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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川恬靜、水木明瑟,從木窗子裏望出去,任誰都會以為這是個世外桃源、神人仙子的居所。實則這是一座山拗間的小平野,地雖不闊不深,卻有山有水,確實是一處避世的桃源。

    "你醒了。"温柔的聲音傳進小寶嬪的耳朵裏,從木窗子外射進來的陽光扎痛了她的眼,寶嬪慢慢睜開沉重的眼皮,一抹纖細的身影映入她眼底,漸漸的從模糊到清晰。

    "姐姐……"迷迷濛濛中,寶嬪睜開眼,看到一雙平視自己的眸子。"再歇一會兒,你流了許多血、身子還很虛。"珍珠柔淡的嗓音,挾了一絲不忍。

    小女孩柔弱得可憐,多麼像是從前的自己……

    若非監視着佟王府的一舉一動,沒人會知道有個孩子跌進井裏。又倘若那口井不是一口死井,這可憐的孩子早已被淹死。

    嘆口氣,她替女孩掖緊了被子。

    小女孩虛弱地對住她微笑,然後疲倦地合上雙眼……

    寶嬪莫名地打從心底相信這個像仙女一樣美好、温柔的姐姐,她安心地任由自己沉入睡鄉,不再深陷在恐懼中。因為寶嬪相信,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會用這麼温柔的聲音撫慰她……

    除了她夢中的額娘。

    **********

    "人丟了?!"佟王府的主子——允堂貝勒臉色鐵青地斥問。

    他向來是笑裏藏刀、喜怒不形於色的,此刻那張慣常玩世不恭的笑臉,突然冷峻如冰,簡直是難得一見的奇景。

    "是……"

    答話奴才聲音發抖,全身更是不由自主地抖瑟。

    在這寧靜的晌午時分,佟王府的廳堂上跪了一地奴才,個個戰戰兢兢、拘束不安。

    "接連丟了兩個人,你們全不要命了?"允堂陰鷙地冷道,淡漠的俊臉面無表情。

    堂上的奴才全噤了聲、屏住氣,沒人有膽子張開嘴、舒口氣。

    "貝勒爺!"廳前的守衞忽然奔進來稟道:"小格格回來了!"

    這話兒,教跪在地上的眾人,有一半嚇得面肉抖軟——

    小格格?!那日追到井邊的婦人們僵硬地轉個臉面面相覷、人人臉色灰敗,此刻她們心裏頭莫不同時想着——

    別是摔死在廢井裏的小格格,冤魂不散回來討債了!

    允堂還沒示下,就見一名平凡的布衣女子牽着寶嬪的手,慢慢從大廳外走進來。兩人眸光對視那短暫的片刻,允堂的目光毫不停留地掠過她的臉孔,證明他已經記不住她。

    "小格格暈倒在民女賣唱的酒肆大門前,民女只好送小格格回王府。"

    直到她的聲音響起,他的注目才重新回到她的臉上——

    她柔潤的嗓音終於讓他記起她。

    "是你!"允堂挑起眉。那日他的屬下跟到了酒肆,親眼見兩人在酒館賣唱才回府稟報,證實了她沒有説謊。

    "在下似乎同姑娘特別有緣?"咧開嘴,他的目光的亮,英俊的臉孔多了一絲揶榆味兒。

    珍珠臉上的笑容一昧的淡,她沒有他一半熱絡。

    清冷的目光掠過那幾名跪在地上、全身發抖的婦人,她淡淡地道:"歇了一夜,今早小格格已經沒事了。"

    那幾個婦人明知道不是事實,卻因為心頭有鬼、不敢噴聲。

    "多虧姑娘,要是靠這幾個奴才,舍妹就要流落街頭,任人欺凌了。"他盯住她的眼,企圖攫住女子游離的視線。

    "格格安全回府,民女該告辭了。"完全沒注意到男人的企圖,她雲淡風輕撂開眼,淡淡地道。

    "還沒請教——姑娘貴姓?"他攔住她的路,擋在她面前。

    她過分冷淡的反應,已經第二度引起他的不滿。

    抬起眼,她凝住他、片刻的沉默像是在確定他眼中的愠怒。

    "珍兒。"終於,她輕輕道。

    允堂咧開嘴,邪氣的鳳眼温吞地挑起——

    "原來是珍兒姑娘。"低嗄的嗓音挾了一絲慵懶,眾目睽睽之下,他忽然撩起一繼她肩上的髮絲,灼亮的眼鎖住她清清淡淡的眸子。沒有退避或顯得羞怯,珍珠凝立不動,男人突然而來的輕佻舉止,並沒有讓她驚慌失措。

