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林晴川的家位於郊區,是獨門獨户的小樓,很有幾分別墅的味道。地點雖然有些偏僻,環境卻很好,景色宜人,清幽寧靜。周圍是一大片還來不及開發的空地,道路修的四通八達,交通很方便。可是周圍卻是光禿禿的荒草野樹,水溝池塘,泥地沙田,倒像是江南的鄉村,小橋流水人家。這可樂壞了安安,整天東奔西跑,搗蛋調皮,什麼人都不怕,像出了金絲籠的鳥兒,快活的不行,玩的樂不思蜀,在北京哪有這麼大的地兒任他撒野鬧騰。
安安撒腿兒在前面蹦跳,趙蕭君跟在後面連忙喊住他:“安安,跑慢點,路上滑,小心跌倒。”安安遠遠的站住了,招着小手拼命喘氣,不斷的催促:“媽媽,你快點!”林晴川抱着小風,趙蕭君提着漁具在後面一邊説話一邊不緊不慢的走着。她們見天氣實在好,便商量着出來釣魚。正好離林晴川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口野生的池塘,也沒有人管。她們也不管裏面有沒有魚,反正是消遣。
安安一聽見出去釣魚,興奮的不行,一大早就吵着出來,連飯也不肯好好的吃。在北京他只見過養在魚缸裏的各色金魚,搖着尾巴死氣沉沉的遊動,隔一段時間死一條,隔一段時間又死一條,哪裏見過池塘,更不用説釣魚了。沿着斜坡走下大道,轉上有些濕的羊腸小徑,道路兩旁還殘留着枯萎的灌木野草,不遠處就有一條長長的溝渠,大人一腳就能跨過去,水清清淺淺的流動,看的見底下的沙石。安安指着溝渠的入口處興奮的大叫:“媽媽,快來看,這裏有魚!有好多魚!”趙蕭君探頭過去,忍不住笑出聲,那雨連魚苗都稱不上,就跟蝌蚪差不多大,稀稀落落才兩三條,已經把安安興奮成這個樣子了。
前面有一個小小的坎,底下有水流過去。趙蕭君抱着他要跨過去,他掙扎着下來,跑到跟前,憋着小臉説:“媽媽。你看我的!”雙腳一蹦,就跳過去了。大概因為緊張,人雖過去了,還衝沖沖的往前跌了幾步才停下來。趙蕭君在一邊笑,林晴川説:“安安,你行呀!什麼時候這麼勇敢了?”安安仰着頭,得意的不行。小風見了,在林晴川的懷裏扭來扭去,也要下來。
那池塘不過一畝見方,映着水草,倒是碧綠碧綠的,不知道到底深不深。旁邊有幾株柳樹,被蟲蛀的厲害,長的不好,形狀也難看。荊棘蔓草圈的到處都是,道路不平整,很難走。她們圍着池塘走了一圈,大人小孩累的氣喘吁吁,總算揀了個平整些的地方,安置魚竿。趙蕭君從袋子裏拿出桌布揀了乾淨的地方鋪好,對安安説:“安安,乖乖坐在這裏陪小風玩。”安安人雖然坐下來了,嘴上卻囔囔着:“媽媽,我要釣魚!”趙蕭君滿頭大汗的説:“好好好,那也得等會兒呀!”她和林晴川哪會釣什麼魚,等她們兩相互詢問着上好魚餌,人人背上出了一身的汗。
將魚竿往地上一插,趙蕭君插着額頭上的汗喝水吃東西。敢情她們不是來釣魚,是來野餐的。安安仰起小臉一直問:“媽媽,釣到魚了嗎?”趙蕭君有些尷尬,林晴川哄他説:“哪有這麼快!釣魚可難了!”安安仍然興致勃勃的問:“那怎麼才釣到魚了呢?”林晴川也有些頭疼,隨口瞎説:“魚上鈎了就釣到魚了。安安,快別看了,來吃東西!早上不是連粥都沒喝嗎?快把這瓶酸奶喝了。”
安安蹲在地上,眼睛一直盯着河面,過了一會兒,試着想拿起地上的魚鈎。趙蕭君忙説:“安安,不能動,一動魚受了驚,就不上鈎了。”安安有些泄氣的問:“媽媽,都這麼久了,魚為什麼還不上鈎呀!”趙蕭君和林晴川面面相覷,不要説釣魚,她們連魚的影子都沒見到。林晴川捅了捅她説:“哎!蕭君,你説這個池塘是不是沒魚呀?”趙蕭君底氣不足的説:“不至於吧?大魚可能沒有,但是不至於巴掌大的小魚也沒有吧?”倒是安安十分沉的住氣,一動不動的待在魚鈎旁。小風本來就安靜,坐在凳子上乖乖的吃東西。
趙蕭君悄聲説:“晴川,萬一我們忙活了半天,半條魚都沒釣到,安安是不是很喪氣呀?瞧他現在一臉雀躍期待的樣子。”林晴川搖頭嘆氣:“安安——,他也太難對付了,這才幾歲!別的小孩哄一鬨就過去了,他可精靈着呢,説出的話讓你啞口無言。你看,這會兒到底是他在釣魚還是我們在釣魚!”趙蕭君抿着嘴笑説:“本來就是他吵着要來釣魚的,還不是你起的頭。”林晴川叫屈:“我只不多隨便説説,哪知道這小屁孩兒就真的當真了!一個心七八個眼兒,他到底是不是你養的呀?怎麼跟陳喬其一樣難纏!”
