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什麼東西仍拉着我,讓我不能開口?
我為何再次沉默?
也許是一種羞恥的感覺。
我相信羞恥,一直相信,在人世間,羞恥對於有些人是有效的,對於我就是有效的。
對於我,我寧可全裸着跑上大街,也不願向那些我不喜歡的人敞開心扉,講出真話。
我相信,羞恥是人類的心靈的衣服,而絕不是穿在肉體上的衣服。
很多成天穿着遮蓋肉體衣服的人是毫無羞恥感的,他們恬不知恥,令我一想到他們也存在於世間,就有一種混跡於裝模作樣的禽獸中的感覺。
算了,不説這些了,我得講別的,講更重要的東西。
302
有時候,即使作為一個缺少信念的市儈,人生的樂趣也不多,市儈之途的坎坷之處在於那左右權衡的深刻痛苦,這種矛盾與痛苦有時竟至如此之深,叫人嗟嘆之餘,毫無辦法避免。
303
像以往一樣――從頭講起。
304
還記得我前面説過的三次拒絕嗎?
被細腰拒絕三次,是一種不太愉快的經歷,真的不愉快麼?
事實上,我卻另有感觸。
在這裏,我要説,姑娘們的拒絕令我着迷,非常着迷――拒絕我吧,再次拒絕我,永遠不要答應與我談情説愛,只有這樣,我才能永遠迷戀你們――因為你們是快樂的形式,是自然的形式,你們毫無內容――欺騙我吧,用你們的形式,用你們的空洞之美!
欺騙外加拒絕,竟在一個時期之內,使我覺得愛情是如此地令人迷戀,如此地值得一試!
305
這就是我。
306
我説過,榮容的拒絕,引發了我的愛情,三個未回的電話,一個冷漠的表情,再不伸出的手――不幸的是,我的愛情竟因此而發!
這愛情因為沒有支撐,無所依附,便四處漫延,一時間,我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抓住了,我無法掙脱,每天醒來,倍感寂寞與愛的衝動,除了與姑娘談情説愛之外,不再想別的,至於細腰,讓細腰見鬼去吧!我只要一個姑娘,一個可以使我滿腔的柔情蜜意得以依靠的姑娘,我相信,無論她如何不盡如人意,憑藉我的愛情,也可以讓她變得一無瑕疵,我相信,我愛愛情本身,更勝於這愛情的對象,我對自己有信心,我比唐璜更有信心,我深信,我會把下一次見到的所有姑娘都愛上,我充滿甜蜜的豪情,再次出動,我的幻想為我的情感插上膀翅,去奔向一個又一個姑娘,我相信,此刻,就是最好的情聖,也説不出我的甜言蜜語,什麼情話也無法與我的柔情相提並論,我要愛,我必須去愛,我心中迴響着所有有關愛情的四重奏,我的心因為對愛的渴望而變得柔軟如油,不可觸摸,我的眼光也變得重未有過的柔和,我還很聰明,隨口就能説出一萬個令人捧腹的笑話,我的身體因愛而敏感,無論什麼樣的觸摸都會使我的心跳停止,渾身戰慄,我就這麼出動了,就在今夜,無論如何,我也要帶回一個愛上的姑娘,是的,只在今夜,就在今夜!必須!
307
對榮容的回憶使我對愛情的渴望平添一種激憤,一種緊迫感,一種鋭利地、恨恨而行的慾望――
她的形象:從側面看很薄,薄得像張照片,那種薄法令她有一種虛幻的感覺。
她管睡覺叫怒睡,我想如果睡得不好,還得憤而起牀,總之,從她的話裏,我聽出她竟能把覺睡得很憤怒,真是了不起。
她用牙齒咬住下唇的一瞬,我感到她的激情與我的激情平空相撞,她知道了,併為此痛苦,我感到通過我們相握的手傳出電流,令我愛慾徒增,情不自禁!
我幾乎抓住,只差一點,但她竟從我的指尖驟然滑脱,這簡直荒謬絕倫!
308
夜色已經降臨,遙遠的電子音樂已經響起,細腰們正在進場――行動吧,開始行動,讓我的心狂跳,讓我的熱血沸騰,讓我的愛情起程吧!我洗了澡,刮淨鬍鬚,我一件件挑選令我看起來不討厭的上衣、仔褲,直到找到令我滿意的搭配,我穿上襪子,繫緊鞋帶,擦淨皮鞋,我使用古龍水,我還把香水點入耳朵背後及腳踝處,我帶好錢包,在裏面裝滿紙幣,我卷好大麻,把它們像一顆顆子彈一樣排列在我的煙盒裏,我從我的垃圾箱裏,把扔掉的最後兩片興奮劑找出來,一口服下,我鎖好門,衝到樓下,我發動汽車,我就要出發,我已出發,我必須立刻甩開那些不上道兒的愛情,我沒有時間在一團亂麻中糾纏,我要機警地轉身,迅速地搜索,我要衝向未知,不管多麼盲目,我也要奮力一衝,哪裏有愛,我就應衝向那裏,哪裏有愛的希望,我就應頑強地咬住那種希望,好啦,一切完畢,我要――
全力衝刺!時不我待!只此一回!
309
我衝向迪廳,一個人,我一個人我衝向所有迪廳,那裏是會扭動的細腰的聚集之所,那裏有已經燃着的能吞噬我的甜蜜火焰,那裏是北京白天的廢墟以及夜晚的巔峯,那裏是――我的希望。
310
必須説明,我是在迪廳裏殺死自己對於今後的理想的。
我是指,所有的理想。
在所有的迪廳裏,我曾一個一個仔細逛過的巨大的垃圾堆似的迪廳。
我殺死我的理想,他們殺死他們的。
我與他們一起,不管不顧,只為高興。
如同每個人都不相信明天一樣。
在迪廳裏,事實上,每個人都沒有明天。
311
黑暗中的燈光。
從耳際疾速掠過的電子音樂。
人的波浪。
我喜歡小姑娘們靈活晃動的胯部,和伸起的手臂,我為此而心醉神迷。
甩動的頭髮也讓我心醉神迷。
還有她們表現出的高興也讓我心醉神迷。
我為她們能擁有高興而高興。
我為我能擁有高興而高興。
我衝向高興,無論是以會心一笑表現出來的高興,還是狂歡般的高興,我都喜歡,高興是那麼自然,就如同神蹟。
什麼也攔不住我高興,那是一種長時間的快感,發自內心,真神奇!
312
我希望我自己腹部扁平,那令我感到在我身上依然殘存着青春的痕跡,我願意衝回我的青春,我帶着我的中年跌跌撞撞殺到那裏,在那裏舞蹈真來勁,在那裏高興真來勁,我的身體帶領我衝到青春的內心,就像可怕的洪水衝過歲月修築的堤壩,在那裏,在關於過去的時間裏,我知道得很少,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無知而快樂,我殺進高興的內部,並在裏面自由地舞蹈。
313
我在迪廳裏看到了很多新新人類,他們是那麼特別,他們漂亮而不知害怕,他們令我羨慕,他們的高興勁兒叫我由衷地感到輕鬆,他們的肉體就像能夠飛舞,他們就像被風吹起的一片自然的草浪,人們應當為他們那翩翩而舞的快樂血肉乾杯,我想,在我以後,他們仍會存在下去,並生下他們的兒女,與他們一樣會飛舞的兒女,這令我感到欣慰,我為這種存在而欣慰,我為他們與我不同而欣慰。
314
我一直不知道我是誰,但一張地攤劣質小報告訴我,説我是新新人類的代表,好吧,我就是,儘管這名不符實,事實上,我的年齡完全可以當新新人類的父親――但我衝向迪廳時,我不願當他們的父親,我不願管教他們,我不願對他們説三道四,我根本不瞭解他們,但我知道,他們有權如此,當我衝向迪廳,當我見到迪廳,當我衝進迪廳,一如街頭小報所稱,我就成了新新人類的總瓢把子,我為他們唱頌歌,我根本不管新新人類帶不帶我玩,但我衝了進去,我就硬擠也要擠進去,我要在他們中間跳舞,我要依靠興奮劑分享他們的青春,我夾在他們中間,感到自己有所改變,不管多麼荒唐我也要這樣做,因為那樣叫我感到高興。
315
很少有人能認出我是誰,我藏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我藏在北京的土地上,我是這塊土地的蛔蟲,以這塊土地為養料,我寄居於此,在這塊土地上游蕩,我把看到的想到的告訴別人,我就這樣寫作,我曾在一個小飯館裏聽到有人談論我的寫作,我感到他們就像談論別人,我很高興自己能為別人的生活增添談資,我知道我已不知不覺地融入別人的生活,我感到我以一種不同於司空見慣的方式存在着,這讓我竊喜不已,太棒了,我認為我已衝進生活之中!
