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來就沒有想過的事情發生了。不管是多麼的不忍去面對,卻還是要去接受。大約是一年以後的文理分科時,像是上天事先安排好了一樣,仍舊沉湎於迷茫狀態中的周西西一臉無精打采地衝她的新同桌小夕這麼説。
那時,其實剛剛是八月末哦——兩個都不肯好好學習的女孩子無可救藥地淪落到文科的平行班去。
——原本是互不相識的桀驁不馴的我行我素的女生,碰撞到一起,會像是什麼。肯定不會揚起一場海嘯,姑且想象為海底的兩團海藻吧,纏繞、糾結、傷害……它們的長大的時光會是血肉交纏在一起密不可分嗎。
一場無聲的沒有硝煙的戰鬥。
彼時,教室裏一片嘈雜。
把頭髮弄成微微有些爆炸樣式的小夕一邊無所事事地打量着班級的新面孔一邊不可抑制地想起一個人的名字來,“林梓——”這兩個字,清晰得像是拓印在掌心裏一樣。
小夕悶悶地想。新來的語文老師是一個嚴厲的、有經驗的、教學成績卓越的、近乎變態的女老師,身高只有160cm的她仰起脖子批評完在走廊上大聲吵鬧的男生之後得意洋洋地抱着胳膊壞笑,而就在男生即將轉身走進教室的瞬間,她又神經質地叫了起來——聲音的分貝足夠擾亂學習環境的平靜,就連高一數學組的劉地瓜老師也饒有興趣的伸出腦袋看個究竟。被人注意使得她很得意呢,拿手推了推眼鏡對着男生趾高氣揚地説,“或許,你忘記了點什麼吧。”男生若有所悟,轉身停下,轉身的瞬間,空氣裏漾過摩擦空氣的塵埃紋路,像是海螺身上的美麗花紋,然後重新艱難地走回來,站在她的面前俯視她的高傲,聲音低低地説,“哦,謝謝老師的批評。”終於心滿意足,揮了揮手示意男生回教室上自習,在男生的身影消失的瞬間,她扭過頭對劉地瓜老師説,“我厲害吧?”劉地瓜豎起了大拇指。
——或者是她提前進入更年期。
——再或者,真的像同學們風傳的那樣,她看上教數學的劉地瓜老師了,甚至連紀言那樣本分老實的孩子都説曾在街上看到過她和劉地瓜手拉着手走在一起。班級裏的八卦女生們一個個唧唧喳喳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小麻雀。應該是從他走了以後吧,小夕對這類花邊新聞擁有了強大的免疫力。
只是有時候會想起林梓,那是一個多麼,多麼純粹的人啊!
只是,一年已經過去了,即使是三年的高中,也即將行進到了一半——原本想那是多麼漫長的三年啊!
那麼,他還會記得自己嗎。會嗎。
——感覺胳膊肘被捅了捅。
聲音小而温柔,聽上去就是叫人有憐憫感的女生:“喂,你看窗外,下雪了呢!”
“啊?”是不可置信的驚呼——思路被強行捏斷,脾氣暴烈的小夕卻產生不了恨意,她的嘴角微微翹起,一絲笑就那麼現了出來,讓周西西有足夠的勇氣抬起手指向窗外。
周西西小聲地説:“這個時候怎麼會下雪呢?”
顯然,窗外忽然而至的大雪得到了更多人的注意,能聽到隔壁教室裏突然而起的亂糟糟的聲音。像是為了得到鼓勵或者回應,更多更大的聲音從一個緊鄰一個的教室裏魚貫而出,形成波浪般好聽的旋律。小夕和周西西像是兩條安靜的魚,潛藏在水下。只是定着眼看窗外那些温柔的、純潔的、冰涼的、白色雪花。天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或者裂開了一個缺口,雪花就那麼紛紛揚揚地灑了下來。
“你們想造反嗎?”聲音飆到了浪尖之上,因而聽上去有搖搖欲墜的危險感,“我只剛剛離開一會兒,你們就想把房蓋掀開嗎……”她板着臉説,“今天咱們班晚放學半個小時作為你們不守紀律的懲罰!”
大部分人都縮着頭,心不在焉或者隨意翻開一本書假惺惺地裝出温書的模樣——多可笑啊?她以為憑藉她的火氣就可以治理這個班級,她要的就是表面上的秩序和沉默。多麼可笑啊!而他從來不會這麼沒有禮貌的呵斥他們。他……他甚至在一次無能為力的事件中哭了起來……
“小夕,很高興和你成為同座,我叫周西西……”
“你認識我?”理所當然的驚訝。
“能不認識你嘛。”叫做周西西的女孩子狡黠地眨了幾下眼睛。
小夕心領神會地笑了。嘴角抿出一抹明亮的弧度。
在推遲半個小時放學的時間裏,其實所有人都魂不守舍。雪下個不停。看過去,天與地,都有了單薄朦朧的白色。天色暗了下去。先行放學的學生把空曠的操場變成了沸騰一般的游泳池,甚至有一些人不顧學校的禁止打起了雪仗。
一個男孩子高高大大的身影出現在教室外面的玻璃上,他還調皮地衝玻璃上哈了一口氣,然後兩隻手護着臉趴在玻璃上,嘴巴一張一合叫着某個人的名字。
維持了相當長時間的安靜旋即被打破。
周西西説:“是找你的吧?”
“哦?”抬起頭望過去。
——是小夕的表哥,炎櫻。
周西西衝他做了一個“別管我你先走”的手勢,他就怏怏地離開了。他的背影在一片雪花中看起來唯美得有些叫人驚歎。像是電影裏的美少年。他……他多麼像一個人哦。周西西因為不小心讓自己就像遊戲中的超級瑪麗一樣,一腳踩空,掉進了記憶的旋渦。
——她惆悵地想起了錦明。
時光倒流,還是讓我們把目光從一年之後那場奇異的雪天傍晚拉回現在吧。
[二]
此時,夏末秋初。
青耳中學剛剛迎來了新一批的高一學生。
像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從初中的時候,小夕就像一隻花蝴蝶一樣追逐着那個安寧內斂的男生,甚至不惜動員了自己的表哥炎櫻充當她的智囊團。這一路就追到了高中,當炎櫻與紀言成了形影不離的兄弟時,她還是狼狽不堪地跟在紀言的後面大呼小叫着,“紀言,請你等一等哦,我好喜歡你哦。”
炎櫻回頭看看自己一臉狼狽的表妹,一副沒良心的表情。
“吵什麼吵啊,沒見我和紀言正研究問題嘛!”
