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抱歉我剛在洗手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撒謊。天殺的愣了一下,他或許在想我上洗手間的情景。他穿件黑皮衣,冰冷的皮衣面擦過我的手指,一陣冷風從我臉上掃過去,我看到他平整的後腦勺。
他再次把自己塞進沙發座位。他大約一米八二,他進門的時候,我用我的身高量了一下。根據他在沙發的坐姿,他的上半身與下半身比例應是諧調均勻的。看沙發沉陷的深度,他的體重應在一百七十磅左右。A盤刷刷地響,等待主機的融合,屏幕上一溜黑塊越移越長。
你盯着我看什麼?他趁閒轉過臉。天殺的微笑。
好怪,你怎麼知道我在看你?
我後腦勺看到的。
啊?後腦勺不專業,肯定看花了。
你小心,它會把你看成裸體。
請插入B盤。他讀着屏幕上的提示,然後塞進另一個盤,主機嗡嗡呻吟得更厲害。
知道怎麼升級嗎?
我點點頭。
升過?天殺地問。
我又點點頭,始終一臉很無知很求知的稚嫩表情。
升過就好辦了。天殺的對我似乎很負責任。我覺得那口氣像問我是不是處女,不是處女就好辦了。我看看時間,十二點了。
你在我這裏吃午飯嗎?我媽媽給我捎了點臘肉過來,幾千公里外的,試試?我坦白承認我有點暖昧,他進來後我覺得房間很飽滿,我心裏流淌着一種綿軟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哦?四川?湖南?你是小南蠻吶?
是有點刁蠻。天殺的説我是小南蠻,這個小字韻昧無窮。
沒有口福了,我得上朋友家。
211?我樓上嗎?
天殺的抬頭看了看天花板,説,應該是吧!還有什麼東西要修,你就呼我。他沙沙沙寫下一串數字遞給我。
天花板異常地安靜,有片石灰紙懸了很久,我一直擔心着,它就是不掉下來。
我從超級商場買了些速凍餃子和湯圓之類的東西,我恨透了這些速食品,同時也習慣了一邊憎惡一邊享用。我離不開它們,它們並不因為我的憎惡而有絲毫的慚愧。品種越來越多,我都嘗試了,可憐的舌頭與胃飽經摧殘,我有點慘無"味"道。我提着五包餃子湯圓,在樓梯口再次遇到211,我們擦肩而過的瞬間,211尖叫了一聲,手中提的垃圾袋爛了,幾天的生活痕跡稀里嘩啦散落一地,紙巾、果皮、假睫毛、腥紅的杜雷斯塑料殼……一個細小的針頭滾落我的腳邊。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211似乎紅了臉,樓梯口不太明亮,看不出是胭脂還是羞澀。她的聲音我有點陌生,當然在兩種不同狀態下,女人説話有些區別是正常的。她説話有點挑釁。
噫?有什麼不能看的?我早就想對她發火了,正愁找不到岔兒呢。
不就是一點垃圾嗎?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馬上清理。211摔一下手中的精緻皮包,轉身上樓。我聽到二樓門開門關的聲音。她挺漂亮,雖然化了點妝,但不算惡俗的女人。我的火忽然發不起來了,居然還想跟她做個好鄰居。我盯着她噼哩啪啦打掃完畢,看着她扭着小腰出了門兒,一直沒找到第二句該説的話。我靠,我怎麼這麼混蛋?我對211,就像對待速凍餃子,飽的時候狠狠地詛罵,餓了照樣諂媚地把它弄進鍋裏,填進肚裏。我又失去了跟211面掐一次的機會。不過我沒有以前懊喪,因為天殺的的緣故,我並沒有可能和211做好鄰居,好朋友。
我在電腦前坐下沒多久,吱啞吱啞的聲音傳來了。我側耳聽了聽,以為是老鼠或者別的什麼,因為211已經出去了,211房不可能有動靜,但反反覆覆,聲音明顯從天花板上垂直下來,準確地擊中我的頭顱。
難道是211回來了?
魏書賢忽然離婚了。小道消息説,他倆其實早就分居,魏書賢好久沒沾女人了,一直沒離,不過是怕對不起那兩個熱乎乎的"全省文明家庭","全市模範夫妻"的稱號。也有的説魏書賢外面有女人,他還替女人租了房子。老天!我嚇一跳,這不是説我嗎?我是不習慣集體住宿的,魏書賢是替我租了房,但我是自己付房租,並且,我只是魏書賢的學生,不是他的女人!我鬱悶了好幾天,差點跳出來澄清事實,可是稍微動點腦筋,我就沒幹這麼小丑的事情。我知道魏書賢有個彪形嬌妻,彪形嬌妻是搞婦女工作的,婦女工作總是跟婦女的思想工作有關,婦女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婦女就工作就搞出成效來了。我見過一次魏書賢的彪形嬌妻,那是兩個月前。那時魏書賢正在講課,他心血來潮講了個段子,把我們搞得鬨堂大笑。魏書賢正有力地揮舞右手,準備就段子來展開一番思想言論,教室門口突然出現一道濃重的陰影,彪形嬌妻來了。彪形嬌妻向魏書賢招招手,魏書賢對我們作個暫停的手勢,就陰魂一樣朝那隻手飄浮過去。
找我做什麼?我在上課。