316
我的愛情!
我在尋找我的愛情。
貪戀細腰的愛情。
這愛情四處亂衝一氣,從一個地方殺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人身上撞到另一個身上,快撞碎它吧,讓它四下飛濺,讓它流淌,讓它顯現!
因為我自己高興這樣。
317
我知道,衝來衝去的好奇心終有一天會從我的生命中消失,我的愛情也會消失,但我希望憑藉好奇心的慣性,我仍然有運氣能夠再衝一段,甚至我指望着我養成衝來衝去的習慣,這樣,我就會不停地衝來衝去。
318
我在數十個迪廳進進出出之後,最終,在滾石落腳。
那是一個大迪廳,位於北京長虹橋的東面,有着高高的球形拱頂,暗藍色的冷光,無時無刻不在噴出的煙霧,會升降的振動舞池,以及能夠旋轉的DJ台,還有滿滿的各色人等,通往二樓包房的台階上,一隊隊的賣笑女郎就像漂亮的垃圾似的川流不息,一樓的地上,有售賣烈酒及飲料的櫃枱,還有一張枱球桌子,佔據着一塊空地,讓人把那五顏六色的目標球"當"地一杆打進洞中。
319
舞池中,全是服裝怪異的各色土鱉,奇怪的是,看到他們,一腔莫名其妙的愛國主義激情從我心中噴薄而出,我衝入舞池,在振動地板上,與眾人一起,跳着與我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土鱉舞,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那些在我前後左右胡亂扭動的醜怪肉體,令我感到説不出的傻氣及可憐,不是因為別的,只因為那可悲荒唐的舞蹈,是由與我同樣的黑頭髮黑眼睛、寂寞空虛、渴望愛與被愛的人齊心協力才跳出來的!
320
在滾石的舞池裏跳舞時,已是深夜兩點鐘,我已兩手空空地衝到最後一站,我感到情況不妙,非常不妙,一切已經結束,愛情以疲於奔命之後的絕望而收場,我下了決心,一直跳到天明,然後關掉愛的閘門,上上鎖,並扔掉鑰匙,讓我的愛情蹲上幾年監獄再説,而且,只要我意志堅強,就絕不放它出來,這樣,我便有機會享受徹底的絕望與無聊,還可以與自我折磨劃清界限,除了冷笑以外,我可以不再對這個世界發出任何自做多情的暗示,這倒替我省了心,我再也用不着不打自招似地用一雙眼睛在細腰身上轉來轉去啦!
但是,且慢,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我埋頭狂跳一氣之後,一抬頭,發現我對面竟有一個姑娘與我一起狂舞,十七八歲的樣子,小有姿色,並且,還是一個細腰,燈光一亮,我看清她的打扮,一條瘦款牛仔褲,幾乎是透明的紗質上裝,兩點畢露,一雙小圓眼睛,半長不短的緊貼着臉部的頭髮,比我矮半頭,嘴裏含着一隻哨,高興的時候,還吹上兩聲,吹完了就吐出來,哨子掛在胸前,她的腰帶上掛着手機、手錶,還有一件不明懸掛物,全裝在皮套裏,轉過身去,後背還彆着一把長梳子,雙手手腕上帶了有20串各種飾物,身份一下難以判斷,一會兒,我認為她是一隻雞,一會兒,我認為是一個物質少女,老實説,隨着我跳舞力氣用盡,我的腦子也糊塗了,奇怪的是,姑娘越跳越起勁,且明顯是配合我,我試着做了幾個動作,她都在片刻反應過來,與我做出相反的動作,我衝她笑一笑,她竟對我也笑一笑,似乎是認識我,但我敢肯定,絕不認識她,為了試探她是否專門過來與我共舞,我忽然中途連轉了幾個圈子,我認為她如學我,必然顯得十分可笑,不幸的是,她竟然也轉了起來,由於用力過猛,摔到我身上,我扶起她,與她接着跳,她就像什麼也未發生一樣,繼續與我共舞,忽然之間,我竟發覺與她共舞十分特別,因為我從未能很好地與誰共舞過――記憶裏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很久以前,我與一個當過模特的女演員廝混之時,為了表示我們好得心連心,肺連肺,有一次,在硬石,她先是表現她的個人魅力,方法是,一個人在舞池裏跳,由於她確實舞技出眾,不久之後,便真有好事之徒過來與她搭話,她便趕走好事之徒,衝我招手,擁住我,當眾親嘴,接下一幕現在想想也覺臉紅,眾目睽睽之下,我與她竟不識好歹地跳起了流氓舞,那是從當年的一部流行電影《熱舞》學得,事實上,那種舞蹈十分難以為業餘人士掌握,它要求舞蹈雙方小腹相貼,大腿相觸,以腰發力,髖部奮力搖動,用以摹擬亂搞時的狂熱樣子,但是,這種舞蹈的關鍵之處在於,跳舞雙方的大腿都必須足夠的長,腰部要足夠的有力且柔軟,這樣才能使得搖動幅度有足夠的大,看起來才像個樣子,不然,就會讓人有兩個被襠部劇癢折磨得不堪忍受之農民彼此間惡意地相互蹭來蹭去的滑稽之感,這是因為亞洲人的身體並不具備天生的熱舞特徵,所以,這種舞屬於表演範疇,基本無法普及流行――不幸的是,我就只能在跳這種舞時,才能與她配合起來,雖然是那樣一種好笑透頂的配合。
321
但是,現在我卻與對面的少女配合得很好,就像我們私下裏排練過一樣,我覺得自己跳得十分高興,一種專門屬於舞蹈時的肉體快感油然而生,有時,我們不慎撞在一起,便相互笑一笑,拍拍對方,再分開,我們盡力而舞,高興不堪――説時遲那時快,我的力氣已經用盡,再也跳不動了,於是站直身體,看着對面的姑娘,姑娘見我不跳了,倒是越發來勁,儘管只有我一人看着她,她卻像人來瘋一樣,跳得十分花哨,但我站着都覺兩腿發抖,於是索性坐在地板上,就在此刻,升降機啓動,身下的地板開始下沉,片刻,我便發覺自己如井底之蛙一樣,坐於降下的地板深處,而對面的姑娘仍在起勁地跳着,我們這一口井內沒幾個人,我的位置正好位於邊上,我仰着頭,看着姑娘跳,忽然,姑娘向我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拉我起來,我伸出手去,儘管我知道我無法跳動,但仍拉住她的手,她使勁一拉我,我卻同樣用力,一下子,她撲倒在我懷裏,我的動作十分粗魯,我想她定會特別生氣,我的另一隻手早已準備好擋開她的一記耳光,但是,奇怪的是,她轉動身體,乾脆就坐我腿上,背對着我,接着扭動,就像我們早已認識一樣,忽然,她回過頭來,衝我一笑,這簡直莫名其妙,把我真給弄糊塗了。
我從口袋裏摸出一支大麻,點燃,抽了兩口,繞過她的脖子,遞給她,她搖搖頭,拒絕了,但並不站起來,而是停止了跳舞,乾脆靠在我懷裏休息,就像一隻倒進我懷中的小動物一樣,她的身體十分熱,豈止是熱,簡直燙得我夠嗆,她這樣往我身上一靠,竟把我靠得愛情忽起,我伸手拿起她甩到背後的哨子,吹了兩聲,哨聲之大,甚至蓋過了音樂,她回過頭來,再次對我一笑,然後轉回頭去,我從背後伸手過去,拉住她的兩隻手,她竟不抽回,我用力握了一下,她就像沒有察覺一樣,依然靠着我,片刻之後,我感到她在把後背用力往我身上靠,我感到她在一點一點地用力,由於我身後沒有任何依靠,因此只能更使勁地拉住她的手,我在她耳邊叫喊:"你認識我嗎?"她搖搖頭。
然後更用力地靠向我。
我再次問她:"你見過我嗎?"她再次搖頭。
我再次問她:"你叫什麼?"她再次搖頭。
此刻地板開始隆隆升起,我站起身來,她也站起身來,當地板升到正常位置時,我拉起她,走出舞池,她跟着我,我們一直走到吧枱前面的一個長條桌上,我問她:"你喝點什麼?"姑娘從口袋裏掏出幾個塑料硬幣,這是進門時用做門票的,也可以用來買飲料,她把塑料硬幣往我面前的桌子上一放,終於開口:"你喝什麼?"外地口音!
