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臨的時候,球球的胸前鼓了起來,屁股也變得飽滿圓實。最先發現這些的,當然是球球自己。
以前,她從沒在意它們怎麼長,長成什麼樣。它們總是潛藏,並在她的忽視中,或者它們瘦小得不足以關注。但是這一次,當她脱下春天的薄毛衣,她碰到了它們,它們把她的衣服拱起來,像是塞進了兩個小皮球。她忽地害怕了,胸膛裏的抽風箱就呼啦啦地響。她以為得了什麼病,它們腫成那樣。她分別摸了摸它們,不疼,原來的硬塊好像沒有了,變得結實柔軟,像屁股上的肉那麼富有彈性。它們很對稱,像對孿生姐妹一般,看不出半點差別。球球躺在沙發牀上摸了很久,感覺異樣。首先是Rx房覺得舒服,其次是她自己覺得快慰,她忘記它們的病和腫,反覆地揉摸,於是,手也感覺很是美妙。接下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手幹了什麼。最後她惶恐了,她不知道剛才的舉動,是不是會加劇病情,使它們腫得更厲害,甚至膨脹,爆炸。因而更進一步想到,她死了,像花母豬那樣閉上了眼睛,被扔到山溝裏,長了蛆蟲,發出臭魚的腐爛味道。她怕了,並立即感到孤單。她覺得有必要問一下老闆娘,於是又坐了半晌,思考着怎麼開口和老闆娘談這件事。
白天干活時,球球一刻也沒有忘記它們,它們也一刻不停地壓迫着她。她垂下眼簾就看見它們,她端碗時也碰到它們,她躲着它們,它們卻追着她。但是,她聽到了幾個熟人誇她,説這妹子身材真的好。球球很奇怪,她們也好像才認識她。事情於是又添了些怪異。日頭正照街心時,球球感覺熱了,便捲起袖子,露出白淨的手臂和手腕上粉色的胎記。當縣長在街心的太陽底下唱“九九那個豔陽天”時,她也才想起,好些天沒看見縣長,是她把縣長給忘了。因此球球有些歉疚,尋思着晚上再給她一碗白粒丸,和她説説話。
縣長在白粒丸店前站定了。還是兩條短促的豬屎辮,凌亂的散發蓬蓬鬆鬆,像雜草淹沒小徑那樣,覆蓋了分開頭髮的線條。縣長上身穿件舊軍裝,袖口和下襬處都有些破爛,領子已經立不起來,軟塌塌地堆在脖子上,釦子錯了位,兩片衣襟長短不齊。下身穿條很大的條紋短褲,風吹過來,褲襠一晃一蕩,使她的兩條腿顯得格外細瘦。縣長神情肅穆,站在街心,面朝白粒丸店,雙後背在背後,一動不動。縣長就這麼站着。行人從她的身前身後經過,想知道是什麼吸引縣長,都免不了要順着她的眼光看過去。當然,除了白粒丸店的球球和食客,那是每天都一樣的場景,人們什麼也沒看到。於是又回過頭看縣長,笑罵一聲“癲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球球也不知道縣長在看什麼。她想有兩種可能,一是縣長餓了,想吃白粒丸;二是縣長找她,縣長孤獨了,想聽她説話。但是,這會正忙,球球抽不開身,也不可能給她端碗白粒丸過去,首先老闆娘會不高興,其次是客人見骯髒的瘋子用過白粒丸店的碗,也會不高興。因而球球也只是和縣長對望了一陣,她也不知道和縣長的眼光碰到一塊沒有,縣長是不是領會了她的意思。總之球球沒功夫答理縣長,只顧忙碌,偶爾往街心瞥一眼。