“你……”小夕憤怒同一頭母獅,“夏炎櫻,你到底是幫我還是幫他?”
夏炎櫻回頭吐了吐舌頭:“我不幫你,也不忙他,我是幫我自己……”
“你和他……你們……”小夕難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巴,“哼,就算你是我的情敵,我也不怕你!”
當這一句話有力地,像是衝着天空放出的一發炮彈有力地搖晃了天空之後,紀言終於忍不住地蹲在了地上,他的笑聲嘎嘎地響着,像是一隻大鵝。偶然吞吐出來的幾個詞語形成了詞不搭意的話:“……我們……她……笑死……聯想……超強……”末了,不忘再嘎嘎叫上兩聲。感覺自己的胳膊被拉起。
“親愛的……”
“靠,你還來真的!”紀言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等着被炎櫻拉起,“拜託你們兄妹不要聯合起來壓迫我好不好?”
抬頭,看見炎櫻的身體傾斜着,一隻手遞過來,陽光七手八腳地覆蓋在他身體輪廓的邊緣,像是被羽化一般看上毛茸茸的閃着微弱的光刺。“不想活命啦。那女人已經殺過來啦!”
哇哇哇——
“快跑啊!”
炎櫻確信:能將小夕從對紀言的痴迷中拔出來的力量肯定非凡無比,或許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那就是,神。
其實,只是一個偶然。
神降臨了。
和平常的每一天沒有什麼兩樣。因為沒有追到自己喜歡的男生嘛,所以不可避免地還要自己騎着單車去上下學。每當看到那些很臭屁地坐在男生後座上甚至很不要臉地摟住男生微微向前傾去的散發着温暖氣息的腰部的女生之後,小夕就忍不住要對天咆哮。
她恨不得一腳將單車踩爛,一拳將城牆砸破。
後來被表哥炎櫻譏笑為花痴過度而導致的精神恍惚症——其實不是,其實,怎麼説呢,那是一道很長很長的斜坡,坡度大到不用蹬車,速度也可快到飛起來。而最最讓人不可預防的是道路斜坡的中間地帶神差鬼使地有一個趨近60度的大轉彎。亂子就是出在那。一個欠揍的男生特牛?菖地吹着口哨超越了自己,還回頭飛了小夕一眼。
“我靠!”小夕憤憤地叫了一句。
開始加速。
道路兩旁的葱鬱的樹木形成一道模糊的背景不斷向後飛去。
所以,那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就像是從地下突然冒出來一樣,叫小夕即使是長有三頭六臂也防備不及,她啊啊啊大叫三聲之後,悲壯地以一個“大”字的姿態趴在了地上。在確定了自己胳膊和腿沒有摔斷以後,小夕很憤怒,她拍了一下地,以示憤怒。可是司機的憤怒比她來得更兇猛。野蠻的男人一把扯起她叫嚷着賠錢。
“你把車燈撞碎了,難道還不想賠錢?”凶神惡煞呢。
“我金貴啊還是你車燈金貴?”
“你金不金貴幹我屁事?”男人的這一句話徹底終結了辯論。
——從小到大,從沒受過的委屈。兩行眼淚齊刷刷地淌下來。所以,當林梓出現的那一瞬,小夕並沒有看清這個從天而降的很灰很灰的白馬王子的樣子。沒有言語,或者説有言語的話,當時處於恐懼和委屈中的小夕也記不住了,只覺得一條有力的胳膊拉扯着她,繞過她的身體,另外一條胳膊橫亙在她和男人之間。
陌生人探下身來,清香的洗髮水的味道撲鼻而來。
“幹嗎要和小孩子一般計較呢?”
“要是她不賠我車燈,今天她就別想走!”又狠狠地拉扯了一把。
小夕本能地後退,以至於整個身體貼在了陌生人的胸膛上,温熱的氣息即使是隔着彼此的兩三層衣物也能感覺到。真的完全是陌生的男生的氣息呢。
語氣不由得也堅決起來:“你要還是死磕,那就……哦,你行駛的是單行線吧!”
“我……”立即説不出話來。
“我們還是請交警來解決這件事比較合適。”説着,鬆開了抓住小夕胳膊的那一隻手,撥通了手機,“喂……”
“算你有種!”
是憤憤的一甩手,轉身鑽進車子裏,連罵帶吐捲起一陣塵土就把車開走了。
小夕説:“就這麼放他走嗎?”
陌生的男生笑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卻沒有聲音,眉眼因為笑容的擁擠而改變了形態,微微的一彎,像是安靜的上弦月。
“怎麼會呢,我已經記下了他的車牌號……”
直到這時,小夕才發現他,這個陌生人,他的袖子上滾着一道淺黃色的邊,順着胳膊往上,那還是一張孩子一樣明亮的乾淨的臉——儘管小夕也不大想使用這種俗氣的字眼。
心跳禁不住漏掉了一拍。
饒是這樣,嘴巴還是堅硬如鐵,吐不出一個感謝的字眼來。
[三]
林梓來到青耳中學的第一天下着瓢潑大雨。
他舉着一把傘一路小跑着,想盡快躲在一個屋檐下免得被雨淋濕。學校裏一片空曠,詢問門衞老大爺才知道校長帶領着一干人去南方某個海濱城市旅遊了。聽到林梓自報家門,老大爺一口一個林老師,叫得林梓小臉一陣紅一陣白的——生平第一次被人叫做老師,居然是被長自己年紀兩倍的老大爺。他嘴巴一咧,淡淡地笑着。老大爺熱心地告訴他穿過操場,後面是食宿區,走的時候校長已經安排好了房間,只需過去報一下名就可以了。順便可以取一下你任教班級的花名冊,還有教學資料。
從教學樓穿過,豁然開朗,是一大片塑膠操場。林梓微微愣了一下,雨水實在太大,他斜舉着雨傘遮擋雨水,而風向的突然逆轉夾雜着淋漓的雨水拍打在了他的身上,詛咒天氣的同時不僅抱怨起這樣的鬼天氣。“嗯,幸虧本帥哥重力比較壯觀,要是換成我的女朋友,恐怕她早就扯着這把傘飛到天上啦。”林梓不忘自誇。
“傳中路傳中路傳中路!”
