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球的身體,在老闆娘細心的調養下,很快恢復了。心靈上的痛苦,也因為老闆娘帶給她越來越濃郁的“媽媽”的感覺,悄然減輕了許多。球球覺得老闆娘簡直是自己的幸運星,她把她從山那邊拉出來,在小鎮裏生活,她給了她一份工作,還教她做人,讓她懂得一些先前不明白的道理。在她遇到麻煩的時候,是她在全力幫助她,並且為她保守那見不得人的秘密。
老闆娘對她的好,在打胎這件事情上全部體現出來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這麼幸運,遇到像老闆娘這麼慈愛的女人。從醫院回來,老闆娘囑咐她,半個月之內,不要亂吃東西,比如太辛辣、冰冷等刺激性的食物,更不能讓男人動下面。球球不懂,老闆娘就對她解釋了其間的利害關係。球球從頭至尾都沒弄清楚,她已經經歷了一場身體浩劫。她以為,所有打胎的,必定都得在醫院躺上三五天。她不知道,沒有老闆娘,她一個人,將怎麼面對這件事情,並且悄悄地隱瞞過去。每當想起這些,球球的心裏就滿是感動,越發覺得該好好報答老闆娘。如果有這樣的媽媽,該多麼幸福啊!就算不是媽媽,能和她成為一家人,也是幸福的啊!球球總是這麼幻想,這麼渴望,並且已經覺得老闆娘是她的親人。有時,她想向老闆娘撒嬌,把鼻子蹭到她的臉上,聞她身上的花粉味。花粉的味道和花母豬的乳香一樣,散發出令她迷醉的氣味。這種氣味像蜜蜂、蝴蝶,圍繞着她,她自己就是花朵,春天裏寂寞的花朵,因為蜜蜂和蝴蝶的翩躚,不再孤獨。
球球的病歷一直在老闆娘的手上,自始至終,她都沒讓球球看一眼。她先是把病歷從包裏取出來,放到梳妝枱的抽屜裏,覺得不安全,然後又轉放了幾個地方,最後放在衣櫃裏,藏在一件大棉襖的口袋裏。老闆娘從來沒遇到地之麼棘手的問題。好像那份病歷是一筆鉅款,放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被人發現,或者是她心底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哪裏都不能放下心來,無法坦然。在這個過程中,老闆娘同時在考慮一件事情——這個不能懷孕的結果,是否告訴球球?球球的脾性,老闆娘有所瞭解,但是,她不能確信,球球知道結果後,會幹出什麼樣的事來。不過,老闆娘又揣測了兩種可能。
一、球球可能會歇斯底里,不管什麼面子與醜聞,她會告訴別人,孩子是傅寒的,胎是老闆娘帶到醫院打掉的,這麼一來,老闆娘的聲譽顯然會遭到極大的破壞。對於老闆娘的行為,稍聰明一點的人都能看出來,她僅僅是為了拆散這對年輕人,毀了球球未來的幸福生活。那麼,這樣一來,傅寒也知道了做母親的用意。開始他只道母親是為了他的前程,理解了母親的用心良苦,暑假未完,母親便催他回校,他帶着愧疚離了小鎮,沒想到球球已經懷孕,母親卻閉口不提,連蒙帶騙把球球帶到醫院。最終結果雖不是母親所願,但她也等於親自參與了扼殺傅家的骨肉,這麼重大的事情,一個人做主操辦,也足以傷害母子感情。這樣的話,老闆娘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裏外不是人,實在是得不償失。
二、球球可能會默默地接受這個事實,努力地守住秘密。再過一段時間,她或者和別的男孩子相好了。但是這個可能性很小,即便是球球自己沉默,她那個肥碩的母親,就不一定肯輕易罷休。老闆娘早看出來,球球的母親,喜歡的是錢,説不定會大大地敲詐一筆,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這對球球本人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會造成更大的的負面影響。
