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
紅色的鞭炮紙屑到處飛揚,落英般鋪滿大地,踩進泥裏,沾着鞋底。
順着河灘走,風在背後推搡着,行走便有些輕鬆。河面的水紋一層一層,也被風推搡着滾滾向前,盪漾着清冷與純冽。枯柳細枝垂拂,傍依着長堤延伸至五里外的小鎮。
呂玉去鎮裏拍了幾張照片,徐鵬要把“她”帶走,緩解思念的飢渴。
出門走在堤上,連續遇到幾個熟人,無一例外地説呂玉面色有些泛黃,是否生病了?呂玉無言以對。所以回來的時候,呂玉下了堤坡,沿着河牀走,避免村人無聊地招呼問候。當然河邊景緻很好,可以隨意漫想,用心中熾熱的戀情與冷風抗衡。
風送來河對岸堤上的行人的説笑與自行車鈴聲。
徐鵬初八回遠城。想到這兒,呂玉心裏便有揪心的痛。
風舞弄着長髮,呂玉的表情撲朔迷離。天空雲層低低地壓着,永遠是暮靄沉沉,暈睡不醒,似乎不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不會睜眼。
被窩裏是温暖的家,是快樂的天堂。
左等右等,徐鵬總是在呂玉睡着後,悄悄鑽進被子裏。聞到那股淡淡的香味,夢中的呂玉總微笑着囈語,柔軟而順從地奉獻自己,主動而瘋狂地吞噬徐鵬。
呂玉喜歡徐鵬在夢中鑽進被子裏,進入她的身體裏。騰空雲遊,遊韌有餘,似夢似真,如痴如醉,如魚得水,如鳥展翅,如飢似渴,最終如願以償。酒醉八分,情深十分,出神入化,徹底地放縱。
抿嘴輕笑間,呂玉發現天又暗了一層,開始飄起了毛毛雨,風追逐輕煙如霧,貼着河面來回奔跑。仰望堤岸,兩岸長堤遠近無人。呂平弱小的身影在低窪處孤單前行。
呂玉已走到了前無村舍後無店的路段,右側堤坡是大片的墳墓。個別的墳頭有蠟燭殘跡或鞭炮紙屑,有的還有彩紙燈籠。墳頭冷冷的,寂寞無色的,想必是孤身野鬼,倍覺淒涼。
濃雲低壓,陰雨成霧朦朧了視線,倏忽間,彷彿掉進另一個世界。呂玉在這羣面向河水的墳墓前放慢了腳步,眼前彷彿有很多灰色的幽靈在空中飛舞。猛抬頭,堤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極似兩年前披麻戴孝的徐鵬。呂玉只道是徐鵬來接她了,正欲張嘴呼喊,卻發現身影一矮,遁於無形。
想必是睫毛太長沾了雨水的緣故。擦一把眼睛,呂玉有些迷惑。
風大了,且狠狠地推搡了呂玉一把,呂玉才急急地趕路。
回到家裏,冷汗加雨水,全身已然濕透。房間裏燒一汪明火,洗澡更衣,不知是冷是病,呂玉瑟瑟發抖。看着自己搓洗着身體的影子,故意放慢速度,假想着徐鵬的撫摸。
呂玉甜蜜地笑了。她等待入夢。
·最後銷魂·
夜是棲息的鳥,睡了,卻又醒着。風,蜇伏,每一片樹葉都停止了抖動。黑夜裏彷彿隱匿無數偷窺的眼神。寒冷悄然而堅決地滲透。間或有獨個的鞭炮聲響,不驚夜魂,反倒顯得脆弱和飄浮,無奈甚或無趣地歸於沉寂。
出奇的安寧與平靜,是降雪前兆。
母親去外婆家了,呂玉推説遲些再去,不肯同往,她哪裏捨得與徐鵬相守的最後時光。
不必擔心隔牆有耳,夜晚,徐鵬興奮地嘆息與呂玉歡快地呻吟將是自由的;不必嘴咬被角抑制聲響,夜晚的一切,將是不設籬笆牆的花園,將是浪打無需舵手的帆船,拋向激情海洋的恣意,將是痛快與酣暢的。
