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應連天天應笑,子當擊築吾當歌。
三十年前,慕容海天南下泉州府,信口一吟,便成就了海天鏢局東南獨大的傳説。
可惜無論什麼樣的英雄總有遲暮的一天,就在慕容海天七十大壽的前三天,他拋手人寰,壽終正寢。
一時間東南武林為之震驚,弔唁奔喪者絡繹不絕,好在海天鏢局財大氣粗,擺下十里長席,宴請天下英雄同喝一杯水酒。
十里長席當然不可能是真的長席,只是以海天鏢局為中心,方圓十里內但凡掛了慕容家燈籠的酒樓客棧,一概可以宴飲休憩。
當然,這也就給了不少肖小之輩可乘之機。
龍泉酒家是泉州最大的酒樓,如今自然是高朋滿座,各幫各會各門各派的頭腦首領推杯換盞,指點東南武林的未來命脈,議論海天鏢局少主慕容璉珦此番治喪的得失,更多的則是素昧平生一見如故,滿樓的“久仰”、“哪裏”、“原來”、“正是”……好一番熱鬧喧囂。
至於樓外的敞席,就安靜許多,畢竟年輕俊彥們早被師長帶上樓去,留在外頭的不是無名小輩就是跟班隨從,俱是一臉木然。
最外的一張破木桌前坐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正在瞪着一桶刷鍋水一樣的排骨湯生氣,一雙竹筷幾乎快要捏斷,嘴裏憤憤不平:“就算是見人下菜碟,也沒這麼個下法——”
背後一聲笑:“怎麼,這年頭騙吃騙喝的還講究起來了?”
年輕人忙回頭,見身後一個青年公子負手而立,一身月白綢衫外罩了件水滴竹葉青的箭袍,修眉之下是一雙温和清澈的眼睛,端是卓爾不凡玉樹臨風,滿身的江南書香之氣。
年輕人頓時窘迫得滿臉通紅,“你怎麼知道”五個字在舌邊打了幾次滾,硬是沒有説出來。
青年公子哈哈一笑:“走,我們樓上吃去。”
“我們?”年輕人大驚。
青年公子理所當然地點點頭:“自然……不過小兄弟,你這身行頭不對,唔,也罷,來來,你把頭髮散開,拿着這個,還有這個……差不多了,眼神兇狠些,咱們走。”
年輕人腰間掛着個巨大的酒葫蘆,手裏持着根剛剛折下來的竹枝,披頭散髮,心中尋思,這這這,不成了叫花子?
他糊里糊塗地被那個公子哥兒一帶,大模大樣闖進酒樓,一個來索要名帖的店小二被二人一起冷冷地逼視回去,掌櫃的雖然不知二人來歷,但不敢怠慢,直接將兩人請到一桌靠窗雅座,美酒佳餚流水般送了上來。
青年公子自斟自飲,吃得十分愜意,年輕人本來還有三分侷促,被酒香一勾,也埋頭大吃起來,二人一個風流儒雅,一個豪邁不羈,眾人雖然偶有注目,但是無人上前搭訕。酒過三尋,年輕人再忍不住,舉杯道:“小弟姓馬單名一個秦字,敢問兄台是?”
青年公子慢條斯理放下筷子:“相逢何必曾相識。”
馬秦一咬牙,實話實説:“兄台請便吧,小弟……呃,實在不認得慕容老鏢頭,稍畢飯後弔唁……那個小弟就不去丟人了,告辭。”
青年公子大驚:“什麼?慕容老鏢頭死了?”
馬秦怒得一拍桌子,引得無數人向這邊看來,他自知不妥,又壓低嗓門,這回連兄台也不喊了:“你連誰死了都不知道,就敢來白吃白喝?”
