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妹果然走了。黑妹走了,誰也不知道她留下了什麼東西。
關於球球打胎的事,除老闆娘以外,無疑又多了兩個知情者。誰也不知道,這種病菌一樣傳染的東西,正在哪個黑暗角落裏慢慢滋長。
厲紅旗懸崖勒馬,停止進入球球的心靈,也停止光顧她的子宮,和她劃分了清晰的階級界線。
厲紅旗很悲傷,他的悲傷是,他不得不背叛自己。
其實,球球也沒有奢望厲紅旗娶她,既使她沒有墮過胎。更何況,她早已經不清不白,就更是沒有資格嫁給厲紅旗了。
球球很悲傷,她的悲傷是,她不得不屈從命運,在愛情面前,從來就沒有抬起頭來的時候。除了白粒丸店,她想不出她還會擁有什麼。厲紅旗沒有錯,自己原本就對他隱瞞了不光彩的事情。厲紅旗理當找一個比她漂亮的鎮裏姑娘,門當户對,皆大歡喜。
球球無話可説。她沒有説話的權力,或者她原本有,但是由於某些原因,便喪失了。
愛情,在這個冬季,被寒冷覆蓋,誰也不知道,來年的春天,還會不會發芽。
球球的生活,已經徹底被夢攪亂了。她被老奶奶講的故事搞得神魂顛倒,做起了白日夢,患上了臆想症。她只是不自覺地,把自己當成了那神秘故事裏的一個角色。她把埋藏的愛情拋在一邊,決定先找到那個手臂上也有胎記的女人。她要找到縣長,她要朝她喊“許文藝”,然後在她的手腕上尋找胎記。她後悔夏天的時候,沒有去留意縣長的手臂。不過,她不怪自己,因為夏天的時候,她沒有做這樣的夢。她假想過幾種可能,比如説,她發現縣長的手臂上果然有個一模一樣的印痕,她朝縣長大喊一聲“許文藝”,也亮出自己手上的胎記。許文藝會有驚恐的表情,然後她慢慢地笑,從微笑中恢復記憶,當縣長的眼裏流出大滴的淚,那時,縣長便清醒了。或者不應該喊“許文藝”,而應該叫“媽媽”,那個故事裏的“媽媽”。
縣長是什麼樣子,她已經想不太清楚了,或者原本就沒有看清過。是啊,誰看清過縣長的臉,那張總在黑污下麻木痴呆的臉。但是,如果真的喊縣長一聲“媽媽”,別人看來,會是件多麼荒唐的事!還是喊“許文藝”吧,先把縣長喊醒了,以後的事情,就不一樣了。不過,也許縣長手臂上什麼印痕也沒有。真有的話,又會是怎麼回事呢?難道真的可以證明,我就是故事裏那個被拋棄的孩子嗎?球球自己胡亂想着,一面為不未知的結局惴惴不安。她一直夢想着找到“媽媽”,像縣長這麼温和、親切、善良的,但又不是縣長這樣,落魄潦倒,神經失常的癲子。
不管怎麼樣,首先必須把縣長找到。
母親裹一件很厚的棉襖,雙手籠在袖子裏,腋下露出幾縷破棉絮,臉凍得通紅,越發與紅薯的顏色酷似。母親本來就胖,穿得又多,裏三層外三層,套了無數件,看起來格外臃腫。
母親是來找球球拿錢的,順便問球球是否回家過年。
誰都要過年的,年總會過完的,要過一段時間才定得下來。球球説。離過年尚有一個多月時間,她嫌母親張羅得太早。因為有了自己的住處,天氣又冷,球球便留母親在鎮裏住上一晚,等次日中午暖和一些的時候,再動身回家。
冬季農閒,母親也不着急回家幹活,因而也答應睡一晚再走。
有自己住的地方了,也算半個鎮里人了,難怪你不願回家。母親對球球的住處表現濃厚的興趣。儘管就那麼一間房子,她還是饒有興致地看了好一陣。
不是不願回,是走不開,老闆娘打算到益陽碼頭新開一家,她顧不過來,這裏都是我在打理,等過了年,我就要承包下來了。母親總是看到表面的好,不知道背後的辛苦,球球也不想對她訴苦,只是輕描淡寫地解釋不回家的原因。
母親沒有反應,她似乎沒有聽懂。
