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見到郝文閣的那個夜晚,媽媽似乎有些興奮,得意忘形。回來的路上,我依舊沉默,是郝文閣開車把我們送回來的,他將車開得緩慢,並且故意繞路而行。我和媽媽,兩個被生活折磨得已經疲憊不堪的人,第一次有機會清閒下來,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突然覺得這世界竟至如此陌生,黑夜亦如此美麗。
可這終究是路上的風景,而非生活,只是路過,不可駐留。
郝文閣將車停在了巷口,他下了車,殷勤地為我和媽媽打開了車門。我注意到一個細節,他拉住媽媽的一隻手的時候,面容似乎抽搐了一下,在稀疏的燈光中,似是神秘的曖昧,我不及他過來,自行打開車門,站到了媽媽的身邊。
郝叔叔,我們回家了。
媽媽沒有讓郝文閣到家裏小坐,甚至連敷衍的寒暄都沒有,郝文閣亦無羅嗦,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折身上車。很快,那輛黑色的轎車就完全融入夜色了。媽媽盯着那輛車的尾燈微弱的光芒,眼睛裏湧動着無邊無際的黑色。
我拉了拉她的手,説,媽,我們回家吧。
她似乎被嚇了一跳,忙不迭地應着,哦,時間不早了,該回家了。
上樓梯的時候,媽媽囑咐我説,卡卡,他若是問起來,便是説去朋友家了,媽媽這樣説話,我覺得很沮喪,心一下就亂了,惶惶然沉了下去,樓道里黑乎乎的,用腳一跺才可以讓門燈亮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和媽媽,我們寧願在黑暗中靠扶手走上來。在二樓和三樓的樓梯平台處,我突然掙脱了媽媽的手,她一直拉着我的那隻手無助地垂了下去。
她叫我,卡卡。
我對着黑暗中的媽媽説,郝文閣是你什麼人?
起先是一陣無聲的沉默。
我有點無法忍受這種可怕的寂靜。
我追問着,你是不是打算和他私奔?
閃電撕破黑暗一樣,一個巴掌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她就這樣出其不意地揚手給了我一巴掌,這是媽媽在爸爸離開這個世界後第一次打我。
也是唯一的一次。
後來,她哭了。
黑暗中,我看不見她哭泣的樣子,只有抽泣的聲音,猶如一把銀色的小刀刺中我的心臟,一下一下,讓我鮮血淋漓,面目全非。
我拉了拉她的衣角,喃喃地説,你別哭了。
十六
那個男人已睡下了。
屋子裏酒氣熏天,他又酗酒,四仰八叉地躺在牀上,鼾聲如雷。
我在心裏想,媽媽,我並非愚弄你的意思,我是想説,郝文閣是個不錯的叔叔,如果他可以陪伴着你走完下半生路程,又何必與這屠夫共處一室呢?
我當時的確就是這麼想的。
並非我是一個見錢眼開的俗人,衝着郝文閣的錢財而去,不是,我只是覺得那樣一個年近不惑的男人,他身上依然透露着單純、樸實和平和,這些都是善良且美好的品質,在他的身邊,是可以得到温暖的。
屠夫在睡夢中罵娘,他躺在那,渾身的贅肉向兩側湧去,皮膚下面的脂肪隨着呼吸不定的起伏,他艱難地翻轉身體,呼嚕聲小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又大起來,一路攀升,不可遏止,似乎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
我忿忿地想殺了他,這個豬一樣的男人。
一夜無眠。
我想媽媽亦是。
躺在牀上,輾轉反側。雨水是下半夜落下來的。我從牀上爬下來,望着空蕩蕩的街道上大雨滂沱,心是冷的。睡眼惺鬆之中,我似乎看到有一個人影跑過街道,消逝在雨夜的盡頭。我還是想他,倦縮了身子,雙臂環繞着膝蓋,赤裸着脊背,空氣微涼,肌膚亦是,眼淚一點一滴地落,一點一滴地冰冷,凍結。嘴裏小聲地念着,爸爸,爸爸,卡卡想你……
冷雨夜,一個十六歲的男孩想起了死去的父親,他壓抑着哭聲,不想讓人聽見,陷到泥澤一樣的黑夜之中,傷心欲絕亦無處循逃。
我從牀上爬起來,抱起畫板,一邊流淚一邊畫畫。我不再畫秋天,畫城市的街道,橫亙天空的電線,不畫這些了,我只想畫一個人……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然不能確定郝文閣這個平和的男子究竟帶給了我什麼。在1996年那個燥熱的夏天,這個男人數次出現在我的面前。最後一次是在市大劇院。郝文閣邀請媽媽去欣賞一場音樂會,他依舊是開着那輛黑色轎車帶她去的。郝文閣是一個細心用到的男人,他擎着一把傘站在車旁,面容温和地等候着盛裝的母親。
我斜倚着門口,看着媽媽再一次坐進郝文閣的車子,消逝在巷口。一些古怪的想法湧上我的腦際,我覺得媽媽被郝文閣帶走了,我是説她的心被郝文閣拿走了,她定是忘記我死去的爸爸。
這其實沒有什麼不好,我也希望媽媽的幸福重新開始,她大約就像一隻雙桅船,早該駛進一個男人的港灣,不再獨自飄零了,我想,可在我而言,又似一種矛盾。我不願意看到除死去的爸爸之外任何一個男人和媽媽相愛。任何人,包括郝文閣。
可我還是一個孩子,一切又能怎樣呢?順其自然,隨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大約只有這些詞可以拿來形容我們那時的生活狀態吧。人就這樣,在極端封閉逼仄的現實空間裏,日益枯萎麻木,長大了,我經常聽見有些人如此嘮叨。人啊,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嘛。跟誰過都是一輩子,還折磨啥?對付過吧!當我聽人們講這話時,總是傷感,為什麼在這世上,不如意者竟十之八九,且如是選擇。當然,我亦不清楚選擇之後的結果。或者,這便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