“……靠!”
“把球給錦明啊!”
“……”
操場上突然冒出來的那十多個白衣少年讓林梓一下感覺到了自己的蒼老。“唉,人老真是不中用啊。淋個雨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他的腳步慢了下來,饒有興致地站在場邊看着在大雨中生龍活虎地奔跑着的少年們,羨慕的花朵不顧一切地開放着,甚至動了上場一搏的念頭。
猶豫不決之際,一個少年起腳射門,卻把球的方向打歪了,夾風帶雨,直奔林梓而來,躲閃不及的林梓身子一歪,那柄藍色的雨傘脱了手,滾落到地上還不忘記折騰着打了好幾個翻,過來拾球的男孩渾身濕漉漉的,像是一頭從水裏冒出來的小豹子。眉眼之間卻全部是清俊,只清脆地喊了林梓一聲:“同學,我們隊正好缺一個人,要不,你也來啊?”
要説林梓就沒什麼意志力,要知道以後會招惹來無窮無盡的嘲笑,打得他皮開肉綻,他也不會冒着被踢得血肉橫飛的危險衝上陣去。那一場球,一直踢到大雨停止。勢均力敵的雙方展開了殊死搏鬥,盯防自己的是對方的叫做錦明的少年,雖然身體單薄,卻是眼疾腳快。而傷害自己的,也是錦明,抬起一腳就踢在自己鼻子上,整個天地都易位了,他齜牙咧嘴地躺在場地上叫喚着。對面食堂的阿姨們誇張地拿着鐵盆出來敲個不停,就跟耍猴子似的叫囂着:“別玩啦別玩啦!趕緊回來吃飯,這麼淋下去還不都感冒!”當時躺在地上看着成注的雨跟炮彈似的從天而降,弄得林梓睜不開眼張不開嘴,就聽着有人小聲嘀咕,“女人啊,就是麻煩!”然後一隻手遞過來,拉他從地上起來順便還問了一句,“我説兄弟,你沒事吧?”林梓苦着一張臉説,“沒事。”
兩天之後,一身教師打扮的林梓人模狗樣地出現在錦明面前的時候,彼此都張大了嘴巴,彷彿兩個人在競賽誰能一口吞掉一個雞蛋一樣。林梓的臉上還留有一道傷痕,不疼了,卻難以在短時間內祛除這有礙公眾形象的淤青。
班級裏有小聲的議論。
“啊,這個老師好年輕啊!”
“挺有形啊!”
“你説他會不會有女朋友?”
“喂,你真八卦啊!”
“哼,一看就是白給的,他這樣絕對鎮壓不了我們!”
“他……臉上……那是怎麼回事?”
……
“不許講話了。同學們好,首先我做一下自我介紹,我叫林梓……”
錦明看着林梓一本正經的模樣勉強才忍住笑。
“哦,這個人……或許……真的可以成為朋友一樣的老師呢。”
突然就充滿了對接下來的日子的期待。會像是那天雨後一樣嗎。他們站在大雨淋漓的操場上,看着彩虹從樓宇的背後,不着痕跡地淡淡顯現。
而同一天的下午第一節課。從錦明的教室門口所正對的樓梯再上一層樓,左拐,直走,穿過中間的大廳,一直到教學樓的另外一端,就是林梓執教的另一個班級了。
胳膊彎成一個舒服的角度,正好蜷住頭。和亂成一鍋粥的腦袋一樣的,是教室上空飛來飛去的女生們八卦和男生們的高談闊論。某某某號稱有潘安之貌,另一個某某某立刻説“是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有考古價值的一張臉”。某某某也回擊説“你長得好,小時候被豬親過?”因為趴在桌子上,封閉了光線的侵入,所以眼睛沉在一片黑暗裏,聽到這句話時,小夕微微地挪動了一下被頭壓麻了的胳膊。就那麼一瞬間,一陣清涼的風吹過來,讓她清醒了大半,而四周的喧囂一瞬歸於寂然,可以用鴉雀無聲來形容了。
“同學們好!對不起,我剛剛有一點私事耽誤了五分鐘,所以……”他稍微有點拘謹,目光不安地從教室裏同學們的臉龐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小夕的身上,“麻煩同桌提醒一下她,已經上課了。”
聲音温柔、鎮定而透明。熟悉極了。像是雲層背後裂開的罅隙所射下來的那道光,強烈卻不刺眼,即使在難看的黑色雲朵被它勾勒之後也是完美而奇異的存在。
小夕抬起頭,剛好迎上了他的目光。
一瞬間,小夕有點恍惚。
“怎麼是你?”心裏暗自驚訝。
“……是這樣的,你們的語文老師……嗯……”他的表情有點怪怪的——其實他不説,同學們也知道他接下去要説什麼,所以有調皮的男生接口道:“有喜了!有喜了!”他並不生氣,不動聲色地看着男生自討沒趣地低下聲去才接着説,“她休產假了,所以這個學期以後的語文課由我來代,首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林梓……”
然後轉身。
他叫林梓。
黑頭髮。有劉海兒覆蓋下來,這個樣子的男生都是温馴而不桀驁的吧。
他不戴眼鏡。
眉眼清秀。
面容乾淨。
嘴唇有點薄。
就像是一個沒長大的男生。
是青耳大學中文系大四的學生,這個學期在這裏實習。
他穿藍色的海軍衫——這種衣服很少見人穿,把他打扮得越發像是一個少年。他抱歉地解釋,“我的那一身教工西服還沒有做好呢。”——小夕想,這樣的男生穿上黑色的端然的西服會是什麼樣子呢。
因為肩頭瘦削,所以從背後看過去顯得單薄而好看。他捏着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林梓”
不是沒有問過他的名字。
那天。
從地上爬起來,仍不時地蹲下去揉着發疼的膝蓋。
怔怔地看着他從包裏拿出筆,再從本子上扯下一張紙,然後熟練而流暢地寫下一連串的數字時候,一向張狂自大的小夕就張了張嘴。
先於她説話的卻是陌生男生。
“哦,這個是車牌號,如果有什麼問題,你可以拿它去找交警,”然後,又從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小夕,“嗯,應該是沒什麼大礙吧。”
然後一腳跨上單車,像是不放心地回頭又囑咐了一句:“……以後可要小心哦。”
