的狂吮她的靈魂。

    「母債女償,你的命,早已屬於我。」喘息間,他轉而附在她耳畔低語。

    她失語地望住他,對他突來的宣言不明所以。

    他陰鬱的笑了。「你該是不明白的,畢竟你娘手刃我邵家十餘口人命時,你尚未出生。」他坦白無掩地道出過往。

    她搖頭,只當它是在説謊,這又是他再一次惡意的傷害嗎?

    「娘┅┅不會做這樣的事!」教她如何相信,記憶中温柔善良的娘,會是個殘忍的殺人者?

    「我只相信證據。」

    她凝視他冷洗的眼,他所揭露的事實」無疑是殘忍。「你要我死嗎?」她問,便塞在胸臆問的是一片寒漠。

    他無語,審視她鐫傷的眸。

    「你只想折磨我。」涼意漸漸漫至它的心脈。

    有片刻緘默,周遭凝結窒人的氛圍。

    「留在我身邊,對你是折磨?」終於,他問。

    「是的。」

    「為什麼?」

    「我恨你。」

    突然,他笑了。

    她面無表情的睇望他,分不清是恨,抑或是累了┅┅會的,她終會説服自己恨他的。

    他撥弄她鬢頰的發,撩撥復撩撥。

    「不該對我有太強烈的情緒,愛恨原是一體兩面,皆是源自你深心的情感。」他摩熬了她的頰,驅退了她的冰涼。也許,你仍愛我。」

    他還記得!三年前她在最脆弱時脱口説出她愛他!可她亦記得,當時他曾如何羞辱她,以毫無愛意的方式掠奪她的身子。

    「不,或者我是不恨你的,因為我不愛你了。」語氣清冷決絕。

    瞬間他挹緊唇,僵硬地收直下巴。「無妨,我會喚醒你的愛。」他手勁一緊,啞聲道。

    「然後呢?重複的玩弄、遺棄,以徹底執行你的報復?」平直的語調毫無譏嘲,是心死的悲悼。

    「你會讓我再得逞嗎?」語氣轉而輕柔,幾乎┅┅是温存的。

    「再也不。」無一刻遲疑,她冷然回擊。

    他嘆息,熱氣呵拂了她的睫。

    「這是開始,不是結束。」

    「之於你是開始!於我,三年前已結束。」

    是嗎?原來他的小女人是倔強的。

    「告訴我,如何尋回昔一脈柔情?」玩笑似地,他對她親暱耳語。

    不可置信,他竟能寫意調情!

    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怎樣的男人?除去深沈隱斂的一面,尚有教她捉摸不透的邪氣!

    「抱歉,我已遺忘了『過去』。」她冷冷地回擊。也許是惱怒罷,他輕鬆的姿態教她不能釋懷。

    他淡淡一笑,眼底抹上興味。

    「柔兒,你一向温柔得一如你的名。冷漠不適合你,你是熱情的┅┅」

    「住口┅┅」她發顫,剋制不住頰上的紅雲與心窩的酸溜。

    注視她潮紅的頰,唇色的淺笑揭示他了然一切。「瞧,你始終記田三年前纏綿的每一夜。我更難忘你含羞帶怯的純真熱情┅┅」

    「住口——住口┅┅」她猛然掙脱他的胸懷,腳步踉蹌的避到遠遠廳角。

    令她羞辱的過往何以她要一再提及?為何要一而再的折磨她?她,回身奔出廳外,但他已先一步擋在她之前。羞忿中她盲目地撞上他,撞疼了自己。他依舊挺立在她身前未曾撼動,健臂一帶,重又鎖她入懷。

    「放開我┅┅」她頰上的熱度似乎擴散到全身,整個身子癱軟在他懷裏。

    「不放。」徐淡二字,輕淺卻霸氣。

    無力再掙扎了。他是拘命使者,殘忍地困鎖她一切的生路,折磨她的心,還要囚禁它的身子。

    是欠他的嗎?為何總逃不開他?

    意識逐漸模糊之際,映入淚眼的┅┅竟是他擔憂的眸。

    不可能的,必定是淚水朦朧了一切,必定是┅┅「娘!」

    小男孩突然衝進來,撲到失去意識的湘柔身上,烏黑炯亮的大眼含着戒慎與敵意,無畏地瞪着抱住孃親的陌生人。

    「你是誰!?快放開娘!」允用他微不足道的力氣和邵風撥河。

    邵風挑起眉,眯着眼凝視這個俊俏的小男孩。

    「你娘?」

    「快放開娘,你是壞蛋!」力氣比不過人,允懊惱的鼓起腮幫子。

    邵風掀起唇角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不告訴你!」他仍然鍥而不捨的撥河。

    「隨你要説不説,」他無所謂的補的充一句:「別忘了你娘在我手上。」

    允愣了一下,隨即惡狠狠地瞪贅大壞蛋」。

    「我叫允。」

    聰明的孩子。邵風唇上的笑容擴深了。「幾歲了?」

    「三歲了!」允誠實的回答。

    「你和你娘一直住在這山谷裏嗎?」

    「嘿。」允抱緊孃親的身體。「我已經回答你三個問題了,你為什麼不放開娘?」

    邵風目光盯着允的左耳,然後移到兩條小手臂。

    「你先放手。」邵風語氣略有不悦。

    「為什麼!?」

    「我不許你碰她!」他霸道地撥開允的兩隻小手。

    允眨着大眼。「她是我娘,我要抱她。」他像章魚一樣又黏上去。

    「是,她是你娘,而我是你爹我説不準碰,你就不能碰!」他索性把懷中的人兒抱高。

    「爹?」允睜圓了烏黑剔亮的大眼睛「怎麼?你不知道自己該有個爹嗎?」邵風挑起眉調侃自個兒的兒子,可沒跟這個同自己搶女人的小孩客氣。

    允已識得字,在書中見過爹這個字,只模糊的知道其含義──「你是爹?」帶着新奇,他以嶄新的眼光注視着眼前自稱是他「爹」的英挺男子。

    「懷疑嗎?」他騰出一手,揉亂兒子細軟的頭髮。

    不同於孃親的温柔,允開始體認到有「爹」的不同。

    「你真的是爹嗎?」

    也許是血脈的連繫,也許是幼鳥初見母鳥時的孺慕之時,允剔亮的大眼,漸漸滲入崇拜的光暈。

    「你左耳冀上有一顆梅型的硃砂胎痣吧?」

    「嗯。」允摸摸自己的左耳。

    邵風略略壓低身。「瞧我也有。」

    「真的耶——」允興奮的低喊。

    「這是咱們家的獨特標幟。」邵風道。

    「爹┅┅」允看看暈倒的娘,又看看「新認」的爹。「娘怎麼了?」

    邵風撇撇唇,挑眉輕笑。「你娘太久沒見到爹,所以興奮得暈了過去。」

    「是嗎?」允抱持懷疑態度。「我只知道,娘一直是不快樂的┅┅」

    邵風眸光一濃──「想讓娘快樂嗎?兒子。」

    「嗯!」允用力點頭。

    「那麼,」他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我們先研究出谷的機關,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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