過了一陣,球球手腕的胎記又隱隱發痛,或許是這個冬天格外寒冷的緣故。於是她對母親説起了她的夢,她問母親,那幾個有連貫性的夢,是否暗示着什麼?作母親的瞪大了眼,好像被人用棒槌擊傻了,無比震愕。
最近,這個胎記總是隱隱發痛,我真的是你生的麼?球球還是忍不住問了母親。
你又聽哪個豬日的胡説八道了?你不是老子生的,難道是樹丫裏結的麼?母親紅薯臉憋得更紅,她氣急敗壞地嚷道。
你為什麼不知道我的生日?我是不是你生的,你都是我的媽媽。球球低聲説,她似乎早就有了答案。
我不是你的媽,那誰是你媽?你是不是燒糊塗了?老子拉扯你十幾年,你反倒懷疑這個,懷疑那個,我好作孽喲!你是不是要當老闆娘了,就把老子當包袱,不想認老子了?母親氣得像太熱天的狗,直吐舌頭。她最擅長捶胸頓足。
我不是懷疑,我只是覺得奇怪啊!我知道了,你小聲點,隔壁聽得見。球球小心陪伴,不再追問。她想,這故事本來就和母親沒有關係。
球球依然咳嗽,半夜的時候,咳嗽進入高峯期。所有的器官與神經都參與了,胸腔內的風箱尤其賣力。母親開始還能在球球的咳嗽中安然入睡,這時也終於睡不香了。她坐起來,披上棉襖,罵罵咧咧地説,一年沒幹農活,不挑擔子,連個咳嗽都好不了,可見這鎮裏也不是什麼養人的好地方!依我看,就是農活幹少了!嬌慣了!有幾個鄉下人成天病病歪歪的?
母親極力想讓自己的聲音壓過球球的咳嗽,但顯然不湊效,球球根本沒聽見母親説什麼,還是一聲接一聲地咳,並且開始吐痰。母親不好意思罵下去,坐了一會,重新睡下。
球球極力忍住咳嗽,或用棉被堵住嘴,減低音量,以免吵了母親。
母親很快又睡着了,還有節奏地打起了呼嚕。
第二天早上,母親爬起來便走了。
聽説你快當老闆娘了,嘿嘿,多關照一下兄弟我呀!很久不來白粒丸店的曹衞兵又出現了,中長風衣擋住了他空蕩蕩的褲襠,説話陰陽怪氣。
你是鎮裏的,又有些威信,當然是你關照我才對。球球明白曹衞兵的意思,儘量撿些好聽的話説。這種套話也是老闆娘教的,沒想到又派上了用場。
曹衞兵沒想到球球會這麼誇他,稍微一愣,似乎有些慚愧,但他畢竟早是根老油條,不會因這一句美言而忘形。
我哪有什麼威信。一是一,二是二,該怎樣,還得怎樣。今天來是給你説一聲,正月間別忘記準備紅包。曹衞兵又獰笑幾聲,瞅了一眼新來的服務員,並朝她丟了一個飛眼,把服務員臊得一臉通紅。
你,要不先吃碗白粒丸,我和你説幾句話好麼?球球按耐住焦急,仍是笑眯眯地説。
説話麼?也行,先來一碗。曹衞兵坐下來。球球舒了一口氣,曹衞兵肯坐下來,就有商量的餘地,有商量的餘地,證明還不至於那麼絕決。總之,曹衞兵的屁股能落下來,事情就有好轉的可能。
曹衞兵,你知道,明年也不知是什麼情況,那時我剛接過來,很多東西都不熟,磕磕碰碰的,也不知是賺還是賠,心裏也很擔心,要是有人來搗亂,我只有一個人哭了。真的請你多關照關照我,我會很感激你的。球球一半是心裏話,一半是言不由衷。
嘿嘿,嘿嘿,你怎麼感激我?答應和我好麼?曹衞兵含着一嘴白粒丸,還是陰陽怪氣。
你就別笑話我了,我只是一個鄉里妹子,哪裏配得上你們鎮里人。球球的臉陰暗下來。説這話時,她有股怨恨,這話並不是真説給曹衞兵聽,而是對傅寒和厲紅旗説的。
哈哈,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啦,你還算清醒,那程小蝶早就到益陽縣城陪人家讀書去了,就你矇在鼓裏。不過,傅寒這小子,還真是有那麼兩下。曹衞兵有意無意,把球球噎得半天説不出話來。
不過,你是可憐了一點,當初要是和我好,也不至於那麼慘嘛。曹衞兵已經喝乾了湯。
