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是他們,睜開從白堊紀就一直合攏的眼睛,詫異地問——
“混沌之神的創世力量,我如何又看見了你?”
這是一場逃亡。
梅迪納天才地認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無論是人類世界還是冥靈世界,能量都是守恆的——他實在已經疲憊至極,即使是風吹草動,他破敗不堪的靈體也會隨時出現狀況。
白骨軍團如果經歷適當的挑選和歷練,絕對是縱橫人界與冥界的可怕力量,但眼下這一堆骷髏兵連筋肉都沒有剔乾淨就迫不及待地被驅入戰鬥,這對它們來説,難度未免太大了一些。更何況,達馬原本只是個商人,無論多麼聰明的商人,總不如訓練有素的軍人來得堅韌,短短一天,經過了歷險、死亡、重生、激鬥……達馬的判斷力和體力下降得極快,但是,還是足夠輕而易舉地消滅他們五個“人”。
“不行,斐迪南,我們得想個辦法。”梅迪納目測了一下前面的道路,拉住了斐迪南。
斐迪南迴應:“只要不讓我變成你那副鬼樣子,什麼辦法都隨便你。”
梅迪納眯着眼睛笑了起來:“暫時的……我們互相借力,打破人類和冥靈的界限,甩掉那幫骨頭渣子我再回來,如何?”
斐迪南謹慎地選擇措辭,生怕給了梅迪納可乘之機:“你,要附在我身上?”
“不不不不……”梅迪納連聲否認,“哪能呢?你這樣的肉身,被我一附也就不剩什麼了。來,美男子,轉過身去。”
斐迪南握緊了劍,一邊轉身一邊小聲説:“我警告你——”
梅迪納的手指已經在他後背上戳了個小小的血洞,然後將自己的後背貼了上去。
轉眼間,黑色的冥界力量順着斐迪南的血脈行走全身,而人類的血液也令梅迪納精神一振——他們變成了連體的兩個人。
斐迪南詛咒道:“夠了夠了,不要用我的血修復你衣服的花邊!”
梅迪納轉眼間已經凝固為一個具象的人,他嘿嘿冷笑,雙手攏在額頭。
空中漸漸出現了一口碩大的漆黑的鍋,地獄之火得到召喚,噴薄而起,鍋裏不知是什麼東西開始沸騰。
“薇婭,印度的胡椒、土耳其香料……唔,還要點兒什麼?”梅迪納樂在其中。
薇婭小聲回答:“鹽和糖……哥哥,你在幹什麼?”
梅迪納的食指優雅地一動,空中的巨鍋忽然落下不見了。他指着遠遠奔來的白骨兵:“燉點兒骨頭湯,咱們補補身子。”
正常狀態下的白骨軍團應該有極其嚴格的編制,一級領導一級,最終每一個士兵都如同主帥的手指,萬眾一心地攻向敵人最脆弱的環節。但眼下的烏合之眾卻缺少基本的觀察能力和組織能力,在泥土腐爛樹藤糾結的雨林裏,它們的戰鬥力毫無疑問地降到了最低。現在,達馬和梅迪納的意圖都非常明顯——在敵人最虛弱的時候,幹掉它。
斐迪南握緊了劍柄。他不再爭論,梅迪納喜歡冒險是出了名的,他希望這句話這次不要玩出什麼紕漏來才好。
“結界——”梅迪納單手一指,斐迪南的鮮血印在虛空,一個漂亮的五芒星隱隱罩在雨林上空。白骨兵的先鋒軍團一踏入結界,頓時響起一陣牙關脊骨碰撞的慘烈折斷聲。
“停下——”達馬下意識地想要用西班牙語大叫,但立即發現身為骷髏的自己已經不能使用任何語言了,他慌張地凝聚意念,發號施令。
等到那堆可憐的僱傭軍骷髏們明白首領的意思的時候,已經有五六千具白骨踏入結界之中。滾湯沸騰,胡椒的香氣伴着骨頭湯的濃香,在五芒星的範圍內肆虐不已。
“試試,斐迪南,大補的好東西。”梅迪納伸指打開結界的一隅,乳白色的骨頭湯落進他嘴裏,他嘖嘖地連聲讚美。
斐迪南一陣噁心,扭頭就走。
梅迪納的身子被他拖在背後,大呼小叫:“喂,等等,要走也應該我在前面。”
斐迪南哼了一聲:“你不是會感應嗎?”