虛掩的門。
徐鵬在呂玉的夢裏穿梭。呂玉回味他的體温,纏綿與柔情。他在黑夜裏,創造了一種詭秘銷魂的美麗。好多天沒見過燈光下或者陽光下的徐鵬,夢幻般虛無,只有指間的餘温,唇間的甜蜜,頭髮衣裳的凌亂及牀上的痕跡證明,徐鵬每晚都在她的身邊,並且徹夜瘋狂。
徐鵬帶着淡香而來。呂玉迷醉,黑暗中閉着眼睛,魂遊神蕩般開始飄浮,慵懶的配合着徐鵬:舉臂,脱去上衣,徐鵬尚覺冰涼的嘴漸漸侵佔每一寸裸露的肌膚;舒展雙腿,極緩極堅定地清除所有妨礙。鑽進被窩的徐鵬總是光着身體的,好象他只披着白色的鬥蓬,手輕輕一拂,便全部瓦解。有時他會翻到被上,從呂玉的腳部重重的、慢慢地壓上來,不讓呂玉有一絲動彈,然後狠命地捉住呂玉的手,用嘴牢牢地堵住呂玉的嘴,像個施虐者,熱烈地親吻。在呂玉窒息掙扎時,忽然放鬆,再鑽進被窩,温柔地給予。
“今天你可以不‘退朝’。”輕撫徐鵬脊背,有些潮濕的涼。
“我們再把白天做成黑夜。”徐鵬的唇仍是冰冷。
·狗吠溺屍·
清晨,堤邊傳來急促而陌生的狗吠聲,有幾分蒼老和沉痛,充滿憤怒的控訴。呂玉被驚醒。後門是敞開的,徐鵬並沒有留下。異樣的白色映入眼簾,房間很亮。好厚的雪!徐鵬離去的失落被下雪的興奮替代,呂玉幾乎是撲向門邊,但覺頭重腳輕,猝及不防摔倒在地,才覺嗓子發疼,額頭燙手,全身疲乏。
桔樹上開滿了大朵大朵的雪花,地面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雪地只有黑狗踩過留下的深深的腳印,歪歪斜斜的四處擴散。呂玉穿上棉鞋和風衣,迫不及待在園子裏轉悠,捧一把新雪,踩一行腳印,劃幾個大字,或者搖一搖桔樹,看雪花紛紛飄落,嘆大自然的美妙神奇。
姥姥的墳雪白渾圓。雪冢是美麗的,像什麼建築物。黑洞睜着一隻獨眼,在白雪中赫然奪目。黑洞之大,能容黑狗出入。
為什麼沒想過修一修姥姥的墳?迷惑間,呂玉動手堆雪球,嘗試着堵住那個黑洞。雪盡泥土現,枯草叢裏有褪了色的鞭炮紙屑,洞邊幾塊深紅舊色的泥土,如紅蠟殘跡。呂玉從不曾在洞口點蠟燭,她用食指輕拭,手上便沾了一層淡淡的紅,象血。
人血?貓在這裏咬到耗子了?黑狗捕獲了野雞?呂玉最怕見血,不由肌肉一陣發緊。她驚恐地朝黑洞迅速地看了一眼,感覺洞裏有股迴旋的風,冷冷地,直欲將人捲入墳墓。呂玉倒抽一口冷氣。
這時,長堤上擁擠了一些人,在議論什麼,嗡嗡的談話聲音,聽不清內容。仍不斷有人朝堤上跑去,有的嘴裏還喊着“死人啦,死人啦!”
整個正月的氣氛,鞭炮是主要的喧染品。拜祭先人、迎賓送客,闊氣點的,放一串“千字頭”;最簡單的也會放一掛幾秒鐘就響完的“電光炮”。不知曉誰家來了貴賓,“萬字頭”燃放的聲音不絕。呂玉繞出桔園,從大道走上堤岸,那鞭炮聲仍未停息。
“今兒早上我打掃房子,聽到樓下一陣狗吠聲。”居住河邊的村民眉飛色舞,聲音激動得發抖。“呂玉家的大黑狗,原來不是啞巴。接着我就看到了飄浮的死屍。老天!”。
這些話在呂玉耳邊翻滾着。呂玉直奔河邊,擠進人羣。
河面微風輕漾波紋。雪白得耀眼。
