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女夜·
河牀平坦,河水泛着冷冷的綠,透過清清的水波,可以看見河底的碎石、小個的蚌、搗衣女遺落的襪子、拖鞋,爬滿了綠苔,一些生活的細小情節,沉澱在水裏,又浮現在眼裏了。
褰裳涉河,並非不能,只是冬天太冷,慾望只能埋藏。漫步河灘,河風不大,只是輕輕撩動風衣一角,添些動感。
“你長高了,當然,更好看了。”他取下羊絨灰格子圍巾,給呂玉圍上。
“你讀大三了吧。什麼時候來的呢?”呂玉感覺圍巾的温度與徐鵬的氣息。
“上午。在堤上逛了幾回了,總算看到了你。你怎麼從桔園墳墓那邊鑽出來?”長形酒窩出現在徐鵬的臉上。
“慌不擇路啊。你也長高了,差點沒認出來。你有點象趙文宣。”呂玉狡黠地笑。
“靠北那個小窗户,是你的房間嗎?”
呂玉“嗯”了一聲。徐鵬不吱聲了。
“想什麼呢?”
“想晚上在你窗前歌唱,象個浪漫的詩人。”
“千萬不要。我媽會以為是鬼。”
“記得守靈夜嗎?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夢到我爺爺叫我娶你。”
“騙人。”
“真的!騙你我是你家大黑狗!”
“回去吧!我要給我姥姥‘送亮’去了。”
母親已經睡了,風嗖嗖地在桔園裏穿梭。屋內木炭火燒得正旺。呂玉又翻閲《聊齋志異》,細品慢嚼,妖狐鬼怪,不免背上發冷。忽聽窗户悉悉索索地響,象有人走動,呼吸,一時竟不知書裏書外。
她搖搖頭兀自嘲笑:冬夜讀聊齋,處處是鬼聲。
不一會聽得有什麼東西輕輕彈擊着窗户。呂玉只覺全身汗毛都豎立起來了。再細聆聽,有人説話。
“呂玉,呂玉,是我,徐鵬。”低低而急切地呼喚。
“啊!”呂玉心驚肉跳,脊樑骨發冷。徐鵬夾着一股冷風捲進屋子裏。
“你……我……我們……這……”呂玉無措地囁嚅。屋外的風嗚咽了。
“我沒敢肯定這是你的房間,偵察了十分鐘左右。我……你……呂玉……”呂玉緊張地“噓”了一聲。圍着火爐坐下,半晌沉默不語。只聞呼吸吞吐。徐鵬把手指關節壓得闢啪作響。
“今晚,我想與你就這樣,相守,象兩年前為我爺爺守靈一樣。”
“我……這不一樣……我們……”
“我只是想和你呆在一起。”
“我也這麼想。”
牆上兩個身影。長髮。短髮。半尺遠的距離。靜靜的,影子不動。鼻尖在説話。睫毛不安地顫動。心跳如鼓。有爪子撓門。大黑狗在門外嗅。
“我家的老黑狗。兩年前你看到過的。”
“嗯。它有點冷酷呢。讓它進來?”
“不行,它要是衝你叫,我完蛋了。”呂玉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不過,我從未聽它叫過。它有點怪。”呂玉補充。
“可能是啞巴。人也有殘疾的。”徐鵬説。
仍是枯坐着。各自不安地翻看自己的手。呂玉撥動炭火,炭已燃盡。徐鵬突然握住呂玉的手。爐火將他的手烤得異常温暖。他微笑。呂玉很想撫摸他臉上長形酒窩。
“有些冷了,躲被子裏去吧?”呂玉輕聲得自己都聽不見。
“讓我就這樣温暖你。”徐鵬抱緊呂玉。
呂玉淹沒在徐鵬的懷裏,無論身體、意識。
“把燈關了。”呂玉低聲且羞澀地説。
艱難地褪去重重包裹,徐鵬終於使呂玉全身緊崩的肌肉柔軟,他嫺熟地分開呂玉緊並的雙腿,被子被拱了起來,開始不斷起伏,時緩是急,時柔時烈,偶有片刻停頓,隨後卻是為猛烈的波動。舊式老牀遭遇地震般瑟瑟顫動,搖搖晃晃地宣告“世界末日”。