322
我説過,在迪廳裏,有着外地口音的姑娘大半是雞,這是有過迪廳經驗之人的老生常談,不足掛齒,因此,我心情一陣不好,但又很快恢復,雞又怎麼了?難道我就不能愛上雞嗎?我拿起她的塑料幣,看了看,然後找我的,我忽然記起,我的那些塑料幣被我進入舞池之前給扔了,因為放在我仔褲兜裏硌得慌,我掏出錢包,向她晃晃,再次問她:"你説你喝什麼?"她説:"我想喝水。"於是,我來到吧枱上,買了兩瓶礦泉水,回來給她一瓶,她擰了半天,擰不開蓋子,我把我的給她,又把她的拿過來擰開,我們每人差不多一下就喝去了大半瓶。
我問她:"你一個人來的?"她點點頭,我忽然注意到,她的睫毛長之又長,因此兩隻小圓眼睛眨動起來,顯得毛絨絨的,特別像是某種寵物。
我再次問她:"你老來這兒嗎?"她説:"第一次。"她總是説話時才看我,不説話時,便把頭扭回去,看着手裏的礦泉水,一副對我不理不睬的樣子,但我一對她説話,她卻反應很快,迅速回答我,也弄不清她是什麼意思。
我再次發問:"你多大了?""十七,明天十七。"這次,她回答得比上次還要快,一副恨不得用回答來堵住我的嘴的感覺。
"你不是北京人吧?""上海。"她説。
"來北京幹什麼?""來玩。""那――"我終於被她的迅速回答法堵住了嘴,不知該説些什麼了。
我繼續喝水,乾脆等着她問我的問題,可氣的是,她倒是真沉得住氣,一言不發,只是不斷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也不理我,而不爭氣的是,當我決定學她喝水的時候,才發現,我的水已經喝完了,於是只得又去買了一瓶。
323
我一邊買水一邊回頭看她,她紋絲不動,兩條腿相互絞在一起,還前後晃悠,我注意到,她的一雙高邦皮鞋很好看,一看便知十分昂貴,小巧而柔軟,做工精製,我坐到她身邊,拿起她的塑料幣,沒話找話地説:"這你可以拿回上海做個紀念。"她看了看我,沒説話,卻把塑料幣沿着長條桌子,向沒有人的一方滾去,塑料幣眨眼間就滾沒了,她接着滾第二個,然後是第三個,全部滾完後,她扭頭看我,也不知是什麼意思,她的表情也很奇怪,可以説,簡直沒有任何表情,老是一個樣兒,她不像對我感興趣的樣子,然而也不從我身邊離去,我與她一言不發地乾坐了半天,我已明白,她一定是個年輕氣盛,剛入行不久的雞,等着我向她問價,於是,我考慮再三,決定把這層窗户紙捅破,我問她:"你今晚願意跟我在一起嗎?"奇怪的是,對於這句話,她像沒聽見一樣,沒有任何表示,我以為她沒聽見,就又問了一遍,她仍不回答,甚至頭也未動一下,我索性再次掏出錢包,向她晃一晃,但卻沒有説出:"多少錢"三個字,不知為什麼,我有種感覺,她也可能不是雞,因為現在正是學校放假期間,最後,我想出了妙語:"你想吃東西嗎?"她説話了:"還不餓。""那――你願意跟我開車兜風嗎?"她又不説話了,不僅不説,還故意把腦袋偏向一邊,真夠費勁的!
324
在我寫的電視劇裏,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我會用這樣的台詞來對付這種場面:"你怎麼那麼不愛説話呀?"或者是:"再見了。"但現實中,卻沒那麼容易,碰到這種有點姿色的小悶葫蘆,真是叫人傷透了腦筋,我被姑娘的舉動逼得左思右想,就差學老幹葱,用長吁短嘆來引起姑娘的注意了,關鍵是,在迪廳震耳的音樂中,長吁短嘆人家根本就聽不見,而這時,我卻再次想出妙語,我直想説:"你真是一隻雞――"然後注意觀察她的表情,如她沒有反應,就開始與她談價,如她表示憤怒,我就把後面的"肋"字説出來,但我相信,這種妙語必須得練習練習再説,以便拿捏得恰到好處,若是拍戲,或許會讓演員表演出來,但要我親自説,卻無論如何説不出來,我吸了幾口氣,仍沒有説好這句妙語的把握,於是,我放棄這個想法,我轉頭看姑娘,她仍鎮定自若,細心地喝水,也不東瞧西看,像是十分警惕地等待着我下一步的行動。
325
"你叫什麼?"儘管我知道這句話十分乏味,但還是毅然問出,隱隱地,我又有一絲不安,知道再不説出能判明她身份的話,就會有無聊搭話者的感覺上身,那麼,情況就會更壞。
她看了我一眼,反問我:"你叫什麼?""周文。"她不再説話。
"你呢?"我奮力再問。
她再次扭頭看了我一眼,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再次把頭扭回去。
此刻,我有點急了,哪兒有這麼説話的?
"你幹嘛的?"我接着問。
她像是沒聽懂,對我揚了揚眉毛。
"我是説,你是幹什麼的?""來玩。"她明確地回答我,可惜,這種答案對我毫無意義,但正是這種令人頭暈腦漲的對話,使我幾乎更加肯定了,她一定是隻雞――説起這件事來,還有些淵源,有一次,我在海口寫劇本,便在雞廳裏碰到一隻坐枱的雞,我記得我問她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那就是,她父親是幹什麼工作的?沒想到,這個問題,我花了兩個小時仍未弄清答案,那隻雞用答非所問或者模模糊糊的方式,把我搞頭焦頭爛額,暈頭轉向,氣得我最後只得一走了之,事後,我與大慶還説過這個問題,大慶分析説,很多雞來自偏僻的農村,受教育程度低到難以想像,加上不會使用普通話,因此,確實有什麼也説不清楚的時候,他説他也遇到過同樣情況。
326
長話短説,我認定那個姑娘是隻雞之後,一切便簡單了――但這樣肯定之後,心中疑團仍然不斷,比如:她舞跳得不錯,但顯然沒有受過專門訓練,這從她旋轉時便可看出來,除了説明她成天在舞廳裏泡着以外,並不能説明別的,也許,她是個小鬼妹呢?再有,她的打扮猛一看也像只雞,但細看之下,似乎也不全是,上海姑娘的着裝習慣與北京姑娘截然不同,這一點必須考慮進去,還有,她上半身着裝倒真像只雞,中段呢,倒像箇中學生,但鞋呢,卻不像,這麼帥的鞋倒像是出國旅遊時,有錢父母在名店給買的,她的作派呢,我也無法判斷,雞有這麼不關心自己生意的嗎?再有,剛才跳舞時,她為什麼對我如此親熱呢?想着想着,我腦子再次全亂了。
姑娘坐在我旁邊,倒是更加從容了,她一會拿出表來看看,一會兒又看看手機,甚至玩了兩下游戲,一會兒,她拿出哨來,吹一下,引得人直往我們這邊看,已經後半夜了,舞廳裏的人越來越少,她坐在我旁邊,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倒顯得十分自在――此刻,我的心裏卻七上八下,不知如何與這位姑娘交道,我弄不清她的身份,就不知如何對她説話,而一旦猜錯她的身份,比如説,把一個良家少女硬當雞來對待,當然會自取其辱,反過來情況會更壞,弄不好還要招至一通嘲笑,最後我由於對這件事考慮過度,竟有點昏昏欲睡的感覺,直想脱口而出:"你到底什麼人那!快説,再不説――看,都把我給氣困了!"