梅迪納努力掙到正面:“感應也要用眼睛好不好?用意念感應很耗費靈力的。”
斐迪南不理他,繼續爭奪正面:“我不習慣倒退,你飄着就好。”
梅迪納憤怒:“我是冥王!”
薇婭看着他們倆車輪似的轉來轉去,忍不住發問:“哥哥……斐迪南……我可以請問你們到底要去哪裏嗎?”
兩人繼續爭鬥,一步步遠離白骨軍團,結界的紅光也慢慢暗淡下來。
薇婭訥訥地道:“你們……是要找那個東方小姑娘?”
梅迪納和斐迪南一起停了下來:“你説什麼?”
薇婭伸手一指:“是那個人嗎?她一直在看你們。”
不遠處的一棵巨葉樹下,那個來自東方的小小啞巴孤女正在望着他們。她面容素淨,神色淡定,手裏緊緊捧着那一尊九龍玉璧。
梅迪納和斐迪南各自扭頭,用力瞥了瞥對方眼角的餘光——是的,就是她。
這個小小的孤女是與眾不同的,她含蓄內斂,有着與年齡不相稱的隱忍。梅迪納下手殺死了她的親人,但她的眼光中居然沒有憤恨;眼前屍骨成山,白骨兵們正試圖越過或者繞過結界,但她似乎也並不害怕。她緊緊抱着懷裏那個寶貝,但手指輕柔,好像輕輕一拍就可以把它打落到地上。
小女孩努力走過來。這並不容易,她的手像是粘在玉璧上一樣,身子歪歪扭扭,用力喘着粗氣,也不知她是怎麼一路走到這裏的。
她走到斐迪南面前,仰起了眼睛——這孩子的頭髮已經被熱帶的太陽曬得焦脆,臉上髒兮兮的,沒有了一絲秀麗。她右肩的衣服破了,露出肩頭,滿是泥污和血絲。
斐迪南開口發問:“小姑娘,是你?”
女孩點頭。
斐迪南開始懷疑自己初期的揣測,加重了語氣:“你知道我要問你什麼?”
女孩用力點頭。
“好吧……你逼着我把你當成平等的力量看待,女士。”斐迪南吸了口氣,握緊熾天使之劍,“告訴梅迪納冥王秘密的是你?那天告訴我這把劍秘密的也是你?年輕的女士,告訴我你知道多少。”
女孩輕輕舉起九龍璧,把自己髒兮兮的額頭貼了上去——斐迪南一震,他不是一個容易大驚失色的人,但是此刻,他的臉色凝重詫異,連嘴唇都在顫抖。
“哦?”
“真的?”
“原來是這樣……”
“天哪……”
……
梅迪納、迭戈甚至薇婭和西德都被這姑娘勾得好奇心大動,但他們就是什麼都感應不到,什麼也聽不見。梅迪納幾乎想把斐迪南的腦子抓來,聽聽他們到底在説些什麼。
斐迪南繼續一驚一詫地問答,姑娘亮晶晶又深不可測的眸子直直地望向他,努力張開嘴,用那半截舌頭吃力地説:“答……應我。”
斐迪南鄭重地道:“我答應。”
梅迪納急了:“她説什麼你就答應?斐迪南,你也得跟我商量商量吧?”
女孩的小臉上露出一絲聖潔明媚至極的微笑:“真的?”
斐迪南握緊了劍:“是的,用我的名譽、生命和靈魂起誓——我答應你。”
“他們來了!”薇婭大叫。
白骨軍團繞過結界,從兩翼包抄過來。
斐迪南看着女孩,點了點頭。
女孩托起手裏的九龍璧,斐迪南一劍劈了下去——熾天使之劍暗紅色的劍芒閃過,玉璧一分為二,當中滾出一顆明黃色的珠子。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閉上了眼睛——那顆珠子的光芒,連太陽都無法比擬。
斐迪南伸手接住那顆珠子,按在熾天使之劍手柄的凹槽上——薇婭還記得這個凹槽上原來放着的紅寶石聖母畫像,記得斐迪南是怎麼取下來送給自己做賀禮,又被自己無情拋掉的。但她沒有任何表示。
啞巴女孩幾乎要哭泣起來,她雙手合十,用嘶啞含混的聲音歡呼:“龍珠!”
咯嗒一聲輕響,奪目的光芒隱去了,東方來的神秘龍珠,和傳説中的熾天使之劍,就這麼神奇地融為一體。
斐迪南緩緩轉身,看着逼近的白骨軍團:“來吧,試試它的力量!”