    他要做什麼?珍珠可以猜到一半他的居心——大抵自負的男人都受不了女人冷淡。可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無心。

    因為無論如何,她都明白這世界上沒有奇蹟、沒有俊男配無鹽女的傳奇。揚嘴輕笑了笑。之所以,對他的輕佻不掛心懷,她的理性和冷靜,來自於她對這世間的人性,有太深刻的瞭解。

    這確然不是允堂意料中的景況——

    她有若置身事外的冷靜,讓他的手勁突然失控地加重——驀然扯痛了珍珠的頭皮。

    疼痛並不好受,但此刻,珍珠卻有失笑的衝動……

    她不該太淡然的!

    像他這樣的男人並不習慣拒絕,她該表現出愛慕和羞怯,甚至因為他願意同自己説上一句話,而表現得欣喜若狂!

    "貝勒爺?"

    她皺了皺眉頭,就算沒有"感覺",她也該有"痛覺"。

    正當珍珠考慮是否該順從他男性的意志、演一場即興的戲,允堂已經撂開揪緊的髮絲。

    "感謝姑娘救了舍妹。"他俊美的臉孔陰晴不定,忽然想起來,這個女人曾經讓他碰過一個紮實的軟釘子。

    "小格格的身子不好,吃了一味藥,短時間大概不礙事了。"淡定的眼眸飄飄地瞅住他,她假裝沒留意到他語氣的不悦。

    沒事般蹲下身子,她自顧自地柔聲對小女孩道:"下回別再一個人出府了,明白嗎?"

    "姐姐……"姐姐要走了嗎?寶嬪不希望她走。

    小女孩殷殷企盼的眼光珍珠自然明白。撥開小寶嬪額頭上的髮絲,珍珠凝神細瞧,那裏已經沒有半點傷疤。

    "別這樣。您是格格、咱們身份不同,終究要分開的。"她嘆息。這幾日小女孩已經同她培養了感情。她同情女孩,也知道身子殘缺面臨的處境,可儘管這孩子可憐,也只是一隻棋,她不該心軟……

    "姐姐……別走。"

    小寶嬪拉住珍珠的衣角,乞憐的眸光牽絆住珍珠的心。

    "她喜歡你,你忍心讓一個小女孩失望?"允堂低嘎的聲音傳過來。珍珠抬起眼,望進男人濃郁的眼底。

    他想做什麼?"貝勒爺希望民女留下?"她問,口氣輕輕淡淡的,星眸半垂。

    "別誤會了。"他上前一步,挪揄地咧開嘴。"是寶嬪希望你留下。"她笑了,抬眼盯住男人,清冽的眸子沒有閃躲,凝着一絲慣常的冷靜。"民女……自然不忍心讓小格格失望。"

    她當然會留下,這早在她的"計劃"中。

    如果不是為了重回佟王府,她不會救了寶嬪、更不會親自送她回來。

    小寶嬪不捨的容顏一掃愁雲。"姐姐答應要留下、不走了?"小小的臉蛋堆滿歡喜。珍珠點頭,不理會男人臉上一掠而過的狐疑,她伸出手撫摸小女孩發燙的臉頰……

    她像個沒人要的小東西。混沌、脆弱的靈覺只能求人哀憐,這小女娃兒……多像十年前的自己!

    "暫時,我會為了小格格留下。"她柔聲允諾小女孩。

    女孩小小的巴掌臉上充滿了感激。記憶中,從來沒有人會為了她做任何事,除了姐姐……

    "今晚我陪您歇着好嗎?"珍珠垂下眼,柔聲對小女孩道。

    忽然想到必須徵詢佟府"主子"的同意,她抬起臉,平定的眸子對住佟府的爺。"今晚,民女能伴着小格格入睡嗎?"

