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對了他的愛人,
把它浩瀚的面具摘下了。
它變小了,
小如一首歌,
小如一回永恆的接吻。
黑夜的眸子睜開了,極力望,如天幕的彼端有無限的光明,從那一輪舷窗中泄出。
黑夜中的叢林,千姿百態地竭力伸着手,似要摘取銀月光華。披着迷霧般綠紗的精靈在翩翩起舞,她們歡笑,於是鮮花如詩般綻放;她們悲泣,於是夜也落下淚滴了,那些晶瑩剔透的淚滴落在草叢裏,樹葉上,或是被微風吹進浩瀚的亞馬遜河裏。最迷人的花無聲無息地綻放,生命在瞬間被有力地展開,無數小小的可愛的花仙子騎着紛紛揚揚的花粉飛向守候在樹梢上的情郎,那一刻,芬芳壓過血腥,從容靜謐的生命從暗黑的酣睡中醒來。
震地而行的亞馬遜河在遠方轟鳴,今天月亮的引力分外的大,大河的潮汐如同受到自由的誘惑,彭湃得幾乎要離開河牀而去。
“亞馬遜……”
“亞馬遜……”
低吟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如歷洪荒。
輕輕重重的嘆息,長長短短的節奏,漸漸與大河的起落融為一體,象是一顆古老的心臟,深沉緩慢地跳動着。
或許祭歌般的吟唱太深沉,或許精靈們的喧鬧太嘈雜,當無數銀白長髮的亞馬遜人自滾滾長河之中升起的時候,竟未曾引起太大的驚嚇。她們靜靜立在水面上,絲毫不受波濤的影響,看上去好像是月光投下的影像一般。
亞馬遜人拱衞的中心,並肩站立着三個女人,她們的目光一起投向叢林之中的某一處,那裏,兩個年輕人正緊緊相擁。
右邊的女人有着印第安人的淡褐色肌膚和結實修長的四肢,她的右手好像是長在長矛上一樣,隨時準備戰鬥,她稍微側過臉:“蘇歌拉娜,你多慮了,我不認為這樣美好的夜晚會出任何狀況。”
引導者蘇歌拉娜沒有回頭,玫瑰色長髮上的水晶火焰在月光中變幻着色彩,她緩緩説:“蘭戈,我希望如此……星雲祭司,你看呢?”
左邊的女人有着蒼白的面孔和純銀色的、直沒入河水的長髮,她灰色的瞳孔一輪,微微張了張嘴,沉吟:“我只是複述了星象圖的預言……蘇歌拉娜,不要問我,今夜災難即將到來,這是誰都改變不了的命運。”女祭司的嘴唇是凍僵一樣的青灰色,蘇歌拉娜嘆了口氣,已經很多年未曾從這位祭司嘴裏聽到過一句好話,部落中的年輕人不自覺地疏遠甚至厭惡着這位先知,對於一位預言者來説,這何嘗不是悲哀與無奈呢?
感受到姊妹眼中的一絲温暖,星雲祭司的聲音裏也攙雜了一點生靈的情感:“蘇歌拉娜,我同你一樣想,我同你一樣……即使不得不發生什麼災難,我也不想打擾到那個孩子。”
她們所説的“那個孩子”正在和幼年的玩伴進行着生靈最古老也最有趣的遊戲。
索利芒斯和希亞像是兩個剛剛學會某項遊戲的頑童,一邊緊緊擁抱,一邊試圖偷偷從周圍的情侶那兒偷師。
希亞奮力從索利芒斯的雙臂中掙脱出兩隻手,看了看一對樹精的表演,也揪住索利芒斯的頭髮,用目光短暫測量了一下他的面孔,撲過去狠狠吻了他一口。
“呸,一嘴的杉樹葉子味兒,真難聞。”希亞發表着評論:“真不明白他們在陶醉些什麼,索利芒斯親愛的,麻煩把你的胳膊往上挪一點,對……大約是第七根肋骨那裏比較好,哦,你真笨,木頭樁子。”
索利芒斯憤憤:“請你安靜一點,希亞公主殿下,我本來就是一棵杉樹,你不可能指望別的味道……而且,我不覺得杉樹的味道不好,阿瑟部落的人還常常摘下我的葉子清潔口氣呢,你居然挑三揀四。”
希亞立即提高聲音:“少自作多情,杉樹葉子又苦又澀,索利芒斯,和你接吻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
“天大的笑話!”索利芒斯也提高了音量:“希亞,如果傳説中zuo愛就是這樣,我看我們還是算了吧。”
忽然,愛河中的情侶們都停了下來,吃驚得看着這一對爭吵不休的戀人。
“真丟人。”引導者蘇歌拉娜在不遠的河面上評價。
蘭戈和星雲祭司一起點頭——她們苦笑,呃……亞馬遜未來的女王,唯一的希望?蘭戈看着蘇歌拉娜,無奈地示意:“引導者……”
蘇歌拉娜皺皺眉頭:“我是人類智慧的引導者!”