別提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了,都過去了,做朋友不是蠻好的麼?球球硬着頭皮説,心裏吞了蒼蠅般難受。
做朋友?做朋友還得看和什麼人做啦!曹衞兵並不領情。
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球球感覺曹衞兵根本沒打算留一點情面。
什麼什麼意思?裝傻啊?破鞋,誰搞啊?送上門都懶得要啦!曹衞兵痛快地罵了一句,總算報了深藏的一劍之仇,撿回了從前丟失的臉面。
破鞋?破鞋?老天,豬日的黑妹!她氣得一陣暈眩,在心裏罵了黑妹一句。
今天身上沒帶錢!曹衞兵達到目的,扔下碗筷走了。
球球終於堅持不住,眼淚決堤般嘩嘩流淌下來。
這一天,球球認識的幾個人,好像約好了似的,相繼出現在白粒丸店裏。
羅婷的大肚子挺得很高了,彷彿肚子裏的孩子隨時會掉下來。不過她沒有像曹衞兵那樣,直言不諱,而是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貌似關心,實是冷嘲熱諷,順帶也把老闆娘暗底裏狠狠地罵了一通。她還很熱情地勸慰球球,大意是説,對於打胎這樣的事,要像對待負心的人一樣,不必放在心上,這一切都不值得你去勞神。一切不快樂都是要成過去的,生活仍然美好,誰要是辜負生活,誰就真辜負了自己,辜負了生命。她還朗誦了一句詩,什麼“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羅婷很快樂,看樣子已經徹底把不快樂埋進了過去。
對於羅婷的好意,球球心知肚明。她尊重羅婷的大肚子,尊重她練習忍受做一個母親的前期苦難,尊重和她過去的友情。所以,她嚥下了眼淚,微笑着送走了羅婷。她感覺到,她的事情已經在小鎮傳播開了,有一股不太明朗的力量,馬上就要將她從小鎮驅趕出去。
毛燕和阿泰會來,出乎球球的意料。毛燕已經好了很多,但臉上已完全失去少女時候的爛漫與機靈,取而代之的是黃褐色的雀斑,浮腫的肌肉,愚鈍的眼神。
球球,有些人真壞,不知安的什麼心,將別人的私生活到處宣揚。毛燕要吃白粒丸,好像是為了證明她的食慾,並不會因為球球的私生活而受影響,她的胃,是一個清白的,義氣的、善解人意的胃。球球一時難以分辨毛燕的語氣,總之,她們把她的私生活拿到餐桌上來講,無論如何都是隱含着快意與嘲弄的。所以,也不會把毛燕的話朝善良的一面想。作為一個男人,阿泰阻止了毛燕説這些東西,他自己也一言不發,證明他只是陪毛燕來吃白粒丸的。
球球慢慢地忍受着這些不同方式的捉弄,她實在不知道,她的私生活,和別人有什麼關係,值得她們這麼操心與關注。她記起老闆娘的話,一個妹子,如果讓別人知道,懷了孕,打了胎,就是破鞋了,就是沒人要的破鞋了。她正一點一點的明白,老闆娘並非危言聳聽,她已經感覺到了背後的唾棄。
沒人要,沒人要就不嫁,不嫁人,就不信活不了。她想。可是,既便是不嫁人,那流言也未必肯放過一個變成了破鞋的女孩子。“沒人要”不是流言的目的,重要的是,人們陶醉在流言的快慰之中。一個最美麗的女孩子,要是成了破鞋,最醜陋的女人都會在她面前找到尊嚴、優越感,以及純潔乾淨的喜悦。要打倒一個美麗的女孩子,除了讓她變成破鞋,不會再有更好的辦法。人們深諳其意。
羅中國是最後一個來的。
他仍是像以前那樣,一句話也不説,默默地品嚐白粒丸,只是結賬的時候,把角票遞給了新來的服務員。
冬天,是一雙老人的眼睛。遲鈍、緩慢、平淡如水。
冬天,是一種老人的生活。孤獨、冷清、寂寥如風。