“……你叫什麼名字?”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身影已經一轉眼消失在道路的拐彎處。
就像是經歷了一場夢。
而手裏緊緊地捏着一張字條提醒着現實的存在。
鋼鐵少女小夕,怔怔地盯着黑板,一隻手託着下巴,脊背微微彎曲,這使她看起來十分的可愛。或許……閒出來的一隻手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疼痛傳遞過來的速度明顯慢於往常。
全班學生在齊聲誦讀詩歌,聲音很大的,像是一片一片的波浪捲過來,“致橡樹——舒婷——”小夕換了一隻胳膊,講台上的男生像是沉浸在了月光之中,微微有點陶醉,右手舉着語文課本——嗯,是男生中很好看的手指,像是彈鋼琴或者寫詩歌的手,像是帶着幸福的味道揉亂女孩子頭頂的手,是……“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痴情的鳥兒,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長年送來清涼的慰藉,也不止像險峯,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聲音飆到了一個高度,能在嘈雜混合在一起的五十三個聲音裏辨別出那一種,淡淡的,像是流水一樣清澈的聲音。他停在了黑板的左側,頭微微抬起,目光似乎是已經神思到天邊旅行,整個人都徹底陷入強大的思緒之中無法自拔——這是一個多麼投入、感性的人哪。
小夕像他一樣微微地閉上了眼睛。
恍若迷霧般顯出的一張男生的臉龐。
他探過手來,胳膊環繞住小夕的身體,俯下頭來,是櫻花降落般的一個吻,淡淡地印在了額頭。而握住的手,若有若無地接觸,彷彿正在墜入一個光明萬丈的宇宙,迷霧迅速消失,火焰將燃燒一切。
[四]
天啊,禍從口出。早知道那些人是來尋仇的,打死周西西,她也不肯指認出哪一個是錦明的。一個頂着一頭炸彈髮式的女生把周西西堵在門口,煞有介事的模樣就像是檢查紀律的高二學長們,只是她的胳膊上並沒有紅色袖標。
“請問陳錦明同學是在這個班級嗎?”
——也許以前曾無數次在校園裏擦肩而過,而這一次面對面,甚至可以看得清對方臉龐上微笑的雀斑,兇悍的記憶逼迫自己記住對面這個囂張的女生。眉眼之間全是憤怒的指向,儘管她是這樣有禮貌並且微笑着向周西西詢問。
遲疑了一下,“……哦,請你稍等……”
周西西折身回去,看見錦明皺着眉頭端然地坐在位子上。本來她想走上前去問他最近是否結了什麼仇人。卻見幾個花枝招展的女生將他圍得水泄不通。
“哦,錦明,把你的筆記借我抄一下,可以嗎?”
“錦明你真聰明啊!”
“我要是像你一樣的話,我媽就不會整天説我的腦袋是木魚啦。”
“錦明……你……能幫我再解下這道題嗎。”
周西西實在忍受不了那些女生的恭維,所以也不想靠前,就站在講台前大聲地喊了一聲錦明,然後她看見他從眾多女生中間站出來,樣子超凡脱俗,像是一株健康清新的綠色的、無毒害的植物——“呸呸呸,這是什麼破比喻啊,真是一個豬頭!”——他望向自己,一貫的不動聲色,像是天塌地陷,他也永遠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淡淡的表情。
“有事嗎。”語氣淡得像是飄散在空氣裏的花香。
“哦”周西西有過一瞬的猶豫,“那個,門口有個女生找你。”
錦明微微一怔。
然後他走了出去。
那是上午的第二節的課間。周西西是眼睜睜地看着錦明走出教室的。記得他走到靠近門口的時候還無意地撞了一下其他同學的桌子,文具盒掉下來,發出慘烈的叫聲,鋼筆鉛筆中性筆格尺橡皮撒了一地,他抱歉地彎下身去撿。那個文具盒的主人是個女生,她的臉在一瞬間紅了起來,而當錦明把文具盒還給她時,像是怕被灼傷一樣,女生的手畏懼的伸出,刻意地保持着距離以防止彼此手指的接觸。
然後他走了出去。
哦,對了,他走到門口時,他扭頭對仍舊站在原地的周西西點了一下頭,然後微笑着説:“謝謝你。”
然後,那一天他再也沒有回來。
像是中了魔法一樣,周西西的屁股像是被安裝了彈簧,根本沒辦法好好地坐在凳子上温書。總是在她很努力地平復了心情準備安心地學習時被某種不可確定的情愫而哄抬起來,此起彼伏的內心像是正在經歷着一場風暴。可糟糕的是,她竟然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場什麼樣的風暴。第三節的語文課突然被臨時串課。
進屋來的是個老女人。
上課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周西西叫起來,然後問她假設a、b、c為等比數列,那麼方程ax2bxc=0的根的情況。周西西一頭霧水,她頭腦裏浮現着無數的大問號,嘴巴把不住門就溜了出來。完全是所答非所問,“語文老師怎麼沒來上課呢?”
數學老師的臉色當時就很難看。
於是他送了句話給周西西:“語文老師比我年輕,比我有朝氣,所以你希望他來給你們上課是嗎?——你可不要太花痴哦!人小鬼大!哼!”
“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周西西憤憤地想。
但左眼皮突然跳起來。
像是一台馬力十足的發動機,突突突地跳個沒完沒了。
果真是要出事嗎。
而錦明住到醫院裏的消息是午休的時候傳來的,心煩氣躁的周西西無心去外面吃飯,就央求同學給她帶了便當回來,一個人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心不在焉地聽着歌。總是不自覺地把頭扭過去,看着錦明空蕩蕩的位置悵然若失。
替她帶便當的同學回來,走到門口便大呼小叫的,“啊啊啊!錦明出事啦!”