“勉為其難吧引導者。”蘭戈伸手推了她一把:“我們都曾經年輕過……雖然我們年輕的時候不會那麼笨……”
小情侶還在喋喋不休地爭吵着——
“索利芒斯你做得不對,他們不是這樣的!”
“胡説,他們就是這樣,男的在上面——”
“少廢話,那是翼族精靈,多輕巧多漂亮,你!一棵杉樹也想壓死人嗎?再説,你仔細看看他們的表情,多麼陶醉啊——”
“你才廢話,那個女孩接吻是閉着眼睛閉着嘴巴的,你幹嗎要瞪着眼睛吵架?”
他們模仿的對象——森林中一對翼之精靈苦着臉繼續不下去了,送開手逃之夭夭。
“索利芒斯,你把人家氣跑了!”
“希亞!”
“我受夠了,來吧,我們掰手腕,贏得説了算。”
“啊哈,自討苦吃——”
兩個傢伙怒氣衝衝地坐起來,準備用武力做出最後抉擇。
“希亞,你們在幹什麼?”蘇歌拉娜搖了搖頭,踏着月光而來。
希亞揚起頭:“我們……那個……”她這才發現兩個人像是決鬥的刺蝟,紅着眼睛咬着牙齒攥着拳頭,周圍的情侶全都嚇跑了。
“你們這一代人啊,已經忘記什麼叫愛情了。”蘇歌拉娜低聲説:“孩子,愛情不是模仿別人的形式,更不是兩個人的角力鬥狠,想想你們一路走來的過去,還有即將面臨的未來……對,放鬆,看着他的眼睛……放鬆,感受他的內心……”
“然後呢?”希亞忍不住問。
“閉嘴,現在不是説話的時候。”蘇歌拉娜敲了敲希亞的腦門:“用心去感受,閉上嘴,不要東張西望,索利芒斯,隨意些,不要數!手放在第幾根肋骨上都沒關係,要像渴望她的靈魂一樣渴望她的身體——你們感覺到了嗎?彼此渴望進入和融合?幸福和安寧?”
蘇歌拉娜微笑着退後,這才發現叢林裏的精靈們都在注視着這對小情人。
“她就是希亞?”
“亞馬遜的公主希亞?”
“啊,據説……”
竊竊的耳語追隨着預言的傳説,精靈一樣熱愛流言蜚語。
“蘇歌拉娜引導者,我以叢林的名義祝福這對孩子。”一個年邁地看不出年齡的老樹妖走了出來,喃喃地説。
“是啊,祝福他們——亞馬遜!亞馬遜!”