冬天,是一個老人的背影。昨天、往事、蒼茫如海。
冬天,是一隻老人的右手。枯槁、龜裂、歲月留痕。
冬天,是一個老人。一個老人。老人。
天黑得早,街面沒有人行走。人們都躲在房間裏取暖、看電視、打牌。球球貼着牆根行走,尤其不放過黑暗且避風的角落。從窗户裏飄出的燈光、笑語,在球球的腦頂盤旋,她聞到了烤肉的香味,某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
她已經這樣連續堅持了好多個夜晚,像在洞穴裏探寶。後來她準備了一個手電筒。她將梧桐樹作為一個起點,然後沿着百合街一路搜索。每一個衚衕,每一條小巷,每一片屋檐底下都不放過。她常常被自己的腳步和嗓子裏的喘息聲所驚嚇。她不緊不慢地行走,保持一種隨時逃跑的警惕。黑暗中一條突然躥出來的狗,或者發情的貓的嗚咽,都會使她汗毛豎立,胸口打鼓。偶爾會有一個人,從吱啞的開門聲和一道狹窄的亮光裏擠出來,反被她嚇一跳,用狐疑的神情看她一陣,才帶着迷惑走了。這時候,她覺得有點意思,心裏便放鬆了許多,慢慢地,才不再那麼害怕。
縣長,她會躲在哪個角落?
白天,她吩咐新來的服務員留意縣長的行蹤。新來的服務員沒見過縣長,見到癲子就胡亂報信,讓她空歡喜了幾回。她也不能怪服務員,她無法描述縣長的樣子。她再一次找遍了百合街,除三個乞丐、兩條流浪的狗,和一對交配的貓以外,她沒有發現她要找的東西。她還問了乞丐,是否見過縣長,乞丐只是一個勁兒朝她磕頭,伸出一雙髒黑的手,差點讓她無法脱身。擺脱乞丐後,她轉到了丁香街。菜市場有天棚,更適合於流浪者臨時安家。所以她滿懷希望。她用手電筒向看不清的角落掃過去。有時會碰上謾罵,通常這出自正常人的嘴裏。乞丐和癲子面對這束亮光,不是咧嘴傻笑,就是面無表情。乞丐遠比正常人友善。找過幾次後,她發現,每一個地方,都是有固定的人佔領,他們習慣了在老地方睡覺,輕易不會挪窩。這對於尋找縣長有一個好處,可以縮小尋找範圍,避免不必要的精力浪費。
電影院和新華書店的旯旮,以及可以藏身的地方也都找遍了,沒有縣長的影子,連氣味也沒有撈着。餘下那片楓林,斷橋,以及橋西方向的地方。
球球在斷橋上四面環顧,濃淡不一的黑色,富有層次,有的地方黑成一團墨,有的地方黑成一個洞,有的只是一片淺灰,有的地方還是深藍色,比如胭脂河。風從河面捲過來,帶着河水的醇洌味道。球球知道縣長不會躲在斷橋邊,橋邊的風比任何地方的都要大得多。
楓林裏一片漆黑,她已經在猶豫了好幾次,一直不敢進去。現在,她已經找遍了小鎮的每個角落,都沒有縣長的人影,只剩下楓林裏沒進去找。最後的一線希望,擺在面前,她忽然間就斷定縣長在裏面,在裏面哼歌,發呆,睡覺。於是,她立即變得激動,果斷地走進楓林,腳下感覺落葉的鬆軟。
她在楓林裏穿行。
樹站成一排一排,等待她的檢閲。
她經過每一棵樹,每一棵樹,都是一個希望,然而,每一棵樹又是一個失望,最後,滿林子都是失望,失望在她心中長成另一片深林。她已經很疲憊,巨大的失望覆蓋了心中對於黑夜的畏懼。沒有一絲希望支撐,她走不動,她不想動了。她在刻了字的那棵樹下坐下來,背後是冰涼的樹杆以及樹杆上冰涼的字。她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關於那個故事,到底是夢境,還是老奶奶親口所述?那個故事,是夢境還是現實?老奶奶為什麼要對她講那麼一個故事?許文藝這個名字,最初是不是從夢裏得來?這個許文藝,這個縣長,是不是故事裏的許文藝?到底為什麼要找縣長?心緒為什麼被這個故事攪得亂七八糟?球球想半天,越想越不明白,她根本沒法分清楚,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夢和現實已經混和,難分彼此。一隻夜鼠在落葉上迅捷爬行,在離她腳不遠的地方停下了,她看見一小團黑影,兩點豆大的亮光,她知道它在瞪着她。她不想驚動它,緊貼着樹根一動不動。