當然,這話我也沒説出口。
327
"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我問她。
她扭過頭來看看我,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她扭過頭:"你幹什麼的?""你先告訴我。""我告訴你了,來玩的。""那我也是來玩的。"我學着她的話,不料她卻笑了。
"你笑什麼?"我問她。
"我覺得你挺神氣的。"這都什麼亂七糟的!
為什麼我不喜歡外地姑娘,而直追着北京姑娘找呢?我想這就是原因之一,我經常被外地姑娘的話搞暈,總有一種你説東她西,你打狗她罵雞的感覺,北京人對於一件事,總有一個基本共同的反應,一句笑話,大家都能聽出來是句笑話,但在外地姑娘很可能就不笑,並且,很可能會做出令人不解的反應,下面一句話就更突出了。
我問她:"你現在是在上學嗎?"她點點頭。
"那你喜歡學什麼?""我不愛學。""你覺得我怎麼樣?""很好啊。""你喜歡什麼?""旅遊,遊戲機,看電影,"忽然,她乾巴巴地補上一句:"你北京話説得真好。"廢話!我北京人能説不好北京話嘛!
到此為止,我果敢地做出判斷,這就是一隻雞,即然與她泡了這麼半天了,不如干脆帶回家去算了,我用手拍拍桌子,把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老實不客氣地問她:"你是小姐嗎?"她大惑不解地搖搖頭。
"北京人管小姐叫雞。"我假裝解釋道。
"雞?"她用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搖搖頭,"不是。""北京人管妓女叫雞。"我惡意地補上一句。
"我知道。"她説。
"那你是幹什麼的?"她臉上已經露出不高興的神色:"我不是跟你説過嘛,來玩的。""一個人?"她點頭。
"你別騙我了!"我被她激怒了,"這麼着吧,你跟我説實話,你要是小姐呢,台費我給你一千,你跟我走。""我不是小姐。"奇怪的是,她非旦不生氣,反而像受了冤枉似的使勁解釋。
"你怎麼能不是呢?""我就不是。""你承認了又怎麼了?這麼着,我給你兩千。"我掏出錢包,數出錢,在她眼前晃晃。
"我有錢。"她也從腰上解下錢包,裏面確實有近一千塊錢,還有兩張卡。
"但你這上衣穿得也太像小姐了!""不像,一點也不像,我們上海人就這麼穿。""你真的不是小姐?""我不是。""你怎麼一個人來北京?""我不是説過嗎,來玩嘛。""你住哪兒?""住亮馬飯店。""你怎麼知道這兒的?""我坐出租車來的。""可是,你――你們上海人太怪了,一個小姑娘來北京,還穿這種奇裝異服。"我揪揪她的上衣。
"這上衣怎麼啦?挺漂亮的,兩千塊呢。"她一副分辯的樣子。
我長嘆一聲:"你可真把我弄暈了。"她低下頭,不對我説她是雞表示憤怒,反而不説話了,就像她真的因為把我弄暈了而感到歉疚一樣,這種非正常的對事物的反應,確實把我給弄暈了。
我想,也許我真的錯了,而且,她分辯時樣子十分認真,眼睛緊盯着我説話,十分可愛,不是十分可愛,可以説,簡直是超級可愛,一瞬間,我發現她不是有點姿色,而是有很多姿色,不是有很多姿色,而是風情萬種,不是風情萬種,而是――怎麼説呢?一句話,特別漂亮,是我完全可以愛上的那種漂亮。
328
我們仍舊並排而坐,我注意到,説過這番話以後,她已經不像最初那麼安靜了,她開始前後晃動,桌下絞在一起的雙腿也擺動得更快了,她好像在堅持着什麼,我扭過頭去看她,這次,她明明知道,卻再也不把臉向我這邊轉動分毫,我問她,幾點了,她一聲不吭,我又問她,你叫什麼,她就像是委屈似的一下子閉緊了嘴,我再問她,你還要喝點什麼嗎?她仍舊不言不語,於是我不再與她説話,我站起身來,活動一下,然後坐回原處,我再次站起,到後面的吧枱上買了一盤薯條兒,我等着薯條上來,不時回頭看她,她仍舊在那裏前後輕微搖晃,我得到薯條,端回原處,忽然間,她像是下定了決心,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跳到地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舞池,在舞池邊上兜了個半圓,然後向門口走去,我注視着她,注視着這個漂亮的上海小細腰,她走起來,就如同一隻飛動的小蜜蜂那樣可愛,忽然,我意識到,她不是雞,而是個中學生,是個學着大人樣子的中學生,事實上,她很乖巧,小小的翹鼻子,如同黑絲絨一樣温柔的眼睛,一雙小得不能再小的嘴巴,她一定是乍着膽子跑到北京來玩的,也許是跟着旅遊團來的,也許是希望給自己過個特別的生日,我記得她對我説,明天她就十七歲了,而今天卻仍舊十六歲,比我小整整一半,想到這裏,忽然之間,我像是被攔腰劈成兩半,一陣尖利的痛楚湧上心頭,這不是上帝發給我的姑娘嗎?我跳下座椅,向着她的背影追了過去,可是,她早已消失了,我衝到大門口,沒有,我衝回迪廳舞池,還是沒有,我衝到洗手間所在的地下走道,還是沒有,一時間,我記起她的背影,那落寞的、可憐的、委屈的纖細背影,那吊在她腰帶上的搖動的小玩藝兒,她那稚嫰而可愛的舞姿,那羞怯地抿成一條細線的嘴唇,我感到她坐在我身邊是那麼緊張,她靈敏地回答我的問題,如同一箇中學生答題一樣,是的,我錯了,我完全判斷錯了,她是一個外表安靜而內心卻奔騰着難以抑制的狂熱的小姑娘,她不回答我的問題,是因為緊張,或者沒考慮好,她一定等着我的下一次提問,她一定想問些什麼,但又沒有想好,她一定是在猶豫,該不該跟我交往,天呢!我真蠢,怎麼連這都沒看出來!她説我很神氣,是對我表示好感,她坐在我旁邊,一動不動,是在內心激烈地鬥爭,想説服自己相信我,可我,可我卻完全想到另一條路上去了,不僅如此,我還像一個粗魯的嫖客一樣對待她,天呢,我瘋了吧,竟然與她一錯而過!我再次記起我們一起跳舞,我們配合得多麼有趣,在落下去的地板上,她靠在我身上,是多麼地順從!她在我吹她的哨子時,還對我笑!天呢!她還向我伸出手!我抓住她的手時,她是多麼興奮,也許從未有人像我那樣抓住過她的手,她都懵了,但她沒有抽回她的手,就一定是對我有一種我沒想到的好感,天呢!她開始一定並未意識到我把她當成了雞,因此根本沒有反抗我的污辱,但後來她想到了,她一定非常委屈,她走的時候就像是生着氣走的,天呢!她在生着自己的氣,她的浪漫幻想在我面前無端受挫,她一定為此而非常痛苦,天呢!我都幹了什麼呀!我懷着巨大的決心與激情,到迪廳裏來找我心愛的細腰,我碰到了,而且是自己送上門來的,我竟再一次與她失之失臂,天呢!事實上,就在她離我而去的時候,我就是追上她也來得及,我可對她解釋,我可以攔住她,把我此刻的分析全部告訴她,讓她猜對不對,我可以不停地跟她説話,直到她開始問我問題,最起碼,我可以給她過明天的生日,我還可以今夜就把她帶回家,可是,她已不見了,而我的表現沒有一點能夠讓她信任,天呢!上海的小姑娘,來自上海的翩翩細腰,圓眼睛的清純少女,天呢!你在哪兒呢?
