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們以為我會乖乖結婚,他們一定見鬼了!”一聲怒吼從新娘休息室裏爆出來。
“潔依,快下來!”海倫驚駭地撲上前抱住她。“你現在穿著這麼一大件禮服,絕對跳不下那個窗台的。”
“放開我!讓我摔死了乾淨!”
“潔依!”海倫火大,硬將她扯下來,甩到地毯上。
車行老闆的女兒絕對比她們這種沒三兩重的小雞更有蠻力。
“海倫,你這個幫兇,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都是她那個奸惡的老頭,竟然趁她上課期間偷摸進她的公寓裏,把她的護照藏起來,等她下了課再把她騙到旅館房間去曉以大義,再軟禁三天,時間到了直接用新娘禮服將她打包裝箱,丟到禮堂來!
他的事業關她什麼事?井家食品集團倒了最好,家族那些老傢伙就不能再對她作威作福了,她還巴不得它快倒快好呢!
小媽還説什麼愛她?愛她個頭啦!愛錢、愛勢力才是真的。
她不想要結婚,她不想要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由而結婚……她不想要跟她老媽一樣,嫁一個只為了錢和自己聯姻的男人,後半生全活在欺騙和痛苦裏,即使這個男人是海爾也一樣……她越想越難過,悲從中來,忍不住伏地大哭。
“潔依,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結婚這件事?”海倫看她哭得渾不似裝假,只得嘆息。
“當然想過。”井長潔接過她遞上來的手帕,抽抽噎噎。
“然後呢?”
“總得有個對象我才能結啊!”
海倫翻個白眼。“你還想找什麼對象?現成就有一個海爾杵在你旁邊,不然你是拿他幹什麼用的?”
“上牀用的。連你也叫我跟海爾結婚,有沒有搞錯?”她怒揮粉拳。
“哪裏搞錯了?”海倫神色不善。她居然有個對男人始亂終棄的好朋友!講出去真丟人。
“就是……就是……”她在房間裏繞來繞去。“你也知道他!他那個人有潛在性的種族自大症,典型階級主義患者,喜歡從鼻孔看人,又傲慢討人厭得緊!你看看我,我既沒有白皮膚,又沒有金頭髮,在東岸上流社會只是個無名之輩,他一定不會想娶我的啦!”
“問題是,婚禮即將舉行,而他人也在這間教堂裏,你説呢?”海倫反駁她。
“説不定他跟我一樣是被迫的。”她嘀咕。
“你少把問題推回人家身上,明明就是你自己不肯負責。”
“冤枉啊,大人!”竟然全世界的人都認為她應該嫁給海爾?他們都瘋了嗎?
對,他們之間的肉體關係配合得非常好;對,他不拿眼角睥睨她的時候還滿討人喜歡的;對,她夜裏已經習慣他的陪伴,但是結婚?她從來沒有想過。
“為什麼?”海倫固執地問。“既然我是你的伴娘,我想我有權利知道自己的好朋友在想什麼。給我一個你認為自己不應該嫁給他的原因。”
“然後你就幫我逃走?”她滿懷希望地問。
“只要原因足以説服我……對!”海倫狠下心同意。
“好,我想想。”井長潔開始在房間裏踱步,丟出第一個跳上大腦的理由。“我還在唸研究所!”
“就我所知,沒人要求你一結了婚就要放棄學業。”
“我的個性很不成熟。”
“這一點反正是你這輩子都沒救的。”
“我討厭海爾,打中學開始就討厭。”
“你現在倒是很喜歡睡他!”
五分鐘後,她放棄地飄回好友面前。
“不要問我為什麼,我也講不出來,總之,我就是不覺得自己會變成‘麥克羅德夫人’。”
“好吧,婚禮在十分鐘後開始。”海倫臭著臉往外走。
“海倫──海倫海倫海倫,我的親親好海倫,你不救我就沒人可以救我了!”她連忙撲上去,大顆大顆的淚又開始往下掉。
“你知道你在要求我做什麼嗎?幫你逃婚!把一個可憐的男人丟在禮壇前面,我做不到!”海倫瞪著她。
“呃,或許可以不用那麼麻煩。”
一聲男性的輕咳驚動了兩個女孩。
“哇!”她們抱在一起,完全一副作賊心虛的表情。
“羅……羅……羅傑。”井長潔囁嚅開口。“你都聽見我們的話了?”