    沉默了半晌,允堂皮笑肉不笑地道:"當然。"

    他不能確定,這女人是不是在要他。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她很容易漠視他的存在。

    小寶嬪興奮地拉住珍珠的手。"姐姐……"小寶嬪的淚在眼眶裏打滾,感激的説不出半句囫圇話。

    "嗯。"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她拭去小女孩眼角的淚花,那還騰着熱氣的水珠兒落到她手心上,珍珠的眸子顫動了一下。

    "別哭啊。"她輕呼。忽然懷疑起,十年前不知道師父是如何安慰自己的?

    聽話地抬手胡亂擦拭眼淚,寶嬪的視線怯怯地落在她阿哥身上。慌亂地收回眸子,她拉拉珍珠的衣角,同時躲到珍珠身後。

    "咱們回我房裏去……"小寶嬪囁囁地道。

    "好。"珍珠答應她。順着女孩拉扯自己衣角的微弱力氣,她自然而然往廳外而去。

    "慢着。"珍珠的手忽然教人給握住——

    她回眸、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可那握力很緊,緊的捏痛了她。

    "入秋了,天冷,夜間別着了涼。"他沒事般慢條斯理地道,黑黝黝的眸子近在咫尺,那墨黑色的眼睛有一股深不見底的東西。

    "謝貝勒爺惦着心。"

    她的表現太冷靜,冷靜的莫名其妙、所以該死的惹他生氣!

    "應該的。"捏緊手中細軟的柔荑,允堂的眼神很冷,沒有鬆手的打算。

    男女授受不親,君子發平情、止乎禮……一切禮教都站在她這邊,她隨時能抽回自己的手,可以不必容忍他的無禮。

    暗暗使了力氣,珍珠試圖抽回手——

    誰知他突然鬆了力,反挫的力道反教她重心不穩!

    穩住腳跟後、定了定神,珍珠才瞥見他凝重的握力,已經捏傷了她的手臂。

    "珍姐姐?!"

    瞪着珍珠手上紅紅紫紫的瘀痕,小寶嬪屏住呼息,害怕地張大圓圓的眼睛,然後畏怯地、慢慢地望向允堂……

    後者冷峻的神色,幾乎嚇破了寶嬪的膽子!

    小女孩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阿哥似乎生了很大的氣!"走吧。"藏起手上的傷痕,珍珠不當一回事的轉過身,平定的神情淡的沒有一絲情緒。她沒再回頭瞧他一眼。

    寶嬪被拉着往"寶津閣"走去,壓根兒不敢回頭瞧她阿哥的臉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呵?她沒見過阿哥生這麼大的氣……

    要是在往常她會嚇得半死、一個人偷偷躲到王府的地窖裏去……

    "別怕。"輕細的氣聲從頭頂上方傳來,小寶嬪畏縮地抬臉仰聲音來源……

    然後,珍珠温柔的眼睛,讓寶嬪不自覺地卸除了心中的恐懼、小小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偎緊她。

    縱然寶嬪心裏頭其實很怕、很怕……可現下,她似乎在黑暗中看見了一線光明,她的軟弱突然找到可以支撐的力量。

    寶嬪忽然知道……

    往後,就算自己再害怕,也不必躲在黑暗裏了!