趙蕭君還來不及説話,説曹操曹操到。安安跳起來揮着手臂高叫:“叔叔,叔叔!”陳喬其居然一路尋了過來。趙蕭君回頭一看,頭立馬痛了起來,斜着眼看林晴川,問:“他怎麼找到這兒來了?”林晴川無辜的搖頭:“我怎麼知道!”見她一臉不相信的神色,笑嘻嘻的説:“找到這兒有什麼難的!他還能不知道你住我家?找得到我家自然就找得到這兒唄!”趙蕭君隨便瞄了一眼,冷冷的説:“可真難為他了!”的確是難為陳喬其了,西裝革領,衣冠楚楚的走在泥濘的小路上,進口名牌皮鞋上沾滿了泥巴。
他將手上拿着的西服外套隨便拋在塑料袋上,一隻袖子垂在地上也不管。雙手撐起安安舉過頭頂。安安哇哇大叫,雙腳亂踢,胸前雪白的襯衫上全是一個又一個的鞋印。安安在地上站好,拉着他的手高興的問:“叔叔,你怎麼也在這裏?”陳喬其笑説:“來看安安和媽媽呀,喜不喜歡?”眼睛卻不斷瞟着趙蕭君。趙蕭君聽而不聞,沒有過多的表情。林晴川笑,跟他打了招呼。
陳喬其沒有再去招惹趙蕭君,只半蹲着身體和安安説話:“安安,有沒有釣到大魚?”安安黯然的搖頭。他看了看魚簍,不要説魚,連半滴水都沒有。提起魚竿來一看,鈎子上的魚餌早就沒了。林晴川叫:“魚餌呢?明明下了魚餌呀!”陳喬其微微嘲笑説:“當然早就被魚給吃了。你們這樣釣魚也能釣上魚?呆頭魚也不會上鈎!”林晴川不服氣的説:“陳喬其,你就這麼欠扁!就你那樣子,魚會上你的鈎?”話裏似乎另有深意。
陳喬其甩着魚鈎教安安:“這水深的很呢。安安,記住了,放長線,才能釣大魚。”林晴川在一旁聽的搖頭,啞然失笑。他手把手教安安上魚餌:“魚餌要下的深,魚才跑不掉。你們剛才之所以讓魚吞了餌,肯定是下的不夠深。”安安崇拜的跟在他身邊,連連點頭。趙蕭君看着他們父子,不自覺的笑了笑,隨即卻覺得有些累了,眯着眼睛蜷縮着腿坐在地上。陳喬其換了個地兒,來到樹蔭下放好魚竿。安安正要説話,陳喬其作了個噤聲的動作,將線一點一點收起來。可惜不是什麼大魚,只不過半巴掌大的小鯽魚,虧他先前話説的那麼滿。
可是安安卻高興的不得了,又跳又叫的跑過去拿魚簍,大家都興致勃勃的看着好不容易釣上來的魚,就連小風也要伸手去抓。安安一本正經的説:“等一下魚跑了。”寶貝似的蓋上蓋子,自己卻一個勁兒的看魚在裏面翻騰。陳喬其在一邊笑:“安安,怎麼欺負小風呢!等會兒還有呢!”他聽了,扔下魚簍,跑過去,紅着小臉問:“叔叔,我也來釣好不好?”陳喬其抱他在懷裏,抓住他的小手拿穩魚竿。沒想到沒過多久,又釣到了一條巴掌大的雄魚,魚頭和魚身一般大。眾人又是一陣歡呼吵鬧。安安也不怕冷,抱住魚往魚簍裏放,整個前胸都蹭濕了。趙蕭君拉他到身邊,邊用紙巾擦邊説:“好了,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你看,小風都累的睡着了。”安安雖然有些不捨,還是乖乖的點了點頭。
陳喬其伸手將睡着的小風抱在懷裏,林晴川長舒了一口氣,甩了甩有些麻痹的手臂。安安卻不幹了,又不好意思説出來,一路上唧唧咕咕,左一聲叔叔,右一聲叔叔的纏着他。陳喬其問:“安安也走累了是不是?”安安點頭,連聲説“恩”。陳喬其空出另外一隻手,半蹲着身體要抱起他。趙蕭君呵斥:“安安,快別鬧了!叔叔抱着小風呢。”陳喬其看着她笑説:“沒事。”輕而易舉抱起兩個小孩。趙蕭君不由得翻了下白眼,別過頭走在前面。
還沒走到林家,陳喬其的司機快步奔過來,在他耳旁説了一大通的話。他有些無奈的點了點頭,説:“公司裏還有事,我先走了啊。”林晴川連忙接過睡熟的小風。安安看見了,有些眼紅,撒着嬌伸出手也要趙蕭君抱。她只得傾過身,有些吃力的抱起安安。兩個人的身體難免有些碰觸。陳喬其神情一蕩,有些異樣的叫了聲:“蕭君!”趙蕭君淡淡的回了一句:“恩,怎麼了?”他吞下所有的話,連忙説:“沒什麼,我先走了。你——,你記得好好休息。”
第59章
去了大半天,只釣到了三條半大不小的魚,另外一條是鯰魚。晚上,林媽媽加上鮮嫩的豆腐勉強湊成一盤菜。安安從褪鱗清內臟開始就在林媽媽後頭跟進跟出,剛聞到魚香味就囔着説餓了。趙蕭君在旁邊幫忙切菜,又好氣又好笑的拖他進去看電視,説:“安安,不要礙手礙腳的,仔細撞到了。”他囔囔着説:“媽媽,那我來擺碗筷。”咚咚咚的踮起腳尖去開碗櫥。趙蕭君連忙拉住他,笑説:“你這小祖宗,安分點,小心打碎了割到手。這菜還沒下鍋呢,急着擺什麼碗筷。”
安安還是站在廚房裏不肯離開,左看看右看看,到處轉悠。大概因為今天吃的魚是親手所釣,所以感情上分外興奮。林媽媽在旁邊笑的直打跌,説:“安安,這魚跑不掉的。”趙蕭君也笑的連連搖頭,説:“來,安安乖,等一下煎魚的時候要芹菜葉子。你拿着這把芹菜到坐到外面廳堂裏去,然後把葉子摘下來好不好?”他興沖沖的拿着一把芹菜出去了。趙蕭君探頭出去,看見他正兒八經坐在那裏認真的擇菜,芹菜葉和芹菜全部混在一起,長短不一,大小不等,只是笑。
心滿意足的吃完飯,他連連打哈欠,玩鬧了一整天,也該累了。趙蕭君笑説:“安安,魚好不好吃?”他點頭,含糊的説:“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再去釣魚?安安下次要釣很大很大的大魚。”趙蕭君替他蓋好被子,哄他説:“好,下次再去。現在乖乖睡覺。”他忽然睜開眼睛,問:“媽媽,那陳叔叔還會去嗎?”趙蕭君愣了一下,説:“那你自己去問陳叔叔不就得了。”他眯着眼睛嘀咕:“我明天就打電話去問陳叔叔。”漸漸闔上眼皮,睡着了。