昔日的哈佛監聽大隊全數到齊了,遠遠在走廊底端探頭探腦。羅傑瞄每張好奇又心虛的臉一眼,確定沒有人聽見剛才的對話,把房門關上。
一身筆挺的伴郎服原本該使他英俊出眾,哀聲嘆氣的臉孔卻徹底把畫面破壞掉。
“羅傑,你來得正好,你負責説服她打消逃跑的主意吧!”海倫如蒙大赦。
“謝了,你可真是個好朋友。”井長潔怒瞪她,神色不善地盯住新郎官的死黨。“還有你,你也不應該進來!這裏是新娘的地盤,人家不是説:男方的人不應該在婚禮前看到新娘嗎?”
“那隻限定新郎。”羅傑苦笑。“如果今天真會有新郎、新娘和一場婚禮的話。”
“所以,你也同意這樁婚禮不該舉行?”她感覺自己望見一絲曙光。
“我同意與否都無關緊要了。”羅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交給她。
井長潔把累贅的頭紗扯下來,打開紙條。
致我未來的妻子:
依照我對你的瞭解,你一定痛恨極了被迫和任何人結婚。也依照我對你的瞭解,你一定是千方百計地逃跑。
既然我是一個討厭被女人甩掉的男人,你知道我對這種事有多麼缺乏風度,與斤斤計較,想了又想,我決定採取一項行動。
親愛的潔依,我把你丟在禮壇前了。
海爾
井長潔連讀了兩次。紙條上的每個英文字她都認識,組合起來卻猶如外星文字一樣,複雜得令她難以理解。
她怔錯的視線遊移在紙條和羅傑之間。
羅傑望著她的眼光充滿同情。“我發誓,兩個小時前他還在男方的休息室裏。”
“休息室?”她呆呆重複。
“我只去外面的場子繞了一圈,招呼幾位許久不見的朋友,再回來時,海爾就消失了。”
“消失了?”她像只鸚鵡一樣。
“潔依──”羅傑落在她臉上的眼神充滿同情,“我相信海爾搶先你一步逃婚了。”
“……”
十秒鐘後,一聲憤怒的尖叫,貫穿紐約歷史最悠久的大教堂。
“説吧!你現在人在哪裏?”稍後當手機響起時,羅傑甚至不必看來電顯示便知道是何方神聖。
彼端傳來一聲輕笑。“太平洋上方一萬五千哩的高空中。”
“你倒幸福,自己一走了之,放我獨自被一羣賓客與兩對憤怒的家長撕碎。”
“我逃婚跟你有什麼關係?”
“第一個發現犯罪現場的目擊者,往往是最大的嫌犯。”他幾乎可以想見海爾在另一端揚起眉毛的表情。“那羣婆婆媽媽一口咬定我早已知情,蓄意隱瞞不報。”
“可憐的孩子。”輕笑聲更愉悦了。“她呢?”
“誰?”輪到他耍大牌了。
“羅傑。”對端沉聲警告。
“當然是氣到爆、不然還會有什麼?”羅傑效法他輕快的嗓腔。“下半生你最好別再踏入美國一步,因為有一位小姐矢志獵下你的人頭。”
海爾大笑。“幫我轉告她,我在她的大本營恭候大駕。”
羅傑愣了一下,“你飛到台灣去?為什麼?”
“不為什麼,兩年為麥氏銀行做牛做馬,有假無法休,現在也應該讓我喘口氣了。”背景音聽見他禮貌地向某人説聲謝謝,接著就是啜了口飲料的聲音。
喝!這傢伙忒也幸福自在。
“所以,‘沒在談戀愛’的小麥先生,您終於下定決心了?”
“可以這麼説。”和多年老友交談真好,不需要太多言語,便了解對方的心意。海爾滿意地品嚐頭等艙的紅酒。
“為什麼?”輪到羅傑輕笑起來。
“或許,就如你之前説過的,她是第一個敢挑戰我權威的人。”
“而我們一世英明的海爾.麥克羅德先生怎麼可以輕易放過‘敵人’呢?”羅傑揶揄道。
“可不是。”
“仁慈的大神可否告訴,我該‘不小心’泄漏您落腳何處呢?”