但是,縣長慢慢地走過來了。
縣長眼睛直直的,僵直着身體,向白粒丸店走過來了。
白粒丸店熱氣騰騰,人的身影和麪孔忽隱忽現,碗和勺子的撞擊聲清脆悦耳。
縣長在悦耳的碰撞聲中走過來了。
有人看見了,有人沒看見。有的認識縣長,有的不認識。縣長誰也不看,只盯着球球,嘴巴打開一點,好像立即要開口説話,卻一直沒説,只是保持那種即將開口説話的神情。縣長一副傻樣,立在店門正中間,煞有介事地東看西看,像在搜尋什麼蛛絲馬跡。她還抬起腳踢了踢木門檻,解放軍鞋已經露出了腳趾頭。縣長好像在對球球發出抗議。球球不知怎麼辦才好。和縣長説話,怕被人笑話,不和縣長説話,又怕縣長不愉快。幸虧老闆娘出來,給了縣長一碗白粒丸,並把縣長引到一邊去了,球球才鬆了口氣。
這一整天,球球都沒找到機會和老闆娘説它們的事情。有幾次短暫的時間,球球正猶豫着怎麼開口,老闆娘就被別的事情纏住了。於是,球球過了惶惶不安的一天。到晚上,球球記着三件事。一是送白粒丸給縣長,二是説説她的它們,有興趣的話,再談談那個神奇的算命老奶奶。但是,天黑得很慢,裝上十六塊木板,憑藉窗户裏透進來的亮光,還不用點燈。
球球磨了一會米粉,就聽得有人擂門,是拳頭捶的,只響了一下,然後就聽見腳步跑動的聲音。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球球猜測一定是曹衞兵本人,或者曹衞兵指使別人這樣乾的。有時在夜深,她還會聽到有人圍着她住的地方,裝鬼扮瘋子,嗷嗷怪叫着嚇唬她。開始球球是很害怕,但她無意間聽到了他們的竊笑,也就明白了怎麼回事。所以現在她也懶得去看,説不定他們在門框上搭上一截灰繩,或者一條真蛇,要把她嚇個半死。現在壓在球球心頭的,只有它們這件最重要的事情。今天白天,她無意間發現,它們還有點疼。
球球有點困了,只想趴在磨盤上迷糊一下,沒想到睡着了,並且立即開始做夢。她夢見算命的老奶奶,並不是她想象的那麼老,那麼醜,她是個像程小蝶一樣漂亮的女人。她的指夾很長,腥紅的,手腕上戴着兩個銀鐲子。銀鐲子碰得叮噹作響,球球發現,竟然和她手上的一模一樣。球球還看見算命女人的手腕上的胎記,粉紅的,像一瓣桃花貼在皮膚上。當算命女人捏住球球的手,掰開她的指頭時,女人的手忽然變成了一條蛇,吐着細長的紅信,冰涼地滑動,在她的手心舔來舔去,使她全身肌肉發緊。再一忽兒,算命女人變成了縣長,正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朝她傻乎乎地笑。然後那片白牙齒變成了茫茫的雪地,荒無人煙,她前後張望,依稀感覺雪底下埋藏着她家的房子。她想到了雪底下的花母豬,房子裏肥胖的母親,都沒有了,霎時間,被徹底拋卻的孤獨感包圍了她,她放聲大哭。醒來後,眼前卻是漆黑一片。額頭磕在磨盤上的疼痛使她清醒,她知道那是夢。她有些恍惚,最近,總是被這樣稀奇古怪的夢纏繞。