    ********

    就這麼留下了,珍珠知道,他肯定已經起疑。

    可不管他打算怎麼對付自己,允堂貝勒的想法不在她照顧的範圍內。

    她只知道,"東西"拿到手才是自己重返佟王府的目的。只待事情一辦成,她隨時可以脱身、回到教中覆命。

    入教十年,教眾沒人知道珍珠的異族身份,除了鳳璽主子。

    過去好些年,她潛藏在恭親王府那時期,鳳主子不曾來麻煩過自己,總是讓她過想過的生活、安心留在她阿哥的身邊——

    恭親王府的德倫貝勒,珍珠骨血至親的阿哥,可一直以來她卻無法認他,因為漢滿不兩立。

    她的血液裏流着半滿半漢的血統,可對她來説,漢比滿還至親。因為她自小就被白蓮教收養、同時揹負了娘年輕時叛教的罪名,她得還清娘欠下的債——

    出任白蓮教的聖女。

    原來,她與白蓮教本就血脈相連,是早已註定的命運。

    既身為白蓮教聖女,畢生以反清復明為生存標的,她的人生就不再是自己、而是屬於聖教的。

    聖教教女,清白無染、碧潔無瑕,聖德如出水清蓮般高潔。

    世間上,那些什麼情啊、愛啊……在她的教規守則裏是罪惡的東西。

    好似娘,不惜為恭親王叛教,可惜她的"爹"過世太早,爹一死,娘和當時尚在孃胎裏的她,立刻遭到恭親府嫡福晉追殺,走投無路下只得隱姓埋名、逃奔天涯,日夜生活在恐懼中。

    直到師父找上了娘,救她們母女唯一條件就是——在不久的未來,她必須接任白蓮教聖女,代母贖罪。

    女人,似乎總為了男人而心甘情願失去一切,以為能得到幸福。娘也失去了一切,可最後卻落得出家為尼,那男人死後不曾留給娘什麼,生前更不曾顧念過孃的安危、替她安排一條退路,她絲毫瞧不出孃的痴情得到了什麼好處。

    所以,她發誓不重蹈孃的覆轍。

    成為聖教聖女,可以説是她心甘情願的選擇。她的命運得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不是旁人、更不是男人。

    "寶主子,您該不會把那日在廢宅裏的事兒,同任何人説吧?"

    壓低的聲音從"寶津閣"後軒那片土牆外滲進來,珍珠住的屋子就在"寶津閣"後軒,因為距離太近,這兩句話清清楚楚傳進珍珠的耳朵裏。

    她遲疑片刻便從椅子上起身,悄聲走到窗邊,貼着窗欞而立。

    "你想做什麼……"寶嬪害怕的聲音顯得軟弱。

    "倘若寶主子夠聰明、知道嘴巴該閉緊,那咱們就什麼也不會做。"當日那名領頭的紅衣婦人站在幾名傭婦前,寒着聲冷笑,猙獰的臉孔泛着青光。

    小格格這會兒還小、可以擺佈,可倘若她大了呢?上回犯的事她肯定記在腦子裏,將來絕對是無窮的後患!

    "我不會説,我什麼也不説……"寶嬪跛着腿,退到閣後的水池子邊,臉上罩了一層深深的恐懼。

    "那最好!"牡衣婦人説這話時,帶笑的臉卻顯得陰沉。"不過……那個送你回來的。丫頭,到底知道了多少?"

    "……"

    寶嬪答不出話。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命是珍姐姐救的,珍姐姐自然知道她掉進井裏的事。

    "是那賤人救了你?"

    見寶嬪不説話,紅衣婦人冷笑——

    看來她得動兩把刀了!

    "怎麼了?格格,你的腿跛了、嗓子眼可沒啞了吧?!"她惡毒地接下道。

    圍在一旁那幾名婦人,聽到這話就陰側側地低笑。

    寶嬪怯懦地垂下頭,假裝沒聽懂傭婦的譏諷。

    她的生命裏,早已經習慣了旁人拿她的跛腿諷刺、嘲笑、捉弄她。

    "看來,那個賤人大概什麼都知道了!"紅衣婦人忽然自言自語地道,寒笑了兩聲。

    "寶兒。"

    珍珠忽然從樓角走出來,沒事一般呼喚寶嬪。小女孩受傷的黯淡臉孔,讓她無法再旁觀。

    看到珍珠,寶嬪迫不及待地逃開那幾名傭婦,跛着腿、一高、一低地奔到她身邊——對寶嬪來説,珍珠就像親人一樣值得依靠、信任。

    "怎麼了?別怕,有姐姐在,沒有任何奴才敢傷害你。"笑着安慰寶嬪,她冰冷的眼慢慢抬眸注目那幾名傭婦。

    羞怯、無助的小寶嬪,讓她想到小時候的自己。

    明知道不該給出太多感情、可珍珠莫名地想保護這可憐兮兮、沒有自衞能力的小人兒。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紅衣婦人眯着眼冷笑,陰惻惻地咬着牙道。

    珍珠聽而不聞,徑自拉着寶嬪的手走開。

    縱然是一顆棋子也有生存的人權,幾名王府的傭婦竟然能威脅小格格,簡直無法無天到極點,她無法坐視不理。

    "站住!"婦人出聲喝住兩人。

    誰知道那丫頭竟然當她不存在一般,對她的話視若無睹,堂而皇之拉着小格格往外走。

    "我叫你站住!"