“君悦飯店。”
“好吧,等女戰神找上門時,我親愛的朋友,希望你已準備好面對她的怒氣。”
他的語氣,怎樣都讓人覺得幸災樂禍大過同情。
三天後,君悦飯店的總統套房被一隻粉拳敲開。
即使在盛怒中,井長潔小姐也堅持保留自己的格調。
海爾看著她一臉精緻的淡妝,一身最新款夏季輕衫,粉綠色的無袖針織衫,外配同色系薄紗襯衫,下身是一條合身的白色棉質七分褲。反觀他,光著腳丫子,敞開三顆鈕釦的胸膛,看起來不修邊幅又可惡的──性感。
淑女小提包飛到他的胸膛,著地而落。
啊,優雅不過爾爾。他啓開一絲笑意。
“我真不敢相信,你就這樣把我丟下來。”她怒瞪回沙發上躺好的男人。
“我必須這麼做!我犧牲了自己來成全你。”罪魁禍首趣味盎然地回答。
她看起來清瘦了些,巴掌大的小臉更削陷了,只是腎上腺素過度分泌的結果,讓她看起來仍然精力充沛,一頭亮麗的鬈髮飛揚。
“犧牲?”她憤喘一聲。
“我是那個逃婚的人,所有的人會把一切責任歸在我頭上,你完全是無辜的那一方,而婚禮也如我們兩人預期的中止了。”他合情合理地指出。
話是這麼説沒錯,可是……可是……
“我居然被新郎丟在禮堂裏,講出去我多沒面子!”
幸好雙方家長手段高,所有新聞在第一時間封鎖得完美無缺。麥克羅德先生當機立斷,在賓客前宣佈新郎食物中毒,緊急送到醫院急救,而她父親則立刻説明,準新娘已經焦急地陪往醫院途中,婚禮暫時中止,因此媒體上才沒有鬧大笑話出來。
即使如此,麥克羅德家的世紀婚禮臨時中斷,也著實在新聞上沸沸揚揚了好一陣子。
“那更奠定了你是受害者、而我是萬惡禍首的形象,不是嗎?”他輕鬆寫意地躺在長沙發上,拿起“台北旅遊志”。已經午後四點,再過片刻便要吃晚餐了,這座城市有哪些地方適合飯後小酌呢?
看他這副無事人的模樣,井長潔為之氣結。
她就是覺得心裏不舒服嘛……居然被人家當庭“拋棄”,活像她多沒行情似的。
海爾瞄一眼她鬥敗公雞的神情,不禁嘆了口氣。
“過來。”
她扁著唇,心不甘情不願地挨坐到他身側。
偎躺進他的懷中時,兩人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彷彿有一輩子不曾擁抱對方了。吻很自然地引發。她嚐起來依然甜美,覆在他掌中的線條依然玲瓏有致……
“你父親和你談過我們結婚的事?”井長潔突然推開他。
“就在同一個週末。”好吧,甜頭得等到晚上。
“別告訴我你同意了!”
“當然沒有。”他眼也不眨。
“那他們如何強迫你舉行婚禮?也把你關起來?”
“關得暗無天日。”他保證。
“你知道他們如何對我嗎?老頭子把我騙到旅館去軟禁,還偷偷把我的護照鎖在銀行保險箱,二十四小時請飯店的人守在我的房門口,我應該控告他綁架!”
“太不應該了。”他同意。
“這羣大人真該改掉把自己兒女當成財產的習慣!”
“可不是嗎?”
“為什麼我覺得你很自得其樂的樣子?”她狐疑地盯視他。
“我是笑中帶淚。”
她又瞪了他好一會兒。
“怎麼了,親愛的,你的表情會讓我以為,婚禮未如期舉行令你非常失望。”
“別開玩笑了。”她連想都不用想。
“那不就得了,從現在開始,一點問題都不會有。”他的嘴角含笑。
“可是問題不會這樣就自動消失,我們得想出一些反制的方法,否則等我們回去之後,他們還是會逼我們結婚!”她煩躁地開始踱來踱去。
“我們已經以實際行動表達抗議,那些父母為了自己的顏面著想,應該不會再出這種餿主意了。”他站起來伸個懶腰。“來吧,你是這裏的地頭蛇,帶我四處逛逛吧!”