風颼颼地刮。
林子裏越來越亮,樹和樹的影子越來越清晰。
她感覺老鼠的眼睛充滿狐疑。
你知道縣長到哪裏去了嗎?我找不到她。她還活着嗎?整個小鎮都聞不到她的氣味。她是不是到鄉下去了,鄉下那麼大,我上哪兒找去?你説,她會不會是我的媽媽?我就想知道,她的手臂上,是不是和我一樣,有一個胎記。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麼?如果縣長就是老奶奶故事裏的那個女人,那老奶奶又是誰呢?你説我傻,不去問老奶奶?可老奶奶家門上一把鎖,鎖都生鏽了,早就不知道她和程小蝶搬到哪裏去了。像你這隻老鼠,一旦躲起來,誰找得到你的窩呢?你嘲笑我?厲紅旗肯定是喜歡我的,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來。他沒有拋棄我,是我的經歷他無法接受。是啊,換了你,你難道不也是一樣的想法麼?和傅寒好過以後,再和任何人相好,我都是錯的。那句話……人們怎麼説來着?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吧。厲紅旗説過,下棋,一步走錯,可能輸掉全盤,我的愛情,也是這麼個道理了。後悔?我也不知道後不後悔,要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就好了。像剛來鎮裏的時候,當一個清清白白的老闆娘。我為什麼要怨厲紅旗?原因出在我身上,我隱瞞真相,我虛偽。我不再搞對象,更不再和鎮里人搞對象了,沒有人會真的喜歡我,娶我。我只想開好店,賺點錢,過了年,我就是正正式式的老闆了。現在我只想找到縣長,你不知道,我找了好多天了,找不到她。我有一種感覺,一種感覺,很真實的,但我現在不告訴你,我已經很久沒有踏實地睡過了。我哪天找到縣長,哪天才有可能放下心來。端午節的時候,端午節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縣長身上的那股氣味,把我朝她身邊吸捲過去。我的感覺對不對,誰知道呢?找到縣長,才能知道對錯。
角落裏傳來兇狠地貓叫,老鼠哧溜一聲消失了。球球也被嚇了一跳,彷彿從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呆在楓林裏,對着一片黑暗胡言亂語。她慢慢地站起來,兩腿已經發麻,裏面好像有千萬個針尖亂扎。她一時挪不動腳,它們像棉花團,她無法調動它們。她只得緊緊地靠在那棵楓樹上,讓樹支撐着她的身體,她的手觸摸到枯硬的樹皮,和樹皮上的紋路。依稀感覺到那些字句,那些生長在夏天,生命力旺盛的樹皮裏冒出來的汁液,好像此刻浸濡了她的手心,不是温熱的,而是冰冷的。因此她的整個手冷了,並且,這種冷迅速地漫延到了心裏,她隨之打了一個寒噤,雙手抱緊自己,躬着身體,迎着風走出楓林。
一隻貓“嗖”地從她身邊擦過,林子裏傳來老鼠的一聲慘叫。