她擰開了燈,昏黃的光亮中,看見自己和自己的影子,她不動,影子貼在褐色的牆板上,死了。公雞在籠子裏彈跳,嘴裏發出水開的聲音。她過去看它,公雞警覺地立起頭,眼圈放得極大,碩大的雞冠一抖一抖。
你餓了吧。她説。然後往籠子裏灑了一小把米。公雞頭也不低一下,依然警覺地圓睜雙眼。
你怕什麼呢?她嘟囔一句。
轉身的時候,她碰到了自己的胸,又想到了它們的事情,還有縣長。
不知是夜裏幾點了。
她端出一碗白粒丸,輕輕帶上門,發現這個夜晚比任何一個夜晚都要黑,沒有一顆星星,沒有一扇亮着的窗户。因為對周圍環境極為熟悉的緣故,她沒有特別害怕。她走出衚衕,剛要往左拐,就聽見一聲並不清脆的撕裂,是撕裂那種近乎腐爛的布料的聲音,只是撕扯的力度比較大,因而彷彿只是一拉,就“噝”地結束了。
這時,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外面的黑暗,她看見梧桐樹下有個身影立起來,雙手在腰部迅速地動作,像是解褲帶,而地下那個影子手舞足蹈,嘴裏發出聽不清楚的聲音。但她聽出來了,那是縣長在自説自話,但是嘴唇被什麼東西捂住了。縣長説的速度很快,像和尚唸經,像開水壺裏冒着滾燙的泡,像急驟而密集的雨點擊打烏篷船的竹篾棚頂。
球球聽出了縣長的焦慮,縣長的緊張,縣長的恐懼。
縣長被立着的身影撲倒了,球球還聽見縣長腦袋撞到樹上的聲音,緊接着她看見一團拱動的黑影。
豬日的,叉開腿!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還有響亮的一巴掌,也不知拍在哪裏。
球球慌忙努力睜大眼睛,希望看清這個男人在幹什麼,但是,她只看見有一片白色,一會兒被黑影吞沒,一會兒露出一點。
縣長仍在唸經,只是不再流暢,好像被人推搡,聲音一挫一頓,只不過和老闆娘發出的聲音很不一樣。老闆娘的喉嚨裏有顫動的音節,像戲子頭冠上的珠子,老半天平息不下來。
球球呆住了,把一碗白粒丸緊緊地抱在胸前,全然不覺湯水已經浸濕了胸前的衣服。
她想退回去,腿卻粘滯不動;她想跑上前,腿還是粘滯不動。
她想喊,但喊不出來。
那個黑影,像掀泥巴的母豬,一下接一下地拱。
縣長嘴裏仍在唸,被推搡得更為厲害。
球球大氣不敢吐,只覺得渾身發熱,胸口憋悶。
但是很快,母豬停止了拱動,她看見黑影重新立了起來,兩秒鐘後,迅速地消失了。
球球才發現胸前的衣服被湯水浸透了。
天氣是温和的,她的兩條腿卻哆嗦起來。
她猶豫着過不過去,像作了賊一樣慌里慌張。最後她飛快地跑到縣長身邊,放下白粒丸,再飛快地逃回了店裏。躺下來後,球球雙腿的哆嗦擴展到全身,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忽覺渾身發冷,又變成瑟瑟地發抖。她找出被子蓋上,一忽兒又滿頭大汗。