水邊擱淺一具男屍,浸泡得象發了酵的饅頭,蒼白裏透着烏紫;脹臌如打足了氣只等刮毛的死豬。臉鼓圓得難以辯認,眼珠子格外突出,立馬要迸裂的樣子;發黑的舌頭咬在齊整的齒縫間;胸前的衣服癟塌下去,沾有血跡——很明顯,死者內臟被掏空了。
呂玉一陣猛烈地嘔吐,癱軟在雪地裏。
恍惚中聽到人們的議論:“這個樣子,至少淹死三天了。”
“這條河真邪啊,每年都會死人。”
“聽説河裏有一種魚,專吃死人的內臟。”
“作孽啊!徐鵬,這可憐的孩子。”
·陽光下的夢囈·
太陽從雲層中迸射而出,蒙蓋大地已久的暗色幕布似是忽然間被誰揭去了,村落舞台霎時光彩奪目,明亮耀眼,彷彿突變的劇情,出現嶄新而激動人心的畫面。天不解人情,在這麼悲慟的時刻,居然充滿喜劇性地熱情;又或者説天公作美,不想渲染人間悲情,遂展笑顏,沖淡悲傷。
白色炊煙裊裊升騰,煙囱旁的雪開始緩緩融化,雪水順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滑落。滴答的聲音,心律一樣的節奏,使這突如其來的事故帶來的凝滯氣氛更添幾分窒息。
呂玉家擠滿了人。徐姓人家擠滿了人。人皆默默,不再喧譁。呂玉高燒41度,暈迷不醒,躺在陰暗中暗紅的舊式老牀上,始終保持舒展的微笑。
陽光照不到北窗,在室外遠遠的徘徊,把房子的陰影描劃在雪地上。雪地只有黑狗和呂玉的腳印,還有桔林深處,呂玉早上劃下的徐鵬的名字,竟成了碑文一樣的悼念。
開燈。房間裏影影綽綽,人言輕微,小心翼翼。好心的鄰人燒了一缽炭火,叫來了赤腳醫生,搭脈、打針、開藥。醫生皺着眉頭説“病得不輕”。他環視房間,朝桔園瞅了幾眼,右大拇指手指循環點擊其它四個手指頭,然後緊掐在中指上,欲言又止,只是莫名其妙地搖頭。
一聲不易引人注意的悶響從桔園裏傳來。呂玉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驀地發瘋般驚坐起來,低首,眼睛朝上看,眼光有些兇狠的怪異。她面無表情地囈語,宛如他人借她的嘴在那裏説話。人問話,呂玉默然不答,睛睛向四面瞧着,混身發抖。
“那麼,你是誰呢……你從哪裏來……血……他前天走的……你住在黑暗裏……我們是鄰居……披上吧披上,好看……大黑不是啞巴……恨誰……我跟你一起……”
囈語着,呂玉猛烈地抽搐了一下,靜靜地躺下,閉着眼,睫毛顫動,兩行淚水順着消瘦美麗的臉龐無聲地滑落。膽大的詫異地看着,膽小的趕緊逃離,恐懼地散佈消息:“呂玉中邪了。”於是有更多的人圍到了呂玉家,同情與不解的眼光,在陰暗的房子裏掃來掃去。
有人很有經驗地説“給她灌煤炭水”,被阻止了;有的提議灌大便,把穢氣衝出來。偏方千奇百怪,卻無人知曉病的根源:呂玉為什麼忽然間這樣。
醫生再來時,在呂玉家所有的房門上貼上了黃色的紙條,畫滿了看不懂的紅符。呂玉對着“鬼畫符”痴痴地看,傻傻地笑,冷冷地眼神充滿了不屑與嘲弄,直看得人心裏發毛。
哀樂從徐家悠悠傳散。徐鵬的屍體停放徐家堂屋,蒙裹着一層白布,尚無棺材,暫且擱置門板上。雪映得屋子裏異常地白亮。徐鵬的父母正從另外一個城市趕回來。