趙蕭君坐在牀邊,守着他,目光怔怔的,整個人彷彿像空氣中漂浮的塵埃,沒着沒落,沒輕沒重,抓不住也留不住,什麼都虛虛的,有一種説不出的味道,總覺得房間裏有些什麼東西使的她茫然失措,卻找不到焦點,只得呆在那裏。正惶惶然的時候,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她怕吵醒剛睡着的安安,看也不看,連忙接起來,低低的“喂”了一聲。可是對方傳來的那個聲音卻是她始料不及的。
“蕭——君——”,僅僅兩個字説的卻有些難以啓齒似的。趙蕭君萬萬沒想到她會給自己打電話,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還是恭敬的坐直身體,低着頭喊了一聲:“陳阿姨。”錢美芹經過劇烈的思想鬥爭,在兒子的軟磨硬泡下千辛萬苦的妥協了,既然好不容易跨出了這一步,接下來就順利多了。“聽説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趙蕭君低聲説:“有一段時間了。”錢美芹一時半會兒沒有説話,她也不敢隨便搭腔。她對錢美芹一向有一種自小便存在的畏懼生疏感,不如陳念先那麼親近。錢美芹輕輕咳嗽了一下,慢慢的説:“你明天有空嗎?”趙蕭君沒有立即回答。她接着又問了一句:“恩——,恩,安安——,是叫安安吧?”趙蕭君“恩”了一聲,説:“他剛剛睡着了。”錢美芹“哦”一聲,頓了頓才説:“你明天能帶他一起過來嗎?”趙蕭君勉強應了一聲,幾不可聞,然後掛了電話。
第二天她並沒有去見錢美芹。她出門前叮囑安安:“等會兒陳叔叔來接你去玩兒,願不願意?”安安先是問:“真的嗎?”隨即仰起臉拉着她的手問:“媽媽,你要去哪裏?”她彎下腰摸着他的頭説:“媽媽有點事。等會兒要聽陳叔——叔的話,知不知道?”安安見她臉色有些異樣,乖乖的點頭。趙蕭君笑了笑説:“媽媽回來給安安帶好吃的。今天不許鬧,不許任性,不許失禮,知不知道?”他很認真的點頭。趙蕭君讓他帶小風去玩,叮囑他不要走遠,然後跳上附近的公車。
她知道,錢美芹想見的不是她,她未必樂意見她,哪有那麼容易解開的心結。既然這樣,那就沒有見面的必要,徒然尷尬內疚悔恨痛苦。她自己也還沒有那個本事做到事過境遷的地步。陳喬其會帶安安過去的。她頭靠在長途客車的軟靠背上,眯着眼似乎半睡半醒,陽光傾瀉下來,整個人被照的恍恍惚惚,那麼強烈的色彩,照的什麼都褪了色,彷彿回到了多年以前。
客車在國道上的一個小城停下來。她站在那裏,茫然的看着周遭的一切,新的設施周圍依舊有古老陳舊低矮的建築,地上的那個坑還留在那裏,多少年來還是那個樣子,是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遊子心中的標誌性指引,令人想到往日的欣喜,牽引起熟悉陳舊的過往。她站了站,找對方向,然後走過去轉乘短途客車。買票的大嬸操着本地話熱情的拉客:“姑娘,你是要坐車吧?來來來,我們這車比那車便宜。”指了指另外一輛高大簇新的客車。趙蕭君見車上的乘客寥寥無幾,大都是老人小孩,笑了笑,彎腰鑽了上去。
售票員見她不像是本地人,搭訕着問:“姑娘,你是來探親的?”她怔了下,然後點頭説是。怕她再繼續問下去,於是説:“為什麼你這車比對面的車要便宜一塊錢?”儘管便宜,生意還是不如對方。她搖頭嘆息:“他們的車是市裏新開的公司的,走的是新修的國道。我們走原來的小道,不要交路費,所以便宜一塊錢。”現在小鎮上的人日子不那麼緊張了,車子高大,乾淨,舒適,坐起來平穩舒坦,就是多花一點錢也是願意的。怪不得有那麼多人選擇走國道,這舊路也有點太不平整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水泥地了,到處是積了水的大坑,顛簸的人都坐不住,一個勁的左右搖晃,可是趙蕭君卻沒有後悔。
她本來就是來追尋記憶中的物事的,回憶是那麼的奇妙,越是昏黃黯淡模糊不清的老照片,越是能引起人的噓唏感嘆。道路狹窄,每逢對面有車過來的時候,司機就要停下來讓道。兩旁大概是野生野長的樹枝斜斜的伸到窗户裏來,她微笑了一下,順手摘下了一片葉子。新嫩的淡黃的樹葉昭示着春天的來臨,湊到鼻子前,她聞見淡淡的清香,若有似無,沁人心脾。她眺望窗外,看見淡灰色的鳥兒伸長脖子停在田埂的中央,不斷抬腳撲打着翅膀,見有人走近,“撲哧”一下飛遠了,在另外一片水稻田間停下來歇息。
車子搖搖晃晃的爬上有些陡峭的石橋,發動機的聲音在耳邊震天響,“咻咻咻咻”像喘着粗氣的老牛正拉着破車。她探出頭去,石橋上的青苔黴綠斑斕,一叢一叢緊緊貼在石頭上,成青黑色,濕漉漉的撒的到處都有,簡直是開枝散葉。石橋上的欄杆有一邊都倒了,只剩下半截柱子還冷冷的立在那裏。下面是潺潺流動的溪水,邊上有小的旋渦滴溜溜的打轉。水並不是很清,夾帶着淡黃色渾濁,一大團一大團的水草從上游慢悠悠的流下來。偶爾看的見時不時冒出來的魚蝦,露個臉,馬上又鑽到水草堆裏去了。趙蕭君抬頭,清楚的看見不遠處的小鎮,外面那些拔地而起的樓層令她有些暈乎乎的,又有些不認識了。