縣長消失了,像一個季節,消失於另一個季節裏;“九九豔陽天”這首歌,凝結了,像冰條般懸掛在哪一棵枝丫上。小鎮依然如昨。昨天的事情,像水,融進胭脂河裏的水,不能產生任何影響與變化。蒼白無力的太陽,偶爾還是會垂顧街心,像久病之人的手,冰涼,沒有一絲血色。冬天的一切都瘦了,街道或者人的內心,猛然空敞了許多。空敞了許多,似乎是為了等待“年”的填充。
球球嗓子裏的聲音越來越響。夜晚,她在街道角落裏出沒,喉嚨裏發出的聲音,使她像只打呼嚕的夜貓。她纖瘦的身體,像貓一樣輕捷,上階梯或爬圍牆,閃眼間便完成了。她的眼睛已經不需要手電筒的光亮,完全能辨別黑暗中的物體。她走路不發出聲響。她在飄。她常常無端地喘不過氣來。她明知道找不到縣長,或者明知道縣長並不會在某個地方,但她習慣,並且喜歡了這樣的方式。她無法安靜地待著,她必須這麼來回地尋找。有時候,她甚至忘了目的,夜遊成了她每天生活的一部份內容。
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這是在模仿縣長的生活,感受一個人,一個人在夜晚的街道穿行,好像這樣便找到了縣長生活的軌跡,並且可以隨着慣性,輕易地走進縣長的窩。然而這軌跡是模糊的。她並不知道縣長的生活內容。她完全是在想像與猜測裏尋找。她突然爆發的咳嗽,常把街上的老鼠、貓、狗、人等活物驚嚇。於是,緊接着有一些出現了她沒料想到的麻煩。
有好幾回,球球從弄堂裏鑽出來,把別人嚇一跳。有人認得她。一個女孩子夜晚的行蹤本來就有些可疑,更何況總會在同一個地方遇上,不由人不揣想這個弄堂裏的男人,有某種可能性的男人,某種和球球可能發生關係的男人。球球到醫院打胎的事,早就像一股地下湧動的暗流,傳遍了有閒心和沒閒心的人的耳朵,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夜晚到某一處,和某一個男人發生一點事情,不必有一絲懷疑,對於一隻破鞋,更無須有任何的同情。因而鎮裏的人就把球球夜裏“偷情”的事張揚開了。一傳十,十傳百,連球球夜裏那驚詫的表情,也被她們描述得活靈活現。閒暇時嚼舌根,像嚼顆帶勁的檳榔一樣,口舌生津,還鍛鍊了腮部肌肉與口腔,鎮裏的人因此活得更健康,更有滋味。
在她們嚼夠了,把檳榔渣子吐到球球面前時,球球才知道,她已經成了鎮裏的婊子。
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成了已經、或者是可能與球球有染的對象。關了房門,女人們免不了會審問一下自己的男人,在某一個可能的空隙時間裏,那個年輕的騷貨是否引誘過他,然後咬牙切齒地説,十幾歲就打胎了,成破鞋了,還有什麼事情幹不出來?兩條腿還有什麼放不開的?看她那眉眼,就知不是好貨!當然,這些情景都是別人卧室裏發生的,外人看不到,球球也不會知道這些。不過,她已經從鎮裏的男人和女人們的眼裏看到了一切。她無話可説。她埋下頭,自己掉幾滴眼淚。如果她向人們解釋,夜裏只是找縣長而已,她和鎮裏的男人沒有關係,她知道鎮裏的人不會相信,相反會嘲弄她,撒謊也不到家,騙三歲小孩還差不多。一個女孩子,黑燈瞎火的摸索,還説是為了找一個癲子,誰聽了都會噴飯!但事實就是這樣,事實就是這樣,她就是在找縣長,真實得比假的更像假的,比欺騙更像欺騙。對於鎮里人的流言,她除了回應幾聲更猛烈的咳嗽,哮喘的聲音更響更急以外,她始終無法開口。