他怎麼能渾然無事的模樣,一點都不擔心?井長潔不懂。明明一堆問題就擺在眼前……
可是,真要讓她舉出是哪些問題,她又説不出個所以然來。總覺得,就這樣從婚禮上逃跑,絕不可能解決任何事。
難道是她想太多了?難道真如他所説,等他們回美國去,一切問題會自然迎刃而解?
“我向來是我們兩個人當中,最不深思熟慮的那一個才對,為什麼現在反過來了?”她欲哭無淚。
“把一切交給我吧!我會打點得好好的。”海爾含笑將她擁進懷裏。
“真的嗎?”井長潔半信半疑。
“當然。”那口牙齒太白了。
於是,井長潔的每一根神經都告訴她,這男人才是最不可信任的一環!
對於海爾這樣的“老外”而言,位於長春路和吉林路交叉口的“阿美熱炒”,無疑是一種新鮮的體驗,它比一般的夜市和路邊攤乾淨,卻又保留平民飲食的特色。跑堂熱絡地穿梭在顧客之間,送上一盤又一盤噴香熱辣的快炒小菜,十足十的本土氣息。
海爾並不是真的嬌貴到從沒跑過麥當勞、啃三元美金的漢堡──只是,這樣的異國平民風依然讓他新奇不已。他甚至穿著T恤和牛仔褲呢!在以往,這種衣著只是家裏休閒時穿用,一旦外出,POLO休閒衫已經是他的最底限。她常笑他活得比威廉王子還辛苦。
“那是什麼?紅紅綠綠白白的,顏色好漂亮。”他連忙指著從他們桌旁經過的一道菜餚。
“炒花枝,紅的是辣椒、綠的是芹菜、白的是某種魷魚。”她悶悶地喝口生啤酒。
“快快樂樂也是玩,愁眉苦臉也是捱,你選擇用愁眉苦臉的方式過完我們難得的假期嗎?”他輕哄她。“這是我們兩個首次出國度假。”
“對你是出國,對我卻是回國呢!”她扮個鬼臉。“好吧,我陪你‘邦妮和克萊德’”一下,一起我倆沒有明天好了。”
他笑了,探身揉揉她的頭髮。
一名服務生端著一道鐵板燒肉從他們身旁經過,辣椒觸在熱燙的鐵板上,煎出刺激的香味。
“咳咳咳咳──”她咳得眼淚都掉出來。
海爾想起她不善吃辣,後方那桌的陣陣辣風想必嗆壞了她。
“我們換個位子吧!門口的桌位比較通風。”他舉手揮來服務生。
她順著門口的方向望過去。
“天哪!不要動!”火速把他的手扳下來。
“怎麼了?”
她拿起菜單遮住自己的臉。“我看到我的前男友了。”
嗯?海爾挑了挑眉,這個有趣。
“哪一桌?”
“大門右方,有三男兩女的那一桌。穿淺藍色襯衫的那一個。”趁那邊廂不注意,她大致觀察了一下。“嗯,除了他,同桌沒有我認識的朋友。”
海爾依言尋望,看中了她描述的男人。
“普通。尚可。”他夾一筷炒麪入口。
他古里古怪的語氣讓井長潔不禁好笑。“他高中看起來更吊兒郎當,可是看在小女生眼裏,這個叫做‘帥又有型’。”
“敢情在下就是不夠吊兒郎當,高中時才會被井小姐討厭個半死?”海爾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她著實驚訝了好一會兒。
“海爾,你現在要跟我翻高中時期的愛情帳?”她可沒去咬他和夏琳小姐的那一段,以及其他無數露水姻緣。
海爾收到危險訊號,安分地改變話題。“你又對那個可憐的男人做了什麼事,現在避他唯恐不及?”
“你這人真的有毛病,每次都假定是我這方有問題。”她放下菜單,給一個大白眼。“人傢什麼都沒做,只是覺得和前男友碰面有點尷尬,這樣可不可以?”
“你們倆當初為何會分手?”
有人很喜歡追根究柢,井長潔過度甜蜜地一笑。
“他愛吹噓。”
“吹噓什麼?”