老闆娘的心裏壓上了一塊石頭。她食不香,睡不寧,披在身上的春天失去鮮豔,蒙上了秋天的色彩。每天晚上,老闆娘躺上牀,眼睛就盯着衣櫃,思考着到底要不要把結果告訴球球。她打心底裏願意為這件事,給予一點經濟賠償,彌補傅家對球球的傷害,但她更希望是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來完成這一切。這樣心事重重地過了十幾天,老闆娘終於做了一個決定,她從衣櫃裏摸出病歷,慢慢地翻看了一遍,好像要記下里面的內容,最後堅決地把病歷點燃了。這樣,只要球球自己不説出去,球球的身體秘密,就永遠不會有別人知道了。
球球,你有沒有想過,在小鎮開一家自己的白粒丸店?這天下午,店裏沒什麼人了,老闆娘和球球閒談起來。最近她總是這樣,不但徹底放下了老闆娘的架子,也抹掉了鎮里人的得意。
自己開店?天,那要攢多少錢吶?我可不敢做這種夢。球球老老實實地説。每個月交給母親五十塊,她根本沒有錢存下來。
不是做夢啊,傻妹子,至少做白粒丸這門活,你已經學到不少了,過些天,我再慢慢教你做白粒丸的配料,裏面的小竅門很多呢,還是要用心學的。老闆娘像第一次見到球球那樣,笑眯了眼睛。
啊?你開玩笑呢!這是你家祖傳秘方,怎麼會隨便教給一個外人。球球將信將疑。
傻妹子,我不能帶着秘方入棺材呀,那多浪費。再説,我也確實想找一個勤快聰明的人,能將白粒丸的名聲流傳下去,祖先地下有知,只會高興,哪裏還會怪罪呢?老闆娘説完,球球就笑,笑完發覺老闆娘不像是捉弄她,她心裏激動地打鼓,神情反而嚴肅起來。
我想好了,你真是個不錯的妹子。過兩天會有一個鄉下親戚來當服務員,到時你就多到廚房幫手,外面忙的時候,就先在外面招呼。這個白粒丸看着容易做,是需要許多細緻功夫的。比如火候,揉麪粉的手勢,力量輕重,添水的時間,只要當中一件事幹粗糙了,就會影響白粒丸的整個味道。老闆娘邊説邊配以手勢,粗壯的白手臂呼呼生風。
過兩天,果然來了一個女孩兒,年紀和球球差不多,皮膚挺黑,説話聲音不大,笑起來很憨厚。老闆娘喊她黑妹。黑妹來後,抹桌子、收拾碗筷、洗洗刷刷的活,就落在了她的頭上。球球活兒幹得少了,工資反倒漲了一截,一開始她很不自在。老闆娘説,球球,我説過,你背了時,現在,是時來運轉了。要説幹活,那是越累的活,賺的錢越少。手藝活,腦力勞動,看起來是輕鬆些,但這需要聰明、智慧的嘛。你不知道那些坐辦公室的人,工資是你的好幾倍呢。老闆娘説得有道理,球球忽覺得自己升了一級,快成一名有手藝的人了,説不定以後,她的店會成為全鎮有名的,方圓百里的人都知道的店,像老闆娘這家一樣。
球球彷彿看見自己的白粒丸店人頭擁擁,吃客絡繹不絕,吆喝聲一浪蓋過一浪。
老闆娘又給了球球一個夢,這個夢進一步削減了球球內心裏殘存的痛苦,她已經開始快樂,臉上也慢慢地紅潤了。老闆娘找了一間狹窄的房子,給球球一個人居住。因而晚上守店,裝十六塊木板,成了黑妹每天必乾的活。球球的房子在橋西,離酒廠不遠,簡陋,且屋內光線不太好,但比起睡在店裏,已經是有了很大的改善,簡直可以説住得相當不錯了。關於房租,老闆娘説不用交付,只説是親戚的空閒房子,人到縣城謀生去了,暫時借來一住,説不定哪天人家回來,還得物歸原主。
那個背時的運氣過去了,這種時來運轉,又令球球措手不及。如此吉星高照一般,她都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了。以前聽人説過,人要背時,如果背時透頂,肯定會有轉機,那好運一來,也是擋不住的。球球信了。球球信了,並且有些感謝黑屁股和白屁股,相信這些都是她生命中必然遇到的東西。是啊,既是必然,又何必去太過傷心費神呢?她也不想再找老奶奶算什麼婚姻之命了,那都已經註定了的,該來的都會以來的方式出現,找人算來算去,又有什麼意義呢?父親的去逝,花母豬的死亡,離開村莊到小鎮,和傅寒短暫的戀情,這些,早就在一本看不見的書裏清楚地寫上了。人,只不過是按着書上那些寫法,在一步步地往前走,並一步一步地走完。