那青年公子神色不變,眼裏微露驚疑,嘴角卻浮出絲絲微笑,似乎在説“有何不妥”。
馬秦一雙烏黑溜圓的眼睛轉了又轉,終於恭恭敬敬舉杯道:“這位大哥,我敬你一杯。”
於是兩個混混的酒杯就這麼碰在一起,發出“叮”的一聲會心脆響。
龍泉酒樓果然名不虛傳,好酒好菜招呼完畢,就有人捧了上好的鐵觀音來,説是慕容家少主稍頃即至,請大家品茗歇息。
右手桌上一個白鬚老者頓時不悦,低聲冷冷哼道:“慕容璉珦好大架子,還沒爬上正座兒,就端起威風來了。”
想來他身份甚高,一桌子人倒有大半點頭附和,只有一個錦袍漢子勸道:“錢老爺子何必動怒,慕容兄一時忙亂,照顧不周也是有的。”
哪知那老者卻是火暴脾氣,自顧自舉杯:“哼哼,有這樣的朋友,倒也難怪慕容璉珦有這般底氣。”
他話語間分明譏諷那個錦袍漢子有意攀附慕容氏,那錦袍漢子被生生擺了一道,滿臉不快,但終究未曾發作。
馬秦聽得有趣,便向那青年公子低聲道:“這老頭兒就是海寧錢龍王,也難怪武夷陳家不敢招惹他。
青年公子的眼睛亮了亮:“小兄弟倒是好眼光。”
馬秦得意一笑,“本來以他的身份地位,慕容璉珦應該安排進海天鏢局內院是——嘻嘻,這龍泉酒樓嘛,多半都是二流角色,怪不得他老人家心裏不舒服。”他似乎對江湖掌故極為熟悉,一開口就滔滔不絕,連青年公子的眼色也沒有留意,聲音不知不覺就放大了些。
那海寧錢龍王果然拍案而起:“這位小兄弟好狂的口氣,錢某不才,請教尊姓大名,師承門派?”
馬秦滿臉通紅,自悔失言,但話已出口也沒有迴旋餘地,只好站起身,暗地裏連連扯那青年公子,盼他出來斡旋一二。
錢龍王更逼近道:“既然這龍泉酒樓裏都不過是些二流角色,小兄弟何不露兩手真章,給大傢伙瞧瞧?”
兩人上樓本就引人注目,錢龍王起身發難更是引來大半目光,這句話一出口,滿樓鴉雀無聲,齊刷刷看向馬秦。
青年公子低聲笑道:“你自己惹的事情,莫要拉我下水。”
馬秦一張臉倒是由紅轉白,咬牙道:“好!錢老爺子,是我説話不留心得罪了你,要怎麼樣,你劃道吧。”
錢龍王倒是一驚,他見馬秦生得單薄秀氣,一臉的年少不通世事,料定他是個倚仗師門勢力口出狂言的小子,不足為懼,倒是旁邊那個公子哥兒打扮的青年深藏不露——沒想到馬秦居然一口答應下來。他前輩身份自然不便欺侮晚輩,負手道:“你用什麼兵刃?”
馬秦胡亂應了一聲,聲音低了下去:“我用判官筆……可是我沒帶……要不我們點到為止好不好。”
錢龍王被他一通胡纏,怒道:“接刀——”回身握起一柄短刀,劈手連鞘擲出,這一擲他使了五成真力,要看看這少年究竟功夫如何,雙手蓄力,左足虛點間拉開架勢就要出招。
只是馬秦“啊”的一聲淒厲慘叫,擲出的刀柄撞在他左肩上,竟然連人摔倒,他撐地站起來,拾刀在手,揉着肩膀道:“請——”
錢龍王着實沒有料到他功夫居然不濟到這個地步,總不能一掌下去將他立斃當場,一時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一腔怒火無處發作,轉向一旁的青年公子道:“這位仁兄請了——這個小兄弟是你的人?”
馬秦急忙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不干他的事。”
“青年公子”心裏早罵了八百遍晦氣,但事已至此沒有辦法,只好冷笑一聲,將手中茶盅向桌上一拍,道:“小兄弟,我們走。”一手拉過馬秦,躍窗而出,一溜煙兒地走為上計。
錢龍王大怒,剛剛要追,忽然心念一動想起什麼,雙指一捏茶盅居然紋絲不動——松木厚板上嵌着小小一杯碧綠茶水,不多不少,一滴也沒外漏。
如此內力,錢龍王竟有微微懼意——這人是誰?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馬秦可沒有看見那茶盅,一路狂奔,跑過三條街才按着胸口停下道:“他……他……他們沒追上來……我還以為你怎麼都會兩手功夫,沒想到咱們都一樣。”
青年公子的鼻子都快氣歪了,上上下下打量馬秦幾眼:“就你這樣……也敢隨便説別人是二流角色?”