她投過來的一個衞生眼馬上讓海爾瞭解。
“啊。”他怡然拿起啤酒杯。
“尤其井家在台灣還有點名氣,他則來自普通小家庭,你可以想見這樣的女朋友讓他在朋友之間有多麼神氣。”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家世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所以更討厭有人拿這種事來誇口。
“虛榮是我最喜歡的原罪。”他喃喃。
“你們男人對於這方面的幼稚永遠讓人不解。”
“所以這是男性普遍具備的心理缺陷?”他揚了揚眉。
“起碼女人不會把這種事拿出來誇耀。”
“聽您忿忿難平的言下之意,我可以假定……”他露出深思的表情。“金髮男人終究不是‘最’中看不中用的那一型嗎?”
一顆花枝丸飛過來!
海爾大笑,連忙躲過。
井長潔好氣又好笑。她現下彆扭得要命,他倒是自得其樂得很,明顯比待在美國時放鬆一百倍。
他又看了門口那一桌几眼,突然端起生啤酒站起來。
“走吧!”
“你要去哪裏?”她警覺地問。
“去向你的前男友打個招呼。”他拉起她。
“你!我……我才不……喂,放開我……要去你自己去……喂!”可憐的一六○永遠不敵一八七的蠻力。
她被他“簇擁”──實則綁架──在懷中,一路直擊前男友的桌位。
“嗨。”海爾友善地站在她前男友後頭招呼。
滿桌的人同時抬頭。
“噗──”前男友一看是她,滿口啤酒登時噴出來。“小……小潔,好久不見,你……你不是到美國去唸書了?”
在眾人面前演戲向來是井長潔的拿手天分,她轉瞬間便恢復落落大方、儀態萬千的風采。
“現在是暑假期問,我回來台灣度假。”
“你變漂亮了。”前男友笑得有點尷尬。
“謝謝。”她把垂在胸前的長髮往後撥。
“這位是?”其他人注意到她身旁的俊美男人。
海爾聽不懂中文,但是從每個人的反應感覺得出自己已經被帶入談話。
“海爾.麥克羅德,潔依的現任男友。”海爾主動和每個人握手。“方才潔依説她看見老朋友,所以我們過來打聲招呼。”
“你們真客氣,哈哈──哈哈。”前男友除了乾笑,還是乾笑。“你們要不要一起坐下來吃飯?”
她搭腔。“不用了,我們……”
海爾截斷,大方地拉著她坐下來。“既然如此,我們就叨擾了。”
她不依從的話,很有可能在大家面前跌個狗吃屎,井長潔只好盈盈屈身就坐,在桌底下踹這金髮洋鬼子一記。
“海爾.麥克羅德,這個名字好熟……我好像在哪裏聽過……”同桌有一位在外商銀行工作的朋友搔搔頭。
“在美國,名叫海爾和麥克羅德的人很多,應該只是同名同姓而已。”他瞄她一眼,藍眸中寫滿戲謔,他們同時想起她方才關於吹噓的反應。
“沒錯,海爾只是個無名小卒,在我們朋友圈還有個外號叫‘謙虛的小麥’。”井長潔假笑一下。
雖然沒有人知道他們在打什麼啞謎,但語態間的親匿是無庸置疑的,前男友渾身跟長了蟲一樣,比她更不自在。
看他一臉痛苦,井長潔覺得平衡了一些。
“小潔,你們交往很久了嗎?有沒有結婚的打算?”前男友沒話找話説。
“我才二十四歲,現在結婚太早了吧!”她敬謝不敏。
“不早-!”同桌的朋友拍拍前男友的肩膀笑道:“阿志已經結婚了。”
她驚呆了。
啊?啊?啊……啊──心裏連續狂叫數聲。
“啊?”出口來,只是一句幾乎斷氣的輕鳴。
“我去年結婚的,當時你不在國內,所以沒放帖子給你。”前男友靦腆地抓抓頭髮。“小孩兩個月後就出生了。”
“啊?”她的喉嚨彷彿被人焰住。
“請問一下,您今年貴庚?”海爾感興趣地問。
“我大潔依一歲。”前男友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現在人都流行晚婚,可是早一點結也不錯。我遇到對的女人,就趕快訂下來了。”
她呆呆望著一臉笑意的前男友。他跟海爾同年,居然已經結婚了。
不──不不不,眼前這個人一定不是她前任男友,他被外星人附身了!這個居家男人,標準爸爸,完全不像她當年交往的那個痞子啊!