黑暗中窗口那一框朦朧的夜色始終吸引着呂玉的眼光。她不知道徐鵬要將她怎麼樣,她幾乎是機械地配合着,象顆算珠,任他加減乘除。一聲壓抑而深沉的嘆息,伴隨徐鵬的終結。
與此同時,窗外有怪異的亮光一閃,象傳説中的磷火,有模糊的影子一晃而過。呂玉驚悚,徐鵬的嘆息聲讓她想起姥姥墳頭的黑洞;剛才那晃過的影子又如兩年前徐鵬從他爺爺的靈堂裏閃現的姿態。
·老黑狗·
十五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六年,呂玉的母親圍着墳頭鋤鬆了幾塊田土種下南瓜。夏天,南瓜苗滿墳頭地爬,到秋天還不斷地開花結果。墳頭是結果的好地方。每個種菜的農婦都這麼説。所以,村人園子裏的墳頭,春夏被青藤覆蓋;秋冬遭枯草淹沒,人在上面踐踏,象踩着自己的土地。
這年,呂玉的母親腆着大肚子上姥姥墳頭摘秋南瓜,忽覺一陣子腹痛難忍,動彈不得。十分鐘後才恢復正常。下墳時,她在泛黃的南瓜葉中發現了可憐的小生靈——小小的奄奄一息的黑狗,它身旁是一個比老鼠洞稍大的黑窟窿和丁點露出土面的朽木。那個黑洞使呂玉母親有瞬間的昏眩。
冬天,呂玉降生。
小時候的黑狗是憂鬱的,顯得少年老成。它總是低着頭,眼睛朝上翻看人。人往往只能看到它眼裏泛白的色彩。眼睛是心靈的窗户。長大後的黑狗,眼睛隱蔽在黑色的毛色中,惟一能讓人看懂的眼神便是森森地陰鷙和閲盡蒼桑般無謂地冷,難以親近與冷漠。它那油亮的黑毛,象緞子一樣細滑,保持着不一般的潔淨,有一絲不食人間煙火的超然。
它從不跟別的狗廝咬。它也從不吠叫。
村裏的小孩子見到黑狗總是恐懼地大哭。夜行人遇到冷不丁竄出來的黑狗,會嚇出一身冷汗,再膽小些的,永遠繞道而行,決不再從呂玉家門前經過。來呂玉家的鄉鄰本來很少,因為黑狗,來者更是廖若晨星。有好占卜者説,黑狗陰氣太重,是個不祥之物。
呂玉母親讀過高中,對於這些説法總是置以輕笑。
站在堤上望呂玉家,大片桔園深深掩蓋着青磚瓦房,僻靜若聊齋裏的突然出現的野居,讓人懷疑那裏面居住着鬼狐精怪。走在桔園的呂玉母親,也不免讓人有美麗妖狐的假想。
黑狗十歲那年,村裏沸沸揚揚地傳開本村一個女村民的見聞。
小年前幾天,大約凌晨一點多,那個女村民打完夜牌回家,藉着朦朧殘月,匆匆趕路。經過呂玉家後園的長堤,見桔園內有豆大火星一閃,驟滅。女村民揉了揉眼睛,繼續走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呂玉姥姥的墳頭立起一個黑影,瞬即如煙消失。
女村民只覺雙腿發軟。這個晚上她迷路了,她在桔園附近繞來繞去,像個夢遊神。天亮的時候,面色蠟黃,回家便癱倒在牀,睡了三天三夜。此人丈夫初時以為妻子與人偷情去了,等妻子情緒穩定下來説出原委,才明白妻子中了“鬼魂陣”——人一旦中了這個迷魂陣,是很難走不出來的,能活着回來,也算是個人命大,以正壓邪了。
這是村人的説法。
一天凌晨,這位村民的丈夫特意打扮成女人樣子,重複了妻子那晚的行程。經過呂玉家桔園,他故意放慢腳步。但見呂玉家桔園黑漆漆一片。驀地,墳頭有個黑影閃現。縱使這這男人有備而來,也只覺頭皮發麻!那黑影在墳頭走動。男人壯着膽子扯着嗓子惡狠狠的吆喝一聲:“麼子鬼?!”那黑影倏地一竄,向堤上跑來。男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呂玉家的黑狗!