我越想越着急,越想越生氣,我急速地在迪廳裏來回走動,樓上樓下地尋找她,我再也沒有看見她,我氣急敗壞地飛速尋找,瘋了似的四下跑動,但是,她不在,我想到她對我説住亮馬飯店,那麼她一定是回亮馬河大廈了,但是,我沒有她的名字,我如何才能從服務枱問到她呢?也許,我應立刻趕往亮馬河大廈,問前台的小姐,剛剛是不是有一個十六七歲的細腰上掛着一串小玩藝兒的小姑娘進去,這樣就可查出她住在哪裏,然後我再找到她,或者,乾脆,我去機場等她,我整日整夜地守在機場入口處,只要她回上海坐飛機,必能被我遇到,或者,乾脆,我衝到上海,成天開着車,在一個又一個學校門口等她出現,天呢!我太蠢了,我都幹了什麼呀!想着想着,我又急又堵,淚水差點奪眶而出,只差一點兒,一丁點兒,一丁丁點兒,也許我再説一句話,她就會接上我的話茬,問我問題,這樣,一切就都有眉目了,上海的小姑娘,來自上海的細腰,我怎麼能讓你這樣從我手邊滑走?你怎麼能溜走?再等一會兒,一小會兒,我就會全部想明白過來,只要一小小會兒,你為什麼不再坐一會兒――天呢!
一種劇烈後悔頂在我的心頭與喉頭,我感到我是那麼地想扇自己的耳光,我感到我是那麼地痛苦與後悔,就像被活埋一樣,突然,一陣神經質地顫抖襲遍我的全身,我突然感到想吐,一陣強烈的噁心順着食管直衝上來,我咬着牙,衝到洗手間,一進去,便狂吐起來。
吐的一瞬,我記起她掛在腰間的不明物,我知道那是什麼了,那是一個手持遊戲機,或是英文字典,為什麼我不看看那東西是什麼呢?再有,我知道我看到她的手機,我為什麼不問一下她的電話呢?從她的電話號碼上,我便可以分出是上海人還是雞,因為在北京混的雞是不會帶着一個上海電話的!天呢,我錯過了什麼!這是多麼不可原諒的愚蠢呀!
我吐完了,一切頓時明朗了,也許這是我今生犯的一個錯誤,上海的小姑娘,漂亮的,細腰的,孤獨的,到北京冒險的小姑娘,你還記得我嗎?當你看到我的文字之後,請原諒我的愚蠢吧!真是太愚蠢了,而且,由於我把她當雞,並打算把她帶回家這件事,她一定不會再與我來往了,就是找到她也沒有用,要知道,她是一箇中學生啊!
想到這裏,我洗淨臉,回到吧枱,儘管知道事後會胃痛,但我還是要了三杯不加冰的威士忌,我開始喝酒,自虐似的狂喝不止,事實上,我此生從未像這回這樣後悔過,這種尖利而純粹的後悔之情叫我難受不已,為了忘掉我的輕率與混賬,我連着猛幹三杯,第三杯下去後,我幾乎立即不醒人事。
我就是要不醒人事!我就是要忘掉頂在心頭的痛苦!我怎麼能記住這種事!我怎麼才能忘掉它?!
可怕的後悔!
撕心裂肺的後悔!
從未有過的、叫人只想一頭撞死的後悔!
她是那麼漂亮!那麼漂亮!那麼乖巧!那麼乖巧!
那漂亮的低腰仔褲!系得低低的牛皮帶!那掛在牛皮帶上的種種小東西!
無可言喻的細腰!無可言喻!
毛絨絨的眼睛,怎樣才能讓你回來?怎樣才能!
329
寫到此處,那種久已忘懷的後悔之情突然襲來,就如同剛剛發生過一樣,讓我震驚不已――可怕!還是忘記吧,還是忘記吧!
錯過的,錯過的細腰!煎熬着我的細腰,這可怕的記憶――只差一點,只差一點,那麼一點,那麼一點,那麼一點。
330
我知道,我另有使命,我得講完我的故事,我必須接着往下講,即使是強烈的後悔也不能打斷我,後悔是一支迴旋曲,當它的旋律繞了一圈回來之後,往往比第一次出現時還要令人難過,它如同一支在你心頭反覆拉動的鈍鋸,它讓那單調而尖利的痛苦一再重複,一再重複,簡直令人不堪忍受!
331
有時候,我覺得,推動我寫作的不僅是我的內心,還應包括我在世間的奇遇,不知為什麼,總會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讓我碰上,特別是,那些姑娘――應當發明一種讓世上的姑娘全部變成粗腰的神秘藥水,我會把它倒進大海,讓它擴散到世界各地,這樣,我想我的人生要好過得多,想着全世界的姑娘全都變成粗腰,這會令我舒服得多,我再也不用自作多情地想望那從我手頭一一滑去的姑娘了,我再也不會有那種非這樣不可的迫切心態了,我會生活得從容且自在,反正我對粗腰也不感興趣,長得再漂亮的粗腰我也無所謂,在粗腰裏挑來挑去我可是沒那麼大的耐心,要是非弄到一個姑娘,那麼隨便誰都行,我就是閉上眼睛,從人羣隨手抱住一個也行,但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世間總是有細腰的,總是有流暢得難以置信的細腰,那細腰連接着姑娘的身體,漂高的姑娘因而顯得尤其的漂亮,不僅漂亮,還纖細苗條,還楚楚動人,那晃動的細腰令我痴迷不已,就如同一根射向我眼睛的銀針――讓細腰從世上絕跡吧!讓我平靜地死去,有時,我覺得,只要世上沒有細腰,我便能平靜地死去,也許,對我來講,世間再沒有比細腰更深刻的誘惑了。
332
我們得回到滾石迪廳了,我又説了廢話,離題話,我廢話太多,我知道,我無法控制自己,涉及細腰,我的廢話就更多,簡直是多如牛毛,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講,我要講,還會講,也許那些與我有同感的人會支持我,事實上,喜歡粗腰的男人很少,至少,我就沒有看過一本叫《粗腰頌》的書,當然,要是為了討好日漸發福的髮妻,也許有人會寫的,但我不會寫,我只會為細腰而歌唱――以前,我為北京細腰而歌唱,現在我要加上上海的細腰,上海的細腰與北京的一樣可愛,我見過的,我剛剛還在記起,我不愛聽上海話,但如果是一個細腰講出的,我也會硬聽下去,因為通過細腰講述,我會覺得上海話十分靈巧,但粗腰講出的上海話我可不愛聽,能不聽就不聽,因為,那完全是受罪。
事實上,我在滾石喝下三杯酒之後,受罪的感覺便接踵而至,但當時的我,除了想受罪之外,別無它求,我很想此時有個人衝過來,把我暴打一頓,為了讓他打得更狠,我會拼命抵抗,一旦他打累了,我便回擊,好叫他再把我打一頓,那樣,我也許會覺得好受點,我記得我當時坐在吧枱邊上的一把高腳椅子上,將睡未睡,晃來晃去,烈酒使我呼吸困難,朦朧中,我希望自己能從椅子上掉下去,但是,這個願望也沒有實現,我坐在那裏,有時,坐不住了,便會趴在吧枱上,但只要我還有一絲力氣,我便讓自己直起腰來,我故意找不痛快,故意與自己拗着勁,我自我懲罰,一位男士坐到我身邊,要了一杯酒,我抓住他的手腕,看他的表,他使勁抽回手,忽然,他一把抱住我,對我大叫:"周文,你跑這兒幹嘛來了?"我甩開他的手,覺得他很煩,特別煩,令我十分氣惱,我不想抬眼看他,但他在我耳邊不斷説話,一會兒,他不見了,再過一會兒,他回來了,給我拿來一瓶水,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我被他拉着,從椅子上下來,一直拉到靠牆的沙發上,他讓我平躺在那裏,並對我説,他在樓上有包房,讓我呆一會兒上去,我認出他,是馮雪光,短腿大王,討厭,一邊待著去!