最後一個跳下車,站在依舊還是粗糙的水泥地上呆了呆,才漫無目的的朝前走去。新的樓房,新的小店,新的菜市場,一路走來幾乎快要認不出來了。幸而主道還沒有變,鎮頭上的那座圓形拱橋還靜靜的矗立在那裏,靠橋左邊的那個小坑還留在那裏,似乎沒有隨着歲月的增長而有變大的趨勢。以前就有的麻石上還是有人在洗衣服。慌亂忐忑的心又漸漸的迴歸原處。儘管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發現還是有很多依舊未變的東西。比如身邊這家賣香紙燈油蠟燭檀香之類物什的小店還是老樣子,木製的門板,有塊塊拆下來堆在門口擺鞋攤,裏面照舊狹窄陰暗幽長,走進去,眼前一暗,彷彿走不到頭,頭頂上居然還是用明瓦採光。這個地方像深山老林中的洞府,與世隔絕,數十年如一日,外面的變化一概與它無關。它依照老步子不緊不慢的往前走,管別人擠的頭破血流呢。
再往前走,人流多起來,叫賣聲此起彼伏,你推我搡,也有當街對罵的,一眾人笑嘻嘻的看着,不時勸解幾句,當事人爭不出什麼,最後只得紅着脖子悻悻的走了。鄉音盈耳,軟軟的滑在心上,可惜她已經不會説了。她從熱鬧的街市上鑽進一條小巷裏,立馬覺得靜下來,幾乎聽不到聲響,只聽見腳步聲“踏踏踏”的在巷子裏迴盪,在耳朵裏穿梭。外面的人大概想不到裏面竟然是這個樣子,隔着一條巷子,似乎就隔着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趙蕭君在一幢頗有年齡的老屋前住了腳步。看見裏面有人走出來,便閃身站到一邊。是一個十幾歲大的孩子,還穿着學校裏的校服,藍色的底子白色的鑲嵌,袖子捲到肘彎處,一路跑着出去了,看都沒看她一眼。沒想到這棟合住的老房子還沒有拆掉,直到現在還有人住着。大門兩邊貼的春聯還是紅紅的,門上倒貼了一個大大的“福”字,周圍浮着金粉,金燦燦的耀人眼目。她只管呆呆的看着,萬千思緒貼伏在心口上,也説不出究竟有什麼感覺,大概有懷念也有惆悵,總之微仰起臉低低的嘆了口氣。
一個年約四十來歲的婦人端着臉盆走出來,乍然下見到陌生的面孔對着自家門前長吁短嘆,似乎滿懷心事,不由得頓住腳,眯着眼仔細打量。趙蕭君驚的回過神來,也轉頭打量她的時候,覺得面目有些眼熟,情不自禁,試探性的問了一聲:“玉嫂子?”那婦人見她喊出她的名字,一時想不起她是誰,不由得有些困惑,更加註意的看着她。趙蕭君想她可能早不記得自己了。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何況自己走的時候才一點兒大。
沒想到玉嫂卻拍着大腿叫起來:“蕭蕭!是不是?是不是蕭蕭?”趙蕭君有些激動的走前兩步,點頭説:“玉嫂子,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承蒙你的照顧,我——”説到後來聲音就有些哽咽了。玉嫂扔下手中的臉盆,拉着她的手進來,口裏連連説:“哎呀,怎麼站在外面説話,快進來,快進來。”端椅子給她坐,又忙着張羅茶水。趙蕭君過意不去,忙説:“玉嫂子,你別忙活了,坐下歇一歇,我馬上就要走了。”玉嫂不滿的呵斥她:“蕭蕭!説這話你就見外了是不是?好不容易回來看看,怎麼着也得吃了飯再走!”
小地方平常喝的都是白開水,玉嫂特意燒了水放了茶葉才端上來,又抓了花生瓜子放在果碟裏。然後坐下來陪她閒聊。玉嫂笑説:“你猜我怎麼把你認出來的?你左眼眉骨下不是有一粒小小的藍色的痣嗎,別人大概注意不到。不過我以前老想着要點你那樣的一個痣,所以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趙蕭君笑着問她這些年來可好,她笑説還好,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剛才跳出去的大兒子,女兒上舅舅家玩去了。趙蕭君又問起玉大哥,她説出門做生意還沒有回來呢。
玉嫂閒聊了一會兒,問她:“你這次是來看外婆的吧?”她點點頭,説:“想去她老人家墳上上柱香。”玉嫂點頭,説:“那吃了飯再去吧,就在鎮的南邊兒上,近的很。”説着開始張羅午飯。小地方還保留着古老的習俗,飯前照例有一碗點心。趙蕭君攔着她,説:“玉嫂,這飯前的點心就不用了,吃了點心,就吃不下飯了。”玉嫂不同意:“點心都不做,哪有這樣招待客人的!吃不了,好歹也吃一點。”又加上一句:“這是禮數,可不能少了禮數。”端上來的點心是滿滿的一大碗桂圓燉雞蛋。趙蕭君不好拂了她的意,照着習俗吃了一大半,剩了一些。這種習俗大概取是年年有餘的那種意思。
玉嫂吩咐她兒子上街買了一大堆的滷鴨醬肉,又燉了滿滿一鍋的排骨冬瓜湯,十分熱情好客。鬧的左右的鄰居都知道她家來了客人。待後來知道她就是姜老太的外孫女,以前有舊交情的人也都過來寒暄寒暄,互相詢問近況。趙蕭君離開的時候只有十歲,大部分人都不認識她了,可是姜老太太在這個鎮上生活了一輩子,雖然年歲隔的久了些,但是地方小,年長些的都知道姜老太太。
聊到家常,眾人很自然的詢問她有沒有結婚。她頓了一下,緩緩點頭,説:“早就結婚了,孩子都五歲了。”眼睛垂下來看坐墊上的刺繡,一針一線都是鎮上人自己繡上去的。玉嫂埋怨説:“蕭蕭,你應該帶孩子過來玩一玩的。”趙蕭君抬頭笑説:“怕他路上鬧,所以沒帶過來。”眾人隨口説:“蕭蕭,你先生是幹什麼的?難得回來一趟,應該陪你一起過來的。”趙蕭君只敷衍説:“他有些忙。而且我想着一個人過來看看。”被大家這麼一問,自然而然想起成微,默默的情緒有些低落,心裏有些酸酸的,表面上當然看不出來。
