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宜室醒來時,魏先已經走了。餐桌上放着他買好的早餐,碟子裏盛着她喜歡吃的橄欖菜,客廳的沙發上還留有他睡過的痕跡。她頹然的在椅子上坐下。記得昨天晚上睡的迷迷糊糊時,他進來過一次。一開始還以為是他男人的劣根性發作,她的便宜,不佔白不佔,反正近在眼前。想不到他只是進來把空調的温度調高,又替她把蹬掉的被子蓋得嚴嚴實實。
她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陪伴她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她悲哀地活在影子的國度裏。
饒是朋友遍天下,知心仍是一個無。
她認識很多男人,但是沒有一個人像魏先這樣温柔、體貼的對待她。她愛謝得,現在還常常想起他,可是他年輕、冷漠、忙碌,對她從沒有一句温言軟語。她的前夫李慎明只會在身體和精神上折磨她,折磨的她忍無可忍,物質上的滿足也不要了,不然她不會離婚。而魏先,她留戀他身上帶給她的安全感,而他,卻即將成為別人的丈夫。
為什麼她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她而去?難道只是因為算命的人曾説過她的命不好這樣的話?她不甘心!連陳涉都説,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辛意田上班無事,在網上瀏覽帖子比較哪家攝影工作室的婚紗照拍的好。同事走來見她桌面上一排打開的婚紗頁面,拍着她的肩膀笑着打趣説:“小辛啊,大家等吃你的喜糖等的脖子都酸了,怎麼你桌上連張糖紙都沒看見?”
説的辛意田不好意思,“好好好,我下午就買糖孝敬大家。”她買巧克力糖和餅乾請大家喝下午茶,一再申明沒有發喜糖的意思,純粹是高興而已。她越這樣欲蓋彌彰,大家越拿她結婚的事打趣她,弄的她哭笑不得。
週末她和魏先去一家知名的婚紗攝影工作室諮詢。她翻着一套套衣服不同、價位不同的相冊,低聲嘀咕:“明明就是幾張照片嘛,居然敢這麼要價!”過了會兒又説:“價位高的衣服真的很漂亮啊,你看,你看,上面全是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又是我喜歡的斜肩設計,華美而低調。”
魏先大方的表示一切隨她的意。她興致勃勃翻着一沓又一沓的婚紗照,這個也喜歡,那個也中意,跟考試一樣埋頭做起選擇題來。
魏先在一邊等着,手機震動起來。他看了一眼屏幕,臉色微變,立馬摁掉關機,走過去問她挑中了哪套。辛意田合上相冊,對工作人員笑説先不用預訂,回頭她再來。出來後魏先問她怎麼了。
她搖頭,“太貴了,明顯是把我們當冤大頭耍嘛!工作人員的服務也很急功近利,我不喜歡。”
“那換一家。”魏先沒有意見,帶她去吃日料。
兩人吃完晚飯回到辛意田的住處,在樓下赫然見到王宜室。
她坐在路邊的長木椅上發呆,見他們下車,步伐堅定地朝他們走過來。辛意田心中警鈴大作,狐疑地看着她,又看了眼身邊的魏先。魏先神情極不自然,率先開口:“你有什麼事嗎?”
王宜室看着他不説話,從包裏拿出一張紙遞給他。魏先看了一眼,是醫院的檢查報告,仔細看完後,臉色慘白地問:“你懷孕了?”
辛意田只有一個感覺,晴天霹靂!她先是呆住了,隨即反應過來事情已經發展到她無法挽救的地步,狠狠瞪了一眼王宜室,走上前重重甩了魏先一個耳光,也不上樓,轉身快步離開現場。她沒有辦法再呆下去!