    婦人使個眼色,一旁幾名同黨即刻會意,突然衝上前扯開寶嬪。

    "啊——"

    怯懦的寶嬪叫了一聲,被拉開珍珠身邊的她不安、而且恐懼。

    "不要抓我……"

    "寶兒!"幾個婦人擋在珍珠前方,她根本無法接近寶嬪。

    寶嬪的慘叫聲很淒厲,那些傭婦壓根不顧她的死活、只管用力拉扯——

    突然"噗通"一聲、水花四濺,寶嬪整個人像脆弱的玩偶般掉進後方冰冷的大水潭。

    "寶兒!"

    沒料到光天化日下,這些奴才竟敢在王府裏公然犯上!眼睜睜看着寶嬪掉進冰冷的水潭,珍珠的心涼了半截……

    然後,幾乎是反射性地,她毫不遲疑地縱身投入水中——

    一時所有的人全看呆了。

    可儘管情勢危急,岸上每個人卻都在冷眼旁觀。那幾名傭婦更是心存歹念,縱然心底發毛、卻殘忍的詛咒兩人滅頂……

    這羣冷眼旁觀的人,包括剛踏進園子的允堂在內。

    "貝勒爺?"允堂身後的侍衞本想衝上前救人,卻被主子擋住去路。

    "不急。"允堂面無表情,冷冷地道。

    侍衞瞪大了眼腈。貝勒爺幾近無情的聲音,淡得教人懷疑他天生冷血。

    "可……可那是小格格……"

    年輕的侍衞青澀的臉孔透露出不解,一旁的侍衞長使個眼色,他就嚇得噤了聲。

    他看到貝勒爺面無表情、冷眼旁觀這生死危急的一刻。

    寒冷的冰水中,珍珠以最快的速度泅向在水中載浮載沉的寶嬪,直到她抓住那逐漸下沉的小女孩衣裙一角——

    "抓牢我的手!"

    半暈迷的寶嬪聽不見珍珠的喊話,小小的身子仍然在往下沉……情急中,珍珠反握住寶嬪癱瘓的雙手,之後用盡剩餘的氣力泅向岸邊……

    剛被救上岸的小女孩立刻嘔出一大口污水,雖然緩過氣,卻仍然陷入昏迷。

    珍珠知道幾名傭婦不可能幫忙,直到瞟見後方旁觀的男人"快把她送回房!"

    她以前所未有、極其嚴肅的聲音下令,要求站在男人身邊的侍衞協助救人。

    看到站在岸邊上旁觀的男人,一把無名火突然蔓延她的胸臆!可現下不是生氣的時候,小寶嬪的性命比她的正義感重要得多!

    "貝勒爺……"方才那名侍衞回頭看他的主子,囁嚅地問。

    "還不過去救人?"允堂鬆了口。

    侍衞吁了口氣,慌忙跑過去抱起小格格、一路送進"寶津閣"。

    "可以喚個人,請大夫進府給小格格瞧瞧吧!"

    儘管已經精疲力盡,一身濕透的珍珠走到無動於衷、天生冷血的男人面前,不卑不亢的問話一字一句地吐出口,字字句句在質疑他微脆的良心扔哪兒去?

    允堂乾笑兩聲,半晌才慢條斯理道:"你身上濕透了,當心着涼,先去換件乾衣裳——"

    "民女不勞貝勒爺費心!小格格的身子要緊,還是請貝勒爺儘快找一名大夫進府。"她清冽的眸子對住他,無禮地打斷他的話。

    "你把自己當成菩薩,只顧着關心別人、不管自己?"他冷着眼,無關痛癢的道。

    珍珠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依舊無動於衷。"小格格還是個孩子,只要有良心,誰也不忍見一條無辜的小生命受罪!"