心猛地收緊。
眼淚像是要嗆出來一樣。
沒有人在乎她的反應,只是享受着爆料的愉快:“錦明被人捅了刀子啊!據説流了很多血……現在被送到醫院裏去了。”
像是一個旋渦。
流言把教室裏的人集聚在一起。
“他這個人神秘得很,平時很少説話哦!”
“不會吧,他人很好的,經常給我講題的!”
“你知道狗屁啊,他一定是結了什麼仇人的!”
“……”
這些唧唧喳喳的討論像是密密麻麻的蟲子啃噬着周西西的混亂不堪的心。她站起來,一聲不吭地走出了教室。
[五]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的鬥毆事件,也不會把林梓和錦明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當錦明被一個穿得花裏胡哨的女生帶着從操場上斜穿過去的時候,林梓正整理着領口的領帶,他覺得穿成這個樣子太正式了,像是總統會見外賓一樣,鬆了一下後,舒服地緩了一口氣,把目光轉向窗外,於是看見了那個女生。
於是,林梓幾乎是快跑着衝出了辦公室,在操場的另一端攔住了錦明和小夕。
“嘿!”遠遠地打着招呼。
錦明扭頭一看,見是一身西裝打扮的老師,便忍不住地要樂起來。忍了半天,硬是沒有憋住,小小的笑聲像是攥在手裏的小小煙花,一不小心就點燃了黑沉沉的海面。
“哦,你小子笑什麼?”
——或許,從最初的第一眼,他和她,以及他,就建立了與青耳中學任何一個學生與眾不同的關係。只是從最初,把這師生關係當回事的人,永遠都不是林梓,他的隨便甚至招惹來了一些老教師的不滿。
“挺正式的哈!”錦明説,“嗯,我總是覺得……”
“覺得什麼?”林梓很警覺地問。
小夕沉默地夾在兩個男生中間插不上一句話。然後,她稍微有點焦急地把目光拉向校門外。這一刻,那裏安靜得像是一塊墓地,卻連個鬼的影子也尋不見。心稍安寧了一些,卻是避免不了的慌張,手心裏不知何時已攥滿了一把汗。
“這一身不大適合你哈!”錦明難得地露出了笑容,“還是……還是不穿衣服的樣子比較可愛!”
“啊!”林梓笑起來,甚至臉上飛過一絲紅暈,“你這個大逆不道的徒弟……”
——這是林梓與錦明的秘密:林梓站在嘩嘩嘩的噴頭下享受着温熱的水流淌過全身。是第一天上班,下班後不顧一切地衝進了離家比較近的一家澡堂。湍急的水流導致林梓不能睜開眼睛,而一天下來的好心情也讓林梓忍不住地大聲哼唱起來,完全沉浸在美妙體驗中的林梓聽到了少年好聽的聲音。
“喂,原來你脱掉衣服是這個樣子的哈!”
他從水流裏跑出來,雙手擦掉臉龐上的水,這才看清了在一團白濛濛的水汽中站在自己對面的、同樣一絲不掛的、像是從天而降的炸彈一般的男生。
“啊~~你,你也來了哦!”忽然有點尷尬。花了一天的時間在這個男生面前樹立起的威嚴此刻全部倒塌。記得白天還因為他寫錯了一個字在全班面前狠狠地批評了他。哼,算是公報私仇,誰讓足球場上他踢了自己一腳呢!——總之林梓聽從了辦公室裏有經驗的老教師的言傳身教,就是一定要和學生們死磕,不是你把他們打倒,就是他們騎在你的頭上,所以第一節課一定要虎着臉。
可現在,他再也虎不下去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
“老師,你怎麼還害羞起來了哈!”
林梓把目光轉向女生:“你沒事吧?”
“多謝老師關照,我沒什麼大事。”女生起初的飛揚跋扈突然不見了,像是蚊子哼哼一樣很難聽得真切。
“沒事就好,以後走路一定要注意安全哦!”話題繞了一個彎又轉回來,“喂,我想請你們倆幫我辦一點事。新的習題冊在我那裏,太多我一個人拿不過來,所以請你們來幫我送到教室去分發給同學。”
錦明的“好”字還沒有喊出口,就聽女生尖厲地叫起來,“不好!”
三個人之中,反射弧最長的是錦明。
第一個衝着學校門口那一小撮人衝過去的是小夕。
林梓從後面追上去,速度漸漸超過絲毫不見畏懼神色的女生,並在奔跑中拉住了她的胳膊,囑咐她不要過去,很危險的。氣喘吁吁的小夕就像一台斷了電的機器猛然地停了下來,像是肚子跑岔了氣,她蹲下去,肩膀微微聳動。
“在這裏,不要靠近。”與聲音同時貼近自己的,還有手掌温暖的氣息,覆蓋在自己凌亂的頭上。然後,腳步錯落有致地一下一下……遠去。
“小夕,這下你闖禍啦!”
——的確是闖禍啦。
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本來是事先設計好的由自己去教室裏帶出陳錦明,然後再帶到校外動手。那是小夕從體校叫來的幾個男生,在青耳算是小有名氣的打架王。可是,這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提前就動手了,一個穿格子襯衫的男生被他們扯着衣領頂在牆上,拳頭像是雨點一樣落下去……可他們打的究竟是誰呢。
像是一場電影一樣繪聲繪色。
並且更具戲劇的成分。
——那個預定的被襲目標卻是在自己身後。安之若素。
甚至還聲情並茂地詢問自己:“喂,你沒事吧?”
這可真是一個笑話!自己第一次策劃的“恐怖活動”就這樣滑稽地告吹了,還很沒面子地捲進來林梓。
接下來可怎麼收拾呢?
越發忍不住憤怒起來。猛地站起身來,一揚手打翻了男生遞過來的手。甚至狠狠地瞪了一眼,“哼,我跟你是不會就這麼結束的!”
“……我……”恍惚茫然的表情。
“陳錦明,今天算是便宜了你!”