衝在最前面的達馬看到這個動作幾乎魂飛魄散——或者説,每個目睹了這出變故的人都以為斐迪南一劍揮下,會有石破天驚的效果——但是……但是一劍劈空劃過,除了嗚的一道風聲,什麼都沒有,連熾天使之劍原先的破壞力也沒有了。
斐迪南的額頭開始冒汗,回頭看那小姑娘:“怎麼回事?”
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努力比劃着:“排、排斥……啊,兩種力量,要有……適應期……”
反應最快的就是梅迪納,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已轉身飛奔。
白痴!這個啞巴小白痴!明知道有排他反應,偏偏還在這時候故弄玄虛,當斐迪南的命是好玩的嗎?
達馬有着被侮辱的憤怒和機會來了的激動,白骨的手掌緊握成拳,衝鋒的目標,首當其衝就是那個小女孩。
“梅迪納,你站住!”失去了熾天使之劍的力量,斐迪南重新變成一個無所作為的血肉之軀,根本拉不住背後狂奔的衝力,但是眼看那女孩子就要被無數骷髏包圍,他不知怎的有了種難以言述的憐憫——單臂一揮,劍已橫空飛了出去。
銀月光華,在剎那間灑滿大地。
那是劍光,似乎又不完全是,彷彿月下的怒海暗濤,雖不若瀑布澎湃,但幾乎可以感受到那源源不絕的、來自蒼穹和宇宙的力量。
劍刺入地下,銀光隱去,萬丈金光從土地的縫隙中迸射而出。
女孩子捂住眼睛,蹲在地上,不敢看那太過可怕的光芒——就在她身邊,白骨骷髏如索利芒斯山的雪峯,在烈日下,融化了。
雨林!雨林在震驚!雨林在質疑!雨林在咆哮!
從高大喬木和低矮灌木的樹冠裏,從青藤的綠葉和苔蘚小花的露珠裏,從無數個微小細胞的進化和演變裏,從光與影的間隙裏,從腐爛的泥土裏,從億萬年間亡靈的怨念裏,從獵食者的爪縫裏,從逃命者的眼眸裏,從沉睡的生命渴望輝煌的夢境裏——雨林驚歎了,綠色的生命靈氣如霧氣般四下升騰,巨大得幾乎可以摸到天頂的巨樹精靈互相招呼着站了出來……
怎麼?怎麼了?
低沉的聲音失去了以往的平靜,那些古老的精靈太過長壽,幾乎知曉不死的神和有死的靈魂之間的一切秘密。
而正是他們,睜開從白堊紀就一直合攏的眼睛,詫異地問——
“混沌之神的創世力量,我如何又看見了你?”
斐迪南掐了掐自己的左腿,與此同時,梅迪納也掐了掐他的右腿,雙重的疼痛令他反應過來——不是夢,不是傳説——***,真的有這種可怕的力量存在啊!
小姑娘滿頭落着泥土,顫抖着睜開眼睛,卻發現白骨的海洋變成了綠色巨人的森林。
所有人都在看着斐迪南,斐迪南卻望着小女孩,他一向鎮定的手在發抖。
小女孩笑了:“沒事的。”她翕動着雙唇,向斐迪南傳達意念,“告訴他們這是誤會,正常的反應。”
斐迪南顯然還沒有恢復正常智商,張嘴就説:“誤會,一場誤會,這是正常……”梅迪納搗了搗他,他立即就感到了自己的失禮。
巨人們憤懣起來,蠢蠢欲動又不敢輕舉妄動,終於,一個領頭者出來説道:“你們集合了冥界和神界的力量召喚我們。説吧,你們要什麼?”