離年關越來越近,即將當老闆娘的興奮冷淡下來,原本是球球生命中最重的東西,忽然變得沒有一點意義。她的興趣與熱情遭到了打擊,打擊來自於鎮裏的流言,也因為縣長音訊杳渺,還因為她看清了自己和鎮里人身份的差距,這種差距根深蒂固,且永遠不會改變。像老闆娘那樣,當上老闆娘,嫁一個鎮里人,這個願望越來越渺茫,並且遭到她自己的鄙視。她心底那股對縣長莫名的依賴,像一顆爬到了樹頂的青藤,再也無可攀附,正昂着頭,茫茫然在風中搖擺。此時,草木皆兵,她已無處説話,也無人説話,連老闆娘也不能讓她百分百地信任了。便嘆原來人和人之間,都是蒙着心説話,來往,生活的。即便是她和母親之間,也隔了厚厚的一層。她所記得的母親,總是罵罵咧咧的,竟沒有一個温馨的片段。不過,想起母親總是好的,因為這會連帶想起花母豬,花母豬身上的氣味,豬圈的馨香。她想回家,準確地説,是想回到豬圈去,回到花母豬身邊去,那才是最快樂的時光。如果真的回家,她又想到了鎮裏的人和事,除了縣長和算命的老奶奶,恐怕沒有讓她念念不忘的東西了。
關於傅寒,現在回想起來,她竟説不出是否愛他;關於厲紅旗,她只想知道他是否愛她;關於毛燕、羅婷、羅中國、曹衞兵,程小蝶,她也許會偶爾想起他們,並且心平氣和。她是隨便做一種假想,她知道自己,或者有一天會離開小鎮,但肯定不是回家。家的概念,越來越模糊,或者原本就沒有清晰過,除了小溪邊的那所可以棲身的木房子。
不怎麼在店裏露面的老闆娘,又圍上腰圍巾,在廚房與店堂裏往返,依舊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這個冬天,老闆娘瘦了,皮膚裏的水份風乾了,走起路來便顯得輕飄。球球啊,記着不要對外人説,是你把店承包下來了,你看現在到處風言風語的,對你不利,店裏也不能失去鎮裏這撥老主顧,知道不?老闆娘説。
球球惘然點頭,只見自己的身體到處飄浮,像尾魚那樣,在空中游弋。魚呼吸困難,眼睛突出,不斷地張嘴,吐出連串的水泡,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球球,你應該吃點藥,今年冬天特別寒冷,要注意身體。老闆娘聽出球球的哮喘與往時有些不一樣,又叮囑了一遍。掉進河裏的那夜,在厲紅旗的背上,球球的五臟六腑都被冰水浸泡透了,肺葉顫抖時,她失去了知覺。從那夜開始,她感覺自己的肺,有時像個膨脹的汽球,有時像尖細的針頭,有時像扎進了魚刺。她總覺得她的肺是黑的,像一塊煙薰過的臘肉,晾在風裏。蒼蠅飛過來,灰塵粘上來,她的肺臟了,空氣便顯得很渾濁。她想將它們濯洗一遍,清清爽爽地呼吸,讓呼吸清清爽爽。
人一輩子,身體是本錢,身體壞了,就沒什麼盼頭了。像縣長,一個癲子,原本是快快樂樂的,那天窩在牆角里,好像是生病了。天,都穿的什麼啊!胳膊、腿都在外面。這個冬天,會有人凍死的,會凍死人的。老闆娘只顧低頭説話,她習慣這種自言自語的方式,她並未發現球球的表情變化。
縣長?你在哪裏看見她了?快,快告訴我!球球突然爆發的聲音把老闆娘嚇一跳。她很驚愕,眼睛在球球臉上轉了半天,不急不緩地説,嗯?這麼着急?你和那個癲子有什麼瓜葛?癲子始終是癲子,不是常人,都將自生自滅的。平時給她一碗半碗半粒丸吃,也算是行善積德,其它的問題,可不是你我能解決得了的。老闆娘嚴肅起來,顯然,她早就知道球球經常送白粒丸給縣長吃。
我找她有事,真的有事,我一直在找她。快告訴我,你在哪裏看到的她?球球抓着老闆的手臂使勁搖晃,忽然覺得這樣不好,又慌忙鬆開雙手。
哎,在你屋子後面的小巷邊,白頭髮,一身破破爛爛,除了縣長,還會是誰。老闆娘説完,球球扭身就走。老闆娘扯住她説,都好幾天前的事了,這麼冷,她怎麼還會在那裏待著,不定死到哪個地方了呢!老闆娘沒料到球球拿眼睛敢瞪她,直到球球的背影消失了,她還在發愣。