呂玉開始照鏡子,很認真地辯認自己,細緻地觸摸自己的真實;忽而握着鏡子奔跑,象是追逐鏡中的什麼東西,滿屋子亂轉,嘴裏不斷地念叨:“那麼,你是誰呢……你從哪裏來……血……他前天走的……你住在黑暗裏……我們是鄰居……披上吧披上,好看……大黑不是啞巴……恨誰……我跟你一起……你別躲啊別躲啊……”
·神秘失蹤·
呂玉中了邪,這很蹊蹺。五年前在呂家桔園附近繞了一個通宵的女人及其丈夫,開始琢磨黑狗的事。那個晚上的事象塊巨石,常年累月重壓在他們的心頭。無論如何,黑狗是幽靈、鬼魅一般飄忽與難以捉摸的。它全然不似一般的家狗友善。十幾年不吠一聲,卻對着一具死屍嗥得兇猛劇烈,甚至悲愴、痛苦與憤怒。
仰天長嘯,撕裂了清晨的寧靜,全村人都聽到了它的狂嗥。親眼看見黑狗狂吠的只有河邊那户人家,她描述黑狗狂吠時,前爪騰空,仰着脖子,若嘶鳴的馬,它原地轉了幾個圓圈,撕咬着自己的尾巴,然後撒蹄奔跑不知去向。
黑狗的主要活動場所就是桔園。堤岸上的行人,常能看到穿梭林中的黑色身影;有時蜷卧墳頂,象棄置的一張黑皮。
黑狗一直沒有露面。第二天呂玉母親回來的時候,仍不見黑狗蹤影。呂玉母親確信黑狗被人毒死做了野餐,這個村裏有一羣無事的青年,以偷雞摸狗解饞為樂,吃狗肉蔚然成風,更有敗德的,毒了去集市賣肉,一條狗能賣個回幾十塊錢。
狗必竟是隻是狗。呂玉的病,才是母親最擔心與痛心的事情。然而,呂玉吃幾回藥,卻似乎好轉了,嚷着要去尋找黑狗,還説黑狗不是啞巴,黑狗在外面很冷。
母親陪呂玉在桔園裏轉,不斷地叫“大黑!大黑——”母女倆的聲音此起彼伏。
殘雪象地圖一樣分佈,堤坡上東一塊西一塊,房子外背陽角落有一大片,桔樹下呈現不規則的殘雪圖形,葉片上還殘存星星點點。
陽光仍是耀眼,桔園明亮起來,桔樹葉兒綠得格外清新。冬天的麻雀在枝丫間輕鳴着歡快地跳來跳去。一隻大鳥飛過天空,落在不遠處參天大樹的頂端,與樹丫間的巢裏撲騰飛出的幾隻鳥結伴新的旅程。
走到姥姥的墳邊,卻發現墳坍塌了,忽地低了許多,新泥舊土胡亂地覆蓋。先前的黑洞不見了,整個墳象堆積的亂土,一塊乾燥一塊潮濕。呂玉痴呆而又執著地圍着墳墓轉了幾圈,母親不知她找尋什麼。驀地,只見呂玉象狗一樣躬着身子,伸出兩手,十指狂亂的摳扒墳土,動作迅速而又猛烈,泥土直往身後飛彈。立刻有鮮血從她指甲裏流出來。母親上前緊緊抱住了呂玉,哭喊着:“我的孩子,你醒醒啊!有什麼事跟媽説啊!”
呂玉掙扎着,瘋狂了一陣。母親好不容易拉扯呂玉進屋,手讓呂玉給咬了一個很深的印痕。母親強行喂她吃下藥片,呂玉混身顫慄着,嚎啕大哭起來,半晌恢復平靜,暈暈睡去。
外面仍是陽光燦爛,屋子裏陰暗地冷。母親抽泣着,惶惶然看着呂玉,愧疚地打量房間一切,她搞不懂,到底哪裏出鬼了。十幾年來,黑狗已是呂家的一員,且有並不輕微的位置,眼下底又不知死活,影蹤全無。想着它默默的身影和與世無爭的淡然,母親又添了幾分悲憫。
·虛幻間·
好冷。呂玉哆嗦着醒了,像是被人澆了一盆涼水,頭髮、衣服、被子,全部濕透。暮色浸潤,房子裏潑了淡墨般,窗前微光幽幽,驅散些許陰暗。朦朧中牀邊有個黑影一動不動,呂玉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驚叫一聲“媽呀——!”