她沒有去哪兒,只是沿着馬路漫無目的地快走。車子一輛輛從她身邊開過,帶起一陣又一陣的熱風。奇怪的是,這次並不像上次那樣令她疼痛。原來背叛也會習慣。她只是覺得氣悶、煩躁、壓抑,想要仰天長嘯,想要不顧一切地奔跑,想要掙脱俗世帶給她的這些無窮無盡的煩惱。
意識到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接受任何接下來好或者壞的結果,她沿原路返回。魏先等在她門外,見到她安全回來,鬆了一口氣。他想要説話,辛意田舉手打斷了他,有氣無力地説:“你先讓我緩緩。這些事,明天再説。”她開門,用力把魏先關在門外。
身體極度的疲憊使得她毫無障礙地進入了夢鄉。
在夢裏,她變成了一個小女孩,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快樂的像一隻小鳥。歡快的笑聲穿雲透霧,直到她醒來還歷歷在目,恍若就在耳邊。
她必須直面王宜室懷了魏先孩子這件事,無法逃避,即便身邊所有人都知道她和魏先要結婚了。事實就是這麼殘酷。
她把魏先約出來,冷聲問他打算怎麼辦。她心裏猶抱着一絲奢望:王宜室若只是因為錢而找上他們,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婚還沒結就被未婚夫拋棄,她不想看到世人同情的目光,不想聽到背後的閒言碎語,更不想見到母親因她而悲傷難過!
她承認她自欺欺人,然而這個世上又有誰不自欺欺人?此刻的辛意田似乎走進了一個死衚衕,進得去出不來,大違她平日豁達的本性。
魏先臉上的鬍渣都沒來得及刮乾淨,只是一味低着頭不説話。
“孩子呢?你打算怎麼辦?”
他緩緩説了一句,“我不能把他打掉。”
這句話給了辛意田最重的一擊,粉碎了她一個人偽造的建立在沙灘上的城堡。她徹底失望,自嘲地笑了,“我真是活該,居然還對你抱有幻想!你走,立刻,馬上,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魏先站起來,擔心地看着她。這樣歇斯底里的她,他從未見過。
“既然你選擇了她——”辛意田氣得渾身顫抖,指着門外説:“你給我滾,永遠有多遠,你就給我滾多遠!”
魏先想要説什麼,最後還是一句話都沒説,推開門走了。
辛意田永遠忘不了他決然而去的背影,是那樣的無情、自私、不顧一切!她趴在桌子上無聲地哭了,眼淚順着手背流下來。不是為魏先,而是為自己。他們三年的感情竟然敗給了只認識三個月的王宜室,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她原本活的好好的,突然發現她根本不懂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不然她何至於輸成這樣?一敗塗地!更可怕的是,她從沒有這麼清楚地意識到,她二十七歲了,不是十七歲,難道這就是歲月帶給她的禮物?可是就算是懲罰,也要讓她明白為什麼啊!
她明明是個邏輯清楚、條理分明的人,此刻全都被打亂了,什麼都變得不確定起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應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她想回家,她想躺在母親的懷裏啜泣,她想時間永遠停留在小時候。
她渴望得到安慰,當即抹乾眼淚奔向機場。路上她猶不忘跟公司請假。齊主任提醒她一個月只能請一天病假,不然是要扣錢的。“你確定你要請三天?”
“對!”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如果三天不夠,我會再打電話跟您請假。”她很快掛了電話,根本不管機票打不打折,買了下一班的飛機回上臨。
衝動過後,飛機上她漸漸冷靜下來。明白自己不能這樣失魂落魄的去沈家,這樣會嚇着母親的。她也不能去找何真,她一定在給學生上課。最後,她去了父親的墓地。清明節的時候她來過,在他墓前快樂地告訴他自己要結婚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又來了,告訴他她又不能結婚了。
世事怎麼會變化的這麼快?快的讓人措手不及。所以,大概只有身在天國的人才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人世間所有的、任意的突變。畢竟比起已經去世的人,活着的人遭受的任何苦難都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想通這點,她開始認真地思考。她真正怕的是什麼?既不是魏先的背叛,也不是帶給自己的痛苦,怕的無非是世人的嘲笑罷了。
怪不得阮玲玉説,人言可畏。
但是被人嘲笑,那又怎樣呢?她還不是自顧自地活着麼?所以,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嘲笑去吧,沒什麼可怕的!