“那個……我……我們還有事、我們先離開!”她茫然無措,硬拉著海爾站起來。“嗯,呃……恭喜你!新婚快樂……也不算新婚,我是説……祝你喜獲麟兒。”
“那麼,各位……”海爾還想講幾句場面話。
“走!快走!”
井長潔硬揪著他,落荒而逃。
“我的天哪!他結婚了!你能相信嗎?我印象中那個吊兒郎當,浮誇不實的傢伙,現在已經是一家之主,當上爸爸了!”
淡水河中,夜燈盪漾,沒有回應。
“你的反應活像已婚人士身上全帶了病毒。”海爾將一顆小圓石扔進夜濤裏。
“在我心裏,他們確實是的。”她坐在河堤上,望著擾亂波心的長風,風定心不止。
“難道你從未想過,我們倆持續交往下去,總有一天也會結婚?”藍眸在月夜下變成深墨色的海。
“老實説,沒有。”
“為什麼?”他仍然輕鬆,再丟一顆石頭進水裏。
“海爾,你……你該不會認真想要娶我吧?”她有些怕怕的看著他。
“想聽實話嗎?”他輕撫她的臉頰。
不想。
“嗯。”她硬著頭皮點下去。
“是的,我想過。”他温柔地輕撫她的臉頰。“我想過要和你結婚,我想過讓你為我生孩子,我想過我們一家人一起到牙買加度假、到加拿大滑雪。我甚至想過──當你賴牀而傭人又生病請假的時候,我應該做什麼早餐給孩子們吃。”
井長潔呆住了。結婚?孩子?一家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反正事情還早得很,以後有機會再説。”他安撫道,完全不想強迫她。
但是她不要他這樣!她不要他為自己著想。
過去的日子以來,有一道輕紗一直掩在那裏,將幕後的難題藏得若隱若現。她一直在迴避掀起紗簾的那一刻。直到這一刻為止。
再不能逃跑了。該是面對現實的時候,她知道。
“海爾,我們還這麼年輕,我們負擔得起婚姻嗎?”她茫然望著遠方燈火。“你看看我們身邊的大人,你父母、我父母,沒有一個人的婚姻有好下場的。”
“我們並不一定會與他們相同。”
“但是,我們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她必須深呼吸好幾口氣,才能平息胸口的慌亂感。“你我都知道政策聯姻會帶來多麼冰冷的家庭生活。你的父親起碼還有勇氣離婚另娶,我的父母這方,若非我母親早亡,他們可能會礙於地位和形象一輩子僵持下去,而最後受苦的人,還不是我們這些做子女的。”
“你太悲觀了,上一代的婚姻不幸福,不表示我們這一代歷史也會重演。”就因為殷鑑不遠,所以他們更懂得避免。
“為什麼不呢?有任何原因説服我們,我們比那些大人更好嗎?比他們更完美、更有智慧、更懂得如何不搞砸自己的人生?他們每個人都是這個社會的佼佼者,連他們都搞不好自己的婚姻了,憑我們初出茅廬的兩個小鬼,有哪一點能做得比他們更成功?”
“你説得對,哪天我們結了婚,或許不到兩年就離婚了;也或者我明天就出車禍,後天便不在人間,甚至連結婚與否都不必考慮。”他輕扯她柔亮的大波浪。“未來有太多的不確定,但是,這就是生命有趣的地方,不是嗎?它可以變得更壞,但是它也可以變得更好。”
他的回應,不知怎地,讓她更加心慌。她投入他的懷裏,不敢再看那雙深邃温柔的藍眼睛。
“我不知道……海爾……”
感情上知道自己眷戀這片胸膛,理智卻一直將她往後拉,阻止她再往前走一步。
她不喜歡這樣!
他才應該是那個避婚姻如蛇蠍的人,正常男人都是這樣的!他們為什麼反過來了?
她不喜歡這樣!