“孩子,醒啦?”應答的真是母親。
“媽媽,嚇我一跳,怎麼不開燈?媽媽,好冷。”呂玉如夢初醒。
母親摸索半天,找不到拉扯電燈開關的那條線。枱燈按扭也是壞的。母親嘟嚷着電線老化了,要找電工來修理,轉身弄了蠟燭點燃了。她摸了摸呂玉的額頭,燒已退。
“餓了吧?”呂玉狀態很好,母親陰沉沉的心裏有了一縷陽光。
有熟悉的哀樂飄蕩着,象棉絮一樣輕悠、單薄與脆弱。人們似乎習慣了這種音樂,它象空氣一樣融入了村裏。死亡,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人們管它叫“白喜”事,在村裏等於是包個紅包啜一頓了事。村人出些勞力,幫忙做幾桌白喜事的盛宴、抬棺材、掘墳、下葬,旁人有節日般的樂趣。
“媽媽,誰家死人了?”昏黃的蠟燭搖曳着母女倆的身影。開關電線斷了,尚餘一小截在開關盒外。呂玉腳踏上凳子接線,漫不經心地問。
“徐大爺的孫子,淹死的。”母親話音未落,呂玉“咣噹”從凳子上摔下來,帶過一陣風,撲滅了蠟燭。
“媽媽,好黑啊。我怕。”黑暗中呂玉象個孩子一樣撲到母親懷裏,開始傷心地哭泣。
母親輕抱着呂玉,輕拍着她的背,感覺孩子真的“回來”了,便徹底放鬆地舒了一口氣,重新點燃了蠟燭。
“去徐大爺家,看一看。媽媽。”呂玉一字一頓。
母親有些明白,與呂玉默默攜手,去了徐家。
鞭炮聲不時地響起。正月裏傳統節目——民間“地花鼓”耍起來了。喇叭、笛子、二胡、鑼鼓、哨子,各種聲音混雜,遠遠地傳入耳朵;近處,一種類似民間樂器“壎”吹奏的冥樂低沉徐緩,水一樣浸入心靈,無聲地瀰漫,將人悄然割裂,卻又緊緊包裹。
早已無圍觀的看客,只有稀稀拉拉幾個打理事務的人,晃來晃去。站在地坪上,能清楚地看到堂屋正中懸掛的徐鵬爺爺的遺像,黑白分明。“我夢到我爺爺讓我娶你。”“等你大學畢業我們就結婚。”音容猶在,兩年前在堂屋燈下閃現的身影,此際孤伶伶地睡在白布包裹裏,不再醒來。
一羣人行色匆匆地趕來,直奔堂屋,緊接着爆發出女人悲慟的哭喊:“天啊,我的崽啊——”這一聲呼喊拉開了呂玉母親心底的閘門,她彷彿失而復得抱緊了女兒,不斷地抹着眼淚。
呂玉木然地朝堂屋走,母親默默地跟隨。呂玉並不看死者,卻在堂屋的左側蹲下了。她微笑着,打量着房子裏的一切,彷彿其他人並不存在。然後她彎着手指頭計算什麼,嘴裏唸唸有詞:“初一,初二,初三……誰侵佔了我……你是誰……你住在黑暗裏……我們是鄰居……披上吧披上,好看……你不是啞巴……”
·掘墳·
春天來了,河水滿漲,淹沒了河灘;嫩綠點綴着楊柳枝條,堤岸邊逶迤着新綠的長龍;金黃色的油菜花鋪天蓋地,村舍彷彿建立在金色土地之上。和煦的陽光快樂地奔跑,催促仍在沉睡中的事物。萬物甦醒,然而,呂玉家的桔園,沒有一棵開花的桔樹。農人吆喝着犁開瑞雪後的田地。春天覆蓋冬天,就象犁開的新土翻蓋舊泥,抹平所有痕跡,然後淹沒在淺水裏,這片田地,即將栽下新的作物,開始新的生長,新的收穫,新的故事。
呂玉被鎖在屋子裏。她手指頭的指甲已經脱落,指尖粗糙,原來纖葱十指如樹枝般乾枯短促。那是由於母親的疏忽,呂玉又溜到桔園,用雙手狠命挖刨姥姥墳土,當母親發現的時候,泥土上沾滿了呂玉雙手的鮮血。呂玉坐在自己刨挖的坑裏喘着粗氣,若無其事地用受傷的手指彎曲着計算:“初一,初二,初三……誰侵佔了我……你是誰……你住在黑暗裏……我們是鄰居……披上吧披上,好看……你不是啞巴……”
村裏要修一條灌溉渠道,得穿過呂玉家桔園,呂玉母親趁機提出掘墳移墳之事,徵得了村裏的同意。膽小的隱知呂玉的失常與這墳有些説不清的關聯,怕惹鬼上身,早就躲了。所以掘墳的村民,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壯漢。
斫伐了一片荊棘,砍倒了一排桔樹,在墳上放了一串挺長的鞭炮,開始動墳土。太陽忽然躲進雲層,雲聚攏了,要下雨的樣子。細碎的腐朽的棺材屑和進泥土,已然成泥。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挖,鐵鍬搗碎了青瓷碗,發出清脆的響聲。仍不見骨骸,繼續往深裏挖。有人一腳踩空,半截身子陷入一個天然黑洞,感覺腳下毛茸茸的柔軟。壯漢恁是膽大,也覺雙腿冰涼,寒氣浸骨,喊一聲“什麼東西”,雙手攀着泥土慌張地爬了上來。
零碎的白骨旁,赫然一具狗屍——準確地説是一張黑狗皮,包裹着骨骼。狗皮有些乾燥,眼睛的兩個黑洞很大,張着嘴,牙齒呲裂,像在狂吠。
一個月後,呂玉隨着母親遷移至父親工作的那個城市,離開了村莊和桔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