我是不是生病了?它們腫了,腫得像球,我就知道是病了,我為什麼不告訴老闆娘?為什麼不壯起膽子説出來。我要死了嗎?她忽冷忽熱,滿懷恐懼地胡思亂想。接下來她聽到了胸腔裏那個風箱開始攪動,哐當哐當,像台破風扇。破風扇的聲音從她的嗓子裏傳出來,被過濾了一樣,變成另一種聲音,有時像刀片劃過玻璃,有時像母豬鼻子裏發出的喘息,有時又像母親用火鉗在灶裏捅撥。
她覺得鼻子呼吸不夠用了,不得不張大了嘴,這時響聲更大了,那些聲音,像得到釋放般的馬匹,從馬廄裏奔湧而出。這種聲音讓她感覺害怕,她企圖停止,於是閉上了嘴,結果把臉憋得通紅,不得不重新張嘴,更為大口地喘氣。黑暗中出現很多螞蟻,蛆蟲一樣堆積,像蜂窩裏的蜂,進進出出,忙忙碌碌。拱動。像小豬們拱花母豬的奶。
她昏睡過去,看見了縣長潔白的牙齒。她以為她在唱歌。但是,她聽見了,縣長在喊救命。縣長是朝她喊的,縣長喊救命的聲音,像唱“九九那個豔陽天”。於是她又醒過來,汗濕透了衣服,粘在身上,被子裏一股渾濁的氣味。她掀掉被子,汗還沒幹,人又瑟瑟地抖動起來。
這一天早上公雞沒有打鳴。球球是被一陣擂門聲吵醒的。睜開眼,小窗一片亮白,她立即慌了,急速翻身起牀,只覺天旋地轉,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爬起來,走兩步便撲倒在門邊。
怎麼回事?啊呀,燙死人啦!老闆娘伸手一探,驚呀地喊了一聲。
球球,你病了呀!老闆娘確信她在發燒。
是的,昨天我就想跟你説。你看,這裏腫得厲害。球球指了指自己的胸。
你八成是夜裏着涼了,天剛剛轉暖呢,你就穿那麼少。沒大關係,我給你煮碗薑糖,喝完矇頭睡一覺,包見效。老闆娘很有經驗。自那次打球球“下水”以後,老闆娘再也不擔心球球會把她與林海洋的事情講出去。
不是,你摸這裏,忽然像球一樣腫。球球見老闆娘沒明白她的意思,又説了一遍。球球被林海洋摸了Rx房,球球覺得自己幹了見不得人的事,這個秘密與老闆娘的秘密一起埋了下來。
你這傻妹子,你都十幾歲了,這裏能不腫麼?有時會有一點點脹痛,這不是病,是你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我們家的白粒丸特效,把它們催發了呢!老闆娘打了一個哈哈,並開始切生薑片。老闆娘邊弄邊嘮叨自己初潮的時候,看見莫名其妙的血,也着實嚇了回。
女人家都要遇到這些事的,就是比男人們麻煩。老闆娘説得球球心寬了,明白了一些,再摸它們時,覺得它們和身體挺諧調的,並沒有什麼不適。只是晚上眼睛看見的和夢裏夢到的,還重重地壓在心頭,心有餘悸。因而在老闆娘温情的話語中,就不能自制地全説了出來。
啊呀,哪個畜生,幹這麼喪盡天良的事情!聽球球説完白屁股和黑屁股,老闆娘扔了手中的活喊了起來,似乎遇到平生最讓她驚訝與痛恨的事。
連癲子都不放過,真是畜生,那麼髒,多噁心吶!老闆娘又説一句。
看見這種事,要背時的!怎麼能不做噩夢!還有,你半夜三更到外面做什麼!老闆娘嚴肅的神情把球球嚇了一跳。
球球不明白,既然會背時,那老闆娘為什麼要她看她和林海洋做那些事?