大家正圍在堂屋裏説話的時候,有人笑嘻嘻的進來説:“外面有一位先生,儀表堂堂,開着車來的,逢人就打聽蕭蕭。”趙蕭君聽了,震驚過後,連忙衝出去。跑到街道上的時候,陳喬其正低着身子對人説話,臉上倒上笑盈盈的,旁邊是他那輛有些招搖的跑車。嘆了口氣,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處,也有壞處,地方太小了,什麼事大家都知道。
趙蕭君還愣愣的站在那裏的時候,陳喬其像發現了什麼,抬起眼立即掃過來,見到她,對身邊的人大概是説感謝之類的話,然後快步跑上前。趙蕭君見他雖然穿的一身的正裝,卻敞着襯衫的領子,袖子也挽起來了,於是問:“你怎麼來了?公司裏沒事嗎?安安呢?”陳喬其什麼都沒回答,笑着攬住她的肩。她身體稍稍僵硬了一下,只説:“你怎麼找到這地兒的?”陳喬其笑説:“我聽晴川説你要來看看。小時候不是聽你説過地名兒嗎?大概知道方位,一路問着來的,不然早到了。”趙蕭君白他一眼:“你也不怕走丟了,找錯了。”他笑説:“丟不了,更錯不了。”玉嫂已經從裏面迎出來,笑眯眯的説:“蕭蕭,這就是姑爺吧?哎喲喲——,真是年輕有為,一表人才!”由衷的稱讚。又轉頭對他説:“姑爺若不嫌棄,就在這裏吃了飯再走。”
陳喬其看了看她的臉色,見沒有反對的動作,便笑嘻嘻的應承下來,擁着她往裏走去。趙蕭君忍不住罵了聲:“小樣兒,你得意個什麼勁兒!”眾人全部將他們當成夫妻,趙蕭君不好意思説不是,陳喬其絕對的樂見其成。他一個人將大夥哄的高高興興,又問人要來紅紙,包了鈔票,到處派發“見面禮”,所有人被他弄的喜上眉梢。趙蕭君坐在一邊笑着搖頭,他這人,心思還是這麼奸詐,手段越來越圓熟老練了,花樣百出。
吃了飯,帶上玉嫂先前就準備好的蠟燭檀香和紙錢,兩人到墳場找到墓碑。點蠟燭,燒紙,趙蕭君見墳上全部是野草,嘆了口氣,動手拔起來。陳喬其將衣服一脱,扔在地上,也跟着拔。趙蕭君攔住他:“好了,好了,可以了,這草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拔的完的。”拿起地上的衣服,沾滿了泥土,瞪他兩眼,罵:“有你這麼糟蹋的嗎?感冒了那才叫好。”陳喬其嬉皮笑臉的任由她罵。趙蕭君半氣半惱,頭也不回的説:“還不走,你想留在這裏過夜?”
告辭出來,陳喬其殷勤的替她打開車門。趙蕭君看着他,嘆了口氣説:“喬其,你別這樣。現在我心裏亂着呢。”陳喬其眼睛盯着路面,慢慢説:“我知道,不然你不會來這裏。”趙蕭君眼睛忽然濕潤了。所以他才來特意找了來陪着她麼?他還是這麼瞭解她,見微知着。她轉頭看見他的側臉,是那麼的年輕英俊,輪廓分明,堅毅沉穩。而她已不再年輕,亦不再美麗。看着他,只覺得一日比一日更加像一個夢,總擔心是夢,轉眼就成一場空了。屏着氣小心翼翼的呼吸,生怕一個響聲,就驚散了,再也回不來了。空留遺恨。
眼看陳喬其形勢正大好的時候,忽然鬧出了一點小小的緋聞。本地一家娛樂性的報紙刊登了陳喬其在酒會上和某位名門淑女相談甚歡的照片。趙蕭君看着照片裏的女孩,眉目如畫,面容秀美,肌膚似乎是透明的,是如此的年輕美麗,笑了笑,似乎真的不甚在意。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份壓在桌子最底下的報紙。
安安跑進來,小小的臉上竟然有些凝重。抬起頭焦慮的喊:“媽媽,媽媽!”趙蕭君抱他坐在懷裏,親着他的額頭問:“怎麼了?好像不高興的樣子。誰又惹你了?”他抬起小臉,認真的問:“媽媽,大家都説陳叔叔是安安的爸爸,這是不是真的?可是爸爸呢,爸爸到哪去了?為什麼還不回來?安安很久沒有見過爸爸了。”對呀,真的是很久很久了。
趙蕭君並不想瞞着安安。想了許久,認真的説:“陳叔叔的確是安安的爸爸。安安現在是不是不喜歡他了?”安安認真的想了想,才説:“不是,安安還是很喜歡陳叔叔。可是如果陳叔叔是安安的爸爸,那麼爸爸呢,爸爸怎麼辦?爸爸為什麼還不回來看安安?”趙蕭君理解成微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畢竟一直以來他都是安安的爸爸,自小養成的觀念,難以變更。她想了想吐氣説:“安安,你可以叫陳叔叔做爹地,這樣爸爸就還是爸爸了,是不是?”她嘆氣想,想必喬其每次聽安安叫他叔叔,心裏也一定不是滋味。安安顯得有些沮喪,沒有説話。過了好一會兒,拉住趙蕭君的袖子説:“媽媽,爸爸為什麼不來看安安,是不是不要安安和媽媽了?”趙蕭君擦着他臉上的眼淚説:“不是的,不是的。安安乖,不哭不哭。安安是男孩子,怎麼可以哭呢。”
安安忽然不依不饒起來,纏着趙蕭君説:“安安要見爸爸,安安要見爸爸。”趙蕭君不知道他是從哪聽到這消息的,可是事情始終是要讓他知道的。
趙蕭君收拾行李的時候,林晴川驚愕的看着她,問:“蕭君,你這是要去哪裏?”趙蕭君抬起頭笑:“沒想去哪裏,北京那邊還有些事沒處理完呢。我明天就要走了。”林晴川問:“那安安呢,留在這裏?”她頭也不抬的説:“當然是跟我一起去了。他這幾天很黏我,誰都不搭理。”安安可能是受了一點小小的刺激,對其他人愛理不理的,見了人也冷冷的不説話。林晴川抬眼看見茶几上陳喬其鬧緋聞的報紙,還以為她跟陳喬其正鬧彆扭,也就笑一笑,不當一回事。