我對他擺手,讓他離我遠點,我説不出話,我感到我想哭,但我不能在認識的人面前哭,忽然間,我見他走了,走了沒幾步,回頭向我招手,我閉上眼睛,奇怪的是,一下子,我竟然忘了自己的傷心事,更奇妙的是,我心中忽然洋溢起一種異樣的甜蜜,甚至,我感到舌頭上也有股甜味,香甜香甜的,嚐起來使舌頭具有一種出奇的快感,又過了一會兒,我緩過來,可以坐直身子,再一會兒,我站起來,發現自己可以自如地走動,再過一會兒,我居然就走到舞池邊,失神地站在那裏,我從兜裏摸到煙盒,從裏面找到一支大麻,點燃,一口一口地抽,忽然,我感到有點噁心,就跑到洗手間,真是恰到好處,正當我站到洗手槽前時,噁心發展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我一下子吐子出來,這一回,我吐得十分劇烈,連膽汁似乎都吐光了,少頃,我感到自己有點站不住了,於是輕靠到牆上,片刻,我蹲下來,洗手間裏有一股強烈的嘔吐物的氣味,嗆得我睜開眼睛都困難,我咬牙站起來,居然成功了,我走到洗手池邊上,再次洗臉,漱口,最後,我走出洗手間,走了半天,才又回到舞池邊的一把椅子旁,我坐在那把椅子上,由於一通折騰,我的力氣幾乎用盡了,看來已快到早晨,舞池裏的人已經不多了,我用一雙遲鈍的醉眼東看西瞧,不知為什麼,看着看着就會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我閉上眼睛,讓一股熱流從眼睛一直升到腦袋深處,然後,我再次睜開睛眼,我掏出煙盒,再次找到一支大麻,點燃,深吸一口,空空的胃裏抽搐了一下,接着,我感到口渴,於是叫來附近的服務員,要了兩瓶水,我想喝完水,便打起精神回家,結束這趟傷心之旅,正在此刻,幾乎是貼着我的臉,一個身影一閃而過,眨眼間便走進舞池,背對着我,一身酒紅色的連衣裙,一雙高幫紅皮鞋,齊着鞋沿兒,露出一雙白襪子的白邊兒,那背影是那麼熟悉,而且,細腰,我再次見到細腰,比所有我見過的都細,她站在離我不遠處,隨着音樂,慢慢地橫向擺動身體,我當即記起,這就是我在馮雪光家門前見到的那個姑娘,她在與一個老帥哥模樣的人跳舞,那個老帥哥一站到舞池裏,就像一隻站在羊羣裏的豬一樣呆頭呆腦,動作僵硬而可笑,姑娘輕輕甩動黑色的長髮,然後,我見到她側過的臉,一張異常漂亮的臉,竟令那種半瘋狀態的我心中怦然一動。
333
服務員給我端來水,我又向他要了一盤薯條,一份甜米花,我繼續抽大麻,並把椅子拉近舞池,一直快到欄杆上,我趴在欄杆上,看那個紅裙子的姑娘,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很扎眼,叫人看起來有種快感,我甚至一下子把自己的不快忘到了一邊,頭腦慢慢地清醒過來,我喝了一瓶水,再喝第二瓶,米花先上來了,我吃着,薯條上來,我眨眼便吃完了,漸漸地,我的感到身上不再軟綿綿的,我能夠直起腰,不靠在欄杆上了。
那個穿紅裙子的姑娘仍在跳着單調的舞步,而她對面的老帥哥卻跳得花樣百出,因為他極不協調,所以顯得極不自重,當他向空中舉起手臂時,竟讓我產生一種臭大公猴在示威的感覺,他像是在鼓勵姑娘跳舞,但姑娘並不理他,一會兒,他跳累了,拉着姑娘下去,兩人坐在我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奇怪的是,姑娘仍背對着我,我除了偶爾看到她的側臉以外,接連有二十分鐘,都沒有看到她的正面,但她纖細的腰肢卻給我留下深刻的印像,從後面看,她本人就長得很窄,連長長的脖子都是細細的,但即使這樣,腰肢仍然很突出,但她卻並不是很瘦,我見她用一雙鞋跟不停地敲擊地面,一會兒,她起身,向我身後的走去,一瞬間,我看到的她的臉,竟然顯得十分嚴肅,她好像是皺着眉頭走的,停了一刻,我轉頭看她,發現她已上了樓梯,我轉回頭,喝了一口水,片刻,我再一回頭,發現她正走向包房的通道口,坐在我對面的老帥哥顯得百無聊賴,他左瞧右看,又把後背向着椅子靠背靠下去,直到把椅子翹起來,老實説,這位老帥哥要是安靜坐着,還真挺帥的,長方臉,大眼睛,鼻直口方,小分頭兒,配上他的襯衫,完全能滅韓偶明星,他的腦門上就像寫着成功二字,一會兒,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巧的女式手機,接聽一個電話,一邊聽一邊漫不經心地點頭,然後,他説出幾句什麼,收起手機,站起來,走了。
334
再也沒有什麼可看的了。
我百無聊賴,把剩下的米花一粒粒放進嘴裏。
最後,我把米花也吃完了,我再喝一口水,站起身,我覺得我有點力氣了,於是決定回家,讓這愚蠢透頂的一夜結束,我走了幾步,有點茫然若失,舞池裏,只有十幾個人還在跳舞,舞池上方的出氣孔中再也沒有煙霧噴出,一個服務員在打哈欠,領班一手指着零亂的桌椅,一手指着一個服務員,也不知想讓他幹什麼,我慢慢走出這個迪廳,我打了一個哈欠,一切都結束了,該回家睡覺去了。
335
我走到滾石外面,天已隱隱放亮,一串出租車仍在排隊等人,我找到我的車,坐了上去,前風擋玻璃有些模糊,我扳動開關,滋出玻璃水,讓雨刷擦出一片乾淨的扇形,我發動汽車,駛出車位,正要轉彎,電話響起,我停住車,接聽電話,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我問:"你找誰?""你,周文,是吧?""你是誰?""我,是我,馮雪光,你酒醒了嗎?好點了嗎?""我沒事兒,正要回家呢。""別啊,別走,我們剛開始,你到我們這兒來玩吧。""算了吧,我累了,回家睡覺算了。""別啊,這兒還有姑娘呢,我給你介紹一個,她特像你寫的第一本書裏那姑娘,真的,你來吧,人家跟我説好幾次了。""什麼樣的姑娘啊?"我在那麼累的情況下,仍然能聽得出誘惑。
"好姑娘,騙你大孫子。""你別發誓了,你一發誓,我就知道你在胡説八道。""來來來,快來,這姑娘快上勁了,你要不來,肯定後悔,我在過道里等你。"他急促地説完之後,果斷地掛斷電話。
而我呢――我本來已經把後悔給忘了,讓他一説,不禁再次想起,心中百感交集,忽然,我想到第一次也是在老馮家門口,看到的那個紅裙子姑娘,該不會是她吧?要是她,我怎麼能不後悔呢?
我從口袋搖出煙盒,裏面只剩一支卷好的大麻了,我抽了兩口,電話再次響起,馮雪光的聲音:"你在哪兒呢?姑娘等你呢!"