阿泰髮廊,是在阿泰婚後第三天開業的。
這天,百合街響了一上午的鞭炮,店門口的鞭炮屑像紅毯子,鋪了厚厚的一層。臨近秋天,太陽抹掉了一些脾氣,偏於温和,沒有那種一定要把地面曬出裂縫的狠勁。上午的時候,更是有些慵懶。有的人穿起了長袖,把曬了一個夏天的胳膊套進袖子裏。
縣長助興一樣,拿起一根草繩在街心扭秧歌。縣長穿件破爛的軍裝,上面那兩個口袋,好像裝滿了東西,鼓鼓囊囊。縣長跳動時,那兩袋東西不斷地震盪,腳下的鞭炮屑被踢得像馬蜂一樣亂舞,把白粒丸店的黑妹逗得呵呵傻笑。這種人多的熱鬧場面,球球已經不太感興趣,她到髮廊祝賀了一下,便回到店裏。當了老闆娘的毛燕,幾乎沒有時間和她説話,並沒有來一份的特別熱情,只是很草率地打一個招呼。球球在店裏還能不時聽見毛燕的笑聲爆發出來,驟響驟滅,像一聲零星的鞭炮。
毛燕的腰比以先粗了,轉身動作也未見以前那種靈便。球球覺得毛燕變了,從身體到笑容,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球球身體雖經歷了不同尋常的事情,心還是那顆糊糊塗塗的心,她並不能看出毛燕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是老闆娘説了,她才明白的。因而聯想到自己的命運,開了花,卻不能結果,不過是空絢麗一場,免不了又一陣傷心。
同人不同命啊!毛燕手背上的那些酒窩,實在是幸福的標誌。球球不由看自己的手,手指倒是很長,手背也只見突起的骨頭,全沒有可以形成酒窩的肉。天生一雙苦命的手,要不,那瞎子婆婆何以能一下子將我的艱苦經歷摸索出來呢?看來,命運,也是寫在人的手上了。老闆娘的手很白,且不粗糙,但是手背上青筋突起,好像隨時都在運用力量,因而老闆娘是一個果斷、能幹的女人。傅寒的手指細長,皮膚平滑,掌心和指尖都沒有生繭,那隻手從身體上撫過,像奶水漫延過來,温暖浸潤肌膚,覆蓋肌膚。
想到傅寒的那雙手時,球球的心被蟲子咬了一下,一陣刺痛。黑妹卻圍着她,好奇地問這問那。一會説那縣長怎麼癲了,癲了還這麼好玩;一會兒説鎮裏哪些地方熱鬧,有趣。球球一點心思都沒有,但是不忍讓黑妹失望,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並且認真地説,和鎮裏的男孩子玩,要小心些才是。黑妹説,鎮裏的男孩子咬人麼?為什麼要小心?球球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只得實話實説,鎮里人是看不起鄉里妹子的,要是上當了,會比咬你一口還疼。
那你是不是被咬過呢?黑妹一臉憨厚,半點都不像是開玩笑。球球的臉刷地紅了,她沒想到黑妹樣子老實巴交,説起話來卻全不是那麼回事。於是她輕唾了黑妹一口,説,看你胡説八道!小心我不和你説話了!那黑妹吐出一截肥厚的舌頭,再迅速地收回去,球球看見她的舌尖上沾滿了螞蟻一樣的芝麻。
長得粗壯的黑妹,居然挺嬌氣,她搬不動木板,不會裝門。球球感到奇怪,便問道,你在家不幹活的麼?黑妹眉毛一揚,神氣活現地説,我媽連碗都不要我洗呢!衣服髒了往桶裏一扔,都是我媽洗。你看,這是我媽做的衣服,我媽就愛讓我穿紅的,煩死了。黑妹話多起來,就有點喋喋喋不休。
那你媽怎麼捨得你到鎮裏來幹活受累了?被別人誇,球球總會不太好意思,因而又紅了一下臉。