目光從一臉茫然的男生的臉上拉回,像是一道強烈的光束籠罩在他的身上。已經迫近了戰爭,伸手、抬腳,甚至還整了整領帶,彬彬有禮地姿態之下一定是不動聲色的語言。探出去的手被搏了回來,甚至招惹來了一個愚蠢的男生的反擊,一拉一扯之中,林梓終究是吃了虧,被推坐在地上。
然後,他站了起來。
硬是把西裝的袖子捲起來。
像是大聲説了句什麼。
卻聽不真切,被風拉扯得喪失了最初的模樣。
像是一架不可逆轉的戰鬥機一樣衝進了戰場。
啊啊啊——
聲音膨脹的同時,卻是身影的消失,被團團圍繞住,只是一瞬間可以看見倏忽而過的一角,頭、胳膊、或者是一條腿。
男生之間奮力的廝打,一時還分不出勝負。
“別打啦!”
“別打啦!!”
“別打啦!!!”
像是被施了魔法,面前的一團人一瞬間凝固不動,只有剛才的打鬥揚起的灰塵在安靜墜落。被夾雜在眾人中間不停地流着鼻血的男生正是自己最喜歡的……林梓。
一個男生擦了一把臉説:“為什麼?”
“你們打錯人啦!”
“……”
而躺在地上那個奄奄一息的穿格子襯衫的男生一聲不吭。——只是非常偶然的,突然橫插進來的一個不相干的人。
不巧的是,與小夕所尋的仇人有着一樣發音的名字。謹明。——像是一個荒唐的存在。終於成為一場鬧劇。
“李夕!”憤怒的指向。
“……”低垂着眉眼,説不出一句話。
“你説説這是怎麼回事?”在等待120到來的幾分鐘內,林梓就像是一頭咆哮的獅子,“你真厲害啊,還黑白兩道呢,能找來這麼多打手……”他揚手擦了一把臉上淌着的血,風把他額頭的頭髮揚了起來。
“我沒想會這樣。”
“那你想怎樣?”
“我……我……”
突然更換的聲音,像是輪番的轟炸,“你找他們來是為了我吧?”錦明的聲音,“只是,我還是不明白,我哪裏招惹到你。”——果真是輪番的轟炸,是有力而讓小夕覺得委屈的幫腔——既然要站在與自己對峙的立場上,當初又何必假惺惺以一個英雄的樣子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呢——“你説説,錦明同學怎麼傷害到你,乃至你居然用這麼狠毒的、要人命的手法來報復?!”
最後的一句形成了致命的襲擊。
讓小夕徹底倒塌。
“我説,李夕,你小小年紀手段就這麼狠毒,長大後誰敢娶你啊?”
終於哭喊着説出了理由:“那天撞我的……人,是他爸!所以……”
手指一揚,像是帶起了一陣風,指向了微微怔住的錦明。
[六]
學校的佈告欄上張貼了一張白榜。
白紙黑字寫得分明。
高一(11)班李夕蓄意挑釁、傷害陳錦明,卻不巧中傷了高三年級的關謹明。只是喊出來聲音相同的名字,未加確認,就憑空招惹來了一陣拳打腳踢,甚至還捱了刀子,想想都晦氣啊。
佈告欄下圍攏着一撮人。
唧唧喳喳地議論着。
其中一個拿着籃球的男生怔了怔,球自手中脱落。乒乒乓乓地砸在地上。光線受到折射,形成一個詭異的角度影射在男生的臉龐上,是混沌狀態下的驚訝和悲傷。他轉過頭看着站在自己身後垂着頭的女生。
所有的議論,都像是飛鳥、像是從空中飛速流動的黑色的壓城的雲。
“小夕……這是你乾的嗎?”
不過是在昨天,小夕還在下學的電車上吊在自己身上哭。炎櫻還很有創意地把小夕哭成了桃子一樣的眼睛比喻為水龍頭,可以安裝上一個開關,隨時決定淚水的流出。然後,胸膛處的微熱漸漸轉化為潮濕的寒冷。顛簸的電車中,女生的温熱的氣息在自己的胸口浮游不定,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久久不肯熄滅。車裏所有的人都在側目這一對中學生。他們肯定以為這是一對談戀愛的孩子。
想到這裏,炎櫻不僅為自己喊了若干聲冤枉。卻是迫於小夕哭得比較傷心賣力而沒有付諸實際行動。
“……我不是叫你看這個。”小夕拉扯着男生的衣角。
“什麼啊什麼啊!”男生的臉上浮起了憤怒,聲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一點,“你就這麼被開除學籍留校察看啦?”
對話仍舊相悖,並在兩個層次上獨自前行。
“我是説,你看那字寫得是不是很漂亮?”
“你瘋了嗎?”
“是林梓寫的。”聲音瞬間低下去,視線模糊、搖晃,終究凝固好悲傷的一滴眼淚,落在了地上,“他寫得很好看哦!”
“……你真的喜歡他?”
“……嗯。”
“可是,他是你的老師。”
“……我知道。”
“那你……你真的喜歡他?”像是剛才聽錯了答案,需要再確認一次。而身邊的那些如同潮水一樣的喧譁,在最後的一句回答中統統蒸發。
“我真的是喜歡他,可是,他只能是我的老師吧……”
——要不是那次偶遇,要不是受到了他的鼓舞追究到底,要不是不知道這樣做林梓會不高興,小夕是不會去找人報復錦明的吧;
——要不是突然冒出來的關謹明,要不是那幾個豬腦確認之後再動手,要不是時間再提前或者錯後一點,都不會遇見林梓吧;
——要不是林梓沒有目睹這件事,自己在他的心目中就還是那個弱弱的需要保護的小女生吧;
——要不是林梓也被捲到這件事之中,他就不會親手書寫這一張關於懲罰自己的佈告吧,是非常漂亮的行書,只是寫下的是對自己的處分。
要不是……所有的“要不是”都是一種假設,不可以重來。而自己在自己最喜歡的人的心目中變成了可怕的巫婆,這是一件多麼叫人絕望的事……而那個人,又是自己的老師,小夕轉過身趴在炎櫻的肩膀,終於哭出聲來。
絕望中的困惑:“怎麼辦啊……”
[七]
錦明跟着林梓一起去了醫院。倒黴的叫做謹明的高三學生被安排好急診之後,已經是正午的光景了。錦明和林梓垂頭喪氣地坐在手術室的門口。狹長而陰涼的走廊上,穿白色大褂的護士走來走去,臉上的神情是看不出的寡淡。起先是漫長的、漫長的沉默。拿眼角的餘光掃過去,錦明看見林梓兩手緊攥,像是較量自己的恐懼一般,目光怔怔地盯住手術室門上“保持肅靜”的紅色字樣。被從手術室裏出來的醫生告訴謹明沒有生命危險之後,林梓深深鬆了一口氣,不過,痛苦的表情卻再次浮現在臉上。
拿胳膊肘捅了捅林梓:“老師……”
“哦?”