她在墓地一直待到天黑才走。路上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説她來上臨了,晚上去沈家吃飯,可能還要住一晚。
辛媽媽一眼就看出她不對勁。吃完飯把她拉到一邊,輕聲問:“你眼睛怎麼了?哭過了嗎?”她一開始搖頭,“沒有啊。”後來知道這事瞞不了,沉默了一會兒,告訴母親她跟魏先解除婚約了。
辛媽媽露出震驚的表情,呆了半晌,卻什麼都沒有問。她慌亂地説:“我去給你放洗澡水,路上坐車累了吧,你舒舒服服泡個熱水澡。”
沈家只有沈均安在。沈家山去外地公幹,沈均和則出國旅遊去了。辛意田問她借洗面奶,“我忘了帶,現在買也來不及了。洗完澡可能還要借你的護膚品用一下。”沈均安除了脾氣古怪一點,倒不是一個小氣的人。“都在浴室裏,你隨便用。”她抱着女兒琪琪在客廳的地上學步,並沒有抬頭看她,突然冒出一句,“你跟魏先分手啦?”
辛意田愕然不已。
她聳肩説:“你媽給我爸打電話,我在外面聽見的。”
辛意田不得不感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我爸一直在我們面前把你誇的不得了,人長的漂亮書又唸的好,居然也會被男人甩,可見古人説的‘女子無才便是德’還是有道理的。不過不要緊,魏先那人我也見過,長的不怎麼樣,他不要你,你再找一個好的就是了。”
辛意田不明白她這是在打她一巴掌呢還是在安慰她。心中暗暗思忖,她是幸災樂禍多一點還是同病相憐多一點,因此裝作不在意地説:“其實也沒什麼,兩人不合適,就分手嘍。幸虧發現得早,不然不是分手,而是離婚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這句話刺激到神經敏感的沈均安,她面露不快,抱着女兒回房了。辛意田這才發現,別人的幸災樂禍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麼難受,把它當笑話,聽過就算,偶爾反擊一下,也蠻有樂趣的。
晚上睡覺前,辛媽媽提着一個袋子來她房間。辛意田關了電視,問:“媽,你手裏拿的什麼?”
“一些小孩子的衣服,全是新的。琪琪剛出生那會兒,家裏親戚送了好多,穿都穿不過來,均安也不要。你不是説何真懷孕了嗎?你拿給她,省的買。”
“哦,好!”她接過來放在桌上。
辛媽媽把她肩上的頭髮拿掉,嘆氣説:“好好的怎麼又不結婚了?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到底出了什麼事?”
辛意田低頭小聲説:“媽,我沒有意氣用事。男女間的事,還不就是那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再怎麼強求也沒有用。”
辛媽媽活了大半輩子,什麼事沒經歷過?聽到女兒這麼説,心裏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激動地直説:“哎,魏先這孩子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辛意田忙説:“媽,你彆氣,你彆氣,氣壞了身子划不來。”
辛媽媽瞞着女兒打電話給魏先,責問他怎麼回事。魏先沉默地聽着她的數落,除了説“對不起”就是“全是我的錯”,並沒有任何要挽回的意思。辛媽媽氣得直説:“我們辛家跟你們魏家,從此以後再無瓜葛!”憤而掛了電話。
而魏家因為兩人的分手,還有王宜室的懷孕,鬧的屋頂差點都快掀了。一向孝順的魏先從沒有這樣反抗過父母。他一定要和王宜室在一起,並且把孩子生下來。範曉雲對辛意田雖然不是太滿意,終歸可以接受,而對王宜室,自然是堅決不同意,當着兒子的面撂下一句狠話,“除非我死!”魏志清氣得一棍子把他打出家門,哆嗦着手罵:“混賬!”