我媽不讓,是我自己要出來的,不想幹了再回去吶,當出來玩玩。黑妹頗為自得地説完,又扯着球球的衣袖,笑眯眯地説,我覺得你的衣服好看,你穿黑的皮膚顯得更白呢!不過,像個寡婦似的。黑妹口無遮攔,戳中球球的心事,同時突然捅開了一扇黑暗的窗,球球的心裏閃進一絲亮光。寡婦,是啊,寡婦,我為什麼就不能當他已經死了呢?他已經死了。是啊,他死了,死了,死了。球球在心裏不斷重複“死了”這個詞,這個詞忽然從嘴裏崩出來,跳到黑妹的耳朵裏,把黑妹嚇得一愣,連聲問,誰死了,你説誰死了?球球笑道,一隻蚊子被我打死了。黑妹,你媽媽那麼愛你,她放心你麼?你要把掙的錢交錢給她麼?球球轉移話題。
她等我的錢花?哼,我不回家找她要,她就已經很高興了呢!黑妹噘嘴,翻眼白,那神情,好像前面站着的人,就是她的媽媽。這張憨厚的臉能做出這麼多奇奇怪怪的表情,再一次讓球球感到詫異。
有媽媽真好。球球嘀咕了一句。
難道你沒有媽媽?黑妹見空子就鑽。
不,我是想説,你媽媽真好。球球不得不糾正自己。
一場秋雨一場寒。球球搬到橋西后,雨水多了起來。麻石板街道被沖洗得乾乾淨淨,坑窪裏積餘的雨水,也如泉水那樣清澈。有一回,球球傾聽了一整夜的風雨聲。那夜,綿綿的秋雨忽然瘋狂肆虐,恃無忌彈地撲打她孤寂的小窗,木格子小窗不堪重負,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起來,像一個不安份的人在舊木橋上走動。球球看見了舊木橋上的自己。她最後一次走到橋中間時,忍不住四面環顧。回首,她看到了母親螞蟻般的身影,前方不遠,一道青山遮住了視線。她覺得心忽然空曠,身體被一股旋風捲走,霎時變得渺渺茫茫。她已經很久沒有在舊木橋上面走過了,不知道現走走在上面,是不是還會有那樣的感覺。現在的風,從門和窗户的罅隙裏擠進來,搖晃室內那盞昏燈。房間裏簡單的傢俱,冷冷清清的,一言不發。
思念,像一頁小舟,從夜海里闖了進來,孤棹擊碎了湖面,風雨掩蓋了棹聲,黑亮的波紋盪漾,她想起了一雙漆黑、詭秘的眸子,像只夜鳥,一動不動。她不知道,那雙眼睛是否在窺視黑暗中的她。而她,就是一隻眼睛,在無邊的黑夜裏,於不等中等,於等中不等。説他死了,騙自己很難,她只是在片刻間做到了,更多的時間裏,她想他快樂地活着,並且,讓她還能見到他。
她只聽見胸腔裏的風箱,蠢蠢欲動地、輕聲地抽響,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在傅寒離開小鎮後,她開始寫日記,記的都是過去的日子。她不知道,日記怎麼寫。第一篇就是寫和傅寒的第一次見面,以後是一事一篇。日記沒有格式,也不分段,還有錯字,空缺的字,想到哪寫到哪,寫起來總是沒有説話那麼順暢。楓林裏的那個夜晚,她寫得很長。那時,縣長在她的背後哼唱,傅寒説,就當縣長是個豬。她到底沒弄清楚,縣長明不明白,她和傅寒所做的事情?
現在,她繼續寫道:老闆娘説,看到這種事情就會“背時”,我覺得老闆娘説的不對,理應是做這種事情的人,才會背時。我和傅寒做了,所以我背時了。那麼痛,好像一把剪刀捅到肚子裏,慢慢地剪,慢慢地切割,我好想抓住花母豬的耳朵,聞聞它身上的乳香啊!只是我後來昏過去了,還輸了血,在醫院躺了四天。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都是老闆娘付的,等我以後賺了錢,再還給她。為什麼,痛的只是女的,那塊血糊糊的東西,為什麼不長在男人的身體裏?如果長在傅寒的身體裏了,他會怎麼辦呢?他會不會告訴我?還是也會悄悄地隱瞞真相呢?她寫得很慢,一會兒用嘴咬筆尖,一會兒用指甲摳桌面,歪歪歪扭扭地字,一行又一行,默默地往深夜裏潛游過去。
小鎮裏死一樣的安靜。
後來的秋陽,便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