我起來撒尿。球球撒謊,心不知會怎麼樣背時,於是追問老闆娘。
噩夢連連,生病發燒,這還不背時麼?再厲害些的,怕你承受不了呢!老闆娘已經煮好薑湯,並叮囑她趁熱喝了。薑湯放了不少紅糖,顏色深醬,甜。球球喝完,心裏那種很媽媽的温情又升起來了,和薑湯一塊,把她的胸窩裏填得熱乎乎的。
喝完薑湯,按照老闆娘的意思,球球在裏面的夾間矇頭大睡。老闆娘在外頭招呼吃客,客氣説球球病了,一個人忙不過來,稍微等一等,等一等喲。見外面一團和氣,球球也就踏實地睡了過去。球球病的急,好得也快,矇頭一覺,無夢無憂,到中午時分,便覺神志清爽,通體舒暢,果然好了。
你們年輕人,就是恢復得快!我兒子傅寒上回感冒,和你一樣,喝完就見效。老闆娘頗為得意,誇了誇球球,誇了誇兒子,順便也誇了誇自己。
傅寒?傅……寒?球球聽這名字耳熟,一時想不起來。
是呀,傅寒,人聰明,前程光明,就是我的兒子啦!老闆娘笑眯了眼,毫不介意地誇讚起來。
噢,是程小蝶和羅中國的同學!球球終於想起那天晚上,羅中國和程小蝶的對話。
是的呢,妹子,快放暑假了,那時你會看見他的。老闆娘眉目舒展,完了立即擰緊眉頭又説,程小蝶?你和程小蝶一塊玩什麼?就她那樣,沒爹沒孃沒管教,上初中就勾引我兒子,要不是我發現及時,傅寒現在還不是像她這樣,成天在大街上晃盪來,晃盪去了?!老闆娘又數落出一件自己得意的事情。
喔?她爸媽,死了?球球大吃一驚。
誰知道瞎婆婆從哪裏撿回來的野種,長得倒是蠻好看。老闆娘似乎是萬分不情願地誇獎程小蝶。
啊!哪個爹媽這麼狠心,我要是程小蝶,就一輩子不認他們!球球有些氣憤。她從小就怕母親扔下她,想起舊木橋下深深的溪水溝壑就怕。
你胡説八道,人家程小蝶想找還找不到呢!瞎婆婆都那麼老了,萬一哪天算不了命,腳一蹬就去了,程小蝶就真的無親無故了,唉,也是個可憐的妹子!老闆娘説到此處,動了慈母心腸。
球球想了想,老闆娘説的似乎也有點道理,心底裏對程小蝶又親近了一些。不過,她還是想起“傅寒”這個符號,覺得有意思,就有點想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知道程小蝶的情況以後,球球萌生了去看程小蝶的想法。有可能的話,再找老奶奶把婚姻之命算完。老奶奶已經把她的婚姻變成了一個懸念故事,她也急於想知道結局。不過,她又覺得在某種意義上,已經知道有了安排,心想問不問,都一樣。就好像那是一件東西,她暫時存在老奶奶那裏,必要的時候,去取回來就行了。
因此,去程小蝶家,主要是想看程小蝶。
程小蝶並不像老闆娘説的那樣,成天在大街上晃盪,老闆娘説的只是她的生活狀態,待業青年都是無業遊民。程小蝶的行蹤其實是有些神秘的,她奶奶算命的錢,遠不夠她穿那些時髦的衣服,她成天不幹活,不賺錢,手上卻總不缺錢。在小鎮上,沒有誰為難程小蝶,是由於程小蝶的美貌,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球球搞不清楚。隱約聽説,程小蝶在縣城裏有人。
“有人”,在球球聽起來,仍然是黑話,她不太明白。她認為程小蝶的背景和她沒有關係,她和程小蝶好,純粹是喜歡程小蝶,因為她漂亮,因為她也是一個孤單的女孩子,孤單的人有必要和孤單的人在一起。
球球是單獨去找程小蝶的。