梅迪納搶先道:“我們要……”
斐迪南打斷了他,用自己清澈流利的嗓音回答:“真的沒有什麼,如果説我要什麼,那僅僅是我要向諸位中的一位精靈道謝——剛才是他救了我,我必將永遠感激。”他揚了揚手腕,被精靈生氣醫治好的創口歷歷在目,“我們走吧,梅迪納。”
兩個人保持一前一後的詭異組合蹣跚離去,三個吸血鬼如夢初醒,跟了上來,最後是那個神秘莫測的東方小女孩。
巨人沉默了良久,領頭的那個説:“那是杉樹精靈的生命氣息。是誰?帶他來見我。”
沒過多久,一個叢林精靈王回來報告:“查過了,是個叫索利芒斯的小夥子。他傷得很重,本體齊根斷了,根本沒有辦法離開。”
雨林之王説:“好極了,我們去看看他。我很想知道,他是怎麼認識這麼可怕的兩個人的。”
巨杉可怕的茬口處泛着慘白的色澤,小小的植物已經在年輪上安家落户。一隻狄卡蜘蛛匆匆忙忙地跑過,驚醒了索利芒斯的噩夢。
是啊,噩夢。
夢裏,那個心愛的女孩子冷漠威嚴,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他,對着他的敵人説道——取走這個精靈的生命吧,他和我們無關。
索利芒斯從劇痛中醒來,他曾經以為,把兩個人的名字刻在樹上,便可以生生相伴。但這是幼稚的想法,只要一把斧子,就可以毀滅所有的愛情。
一滴露珠從杉樹新生的嫩葉上落了下來。
“索利芒斯!”有聲音在呼喚。
索利芒斯慌張地打量着——那那那,那是他頭領的頭領也無福得見的雨林之王!他們如何醒來,又怎麼會拜訪自己這樣渺小的傢伙?
難道有人控告他叛變?但即便如此,這級別差得也太多了一點兒……精靈國度裏層級鮮明,本來就沒有幾個世界像亞馬遜王國,無端熱愛標榜自己民主的……
索利芒斯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眼前的尊主,他“啊”了一聲,匍匐在他們面前。
“這兩個人,你認識?”霧氣裏幻化出剛才一羣人的樣子。
索利芒斯一時無語:“是的,認識……認識……”
那個梅迪納,索利芒斯恨不得用樹葉砸死他,那羣吸血鬼更是殘忍得可怕——他唯獨還有一絲好感的就是斐迪南,剛才在斐迪南被吸血鬼圍攻的時候,他甚至忍不住幫了他一把。
索利芒斯本着對叢林的忠誠,原原本本地追溯了往事。
他沒有略去任何一個細節,略去的,僅僅是自己的心情罷了。
巨人身後的精靈王回稟:“索利芒斯在阿瑟部落的時候,我曾經警告過他要遠離人類,但這小子硬是不聽話——您不知道,他其實只有二十年的精靈齡,只是因為被一個男人附體過,才突然長成成年人的樣子……其實他還是孩子。您原諒他吧,他已經得到了足夠的懲罰。”
索利芒斯有些眩暈:這位長者究竟是愛護他,還是在控訴他?
他一時回答不出來,只是突然發現自己的想法如此可怕——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人心,那是人類特有的思維模式吧?
彷彿看穿了這小夥子的心思,叢林之王大笑起來:“索利芒斯,我們要回去沉睡了,但在我們離去之前很有興趣知道,你——你願意發誓一生保衞雨林嗎?”
索利芒斯低頭:“那是我的榮譽。”
“好極了。”雨林之王點頭,所有的巨大喬木也跟着一起點頭,連風都阿諛地呼嘯起來。巨人説,“從今以後,那不僅是你的榮譽,也是你的使命。”
索利芒斯道:“我?”
老巨人伸了個懶腰:“是啊,是你。除了你,誰還有如此廣泛的交際圈?我們總得與時俱進才好。”
剛才被驚嚇產生的無數生命靈氣漸漸匯聚到了索利芒斯的身體上,消失的形體慢慢凝聚出來。老巨人滿意地笑道:“慢慢成長吧。孩子,你要提防那兩個人,他們其中一個有一把可怕的劍,有着無與倫比的守護力量;另一個更離譜,我在他身上看見了冥王的力量——你要當心,這兩種力量聯合起來,將會無堅不摧的,連我們也無法倖免。”
索利芒斯想:您既然都沒有辦法,叫我有什麼法子?
老巨人意味深長地説:“不不不,我們不擅長戰鬥,那個世界也不需要我們戰鬥。索利芒斯,那兩個人性情差得太遠,他們不會有太多聯手的機會。按照傳説,大災難已經到來了,恐怕……可怕的戰爭無法避免。我們給你力量,你要保證的是,你的族人不會被牽扯進戰鬥,讓他們平安度過這場災難。”
他們打着哈欠:“你做得到嗎?”
索利芒斯喃喃地道:“應該……我努力做到……”
巨人們消失了,他們實在不習慣裸露在空氣和風裏,他們的力量來源在於深深的地底。
索利芒斯發覺自己竟然又是孤單一人了,只晃了晃腦袋,撫摸着杉樹上米粒大小的苔花:“做得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