我還有什麼可説的?掛上倒擋,將車原位停回,然後下了車,三步兩步衝了回去,門口的保衞攔我,我説,去包房,理也沒理他,就衝了過去,我彎着腰上樓梯,進了門,往裏走,一旦真的再次回到裏面,頓時一種想吐的感覺當頭襲來,我不管,三繞二繞,便繞到包房過道,果真是馮雪光站在那裏等我,嘴裏還叼着一根剛剛點燃的雪茄,旁邊站着一個姑娘,正是那位穿着紅裙子的細腰姑娘,我走到馮雪光面前,對他打着招呼,然後轉眼去看姑娘,突然,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從心中赫然升起,以至於馮雪光介紹我們倆認識的話都沒聽清,姑娘向我伸出一隻手,大大方方地説:"陶蘭,我叫陶蘭。""周文。"我報上姓名。
"進去進去,別站這兒。"馮雪光把一手一個,把我們倆推進包房。
336
包房裏燈光暗得不能再暗,音樂刺耳,電視屏幕上是一組不斷改變的迷幻畫案,一股酒味撲面而來,我與陶蘭被馮雪光推到沙發邊,我們坐下,我注意到,沙發上躺着一圈兒人,只在邊上留有僅夠一個半人的位置,陶蘭讓我坐下,自己就蹲在我的腳邊,仰着臉看我。
"你就是周文嗎?""我還真是。"她笑了:"跟你小説中説的話一樣腔調。""夠貧的吧?"我説,把手中的大麻遞給她。
她接過來抽了一口,按滅在煙灰缸裏。
"他們都暈菜了。"我説。
"一會兒還有人來呢。"她説。
"你吃藥了嗎?""剛吃,你要嗎?"她説,並且把一雙胳臂就按放在我的腿上。
"我不要。""你寫的都是真事嗎?""你説什麼?""我説你的小裏寫的都是真事嗎?""我不能告訴你。""你怎麼才能告訴我?""跟你一見鍾情之後就能告訴你。"她忽然笑了笑,轉瞬間,臉上一下子出現了嚴肅的表情,像是在想些什麼。
"你們在説什麼?"馮雪光來了,手裏拿着一個小塑料袋,"來,試試這個。"他給了我一片看起來灰不几几的大藥片,還有兩片更小的藥片:"沒事兒的,這藥吃完讓人特有精神。"我猶豫了一下,接過來,全部放進嘴裏,用水送入腹中。
"你們去那邊説話吧,那邊的包房裏沒人。""你願意跟我説話嗎?"我低下頭,貼着她耳朵問她。
她衝我點點頭,我拉起她的手,跟着馮雪光,來到旁邊的一間包房,包房裏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個服務員把茶几上收拾好的盤子雙手拿起,走了出去,馮雪光對我説:"你照顧照顧她,她今天不太舒服。"説罷便走了出去。
337
"我能躺在這兒嗎?"陶蘭對我説。
這兒,是指我的腿上,我點點頭,她把身體橫躺在沙發上,先繃了一下,繃成一條筆直的直線,然後忽然放鬆,慢慢蜷起腿,裙子刷地一下滑到腹部,她卻看也不看,頭歪向我的腹部。
"你要是累,就對我説一聲。""我挺好的。""真沒想到你是這個樣子的。""你為以我是什麼樣子?""我覺得――你這個樣子也行。""也行是什麼意思?""沒什麼,但你看起來不像一個作家。""我本來就不是一個作家。""那你是什麼?""我是――我也不知道,頂多算一個混混吧。""你不是混混。"她説,聲音奇怪的嚴肅。
"你是個白領吧?"我問她。
她慢慢搖搖頭:"我不是。""那你平時幹什麼?""我?聽音樂,畫畫。""你多大了?""二十五歲。"她把"歲"字説得很重,像是恨這個字一樣。
"那麼,你一直畫畫嗎?""對,我學過畫畫。""你畫什麼畫?""油畫,也畫水粉。""喜歡哪些畫家,古典畫家裏?""我不喜歡畫家,一個也不喜歡。""為什麼?""不應該有畫家。""不應該――是什麼意思,你不是一個畫畫的嗎?""畫家不好。"她快速回答我説。
338
"我也不喜歡畫家,但還能忍受,我特別討厭照片,報紙上,畫報上,互聯網上的都討厭,無法忍受。""為什麼?""我一個朋友大慶説過,無論什麼人的照片,看起來都有一種裝腔作勢的感覺。""大慶是誰?""是個導演。""噢。"她説。
"怎麼了?""我覺得,畫比照片還要不好。""為什麼?""畫是假的,無論怎樣畫,都不行。"她的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把我給説住了,我不知該如何接着説。
339
"你不舒服嗎?"我終於想出一句可以接下去説的話。
"我還可以。""你怎麼了?""我沒事兒。"我欠了欠身子,伸手要從褲兜裏往外掏煙,陶蘭説:"是不是我壓着你了?""沒有,我想把煙盒拿出來。""我給你拿,在這個兜裏嗎?""對。"她從我兜裏掏出煙盒與火機,從裏面抽出一支煙,點燃,自己先吸了一口,然後遞給我,再欠起身來,從茶几上拿過一個煙灰缸,放在她頭頂處的沙發上,"你可以彈在這裏。""奇怪,躺在你腿上,我覺得挺舒服的,你覺得沉嗎?"她説。
我笑了:"你這麼小的腦袋,怎麼會沉呢?""我小的時候,腦袋比現在還小,眼睛顯得很大,他們都説我像外星人。""現在你總算變成地球人了吧?""現在――現在我快死了。"她又一次説出讓我接不上的話。
340
"現在已經是早晨了吧?"她問我。
"應該是,我想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我上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和一個朋友喝了一夜酒,第二天早晨是人體素描課,我們畫人體,那天的模特挺不錯,老師讓我們好好畫,模特擺好姿式後,老師在我們周圍走來走去,説總覺得有些不對,最後她走到我身邊,問我,你不是喝酒了?我説是,他説,你,你怎麼在早上八點鐘喝得醉醺醺的,還是個女生?瞧着我們老師吃驚的樣子,真快把我給笑死了。""你是中央美院的畢業的嗎?""不是,我是在外地上的學,當時我只想離開父母,不想呆在北京。""你從小就畫畫嗎?""不是。""你現在還喜歡畫嗎?""不喜歡。""你喜歡什麼?""我什麼也不喜歡。"她仍然能説出讓我接不上的話。
341
"你會寫詩嗎?"她問我。
"我以前以寫過。""你――""什麼?"我問。
"我不説了,以後再説。""你説吧。""我一直希望有人給我寫一首情詩。""為什麼?""我認為能接到情詩是一件幸福的事。""那還不容易,我現在就寫五首給你看看――"我逗她。
"你一定會寫情詩。"她像根本沒聽我説話一樣,繼續説。
"你怎麼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你真主觀,寫小説劇本和寫詩是兩回事,寫詩與寫情詩又是兩回事。""你一定會寫。"她乾巴巴地重複道。
"你沒有接到過情詩嗎?""沒有,連差的都沒有。""那麼,求愛信呢?""我一共也沒有收到過幾封信,求愛信就更別説了。""我忘了,你生活在電話時代。""我不喜歡在電話裏談情説愛,我喜歡相互寫信,可是,沒有人給我寫過。""你這個人真怪。""他們都這麼説。""我也這麼説了。""我真的很怪嗎?""還行吧,反正我覺得可以和你説話。""很多人我都不願跟他們説話,一句也不想説。"談話再次中斷,因為我不知她是不是已經不想跟我説話了。
342
"你想過死嗎?"她問我。
"為什麼問我這個?""你不是作家嗎?""作家?作家跟死有什麼關係?""我覺得,只有作家才會想死的問題。""我知道好像海德格爾説過,人總是生活在死亡之外的,也可以説,人是向死而生的,但説來説去,死對於活着的人沒什麼意義。""不是沒有意義,你在自己的書裏就寫過,女朋友後來跟你和好了,就是因為有一天想到死。""我寫過嗎?""你寫過。""我都記不得了。""我畢業以後,本來跟男朋友已經分手了,也是想到死,才又去找他的。""後來呢?"她不再理我,而是閉上了眼睛。
談話中斷。
343
我們就這樣説話,斷斷續續的,一般來講,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我早就抽身而走了,但是,我感到,陶蘭身上有什麼東西吸引着我,讓我無法離去,儘管我坐在沙發上,兩隻手都沒有地方放,只好支在兩側的沙發上,而且,包房裏十分安靜,當我們沒話説的時候,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反倒踏實地等待她和我説話,她仍把頭枕在的腿上,一會兒,她伸出一隻手臂,抱住我的腰,把臉貼近我的腹部,她貼得很近,我能感到她的呼吸,還能感到她臉上的温度,在我與姑娘的經歷中,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她像是一下子就抱住了我,十分自然,就如同我是一棵她在散步途中遇到的樹,她走累了,便靠在上面休息。
門開了,老馮進來,他看了我們一眼,説:"你們沒事吧?"我説:"沒事兒。"老馮説:"沒事兒就好,我來看一眼。"我問他:"有事嗎?"老馮説:"大家都去下面跳舞了,你們要是去,一會兒就下去,有兩個從英國來的DJ要打碟,音樂不錯。"陶蘭轉了個身,趴在我腿上,對老馮説:"我哥哥走了嗎?"老馮説:"你哥發燒了,我讓他先回去了,到時候我找人送你回家。"陶蘭仰頭看看我,然後衝老馮説:"他真是周文嗎?"老馮笑了,對我説:"你怎麼人家了?""五次強xx未遂,你一走我就試試第六次。"老馮再次笑了:"充什麼大個兒呀你,一定是蘭蘭五次強xx你未遂,是不是,蘭蘭?"陶蘭看我,一瞬間,我發現她的臉上閃現出一種可以稱之為調皮的神情,這使她猛然顯得特別生動。
"老馮再見!"我聽到陶蘭清脆地説,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清脆。