天黑沒多久,她就走在路上了。小鎮就那麼幾條大街,衚衕她也數得過來,她也依稀記得那天晚上走過的路,儘管羅中國帶着她七彎八拐,她還是確信,她能找得到。她從百合街走到玫瑰街,右拐,經過左側的菜市場時,在發腐的臭味裏,她張大了鼻孔。她喜歡這樣。臭味越不想聞越臭,索性敞開呼吸,臭味便淺淡了。有時候還覺得是一種馨香。她記得哪個人説過,香水裏面的香精,其實是臭的,不過是按一定的比例稀釋了,鼻子聞起來,便成了香味。
香和臭,原本是一回事。她覺得這很有趣。
她微笑着,鼻翼一聳一聳,聞着市場裏各種東西的混合氣味,就覺得自己把舌頭伸進了河裏。
穿過市場,球球才發現,她對這邊環境並不熟悉。或者説,這裏忽然間變了樣。她記得出了市場,就有一條稍寬的麻石街道,這條道通往郊區的一個皮革廠。順着這條道,大約走五十米,左側有一個衚衕,就離程小蝶的家不遠了。但是,眼前出現三條道路,向三個不同的方向延伸,似乎每一條道路都能通向程小蝶的家。她站着不動,仔細地回想那天晚上,她不得不搬出羅中國的背影,因為他的背影引領着她。於是,她在想象中,讓那個背影分別在三條道路上行走,然後慢慢地跟隨,尋找相識的感覺。跟着想象的背影在左側的街道行走,才走幾步,她就覺得錯了,她記得左側沒有那個裁縫鋪。她重新退回來,把背影趕往右側的街道,邊走邊看,開始覺得沒錯,越往下走,越覺得不對,因為走了快一百米了,左側還沒有出現衚衕口。
現在,只剩中間那條路了。於是她加快了腳步,對此路深信不疑。衚衕口在期望當中出現,她長吁一口氣,側身拐進衚衕。衚衕裏的黑暗立刻加重了,撲面一股陰涼的風,使她身上剛剛冒出的汗水變得冰冷。好在偶爾會有一個亮着昏燈的窗户,減少了心裏的恐懼。她沒想到衚衕這麼長,也不知拐了幾道彎,越走越幽深,越清寂,越陰冷。最後,兩邊的房子變成兩堵泥牆,黑糊糊的,牆那邊好像是高大的樹木,因為風把它們弄得沙沙作響。她像一塊石頭在狹長的槽子裏滾動。她把腳步踱得很響,給自己壯膽。但後來她連自己的腳步聲都怕了,它們似乎產生了迴音,因而以為有誰跟在身後,調頭看了好幾次。這時候,她已是氣喘吁吁。她聽見胸腔裏風箱抽動的聲音,很嘹亮,像北風削過林梢,心跳得擂鼓,片刻間耳朵聽不到任何其它的聲音。她雙腿發軟,好像走了幾十裏山路,依然絕望地看不到盡頭。她忍不住大聲地罵道,豬日的!累死了!這是什麼地方!罵完就嗚嗚地哭。擦把眼淚後,她看見眼前出現一片銀色,走近了看,原來是一片河面。河面還停泊着幾隻烏篷船,黑漆漆的一片。她猛然清醒,自己走到了通往胭脂河的碼頭。她悻悻地往回走,不一會兒就出了衚衕口,走到了麻石街上。她在街心站了一陣,回望衚衕,感覺很是詫異。
菜市場除了瘋子和乞丐在黑暗裏蠕動,已經沒有別的人影。
她加緊腳步穿過這片骯髒的地方。
小蝶,真的就這些了,白粒丸店是塊肥肉,但是和傅寒同學一場,多少得講點情面。球球忽然聽到有人説話,好像是曹衞兵的聲音。
情面?那婆娘哪裏又給過老子情面呢?一丁點破事,害得老子在學校聲敗名裂。告訴你,傅寒是傅寒,她是她,照收不誤。程小蝶説的斬釘截鐵。球球慌忙蹲了下來,她不知道曹衞兵和程小蝶在談什麼。
我真的下不了手,你和傅寒的事都過去了嘛。球球明白了,曹衞兵説的是程小蝶曾經勾引傅寒,被老闆娘發現了這件事情。
曹衞兵,你是盯上白粒丸店的球球了吧?你少給她惹麻煩!不要欺負弱者!程小蝶壓低聲音,一字一句格外沉重。球球聽得清清楚楚,心裏一陣感動,心想,喜歡程小蝶,沒有錯。小蝶,
我沒有惹她。她是你什麼人?曹衞兵否認。