馬秦大惑不解:“我武功低微是我的本事太差,我實話實説是我的態度——喂,你去哪裏?那邊是龍泉酒樓的方向!”他一把拉住那個青年的袖子。
青年低頭看了看“他”的手,皓腕如玉,五指青葱,顯然是捏慣了筆桿子的:“姑娘,男女有別,放手。”
馬秦的臉又一次紅了,但是她還是死死扯住袖子不放:“你是不是要回去拼命?真的危險,錢龍王出了名的殺人不眨眼,你到底要回去幹什麼啊!”
青年人終於被她逗笑了:“我要回去還衣裳——這身行頭是租的,馬姑娘。”
“我買下來”,馬秦猶豫片刻,似乎下定決心:“我買下來送你,權當是報答你帶我混飯了。”
她直視青年的目光,好像在反駁一絲看不清的玩味:“你不用這樣看着我,我……我不是專門的混混,不喜歡欠人東西的。”
“專業混混”的臉紅了紅,他顯然很久沒有遇見這麼義正詞嚴的指責。
馬秦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管怎麼説,剛才險些帶累了別人,她撓撓頭:“唔……要不然,我請你喝酒……不知怎麼稱呼閣下?”
許久沒有遇到過把“江湖氣勢”扮得十足十的女孩子了,“專業混混”甚至不好意思再忽悠下去,老老實實回答:“我叫蘇曠。”
馬秦氣壯山河地將荷包向櫃上一拍,對掌櫃的大聲説道:“酒。”
既然要請朋友喝酒,自然要管夠,馬秦看起來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這是她第一次按照“江湖規矩”辦事,只覺得熱血賁張,美中不足的是……請客的對象是個混混。她強行告誡自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稍後萬萬不可再露出瞧不起別人的樣子。
蘇曠剛從對面的衣行回來,就看見馬秦用筷子敲着酒杯,大聲吟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唔,這話聽着真叫一個不合時宜。
馬秦很殷勤地為他滿上:“來來,幹,我們也算是貧賤之交了。”
蘇曠悶頭把酒喝了,他生平第一次覺得,女孩子根本就不應該出來闖江湖。
偏偏馬秦湊過頭來打聽:“蘇兄,你到泉州有何貴幹?”
蘇曠本分回答:“我聽説慕容老鏢頭昔年折了左臂,後來得異人指點,創下一路獨臂穿花拳——本來有心上門請教,沒想到他已經歸西,着實緣慳一面。”
馬秦搖頭道:“誒,蘇兄這就走了偏門了,那些缺胳膊少手的有幾個終成大器?就算琢磨些刀法拳法,也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依我看——”
她説不下去了,她看見了一隻手,紋理膚色幾乎和血肉之軀一般無二,但確實是一隻義手,馬秦忙不迭得道歉:“抱歉抱歉,蘇兄,我直來直往慣了……”她站起身來,舉着酒碗,滿臉都是歉意。
蘇曠無奈搖頭,他沒有衝女人發火的習慣,只好仰脖子一飲而盡,偏在此時,又聽耳邊悠悠一嘆:“唉,難怪蘇兄一表人才,淪落到這步田地呀。”
蘇曠忍無可忍地放下碗,打量着馬秦——若説她是裝傻,一臉的真誠無辜也不像做出來的;若是她是真的性子直爽……這姑娘好歹也有個十八九歲,她究竟是怎麼長這麼大的?
馬秦連喝七八碗米酒,臉上已是微微泛紅:“蘇兄……萍水相逢就此別過,若是言語有什麼得罪,你千萬別放在心上——時候不早了,我要去趟鏢局看看究竟。”
去鏢局看究竟?蘇曠眉頭一皺:“有什麼好看的?”
馬秦神秘道:“蘇兄你難道沒有看見,這一回來奔喪的江湖人士未免太多了些,若是我沒有猜錯,必是慕容海天死因上有些蹊蹺,海天鏢局近日定有大亂。”
蘇曠也點頭:“你説起這些,倒真像個老江湖……只是,馬姑娘,慕容老鏢頭的死因,和你有什麼相干麼?”他畢竟沒有馬秦直爽,嘴邊一句話實在不忍説出來——就你那點功夫,就你這個脾氣,跑去調查……你以為所有人都像我這麼好涵養?