“你……沒事吧?”
像是要證明自己還是健壯如牛一樣,也似乎是為了緩和一樣過於凝重而悲傷的氣氛,林梓從座位上站起來,準備蹬蹬腿、甩甩胳膊,結果,他“哎“一聲,身體栽倒下來。幸好,身邊有錦明在,而且眼疾手快,一把手扶住林梓。
“喂,你真沒事吧?”
——即使是在這種時候,林梓仍然不忘戲弄人,就算站在自己對面的人是自己的學生,聲音不大卻鏗鏘:“不,我有事!”
“你有什麼事啊?”
“我……身上最重要的部位……好像斷了……”斷斷續續地説完這一句話之後,林梓的臉上流露出了委屈而痛苦的神情,就像是一個需要安慰的小孩子。
“啊?”錦明擔心得不知怎麼去表達,“最重要的部位?”
“是的。”
目光不安地逡巡在林梓的全身上下,像是在判斷哪裏才是“身上最重要的部位”。然後支吾着説:“老師,不會是那裏吧?……他們太損了點……”
林梓看着錦明落向自己下半身的目光,頓時強行揮舞着右臂抗議起來:“喂喂喂,是這裏哦!不是那裏!是這裏!是我的右臂啊!”——不過一瞬間又安靜下來,因為鬱悶地想到,曾經在公共澡堂裏被錦明撞見的尷尬情景。
“右臂怎麼能稱得上‘身上最重要的部位’?”錦明的眉毛挑起來。
“右臂壞了,我怎麼在黑板上寫字哦?”林梓的反擊頓時讓錦明語塞並且暗自慚愧,可是林梓不肯放過自己,不忘乘勝追擊,“你的想法……真曲折哦!”
“……我這就給你掛號去。”錦明找了一個逃脱的藉口,“你要在這裏好好待着,不許亂動哦!”像是囑咐一個小孩子。
只一瞬間,錦明的白色衣角就倏忽之間消失在拐角。
傍晚回家的電車上,兩個人肩膀挨着肩膀,不細心的人會以為是兩個中學生,隔在他們中間的界限——師生關係——不知何時融化於無形。城市的上空橫着流過一條洶湧的河,有大團大團厚厚的雲被累積在一起,在高層的樓宇之上飛快流動。錦明把車窗拉開,風也是一團一團地扯着冰冷的空氣吹進來,噼裏啪啦地打在錦明和林梓的臉上——林梓的右胳膊被打上了夾板,只是他老是不注意,疼痛使他發出“哎呀呀”的叫喚。
話題還是由白天的事件切入,不知怎麼把問題轉到了錦明的身上。
“……小夕説的那個司機,真的是你的父親嗎。”
“不是。”
“搞錯了?”
“我的父親不在青耳,他還在南方。”
“那個肇事的司機?”
“……是我的姑夫,我寄居在姑媽家……姑媽家一直沒有小孩,所以樂意讓我在這裏寄居。”
“你為什麼要到北方來呢?”林梓的詢問顯得小心翼翼,或許他也看到了錦明眼底清澈的悲傷,“你這是背井離鄉。”
“我媽媽跟着別的男人走掉了,爸爸患了腦血栓,丟掉了工作,不能再供養我讀書,所以……他現在一個人住在療養院,我就這樣來了北方。”
林梓像所有沒有長大的孩子一樣,還不會拿語言來安慰別人。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哦”,沒有受傷的左手抬起來,輕輕地,如同一尾羽毛落在了錦明的頭上,而温暖自掌心向外輻射,是淡淡的温暖。
電車停了一站,有一些人上車,又一些人下車。
燈光次第亮起來。
夜色籠罩住了城市。
朦朧的黑色,像是悲傷。而燈紅酒綠的城,像是悲傷的衣裳,之所以穿上,是為了偽裝。
聲音小小的,“有時候會悲傷……覺得沒法活下去……沒有任何意義……甚至,甚至有過自殺的念頭……這麼説是不是有點矯情?”猛地抬起頭,正視林梓,電車在一瞬間進入了沒有燈光的黑暗隧道,可林梓還是看見了錦明的臉龐上有清晰的眼淚滑落下來。
[八]
惴惴不安了一個晚上,甚至賭氣和媽媽發起了脾氣。上帝保證,那完全不是周西西的本意,只是她的心一直懸着,在尚未證實之前——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或者看到完整的他——周西西是不會安靜下來的。她把媽媽夾過來的肉全部撥出碗外,只一味地扒拉着飯。幾乎是無端地,媽媽就氣憤起來,絮絮地講着你不吃肉怎麼可以長高呢。而周西西立刻針鋒相對地頂撞回去,那是肥肉哦!沒聽説誰吃脂肪也可以長個子!沒文化!
——沒文化!