第60章
隔天趙蕭君就帶着安安回北京了。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她抱着安安窩在沙發上,摸着他的小臉説:“安安,想不想看錶演?媽媽晚上帶你去看演出好不好?”安安終於提起興致,仰着臉問:“唱歌跳舞嗎?有沒有魔術表演?”趙蕭君笑着點頭,“都會有的。到時候給安安一個大大的驚喜。”替他換了一套隆重的小禮服,驅車來到工體館。
工體館前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只是春寒料峭,夜色森冷。來來回回沿着工體館周圍轉了好幾圈,終於找到停車位。黑黑的天空低低的壓下來,周圍寂靜無聲。燈火闌珊,寒風呼嘯,昏昏暗暗有些看不大清楚。趙蕭君抱起安安,快步穿過空曠的走廊,剛進入場內,暖風撲面而來。大廳的橫幅上用硃紅大字寫着“北京市十大傑出青年頒獎晚會”。趙蕭君抬了看了片刻,牽着安安的手尋到出口,躡手躡腳從最後排入場。她們來的遲,頒獎晚會已經開始了。
北京電視台現場直播,男女主持正請第一位獲獎青年上場,居然是一位巾幗不讓鬚眉的女中豪傑。年紀不大,看起來美麗而知性,卻是某個傢俱連鎖城的總裁。主持人的話引起下面某個角落連續不斷的叫好喝彩聲,掌聲如雷,大概是公司裏的員工到場助興。到場的人員並不算多,比起那些明星的演唱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所以趙蕭君儘管來的晚,還是很容易就找到座位。只不過離的這麼遠,舞台中央的人都化成了一個小點,變的模模糊糊,隱隱約約。
頒獎晚會的間隙請了一些藝術家上場表演。民族歌舞,樂器演奏,甚至還有詩歌朗誦。安安聽的到在她懷裏安靜的睡着了。獲獎者的名單一一揭曉,趙蕭君靜靜的坐在昏暗的角落裏。等到倒數第二名的時候,男主持人高聲宣佈:“現場的觀眾朋友們,下一位傑出青年就是‘齊成’公司的現任執行總裁成微成先生。大家掌聲歡迎。”成微站在鎂光燈下,渾身都散發出光芒,尊貴優雅。距離太遠了,趙蕭君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聽見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過來,説着感謝之類的話,得體的應對主持人的問題。
主持人在台上動情的説:“成先生,聽説‘齊成’半年前還遇到重大的經濟危機是不是?您是如何力挽狂瀾,創造出奇蹟的?”成微四兩撥千斤,隨便説了兩句,引發大家的笑聲,對這個問題一帶而過。從他嘴裏説出來的話此刻聽在趙蕭君的耳朵裏都成了潺潺的流水,嘩啦嘩啦的去了,逝者如斯夫,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她輕輕搖醒安安,低聲説:“安安,快看!”安安朦朦朧朧睜開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站在舞台中央的成微,立即清醒過來,叫了一聲“爸爸”,掙扎着就要跑下來。引得周圍的幾個人看向她們這一邊。
趙蕭君低聲説:“乖,不要亂動,仔細看。”台上的男主持由衷的發出感嘆:“大家看成先生才是真正的青年才俊。年輕有為,事業有成,身價過億,風度翩翩,再加上高大英俊,簡直是新世紀完美男人。看看自己,一般的年齡,想起來不由得不汗顏慚愧呀。”成微連忙謙虛一番,下去了。趙蕭君看着有些模糊的他,離她是如此的遙遠,隔了那麼多的東西——以後也是這樣了吧。
最後一位傑出青年出乎眾人的意料,既不是某某公司的總裁,也不是某個領域的傑出人士,只不過是朝陽區一名平凡的下水道工人。安安一直不安分,在她耳邊吵着要見爸爸。趙蕭君想了想,抱着他從另一邊下去了。站在入口的旁邊,看着晚會進入高xdx潮部分。所有獲獎者全部上台,由領導頒發鮮花和獎章。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下台了。接下來是謝幕的大型歌舞表演。
成微在幾個人的擁簇下走下台階。趙蕭君將手裏拿着的一捧鮮花塞到安安手上,心情有些緊張。安安乖覺的接在手裏,彷彿再也等不及了,忽然掙開她的手,快跑了幾步,一邊高聲叫着:“爸爸!爸爸!”這麼嘈雜的環境,成微不一定聽的見,可是他忽然頓住腳步,側頭往這邊看來。乍然下見到安安,愣了愣,甩開所有人,快步往她這邊走過來。安安仰起頭,把抱着的鮮花遞給他。他愉悦的笑了,眉眼全部舒展開來,彎腰抱起安安。笑問:“安安和誰一起來的?”安安伸手往黑暗裏一指:“和媽媽一起來的。媽媽説要來看錶演。”
趙蕭君從陰影裏走出來,默默的看着他。成微的身軀猛然一僵,看着她的眼光迷離而複雜,過了一會兒才恢復正常,抱着安安向她走去。他淡淡的説:“你也來了。”趙蕭君微微點了點頭,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輕輕的“恩”一聲,只是説不出話來。成微腳步頓了一下,説:“走吧。”趙蕭君跟在他後來,來到外面的停車場。空氣分外寒冷,陰風濕霧,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説話,氣氛十分沉默。趙蕭君懦懦的説:“安安想見你。”他輕微的點頭,沒有過多的表示。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兩人心中縱然有千言萬語,亦只能化為無語——兩個人的中間確乎隔着千山萬水了。過了不知道有多久,趙蕭君開口:“這些日子,你還好嗎?”他點點頭,説:“還好。”趙蕭君低着頭,搜腸刮肚再也説不出話來。他停了停又問:“你呢?過的怎麼樣?”停了一下,接着又問:“安安呢?還聽話吧?”她笑了一下,匆匆的説:“還行。安安很乖,只是有些調皮搗蛋。”