馬秦卻拍桌道:“天下人管天下事,只要是江湖事,我都管得。”
“告辭。”蘇曠低頭喝酒,決定不再發表任何意見,他能怎麼辦,總不成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跑去砸慕容家的場子——更何況,他堅定認為,如果一個人既口出狂言又沒什麼本事,那自然會有靠山,他對大小姐的興趣素來不高,樂得自己逍遙。
小酒鋪裏只剩下他一人,蘇曠斟了碗酒,瀝酒於地,他本意確實是正裝求見,好生請教的,沒曾想千里迢迢奔波至此,最後只落得遙遙一祭,算來慕容海天也是英雄一世,聽聞他本打算在七十壽筵上封刀退隱,傳位慕容璉珦,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麼忙忙碌碌一輩子,連一天安生日子也沒有享受過,也不知他老人家九泉之下,是否無憾。
小酒鋪前車馬如流水,不時有北地江湖客縱馬狂奔而至,又有數十輛慕容家黑棚馬車來回接送客人,百餘年來,泉州第一次有這麼多江湖人云集於此——蘇曠心裏微微一動,馬秦其實眼光頗毒,以慕容海天的聲望地位,本不該有這麼些人弔唁捧場,難道説真的有什麼事情發生?
他站起身,招呼老闆結帳,掌櫃的踱過來道:“剛才那位爺酒錢給多了,喏……這還剩一兩七錢三。”小小的織錦荷包上繡着幅“田園居陶潛撫無絃琴放歌圖”,繡工極是精美,遠山縹緲,陶淵明醉意燻然,古琴上細細繡着“劍膽琴心”四個蚊須小字,荷包口處墨筆提了二字:阮囊。
這姑娘倒也有趣,蘇曠的心微微一軟——萬一她真的是個愣頭青呢?萬一刀劍無眼,沒人給她解釋的機會呢?那個女孩子也就是不會説話了些,又有幾個年輕人不是這樣?
他轉頭笑道:“掌櫃的,借問一句,海天鏢局怎麼走?”
“順着這條街直走,右手邊拐過去就是了,要還找不到就跟着那些馬車走,這兩天半條街都是去慕容家的。”掌櫃的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神色,想必這些日子見多了攀附奔走之輩,轉身陰陽怪氣哼了句:“嗤,江湖人。”
慕容家雖然也算個大户,但終究不是鐘鳴鼎食的官宦人家,頭一回應對這樣的排場,畢竟露了怯——鏢局大堂改設靈堂,哭喊的祭拜的沉痛嘆息的……濟濟一堂摩肩接踵;內院裏留客休息,端茶送水的把酒言交的互換名帖的……熙熙融融刀劍相撞。下人們幾乎已經個個健步如飛,但還是架不住遠近無數江湖人陸續前來,粗俗漢子們倒也罷了,偏還有些識文弄墨的要念一念祭文,獻兩幅輓聯,總而言之人手十分不足,連鏢師們和內眷們也不得不出來幫忙。
蘇曠沒費多大力氣,就換了身下人衣裝,神不知鬼不覺地摸了進去,一邊隨機應變,一邊到處找那個專愛“主持公道”的馬姑娘。
他只盼馬秦能稍微聰明些,至少不要大模大樣地在人家府上亂走亂闖。
“你,過來。”一人衝他招手,那人一身白麻,孝子裝扮,四十多歲年紀,悲慼之餘不怒自威,八成就是海天鏢局新當家的慕容璉珦。
蘇曠低頭小跑過去,慕容璉珦急匆匆道:“你去跟劉總管説一聲,不等了,酉時請大家齊聚靈堂我有話要説。”
“是。”蘇曠轉身就走。
“等等”,慕容璉珦打量他兩眼:“你……?”