像是一枚針,刺疼了媽媽。
她捧着碗,哭起來。
周西西知道,最近一兩天因為到底要不要把鄉下的外公接來一起住的爭論把一家人弄得焦頭爛額,甚至吵到不可開交,爸爸已離家出走三天了,把媽媽獨自一人扔在家裏。而僅僅做了三天棄婦的媽媽就像是比青春期少女還碰不得一樣地敏感,常常因為某一句不恰當的話而落下淚來。
周西西很怕這樣。
她不知道發生這樣的狀況時自己應該怎麼辦。
像是行走在漫長而無光的漆黑隧道中。
先於周西西到達教室的錦明,早早地在教室裏做值日。所以周西西在沒有推開教室的門時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隔着窄窄的一塊玻璃,站在講台上的男生,穿統一樣式的校服,是灰暗的褐色,卻在温暖的橘黃的光線中泛着柔和的光澤。
——頎長清秀的少年。
——套在校服裏安靜的少年。
——電車裏單手扯着書包戴耳機的少年。
喜悦像是巨大的海浪一樣襲來,將周西西撞得暈頭轉向。甚至不能自控地喊出聲來。“錦明!”而握着黑板擦迴轉身體的錦明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突如其來的叫喊嚇了一跳,更讓人驚訝的是,裹挾着一陣風推開教室的門衝進來的周西西像是中了蠱一樣不能自已地撲進了錦明的懷抱。兩隻手緊緊地束縛住了錦明的脖子,不能動彈。
仍舊處於迷惑中的男生迅速紅透了臉龐,背對着女生的,也就是錦明的目光所直面的,是教室裏近乎一半的同學。處於風口浪尖之上的男生焦急地想擺脱尷尬的處境,卻不料想被抱得更緊,隨之而來的,是女生滂沱的眼淚。
像是海嘯到來之前一瞬間的安靜。
瞬間的靜止。
被封閉的教室空間彷彿在一秒鐘之內翻滾了若干個來回,講台下的同學被震懾住了,所有人屏氣凝息了數秒鐘。
一個男生率先拍着巴掌叫起來:“激情小電影現場版啊!”
像是被安裝了幾百個炸彈在一瞬被引爆。整個教室立刻被叫喊聲、鼓掌聲、口哨聲所淹沒。整個學校都在這巨大的難以控制的聲音中晃了三晃。而震耳欲聾的尖叫還在持續。所有的聲音中,那個濕濕的、帶着天生的憂傷的聲音低低地傳來:“請你鬆開——”
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吧?
“周西西,你真是下賤啊!”那一刻她絕望地想。是和小夕的暗戀一樣的殊途同歸,只不過形式不同罷了。一年之後的光景,當成為同桌之後,兩個女生常常在課間的時候,談起一年之前的暗戀,終於可以從容面對了。單手撐着下巴,目光痴痴地盯着操場上像風一樣跑來跑去的男生在踢足球——那裏面的人,曾也有他們呢。
“可是,我真的是喜歡過他呢,那樣青澀的喜歡過……”
“小夕,你知道嗎,從一開始我就沒有間斷過的,一天比一天認真的、用力的喜歡着……他。”
[八]
惴惴不安了一個晚上,甚至賭氣和媽媽發起了脾氣。上帝保證,那完全不是周西西的本意,只是她的心一直懸着,在尚未證實之前——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或者看到完整的他——周西西是不會安靜下來的。她把媽媽夾過來的肉全部撥出碗外,只一味地扒拉着飯。幾乎是無端地,媽媽就氣憤起來,絮絮地講着你不吃肉怎麼可以長高呢。而周西西立刻針鋒相對地頂撞回去,那是肥肉哦!沒聽説誰吃脂肪也可以長個子!沒文化!
——沒文化!
像是一枚針,刺疼了媽媽。
她捧着碗,哭起來。
周西西知道,最近一兩天因為到底要不要把鄉下的外公接來一起住的爭論把一家人弄得焦頭爛額,甚至吵到不可開交,爸爸已離家出走三天了,把媽媽獨自一人扔在家裏。而僅僅做了三天棄婦的媽媽就像是比青春期少女還碰不得一樣地敏感,常常因為某一句不恰當的話而落下淚來。
周西西很怕這樣。
她不知道發生這樣的狀況時自己應該怎麼辦。
像是行走在漫長而無光的漆黑隧道中。
先於周西西到達教室的錦明,早早地在教室裏做值日。所以周西西在沒有推開教室的門時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隔着窄窄的一塊玻璃,站在講台上的男生,穿統一樣式的校服,是灰暗的褐色,卻在温暖的橘黃的光線中泛着柔和的光澤。
——頎長清秀的少年。
——套在校服裏安靜的少年。
——電車裏單手扯着書包戴耳機的少年。
喜悦像是巨大的海浪一樣襲來,將周西西撞得暈頭轉向。甚至不能自控地喊出聲來。“錦明!”而握着黑板擦迴轉身體的錦明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突如其來的叫喊嚇了一跳,更讓人驚訝的是,裹挾着一陣風推開教室的門衝進來的周西西像是中了蠱一樣不能自已地撲進了錦明的懷抱。兩隻手緊緊地束縛住了錦明的脖子,不能動彈。
仍舊處於迷惑中的男生迅速紅透了臉龐,背對着女生的,也就是錦明的目光所直面的,是教室裏近乎一半的同學。處於風口浪尖之上的男生焦急地想擺脱尷尬的處境,卻不料想被抱得更緊,隨之而來的,是女生滂沱的眼淚。
像是海嘯到來之前一瞬間的安靜。
瞬間的靜止。
被封閉的教室空間彷彿在一秒鐘之內翻滾了若干個來回,講台下的同學被震懾住了,所有人屏氣凝息了數秒鐘。
一個男生率先拍着巴掌叫起來:“激情小電影現場版啊!”
像是被安裝了幾百個炸彈在一瞬被引爆。整個教室立刻被叫喊聲、鼓掌聲、口哨聲所淹沒。整個學校都在這巨大的難以控制的聲音中晃了三晃。而震耳欲聾的尖叫還在持續。所有的聲音中,那個濕濕的、帶着天生的憂傷的聲音低低地傳來:“請你鬆開——”
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吧?
“周西西,你真是下賤啊!”那一刻她絕望地想。是和小夕的暗戀一樣的殊途同歸,只不過形式不同罷了。一年之後的光景,當成為同桌之後,兩個女生常常在課間的時候,談起一年之前的暗戀,終於可以從容面對了。單手撐着下巴,目光痴痴地盯着操場上像風一樣跑來跑去的男生在踢足球——那裏面的人,曾也有他們呢。
“可是,我真的是喜歡過他呢,那樣青澀的喜歡過……”
“小夕,你知道嗎,從一開始我就沒有間斷過的,一天比一天認真的、用力的喜歡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