兩個人像化石,一動不動的僵在那裏。安安抱着他的脖子忽然説:“爸爸,你是不是要走了,以後你還會來看安安嗎?”他乍然下問出這樣的話,兩人都吃了一驚。小孩子的心是如此的敏感,就連安安也隱隱約約明白了某些東西。成微十分心疼,看着他的眼認真的説:“爸爸答應安安,一定會去看安安的。”安安仍然問了一句:“真的嗎?”成微點頭,保證似的説:“當然。”神情從來沒有這樣嚴肅認真。安安點頭,説:“那爸爸可不要忘記了哦。”
趙蕭君見遠處有人一直在等着,伸手接過安安,輕聲説:“安安乖,爸爸還有事要忙。”安安伏過身,在成微臉上親了一下,説:“爸爸要記得來看安安哦。”成微有些艱難的轉身,右手搭在車門上。趙蕭君叮囑他:“開車小心點。那麼,那麼——,就這樣了,你快走吧,大家都等着呢。”成微慢慢打開車門,正要進去的時候又回過身,看着她説:“蕭君,我走了,就這樣再見吧。”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深如海洋的眸光,裏面看的見自己縮小的身影。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聲逸出來,還未消散在空氣裏。他人已經發動車子,箭一般離去了。
趙蕭君呆呆的立在原地,滄海桑田,宇宙洪荒全部歸於虛無。噓着氣輕輕的説了聲“再見”,那意味是如此的淒涼惆悵。這次大概是真的再見了吧?直到安安吹着氣説:“媽媽,外面好冷。”她才回過神來,搓着他的小手,説:“手怎麼這麼涼,我們回去吧。”怏怏的轉過身,一抬頭就看見立在角落裏的陳喬其,又是一陣驚訝。安安一開始還沒看到,等到陳喬其走近了,才發現他,抿着唇沒有説話,也沒有喊“叔叔”。趙蕭君看着眼前的他就像是身後的那堵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永遠矗立在那裏,等着她棲息停靠。
她柔聲問:“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倒是神通廣大。”神情不自覺的帶有嬌嗔,聲音卻有些沙啞。陳喬其本來是追着來解釋報紙上刊登的那張照片的事。後來知道成微的事,才明白過來她來北京的目的。他笑了笑,説:“只要有心,自然就可以。”蹲下來,和安安平視,笑説:“安安,怎麼了,不喜歡叔叔了?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聲音透露出些許的緊張。安安沒有回答,怔怔的看着他,歪着頭想了半天,才説:“媽媽説你不是叔叔。”
陳喬其仍然半蹲在地上,眼睛卻在朝趙蕭君微微笑。安安又皺着眉頭説:“媽媽説你是爸爸,可是安安已經有爸爸了。”他愣住了,露出一絲苦笑,心裏瞬間漫過一陣苦澀。安安小臉瞪着他,無比認真的説:“可是媽媽説,安安可以叫你爹地。”陳喬其臉上湧過狂喜,拼命壓抑洶湧澎湃的感情,低聲下氣的説:“那安安怎麼説呢?”安安似乎有些困惑,仍然在深思。陳喬其緊張的呼吸都屏住了。趙蕭君拉了拉他的手,哄着説:“好了,好了,外面不是冷嗎?我們回車上再説吧。”安安沒有動,仰起小臉忽然問:“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陳喬其料不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立即保證:“叔叔不會走的。叔叔永遠陪着安安和媽媽。好不好?”安安搖着趙蕭君的手,似乎在尋求幫助,趙蕭君偏過頭,眼睛忽然就濕潤了,沒有出聲。他忽然下了決定,點頭同意了:“好。”陳喬其大舒一口氣。安安接下來的一句話差點讓他欣喜若狂。
安安只不過偏過臉,有些難為情的小聲的喊了一聲:“爹地。”
陳喬其嬉皮笑臉的鑽進車裏。趙蕭君坐在駕駛座上沒好氣的説:“你自己的車呢,不要了?小心被拖走了。”他笑眯眯的説:“我沒有開車來。”趙蕭君壓根不相信。見他靠着安安得意洋洋的坐在後面,忽然説:“安安,坐到媽媽身邊來。”安安而話不説從後面爬過去。她伸手接住了,彎腰替他系安全帶。
陳喬其打開車門,走到外面敲窗户。她搖下車窗,皺眉説:“你又搞什麼花樣?”陳喬其無奈的説:“我來開車。”趙蕭君“噗嗤”一聲笑出來,抿着唇笑出來。陳喬其努了努嘴巴,説:“你跟抱着安安坐旁邊。”完全是天經地義的口氣。趙蕭君被他那個樣子氣到了,偏偏要坐到後面去。陳喬其抱住她的腰閃身搶進來,車門“啪”的一聲鎖上了。不懷好意的笑説:“你要這麼坐也行。”安安在旁邊叫:“爹地欺負媽媽!”趙蕭君紅了臉,白了他一眼,乖乖的蹭過去,抱着安安坐到旁邊。一路上不再搭理他。