蘇曠忙笑道:“小人是廚房的,劉總管見人手不夠讓小的幫忙招呼。”
“去吧。”慕容璉珦疲憊地揮揮手,看上去已是幾日沒睡。
蘇曠竊喜,一溜煙地向後院竄去,剛剛穿過月亮門,忽然聽見一聲氣壯山河的呵斥:“鼠輩敢爾!”正是馬秦的聲音。
蘇曠只覺得後脊樑一陣發冷,咬咬牙向那聲音傳來之處奔去,聽見馬秦正在掙扎呼喊,聲音裏已帶了女子的尖音:“放開我——啊——”
聲音越來越近,夾雜着腳步,一個下人發問:“劉總管,好像是個女的,怎麼處置?”
一個頗有威嚴的聲音:“這時候摸到老爺書房,恐怕不是一般小賊,你交給李副總鏢頭,叫他好生拷問,瞧瞧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指使。”
蘇曠鬆了口氣,只要不是當場格殺,總有轉機,他忙迎了上去,向那居中之人躬身道:“劉總管,老爺吩咐説不等了,酉時請大家齊聚靈堂,他有話説。”
劉總管點頭:“知道了。”他回身吩咐:“你們幾個順便帶話給副總鏢頭,叫局子裏的人到時候帶上傢伙過來——你,去廚房説一聲,酒水茶點要備齊,不夠的立刻去採辦,今明兩天不用走帳房了。”
“是。”蘇曠斜身讓開路,看兩個麻衣僕役一左一右架着馬秦,早五花大綁捆了嚴嚴實實,披頭散髮,額角一塊青紫,一身下人衣襟被扯開大半,露出了雪白的一截脖頸,顯然也吃了不少苦頭。
蘇曠心中默禱,只盼這位姑奶奶千萬別喊出自己名字來。
馬秦倒也不傻,乖乖閉嘴被架走,只是擦身而過的時候衝着蘇曠使了個眼色——可惜她還沒弄明白使眼色和擠眉弄眼的區別,幾乎所有人都看在眼裏。
劉總管轉過身,冷冷道:“閣下是什麼人?”
蘇曠那叫一個欲哭無淚,只好速戰速決,他雙腿凌空一絞一錯踢飛二人,伸手捏斷了馬秦身上繩索,一拉她手:“走——”
馬秦慘叫:“啊——”
她的雙臂關節已擰得脱臼,被蘇曠一拉,直痛得哭爹喊娘。
劉總管已經拔刀斜劈過來,蘇曠一手捏住馬秦左臂一託一合,接上關節,左腿斜鈎間正點在劉總管刀背上,他一個拿捏不住,佩刀脱手而出,驚疑之下大喝:“點子扎手,快些叫人來!”
十餘人亂刀之下,蘇曠招架得也手忙腳亂,回頭怒道:“你還站着幹什麼,自己接上右手!”
馬秦倒也硬氣,左手顫顫巍巍抬起來,托起右手,有樣學樣猛地一抬,“啊——”又是一聲尖叫。
蘇曠快要被她氣死:“你……你不會接也説一聲啊……”
他見不露真章實在無法脱身,撩起地上繩索,真氣貫注環身一輪,十餘個家丁一起跌出,他回身一託接上馬秦右臂,猛回頭,見數名鏢師已經奔入內院,嘩啦啦各展兵刃將他們圍了個嚴嚴實實,幾個在內院歇息的武林中人也不遠不近地湊了過來。蘇曠實在心急如焚,若是再過片刻,慕容璉珦和天下羣雄畢至,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其中一個五十上下鏢師手持鏈子槍,上前一步:“小兄弟好俊的身手,不知到我海天鏢局有何貴幹?”
劉總管忙道:“副總鏢頭,他們是同夥,那個女人潛到老爺書房,不知要找什麼。”
“此中誤會一言難盡,改日再來登門謝罪。”蘇曠知道多説無益,手中麻繩如同靈蛇吐芯,利刃般直襲副總鏢頭雙目,趁他一退之際,繩頭繞住他手腕,一拉一抖,鏈子槍已經離手,蘇曠右臂直振,鏈子槍斜斜飛出,“創啷”的一聲釘在院內柳樹上,左臂挾起馬秦,凌空躍起——正在此時,一枝金邊鵰翎箭凌空飛過,將細鏈當空射斷,蘇曠無奈之下,只得回身落地,卻已跳出眾人之外。
慕容璉珦正將金弓遞給身邊下人,緩緩拔出劍來:“這位兄台就這麼離開,豈不是太不把我海天鏢局放在眼裏?”