你就這麼上課的?哪有點老師的體統?看你瞎混到什麼時候!連個副的都沒搞到,也不反省反省。
我就這麼教學。這裏不是説話的地方,有什麼回頭再説!魏書賢擺擺手轉頭往教室走,彪形嬌妻一把扯住魏書賢的後衣,魏書賢老師差點一個趔趄。
想説話的時候沒地方,有地方卻沒話説!我實在沒辦法才找到學校來……魏老師示意離教室遠點,倆人就到走廊盡頭説了一會。我看到彪形嬌妻比魏書賢老師高出半個頭。魏書賢老師再進教室,沉默了十五秒鐘,卻沒有撿起先前的話題。
魏書賢彷彿一夜間瘦了,腮部像個大麻鬼一樣凹進去,一副準精神抑鬱症患者的模樣。我忽然對魏書賢老師產生了愧疚,我不該對他説"你那尺寸不適合我"。
我變得坐卧不寧,像剛上網那陣子,總想溜到網上去逛。網上並沒有人等我,我的心癢,只能去那裏撓。天殺的一米八二的影子總在我的房間裏晃動。我反覆叨唸那一串數字,腦海裏重複"有什麼修理的,就呼我"的聲音。
還有什麼需要修理?我東看西看,保險絲再也沒有斷過,電腦裝了殺毒軟件後,順從得讓人難受,我找不着一件需要修理的東西,一切正常得像處女的原始貞潔。他媽的生活忽然這麼完美起來,完美得操他媽遺憾與惆悵!我幹不下一個字。我瞪大眼睛不斷地審視房間的東西,我期待它們殘敗,碎裂、短路,讓天殺的重新走進我的房間。
我想完房間裏的再想房間外的,一切與我有關的東西我都想到了,萬分頹喪中,忽然一道靈光閃現,我想起魏書賢幫我釘的紅塑料郵箱。這一發現讓我激動不已,我在房間裏連續蹦跳,一下比一下竄得高,直累得幸福地癱坐在木地板上。夜半三更,我樓裏樓外查了崗,確信無人,拿起錘子對着郵箱狠砸三下,那塑料片兒就嘩啦嘩啦地七零八落,我把幾塊大點的撿起來,扔到樓前的荒草坪裏,偽造了一個真實的作案現場。砸完郵箱我極度亢奮,上網跟人聊天的時候,打字的手指頭顫慄不已。
上午九點鐘,我傳呼天殺的。
呵,有什麼需要我修理?天殺的還挺幽默。
唉呀,今早收信我發現郵箱被砸了,那些人真TMD無聊,把我氣得夠嗆!像真有那麼一回事,我都驚訝自己的表演。
有這種事啊?損人不利己的哦,你得罪誰啦?
我與人素無冤仇,往來的也極少,哪有功夫得罪人?
那既然砸了,再釘一個唄!
是,我想幹脆買個鐵箱子回來,那水泥牆很難釘呢。
呵,是需要一個好修理工,我下午幫你釘就是了!
我偶爾會遇到211,有時是白天,有時是夜晚,我發現她跟我一樣沒有規律,我總是不去上課,出門就一副閒蕩的樣子。遠遠地我們看見了,擦肩而過時又都故作匆忙,偶爾會有一個淡漠的眼神,她似乎很怕我認出她來,或者隱藏着天大的秘密。我總在她餘下的香水味裏猜測她的職業。倒班的護士?歌廳的小姐?銀行的職員?我傾向於肯定護士這一職業,因為我見過她垃圾袋裏的小針頭,她懂得保護自己,知道使用杜雷斯,護士的收入不低,不低才有可能弄好質量的套子,當然有可能是別人買的。
天殺的要來,我像過年一樣裏外忙乎。去買郵箱的路上,我順便轉進花店裏,買下一個白色花瓶和幾束紅玫瑰,還有一小扎滿天星。我搞了一次很徹底的清潔衞生,從居室到個人,裏裏外外仔細地收拾了一番。把髒衣服扔進桶裏,泡上洗衣粉,將凌亂的書整理歸隊,到最後我把自己收拾妥當,門就被敲響了。我用手把狂跳的心撫慰了一下,拍拍它示意它保持冷靜,不就是來個搞修理的嗎,怎麼激動得靈魂出竅的樣子!我的心仍卜卜狂跳。我做着深呼吸拉開門,門開半條縫時,天殺的站在門外左側着臉帶着天殺的笑容!門全開時我就看見天殺的左側立着一個窈窕女子。一瞬間我那顆卜卜狂跳的心凝滯了,腦海裏一片混亂。
你好呀!窈窕女子幽幽微笑,聲音纖細,面容很生動,比211要年輕得多。
我不失時機扯動肌肉笑逐顏開,連説你好你好。天殺的對我説,她是你二樓的鄰居。我説你哪個門牌號?211啊!女子笑。我愣了,211?到底是中間的門、左側的門,還是右側的門呢?卻不敢多問,便活生生噎下這個天大的疑問,我不想引起眼前這個211的誤會和不快。
我們不進屋了,你把郵箱工具遞出來吧!天殺的對我説。
我懷疑我精神失常了。
聽説校長在某次會議上點名批評了魏書賢老師的教學方法與質量,生活作風問題之類的事也含含糊糊地提了,魏書賢老師就像一把秋草,蔫不拉嘰地挺在風中。我們覺得魏書賢老師的課挺生動,他忘我的手勢證明他是熱愛講台,激情無限的,雖然有時跑題太遠。但我們不是校長,魏書賢老師的職稱級別及其他待遇,沒有校長的認可是沒法實現的。但魏書賢老師沒挺多久就挺屍了,用幾根領帶把自己吊在掛電風扇的鐵鈎上。全校開了一個隆重的追悼會,校長在會上宣讀悼詞,悼詞充分肯定了魏書賢老師的工作業績,校長聲情並茂,情動天地,全場無不唏噓。
魏老師死後,中午的聲音奇蹟般地消失了。
我曾經天真地揣測,211閃着我,211知道我是魏老師的學生,魏老師是認識她的。
我仍住111房。看着樓頂那塊依然懸吊着的石灰塊,我偶爾會想,哪間是211房,真正的211是誰。
200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