老闆娘説的小巷,在球球的後窗。後窗是一條細窄的居住街。球球的房子沒有後門,從住處到后街,要繞一大圈才能走到。后街破落與偏僻,球球極少到后街走動。這條窄街與小鎮環境極不諧調,好像到了另一個更為貧窮的地方,有更久遠的時代差異。幾乎所有房子的窗户都是緊閉,行人能感覺裏面的暗淡、清冷與腐朽的氣息。
天色昏暗,小巷裏的風,更是陰冷刺骨,像一個逃竄的幽靈,與人擦身而過。球球急匆匆地趕過來,到小巷口卻放慢了腳步,忽然對這條被她忽視的陌生小街充滿畏懼。一個人影也沒有,一片落葉也沒有,麻石板街是一種荒蕪的乾淨,街兩邊的屋檐,幾乎在空中相接,頭頂是一線狹長、昏暗的天。球球緊張地邊走邊看,心嘭嘭跳動,兩條腿邁不開正常的步子,機械地順着麻石板一塊一塊地往前推進。在這個過程中,她的腦海裏依次閃過與縣長有關的情景。縣長的歌聲,縣長的牙齒,縣長的紅絲巾。縣長朝她笑,輕輕地拍她的背。還有梧桐樹下的黑屁股與白屁股,她親眼看見縣長被人強xx了(她是後來才明白的),她當時嚇得瑟瑟發抖;而縣長也親眼看見,看見楓林裏的那一幕,傅寒撩起了她的裙子,傅寒撩起她的裙子,縣長則在哼唱那首“九九豔陽天”。
像是正去廟宇燒香拜佛,球球面色肅穆,臉上佈滿與年紀不相稱的凝重。每向那個地方靠近一步,心裏的恐懼便增添一分。她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不知道,假若發現縣長的手上真有和她一模一樣的胎記,那一霎那,她該痛哭還是歡笑?她慢慢地向前移動,她十幾年的孤獨與悲傷,彷彿即將找到一個發泄的渠道,漸漸地逼湧上來,伺機一觸即發。
老闆娘看見縣長呆的地方,其實就在球球的後窗左側三四米處。知道這個確切位置後,球球便記起某些夜晚,她似乎是聽到過窗户外面的聲音,她只是沒有留心,沒有想到會是縣長。她四處苦心尋找的人,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待著。
老闆娘説縣長“似乎在生病”,球球心一直是提着的,她完全不敢想像縣長現在的樣子。
她在拐向後窗的牆角邊站住了,這才覺得兩腿發軟,不由緊貼牆根。牆上的腐爛與潮濕的氣味,像一條蟲子鑽進鼻孔,並且一直往心裏灌下去。
縣長!縣長!她求救似的在心裏喊了幾聲,呼吸將喉嚨裏的痰上下搗鼓,像個活塞,她感覺肺葉針刺般疼痛。她忍住咳嗽,暗底使勁嚥了幾下唾液,儘量使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
一隻黑貓從屋檐上躥下,一顆石粒滾到麻石街上,叮咚幾聲,落在街心。黑貓朝她看了一眼,黃色的瞳孔,有太陽一樣鋒利的光芒。
她看出黑貓滿眼的仇恨。
黑貓的眼神讓她渾身發冷。
看着黑貓的屁股消失在房子後面,她才回過頭來。
跨出一步,拐過這個彎,就能看見蜷縮牆角,躲在半壁屋檐下的縣長。她對自己説。
然而,然而眼前的景象,不是想像中的景象。她首先看到了自己的窗户,一扇狹小的、蒙了塑料的木格子窗户,離窗户不遠的小角落,空蕩蕩的小角落,只有一件遺落的破黑棉襖。她走近去,看清了地上零碎的東西。有果皮、煙蒂、饅頭屑,更深的角落裏,還有一堆乾硬了的大便。牆根是光滑的,因為某種磨擦而顯得明亮。她提起黑棉襖看,陌生;再嗅了嗅,沒有她熟悉與喜歡的那股氣味。她立在原地,身體轉了一圈,沒有一絲熟悉的感覺,只覺得自己站在曠野中,四周一片荒涼。她的心裏湧起恐懼。
縣長!縣長啊!她又在心裏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