球球咬牙切齒,恨不得跳出來指責他在説謊。她仔細辨認了一下兩個人的位置,才發現他們站在賣豬肉的案板上。高一點影子的應該是程小蝶,她兩腿撇開,雙手插在屁股後面的褲兜裏。曹衞兵站得很直,像根木棍。見程小蝶把曹衞兵治得服服帖帖,球球有些快慰。忽聽得“啪啪”兩聲響,程小蝶扇了曹衞兵兩巴掌,説,我們是同命人!老子最討厭別人騙我!別以為老子不知道!程小蝶會打人,而且打的是男的,球球吃驚不小,印象中,程小蝶是個柔弱的女孩兒。程小蝶還説和她是同命人,球球更是困惑不已。球球正擔心曹衞兵還手,但是曹衞兵低下頭,嘟嘟囔囔地説,只扔過一隻死老鼠。死老鼠真是這個傢伙乾的,這傢伙承認了。球球覺得委屈,心裏直想哭。
按我説的辦,到期數目不夠,你自己墊!程小蝶扔下最後一句,跳下案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豬日的,呸,不就是個婊子麼!哪天被人踹了,你還神氣個鱉!曹衞兵狠唾了一口,一個人在案板抑鬱地呆了一會,才拖着鞋子一噠一噠地走了。
球球因為一路高度緊張,回到店裏,渾身散了架似的,酥軟無力,以為自己又生病了。她惶惶不安,怕自己因為體弱多病,拖累了店裏的生意,被老闆娘解僱,不得不從舊木橋上走回去;又因為自己聽了程小蝶和曹衞兵的談話,不知道他們要下什麼手,猶豫着要不要告訴老闆娘,叫她引起注意。
但是,怎麼和老闆娘説?她肯定不能提到程小蝶,因為老闆娘和程小蝶已是水火不容,她更不會把程小蝶的話和盤托出,那是出賣朋友。更何況,程小蝶説過和她是“同命人”,她和她早已是心有靈犀的了。球球只會把程小蝶藏得更深些。但是老闆娘平時待自己不薄,如果不跟老闆娘講,免不了於心有愧。球球一時間覺得很不好辦,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心裏就有些急躁。
自那晚撞見梧桐樹下的“背時”事以後,球球好幾天沒見到縣長,晚上也沒有到樹下找過她,這時候想起了來,也就想去看看她怎麼樣了。但是她忽覺頭重腳輕,撲倒在沙發牀上,很快睡過去了。清晨的時候,公雞鳴得很兇,拼足了力氣,聲音生硬,完全不像往時那樣自然與平和。雞叫第三遍的時候,球球起來了。她先是到雞籠裏看了一下,看它有什麼變化。結果公雞還是公雞,伸直了脖子,眼圈放得很大,盯着來者,很莫名其妙的樣子。
討厭的傢伙!球球罵了一句,然後整理牀鋪,開始梳頭。梳頭時她聞到了頭髮的汗臭味,昨夜裏她汗濕了幾回,她不覺得,這會兒頭髮全粘一塊兒了。不過,她喜歡聞這種味,就像小時候習慣聞膿瘡及一切肉上的腐爛味道。她聞着熟悉,覺得那很香,某些食品裏夾雜這樣的香味,只不過其他人的鼻子沒有聞出來而已。
時間還早,她有足夠的時間梳頭。鏡子不過巴掌大,她慢慢地挪動,才看到自己的整張臉,或者把它掛在牆上,移動自己的臉,也就慢慢地看到了自己的樣子。好像真如老闆娘所説,她長大了,白粒丸催發了它們,也把她的臉催起來了。她發現凹下去的腮部,不知什麼時候平整了,臉飽滿了許多。眼睛更黑,遺憾的是,牙齒沒有變化,還是參差不齊。
傅寒,長得什麼樣子呢?她非常突兀地想到了這個即將出現的人。不知道在這個長長的暑假裏,她能不能和他成為朋友,兩個人能不能有更親密些的關係。接下來她嘲弄了自己的想法,自己把自己弄得滿臉通紅。於是她離開了鏡子,帶着關於牙齒的遣憾開始掃地,抹桌子,擺凳子,心情出奇地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