“你繼續當壞人好不好?繼續眼高於頂,堅持你的白種人自大論!”她緊緊埋在他懷中。隔著薄薄的衣服,他隱約感覺到胸口有微熱的濕意。
“那些話是説來氣你的!我並不真的這麼想,起碼從愚蠢的高中時期過完之後就沒有了。”他無奈道。
“那你就繼續氣我嘛!我寧願你氣我,都好過現在這樣……這樣……逆來順受。”她的哽咽聲更明顯了。
“我猜羅傑的話終究應驗了,或許他該改行去當靈媒才對。”他莞爾一笑。
“這關羅傑什麼事?”她吸吸鼻子抬起頭。
海爾吻掉她頰上的淚痕。“他説,有一天我會明白,愛情與膚色沒有絕對的關聯。”
“愛情……”她盯著他的胸口呢喃。
“好了,先別為這件事煩心。”海爾親吻她的太陽穴。“我們還可以在台灣廝混一陣子,等我休完年假回美國去,我們再來處理這個問題。總之,你若不想結婚,沒有人能強迫你的。”
他為什麼不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擺出傲慢的那一面開始罵人?
“海爾……你害我好難過。”她又埋回他的懷裏。
他吻著她的發心,她的臉頰,用不再隱藏的愛意圈裹住她。
“潔依?”
“嗯?”她的回應含著鼻音。
“我們也是大人了。”
她細細端詳他的睡顏。
似乎不久前,他也曾經這麼端詳過她。
厚重的窗簾掩去大部分的晨光,他的五官顯得更是凹凸分明。
他的眉形似兩柄金色的鐮刀,即使放鬆的時候,也像眉心微挑的樣子,有一種天生的傲慢。
他的鼻,挺峻直峭,鼻樑中央有一處小凸起。麥家最讓她欣羨的外貌特徵,就是這挺鼻管了。
他的唇有些薄,不笑時看起來便很嚴苛,一笑起來……呃,還是跟他的眉毛一樣,總覺得帶點高傲勁兒。
他的臉頰瘦長,很有英國貴族那種優雅的調調,耳垂飽滿而服貼著頭形,是東方人會喜歡的那種帶福相。
這是一張好看的臉,不平易近人,總是輕傲睥睨,但是一張好看的臉。
童年的一切流過。
他們初識、惡搞對方、分離、重逢、相戀,然後──相守?
若是此刻的她跳上時光機,回到中學時期,告訴那個憤世嫉俗的小潔依:“嗨,我是你,有一天,你會和你現在最討厭的這個海爾談戀愛。”小潔依八成會回啐她一口吧?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
但是,我們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她想起自己昨夜説的話。
他們真的和父母那一輩很相像嗎?那些“大人”也和他們一樣,從青春期便相識,逐漸瞭解對方,進而──愛上對方?
沒有的。他們略過了那些步驟,直接跳進禮堂裏,跳進冰冷的婚姻。
她和海爾不會這樣。她為什麼要一直推開他,不敢承認──其實,她是愛他的呢?
井長潔坐在牀尾,靜靜探視這張深沉的睡顏。
她是愛他的──這句話不斷在心中迴響,越來越大聲。
她是愛他的!她是愛他的!
而他的許多作為也早就説明了相同的意緒,她不能再欺騙自己。他也是愛她的。
她真的要不斷的推開他,直到有朝一日,他們兩人都疲憊不堪,決定把過往的所有痕跡全部切斷嗎?她可以忍受生命中不再有他的日子嗎?井長潔為這個遠景悚然一驚。
或許,她是該做點什麼了……她從來不是個膽小鬼!
海爾在沉眠中,突然覺得鼻頭癢了一癢。他咕噥一聲,舉手撥開。
被握進一隻軟綿綿的手中。
他眨開眼瞼,嗓音因濃睡而沙啞。
“潔依?”
一個吻落在唇上,他挑開唇角,意欲加深這個吻。
被她握住的手上突然傳來奇異的觸感,他抽回自己的手!
一張面紙捲成長條形,在他的中指上纏了一圈。
他深深望著她。
“親愛的海爾先生,我仔細地考慮過了,由於你的性格很差勁,做人很高傲,又可惡的把我扔在禮壇前,讓我在所有親朋好友面前丟臉,我認為有人應該替天行道,代替月光女神懲罰你。”她吻上他的唇角。
“當然,任何人都不能忽視月光女神的重要性。”濃睡讓他低沉的嗓音更添進一分沙啞。
“所以,你願意娶我嗎?”
那雙金色的鐮刀,在晨光中舒朗成兩起輕波。
“我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被女人求婚,我得好好想一想。”
頂在他胃上的手肘要他不要太挑戰自己的運氣。他大笑起來,拉過她緊緊吻住。
“是的,正義女神,我極之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