魏先從生活了二十九年的家裏搬出來,住進了公司提供的員工宿舍。他從小就是大人眼中的好孩子,老師眼中的好學生,長大後又是老闆的得力下屬,是女人眼裏典型的“好男人”,一路順風順水,大家萬萬沒想到他年近而立會做出這麼令人震驚的事情來,當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可是對王宜室來説,因為她跟父母關係緊張甚至是決裂的男人,魏先並不是第一個。從小就有男生為她打架、鬧事、爭風吃醋,她如果一一放在心上,一顆心恐怕放不下。
辛意田心情低落,早上賴在牀上不肯起來。辛媽媽過來敲了兩三次門,她才懶洋洋爬起來穿衣服,煩惱地説:“媽,我沒有擦臉的。”辛媽媽邊把窗簾拉開邊説:“均安不是有嗎!我又從來不用這些。”
“不要!”辛意田一口拒絕。她想到沈均安昨天晚上夾槍帶棒、陰陽怪氣嘲諷她的樣子,不想再問她借東西。
“那等下你自己出去買。”
“我不想出門。”
辛媽媽瞪了她一眼,“那就別用!”收拾完房間走了。
辛意田用温水胡亂洗了把臉,抹了點母親的“大寶”,頭髮隨便往腦後一紮,下樓吃飯。工作日她從未這麼清閒過,只覺得時間變得漫長而無聊,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打發。她百無聊賴之際拿起手機,遲疑了一下,撥通謝得的電話號碼。
“喂,我的精油在你那裏吧?”她省去寒暄,開門見山地問。
“你不是不要嗎?”回答她的是謝得的一聲冷哼。
“誰説我不要?我,我只不過前段時間太忙而已。”
“你一箇中介公司的小員工,能有多忙?”他諷刺地説。不想跟他聯絡才是真的吧!主動打個電話給他真的有那麼難嗎?
辛意田立即不滿地抗議:“不許歧視工薪階層!”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勞動人民最光榮!”
聽的謝得想笑。為什麼總是這樣?無論對她怎麼不滿,最後還是沒有辦法生她的氣。他哼了一聲,“那你説怎麼辦?”
“你讓人把精油送到何真那裏,她會轉交給我。”她早就想好了。這樣一來,她既可以避免跟他碰面,又可以順利拿回精油,一舉兩得,兩全其美!
他臉色微變,扔下一句:“你自己來拿!”就要掛電話。
“喂喂喂——”辛意田忙喊住他,面不紅氣不喘地説:“唉,我人在北京,你叫我怎麼拿嘛?”
“你在北京?”他問的意味深長,“那我手機怎麼顯示你在上臨?難道是中國移動在説謊?”
謊言當面被人拆穿,辛意田差點被口水嗆到。她把手機拿遠,待心情恢復鎮定,重又放回耳邊,小聲説:“那……你什麼時候有空?嗯……明天?”
“明天我要去美國。”
辛意田心中哀嘆一聲,猶在掙扎,“今天嗎?今天我身體不太舒服……”
“今天下午五點,我會在公司,隨便你來不來。”他很乾脆地切斷了通話。
辛意田萬分不情願。蓬頭垢面、狀態低迷的她一點出門的心情都沒有。轉念一想,拿回精油就可以省下買護膚品的錢,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呀。她不得不去問沈均安借化妝品化了個淡妝,打車來到位於市中心的謝氏集團大廈。
路上有點堵車,加上前台和保安一層層的檢查和盤問,當她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前時已是五點十分。他的秘書走來抱歉地説:“對不起,謝總在開會。”
“可是,是他讓我來的啊。”辛意田聳肩説。
秘書露出沒辦法的表情,“謝總剛剛進去開會。”
辛意田沒想到他的時間排的這麼滿,不想讓自己白跑一趟,問:“他什麼時候開完?我可以坐下來等嗎?”
“當然可以。”秘書給她端來一杯茶,忙自己的去了。
辛意田瀏覽着會客室裏的報紙和雜誌打發時間。許多人開始收拾東西下班。她跑到秘書的座位前問:“謝得他……謝總還沒有開完會嗎?”
秘書看了眼時間,“謝總他們開會一開就是好幾個小時,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開完。我要下班了。要不,你明天再來吧。”
那她今天等的時間豈不是白費了!她哀求説:“你能不能進去跟他説一聲?我拿個東西就走,耽誤不了多少時間的。”
秘書一臉難色,“裏面開會的都是公司的高層,沒有重要的事,是不能隨便打斷的。”顯然在她眼裏,辛意田的事根本就無足輕重。
她嘆了口氣,“那我再等等。”
夜幕降臨,窗外的燈一盞接一盞亮了,整個城市剎那間變得燈火通明。她在沙發上不停地變換坐姿,越不耐煩越不能走。為着前面已經等了那麼久的緣故,她不得不繼續等下去。
愛情裏的等待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