到了住處,他又死皮賴臉的跟上去。還振振有辭的説:“上次安安不是説請我再來玩嗎?你也同意了的。”趙蕭君簡直拿他沒有辦法。他又可憐兮兮的説:“蕭君,我等你一直等到現在還沒有吃飯——”趙蕭君罵他:“活該!你自己不會做!”陳喬其原巴望着她動手,現在看這情形只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趙蕭君立即帶安安衝進浴室洗澡。在外面待了這麼久,安安的手腳有些涼。
安安洗完澡出來,陳喬其已經熱好飯菜了。他見了覺得饞,也吵着要吃。陳喬其抱他坐在一邊,一邊吃一邊商量説:“安安,爹地今天晚上住這裏好不好?”他本以為安安又有一番説辭,沒想到他一口就答應了。趙蕭君從房間裏走出來,正好聽到了,沒好氣的説:“你住這裏幹嗎?為什麼不回酒店!”他嘿嘿笑一下,無賴的説:“我還來不及訂酒店呢。”趙蕭君搖頭,根本不信,笑説:“那要不要我幫你訂?”陳喬其有些尷尬,隨即大手一揮説:“我今天就不走了,安安都同意了的。是不是,安安?”安安點頭,説:“媽媽,你就讓爹地住下來陪安安嗎!”趙蕭君猶在頑強抵抗:“剛回來,什麼都沒收拾。牀單被罩一團糟。你想住哪?”陳喬其眼睛看着主卧室,終究不敢説出來。安安卻拍着手説:“媽媽,爹地可以住安安房間。安安今天晚上跟媽媽睡。”陳喬其心裏哀嘆一聲。
安安果然抱着自己的枕頭躲進蕭君的房裏,陳喬其看着她們母子進去,灰心喪氣,猶不甘心的喊道:“蕭君——”蕭君回頭看他一眼,見他半晌沒説話,翻着白眼説:“你無聊呀。”他又不甘心的喊:“蕭君,蕭君!”趙蕭君頭也不回的往裏走。他忽然笑笑的叫:“蕭蕭?蕭蕭——”趙蕭君將手裏的枕頭砸向他,“砰”的一聲關了卧室的門。他苦笑不得的躺倒在沙發裏,隔着一道門,心癢難耐。
蕭君哄着安安睡着了,想看看他是不是缺被子枕頭。打開門,客廳裏一室的黑暗。摸索到安安的房間,輕輕旋開門,燈是亮着的,裏面卻空無一人。她有些奇怪,難道在浴室?正摸索着牆上的開關的時候,陳喬其無聲無息的靠過來,將她圈在身體和牆壁之間。趙蕭君罵:“裝神弄鬼的想幹什麼!”他痞痞的笑説:“想偷香竊玉。”説着沒頭沒腦的吻下來。趙蕭君推他,嬌嗔道:“陳喬其!”陳喬其手插進她剛沐浴的黑髮裏,唇舌糾纏,頸邊的動脈,細嫩的鎖骨,敏感的耳垂,然後又是唇舌,細細舔吮,瘋狂迷亂。堵住她即將出口的抗議。趙蕭君深深喘息,僅僅一個吻就像是一世紀。
陳喬其情慾難耐,動作有些粗魯,趙蕭君使勁推開他,偏偏都不敢弄出聲音。趙蕭君胡亂掙扎間踢倒了還來不及整理的箱子,“砰”的一聲,不大不小。兩人停了一停,趙蕭君正要趁機溜出來,陳喬其又隨身附了上來。忽然聽的安安在卧室裏喊:“媽媽!”趙蕭君趁他愣住的時候趕緊溜出來,先到浴室理了理,才走出來。見安安眯着眼爬下來,問:“安安,怎麼了?”安安打哈欠,嘟囔:“媽媽,我要喝水。”趙蕭君看了一眼呆坐在沙發上有些鬱悶的陳喬其,便説:“讓爹——地幫你倒,媽媽去關窗户。”
趙蕭君重新躺回牀上的時候同樣睡不着,思緒聯翩。是不是這樣就很好呢?可是以後呢,以後又怎麼樣呢?他是這樣年輕有為,英俊非凡;而她,她只不過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老女人罷了。這樣真的可以嗎?世事變化,總是令你始料不及。世界上的事有什麼是保的準的呢?她煩躁的沒有一點睡意。終於熬不住,起來想服一粒安定。
陳喬其居然還留在客廳裏。他走近她,將她擁在懷裏。趙蕭君這次沒有反抗,只低低的嘆息着。陳喬其不滿的問:“你嘆息什麼?”她用力在他腰上捏了一下,陳喬其疼的皺起眉頭,卻任由她作惡。他帶着她雙雙跌進柔軟的沙發裏,頭埋在她胸前,悶悶的説:“蕭君,永遠不要離開我。”趙蕭君在想永遠是什麼概念,真的可以做到嗎?沒有回答。他有些焦急:“蕭君,答應我!”趙蕭君又是那樣嘆了一口氣:“喬其,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可以永遠。”陳喬其怔了下,忽然説:“蕭君,沒有永遠,那就一生一世。”然後握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忽然想起一句話,説:“蕭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已。”
趙蕭君低聲説:“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隻不過是童話。有人説那是最悲哀的兩句話,因為死生契闊,瞬間生離死別,人世間有無數的意外。”陳喬其淡定的説:“那隻不過因為那個人沒有勇氣罷了。既沒有勇氣相信,亦沒有勇氣實行。”趙蕭君抬起頭看着他,沉默不語。
陳喬其將她擁在懷裏,感嘆説:“蕭君,其實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並不是多麼遙遠的事情。你看,我現在不就執着你的手嗎?二十年也不是一晃就過去了嗎?與子偕老只不過再多幾個二十年罷了。”
二十年,是的,真的是二十年,轉瞬即逝。她彷彿只為了他,而他亦只為了她。既然這樣,也沒有什麼多想的。其實無關時間的長短,只關她和他身邊的那個人,彼此存在,彼此依靠,彼此刻骨銘心,彼此融為一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