內院院牆上,也有無數人持弓團團圍起,海天鏢局名不虛傳,只是片刻功夫,居然已經佈下天羅地網。
江湖人最不喜歡的就是婚喪嫁娶之類,虛與委蛇好生無趣,這回眼見橫生枝節,眾人暗地裏都是精神一振,許多人跑來看熱鬧,不少人已經在竊竊私語——“那人是誰?能一招奪下李鳳羽的鏈子槍,這手功夫江湖上可不多見啊。”
李副總鏢頭已經面如死水,蘇曠暗地叫苦,知道這樑子莫名其妙算是結下了——當着天下英雄的面,被人一招奪過兵器,這是何等的奇恥大辱。
馬秦拉拉他袖子:“你跟他們解釋吧,我一人做事——”
“閉嘴。”蘇曠四下看看,怎麼解釋?説我蘇某人仰慕慕容老鏢頭,千里來見沒想到他已經歸西了,又不想和大傢伙摻合在一起所以沒來弔唁,騙飯吃認識這個丫頭,一時不忍跑來拉她出去?至於這個丫頭——她覺得根本不應該有這麼多人來奔喪,肯定有陰謀要調查調查?
他自己都不信這種説法。
更何況他根本就不相信馬秦對他的説辭,只是這個時候,無論信不信,總不好把自己一個人撇清出來。他只好回頭低聲對馬秦道:“喂,算我求你,你好好解釋一下,要説快説,不然咱們走不了啦。”
馬秦搖頭正色:“我當然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説。”
慕容璉珦大笑:“好極了,既然二位都沒什麼可説的,動手吧。”
蘇曠情急無奈,忙陪笑道:“慕容先生千萬別誤會,我們二人絕無歹意,此事……純屬……唉,説來慚愧,我二人一時短了路資,小妹她小孩子心性,想要順手——”
馬秦怒吼起來:“蘇曠,你胡説什麼!我家世清白,餓死也不會做偷雞摸狗的勾當。”
慕容璉珦冷笑一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蘇大俠大駕光臨——蘇曠,我倚老賣老勸你一句,學武一途最講究心術光明——”
蘇曠已知他意,苦笑:“我自認心術一向還不錯……”
慕容璉珦厲色道:“你裝什麼糊塗!蘇曠,我也不妨直言相告,我雖然向來糊塗,但是家父的拳經,還不至於放在書房裏。”
眾人恍然大悟,齊齊大笑起來。
慕容璉珦微微一笑:“慕容家新喪,不願再見血光,蘇大俠,你請便吧,還盼日後好自為之。”他一揮手,下人齊齊讓出條道來。
蘇曠深深吸了口氣,慕容璉珦果然精明,今日一走,只怕這個名聲算是落定了;但若是不走,這場面劍拔弩張,接下來就是一場血戰,一旦背上人命,從此之後就是生死大仇。
他咬牙道:“走。”
馬秦被他拉得跌跌撞撞,急道:“蘇曠!我不走!你為什麼不同他們説——你怕什麼——你這麼一走了之,你是不是男人!”
蘇曠鬆開手,緩緩道:“馬姑娘,蘇某自取其辱無話可説,你自便吧。”
慕容璉珦讓出來的並不是什麼好走的路,後院院門依然堵得水泄不通,想要出去,就要穿過海天鏢局大堂。蘇曠站在小道前,微微頓了頓,想起大廳中無數人的嘲笑冷眼,實在如芒刺在背,他對天發誓以後,再也不多管閒事了,一跺腳,向大廳走去。
“蘇曠蘇曠”,馬秦匆匆跟上他的腳步,“你別想不開,你要去哪兒?”
蘇曠最不想看見的就是她:“不用你管。”
馬秦急道:“怎麼能不用我管呢?咳!我發誓,我這就回去找三爺爺,一定會回來給他們一個解釋——好,實在不行,我就撞死在他們家門口,好不好?”
蘇曠哭笑不得:“我出去燒燒香,去去晦氣,姑奶奶我真不想罵人,你行行好別鬧了。”
説話間他們已經走入大堂——但是沒有想象中的鬨笑和嘲諷,連大聲喘氣的也沒有,隔着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