    這話分明是衝着他來的!允堂咧開嘴,不怒反笑。"你的意思是——"他陰鷙的目光,轉向那兒名見死不救的傭婦。"我該拿這幾個該死的刁奴治罪?"他皮笑肉不笑地轉移她的指控。

    "冤枉——冤枉啊!貝勒爺——"

    幾個欺心的奴才一聽嚇得兩腿發軟,方才的囂張跋扈已經消失無蹤、只急着喊冤。她們可沒料到主子就站在身後,目睹方才一切經過。

    珍珠的眸底泛出一絲銀光。"不容民女置喙,貝勒爺自當明白該怎生處置。"淡定的語調微哂。

    她一直知道,他不是個簡單的男人。

    原沒奢望能在唇舌戰下討到便宜,卻不料他的反應快速,而且出奇地冷血、冷靜,足以處變不驚、一推兩乾淨。

    無妨,能處理這批欺心的奴才,對小寶兒來説,也是一件好事。

    "拖下去。"瞧也不瞧一眼對於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奴才,他面無表情地下令。

    那羣傭婦知道這回貝勒爺當真動了怒,隨即一陣呼天搶地哀號、雞貓子鬼叫。就算珍珠於心不忍,可想到這羣人教小寶兒受的苦,她氾濫的同情心頓時平息。

    鳳主子常説,她的心太軟,這樣會不成事的。

    屋外涼風習習,她打個寒顫。"我去瞧瞧寶兒。"

    眼不見為淨,她索性走開。

    "我懷疑——"突兀地抓住她的手,他的音調很冷。"你眼裏似乎沒有其他人的存在?"

    他的話讓她愣住了。她的表現,有那麼明顯嗎?

    "民女不明白。"淡淡地回他,她清澈的眼眸直直望進他深沉的眸底。

    "不明白?"他咧開嘴笑了,手勁下得更重,陽剛的臉孔因為那一抹陰鬱的笑容,顯得格外英俊。"不明白是嘛?就算不明白,自稱民女,也該懂得卑躬曲膝的道理。"他冷冷的笑。

    原來,是她表現得不夠卑微。"如果民女失禮了,那是因為民女出身卑下的因素,請貝勒爺見諒。"

    如他所願,她可以承認自己卑微鄙俗,反正她從來不在乎旁人怎麼看她。

    他咧開嘴,笑容突然變得很詭異。"怪了,"眯起眼,他粗嘎的喃喃低語:"一名其貌不揚的女人,居然比豔冠京城的花妓還要驕傲!"

    驕傲?

    她從來不,因為沒有驕傲的本錢和必要。她只是冷淡,對於以貌取人的男人,她向來以冷淡蔑視傷害。

    他研究的眸子裏有一絲嘲弄,加上殘酷的批評指教,讓她築起一道心牆——

    "貝勒爺不介意的話,民女該去照顧小格格了。"

    她拉扯自己的手臂,把肉體當成血戮的戰場,試圖抽離男人的掌握。

    允堂沒有撂開手,濕衣下白皙的肌膚若隱若現,一顆殷紅的珠砂痣同時在單薄的衣衫下隱現……

    一抹詭秘的笑,乍現在允堂陰鷙的嘴角。他握緊掌中的纖臂,手掌傳出的温度,不可思議、迅速地的燙了她——

    驀然,像被螫着了一般、不顧一切地扯回手,珍珠退了兩步。

    恍然驚覺……有多久了?有多久,她已經不曾再對任何人、事、物有這麼強烈的反應?!

    "原來……"他咧開嘴,嘲弄的神情,挾着一絲殘酷。"原來不是驕傲。冷淡才是你的保護,還是——你的偽裝?"

    望住那一雙優越、嘲弄的眸子,珍珠怔忡了片刻,手骨幾乎脱落的劇痛沒有喚起她的注意力……半晌,她淡下眸子,回覆慣常的平靜。

    "如果貝勒爺認為是,那就是罷!"

    沒等他回應,她垂下頸子整理紊亂的衣襬,然後轉身、如常一般徐步走開。

    允堂僵在原地,陰鷙的神情凝上一抹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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