老馮剛要再説什麼,陶蘭再次快速地説,十分堅定:"再見!"老馮關上門走了。
344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陶蘭再次仰面朝天,閃着眼睛問我。
"我只相信一見鍾情。""那你要是在沒有人介紹的情況下看到我,會對我説什麼?""我會説,哎,除了天仙,你還叫什麼?""知道我會怎麼回答你吧?""你會説,我叫――北京烤鴨,是北京最好吃的食品!"她笑了,用手對我做出一個扇嘴巴的手勢,她的這個手勢也做得與眾不同,我是説,她是在比劃着扇自己的嘴巴子,但這一扇過後,她卻笑了。
"你會説什麼?"我問她。
她説:"我會説,我叫詩歌少女。"我剛要諷刺她一句什麼,不料她卻迅速改變開玩笑的腔調,改用嚴肅的口吻説:"十年前我就會這樣説。""那麼,現在,你會説什麼?""我會説,我叫碎片,我叫一地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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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陶蘭的話令我感到十分意外,幾乎是她説的每一句重要的話都會讓我有這種感覺,我感到她在控制着談話進程,而我在不知不覺中被她牽動,我知道我為什麼被她牽動,因為無論她的話聽起來有多麼怪異,多麼不可理喻,但有一點是我無法不承認的,那就是,她説的是真話,對於真話,我是無法感到好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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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着她的話説:"如果你要是十年前叫詩歌少女的話,那麼你現在應該叫――風中碎片。""風中碎片,"她重複道,"那我今天就叫風中碎片吧!這是你給我起的名字嗎?""如果你喜歡的話――你還可以把它當做你的網名。""這下我相信你就是周文了。""為什麼?""因為你管我叫風中碎片,我覺得這個名字像是你起的。""其實,我喜歡詩歌少女這個名字。""這是我第一個男朋友給我起的名字。""你十五歲時喜歡詩歌嗎?""我十五歲時――我那時就應該叫做風中碎片了。""為什麼?""因為,那時候,我一下子就變成了風中碎片。"她説完衝我一笑,是那種笑法,先把嘴一噘,然後收回去,吐出一小點舌頭,然後收回舌頭,笑意才從嘴角盪漾到整個臉部。
"我們去跳舞吧!"她一躍而起。
"我沒勁兒了,跳不動了。""那麼,你看着我跳。"她説,伸手拉着我的手,力量驚人,一直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拉出屋門,然後,她開始頭也不回地跑動,看到她紅皮鞋底下的黑色鞋跟在輪流敲擊地面,我感到她的紅裙子在我眼前飛舞,如同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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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耳的音樂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她拉我的手一直沒有鬆開,我們跑下樓梯,一直跑到舞池邊,她鬆開手,給我搬了一把椅子,讓我坐下,然後對我招招手,自己走進舞池,舞池裏不知何時聚了有二三十個人,大概都是老馮那一夥的,我從中認出幾個上次在老馮家看到的男子與姑娘,陶蘭沒有跟任何一個人打招呼,她像獨來獨往的紅色火焰一樣,轉瞬間便站到舞池中央,然後她衝我招招手,接着低下頭去,但是,她沒有舞動,而是前後左右地走來走去,忽然,我感到她不會跳了,因為她似乎喪失了信心,她像是走神了一樣,茫然地看着別人跳,這使我感到她十分神經質,接着,她走了出來,站到舞池邊,靠在欄杆上,後背衝着我,像是生了自己的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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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跳舞的老馮從舞池中走過去,站在她身邊,跟她説話,我見她堅決地擺手,叫老馮走開,老馮拉她,被她甩開,老馮遞給她水,她接也不接,老馮走到一邊,她還站在那裏,微微地喘息着,後背輕輕起伏,我想叫她一聲,但沒有叫出口,這時,她再次試探着走入舞池,音樂風格忽然一換,聽起來像是鋼刀快速地砍在細銅線上的聲音,就在這種刺耳的電子音樂聲中,我見她慢慢地向前走,顯得有點膽怯,甚至是小心翼翼,好像一不小心便會摔倒一樣,片刻,我意識到,這不是小心翼翼,而是一種羞怯,如同一個第一次上台的演員那樣的羞怯,只見她走到舞池中央,然後向周圍看了一眼,確定沒有人注意她,於是開始跳舞,她伸出一隻腳,再伸出另一隻腳,她慢慢抬起一隻胳膊,再慢慢抬起另一隻胳膊,起初,每一個動作都是不協調的,像是一架未經調好音準的鋼琴,忽然,一切就緒,她慢慢協調起來,再忽然,她跳出了幾個叫我動心的動作,忽然,音樂停了,換成另一首曲風更加堅硬的trance,她再次從頭開始,一點一點的,就像在嘗試着漸入佳境,很多東西打斷她,音樂,碰到她的人等等,但她十分專注,就像是在獨自編舞,忽然之間,她做出兩個連續的叫她滿意的動作,就像是受了鼓舞,她跳得更舒展了,接着,又是更多地能連在一起的動作,轉瞬間,所有的動作全都連在了一起,雖然她一步沒有運動,只是站在原地,但我卻感到她已跑遍所有她想要去的地方,她不像是在人叢中舞蹈,而是像在人叢之上舞蹈,是的,她的舞姿柔軟多姿,搖曳顧盼,還十分順從,就像海浪之上的海浪,輕風之上的輕風,藍色之上的藍色,多情之上的多情,她跳得羞怯而專注,我從未見過她片刻抬起自己的頭,她一直盯着自己腳下,但是,她醒目極了,每一下都是那麼完美,每一個動作與另一個動作之間就像相互有自己的秘密約定,這使她表現出驚人的協調,關鍵是,整個舞廳裏,只有她一個人的動作是有內容的,而且,內容十分豐富,我似乎看到她在向上天祈求着什麼,她一個勁兒地祈求,她倔強地祈求,她還旋轉,飛速地旋轉,沒有人能在舞廳裏像她那樣旋轉,沒有一種表演能像她一樣,把自己的內心世界,通過她的形體動作暴露無遺,我感到她十分矛盾,那種能夠被她表現出來的矛盾是那麼迷人,叫我恨不得走過去問問她遇到了什麼樣的困境,她還很温柔順從,她的動作裏,是沒有抵抗的表示的,她就如同一個丟失了殼的海底軟體動物,沒有任何保護,忽然,音樂停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只有她,還在茫然若失地舞動着,事實上,很多人都在看她,而她卻一點也沒有察覺,一段新的音樂再次開始,她停下來,垂下她的手臂,從舞池裏慢慢往外走,突然,我明白了,我是説,我明白了她在跳些什麼,她在表現她的寂寞,那是一種深深的寂寞,而我知道她的寂莫在祈求什麼,她在祈求愛情,她用她的身體在呼嚎,痛苦、淒厲而尖鋭,看起來簡直令人傷心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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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舞池邊上,繼續舞動,致命的情況出現了,她一隻手放在自己心口上,一隻手按在腹部,輕輕地、輕輕地,幾乎是不被察覺地扭動,事實上,她的扭動無法不被察覺,因為扭動幅度大得驚人,只有成天練功的專業舞蹈演員才可能做出那樣大的幅度,因為她的腰肢在我眼裏像要被折斷了一樣,我看着她現在的動作,回憶起她剛才的舞蹈,兩個形象在我眼裏重疊起來,我知道她跳的是什麼,她跳的是細腰之舞,可怕的,令我震驚的細腰之舞,而她呢,就像風中碎片那樣搖曳不定,那樣四散飄零,是的,我猜到了,她一定是真的把自己想像成了風中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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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對她有一種非常主觀的感覺,在她的舞蹈中,有一種深深的寂寞,而在她,似乎只有愛情才能填補這種寂寞,除此以外,她的寂寞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對什麼都冷漠無比,我感到她在用她的寂寞向人世間呼喊,那是對愛的激情,一種受難似的激情,我甚至從她的動作中,能看到她那一腔熱望,那渴望愛情的嚎叫,那是由她的愛情發出的,尖鋭而可憐,她的舞蹈是如此地寂寞,如同呼號――是的,再也沒有什麼聲音比愛情發出呼號更淒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