男人把自己的所見告訴了妻子,妻子死活不信,説:“一條狗,不可能站得象人一樣高。
她到處演説,告知村民,從此夜即閉户,遑論夜歸。村民們將信將疑。黑狗本來有點怪異,經此一傳,更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人都有點不敢正眼看它了。
·魚水之歡·
大年二十九,老天仍沉悶着臉,不肯展顏,空氣裏濃鎖着黯淡與陰鬱。過年的氣氛,卻並不因此而削減。小孩開始試穿着新衣服到處炫耀,帶哨響的沖天炮如離弦的箭,尖叫着,在空中爆裂,散出一團青煙,落下,劃出一道弧線。農人捕雞殺雞,雞叫聲雖帶恐慌,卻並不悽慘,它們歡快地撲騰着,渲染着傳統的年。宰生豬過年的,更是不同凡響。人的喊叫與豬的嚎叫混在一起,方圓幾里都聽得見。屠夫利索地揮起長條刀子,迅速堅定地捅向豬的脖子,熱氣騰騰的鮮血噴濺而出,汩汩流淌。這時候,主人家便會舀一碗熱血,點上蠟燭和香火,祭堂屋的先靈牌位。
大年夜,各墳墓上都“張燈結綵”。為避免風滅蠟燭,都買了彩紙做的燈籠,罩着蠟燭,一圈圈朦朦朧朧地光暈在墳頭五彩繽紛。昏瞑中在墳頭搖曳的燭光,有的零星,有的成片,村裏墳墓沒有規劃,凌亂散佈,與村舍窗户的微光相映襯,同時又包圍着村舍——村舍窗口的燈,遠不如墳頭蠟燭繁多。
呂玉的父親被派到一個更遠的城市去了,這個春節不能回家。呂家清冷異常。年夜守歲,等到十二點正“開財門”的鞭炮聲停息,呂玉與母親各自回房休息。
今夜徐鵬是否前來,呂玉不敢肯定。她卻是企盼着的。
經歷了第一次的機械配合與疼痛難忍,後來的幾個晚上,徐鵬徹夜温存與細心調教,呂玉從懵懂無知中醒來,體驗到肉體的快慰,前所未有的飢渴,每天都會從體內滋生。今夜這盆炭火,是不必熄滅的。今夜的燈,也是不必熄滅的。今夜的熱情,如這燈火。
房子裏很暖。折騰了一年的“年”,雖然還有零星的鞭炮聲遠遠地傳來,但快已是安靜了許多。攬鏡自照,柔和的燈光下,眉毛、頭髮、面容,到眼神、韻味,統統鍍上令自己陌生的色彩。呂玉對自己笑了一下,有一顆牙齒泛黃。鏡子背景裏高高的暗色木衣櫃看起來漆黑一片,象徐鵬爺爺睡過的棺材。
眨眼間鏡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晃過。回頭,只有自己的影子映在櫃子上。
呂玉一股寒意竄過脊背。有腳步踩在枯葉上的輕微的沙沙聲逼近門口。呂玉一陣狂喜,嘩地打開後門,冰冷潮濕的北風撲面而來。桔園裏黑乎乎一片,呂玉眼前卻幻化出無數星星點點和淡一塊濃一塊的黑團。
期望這黑夜凝聚成徐鵬的身影,然後將她緊裹。
什麼也沒有。失望地轉身,忽聽桔園一陣悉索,什麼東西以極快的速度穿過桔林直奔呂玉,一團漆黑滾至呂玉腳下,然後衝入房間,夾雜一股若有若無的淡香。呂玉心懸至暈眩,掩嘴驚呼中,卻見燈下的老黑狗眼睛翻着白光,油亮的黑毛冒着森森寒氣,未及呂玉緩過神來,它又風一樣跑了出去,消失在黑夜裏。
人對黑夜的畏懼與憎惡,是因為黑夜吞噬了一切,它把你變成一個盲人,讓你的耳朵聽見許多東西,眼睛幻化出許多怪象。除了奔跑的黑狗,黑夜裏還有什麼東西,不安份地湧動?展開棉被,被子上的花花朵朵便攤開了一牀。慢吞吞地若有所思,解衣寬帶,迷糊入睡,朦朧中又聽得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呂玉只當是黑狗,不再理會,滿腹惆悵。似聽得窗户發出彈擊的聲音,接着聽到熟悉的呼叫:“呂玉,呂玉,是我,徐鵬。”
偎在徐鵬的懷裏,臉貼着他冰冷的臉,手握着他冰冷的手,一邊温暖着他,一邊卻嗔怨着他。“學會撒嬌了?”徐鵬颳了一下呂玉的鼻子,“我心不在焉地陪他們玩牌,着急得很啊!剛才黑乎乎地,在你姥姥墳邊摔了一跤。我以後要是對你不好,她肯定會收拾我的。”徐鵬半真半假地説。
“瞎説。你要是對我不好,我來收拾你。”呂玉鼻孔輕哼。
“你身上灑了香水麼?”呂玉把面孔埋在徐鵬胸前深呼吸。
“體香。你也有你的味道。”徐鵬情不自禁地吻她。他用手伸進自己衣服裏試試手的温度,然後一翻身緊緊地壓着呂玉,開始了手的旅程。
在呂玉的初夜,這隻手是船堅利炮,催開冰河一樣的呂玉,把呂玉划進自己的搜索範圍,並且佔據;今夜,這隻手象春風,輕拂呂玉如花身體,逐瓣開放。
“你如魚得水。知道了有水的快樂。”徐鵬啞啞地凋調侃。
“你如水得魚,體驗了有魚的精彩。”呂玉徐鵬的耳朵。這個篇章她讀過的。
“子非魚,焉知魚之快樂?”
“子非水,焉知水之精彩?”
“我每天晚上都會來,你不用刻意等我。我喜歡鑽到你的夢裏要你。”
“這扇小門永遠為你敞開。你不要再敲窗户了,嚇人。”
“等你上完大學,我們就結婚。”
“可我才高二呢。”
“我等你。”
含含糊糊的聲音漸漸隱沒。先前大海一樣湧動的被子也恢復平靜,沉入夢鄉。
天剛朦朦亮,徐鵬穿過桔園,經過墳頭,越過乾涸的溝壑,悄悄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