精靈們又開始擁抱旋轉起來,他們大聲祝福和歌唱着這對戀人,似乎是要抓住那個璀璨華麗的時代的幕布,不讓它就此掀開新的一頁。
如被感染,不知是誰帶的頭,河面上的亞馬遜人也一起低低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謠——
亞馬遜的女兒們,
你們把生含在唇上唱,
你們把死碾在腳尖跳,
你們把不朽編成傳唱的歌謠,
你們把永恆當成今夜的舞蹈……
這首歌在亞馬遜族人中流傳極廣,幾乎每個人都會唱,此時千百人唱和,聲勢蔚為壯觀。
只是,水面嘩啦一動,一道黑影凌波竄出,竟直奔希亞和索利芒斯而去。
“希亞當心!”蘇歌拉娜想也沒有想,就攔在希亞面前,一手擋住那道黑影。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今夜的災難?蘭戈手一揮,身後一排女戰士已經齊齊投擲出了長矛。
大吃一驚的希亞匆匆爬起來,一眼看清楚撲來的黑影,連忙張開雙臂向上一擋:“住手!那是秋風啊——”
蘭戈皺了皺眉,手裏的長矛迴旋盤轉擲出,後發先至,打在十餘枝長矛的中間矛柄上,將手下的長矛一起帶回,她走上岸,威嚴地問:“怎麼回事?”
可憐的希亞忽然被從愛河之中拎了出來,半晌沒有反應過來,想了想,才伸手去撫mo秋風的頭頸,結結巴巴:“我想,是那首歌……那首歌是塞壬最喜歡唱的,或許它聽了,想念塞壬……”
“不可能,想念塞壬也不會對你有敵意,希亞,我看這件事我們要報告給女王——伴生獸是與主人靈魂相同力量共享的靈獸……我想,它是感應到了塞壬的情緒。”蘇歌拉娜試圖表達地婉轉一些。
希亞卻欣喜若狂:“你説什麼?它可以感應到塞壬?那就是説——塞壬回來了,她就在不遠的地方!她讓秋風來找我!”
希亞象瘋了一樣一頭衝進亞馬遜河,向下遊奔去。
塞壬那微弱的訊號越來越強,其實如果不是月光大會吸引了亞馬遜族人的全部注意力,象蘇歌拉娜她們三人,應該早就可以感受到塞壬的求助的。
希亞一把抱住了塞壬——她,她從什麼地方而來啊?她的皮膚被海水的鹽份浸得紅腫,長期缺乏淡水耗盡了她的力氣,她美麗的足踝上掛着深海的海藻,柔軟的手臂上殘留着珊瑚刮傷的痕跡,塞壬看上去,吃盡了千辛萬苦。希亞暗自驚心,是的,她聽得見,塞壬心裏有憤怒!
塞壬萬里迢迢地回家,精疲力竭地苦苦呼喚族人,可是,她聽見了,她的族人眾星拱月一般縈繞着昔日的夥伴,為她祝福,為她護衞,為她歌唱,為她本已圓滿的幸福錦上添花——她離去的這段日子裏,昔日默默無聞的小女孩,搖身一變,成為了萬人矚目的公主。
希亞含着淚,呼喚:“塞壬?睜開眼睛看看我,你回家了,我是希亞!”
塞壬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依然是那雙墨綠色奪人心魄的眸子,她緩緩開口:“是的,希亞——公主——殿下——”
希亞的臉色,從狂喜轉為尷尬,繼而變得僵硬。
她們彼此對視,聽得見咯吱咯吱冰面碎裂的聲音,她們互相問:這段日子裏,發生了什麼?
身後,蘇歌拉娜和星雲祭司交換了一個神色,深不可測的。
“回家吧。”蘭戈率先開口,女王不在,她們三個就是領袖。
蘇歌拉娜想了想:“我的意見是先回稟女王陛下,不過,回家再説也好。”
星雲大祭司的嘴閉得很緊,但是臉色已經出賣了她的反對意見。
希亞大叫:“當然先回家,塞壬需要休息!”
三比一,星雲祭司很少在沒有神的旨意的時候發表自己的意見,於是默默回過頭,無語。
“索利芒斯……抱歉,我過幾天出來找你。”希亞對遠處的男伴揮了揮手,扶起塞壬向王國入口游去。
蘇歌拉娜故意落後,回頭問:“祭司,預言上説的,會是塞壬嗎?”
星雲大祭司冷冷:“一個亞馬遜姑娘,將會從外族白皮膚魔鬼那裏帶來背叛和毀滅,我看不出除了塞壬還能説誰。”
蘇歌拉娜的目光望向蒼穹,今夜月明星稀,瞧不出星辰的軌道:“陛下知道嗎?”
星雲回答:“當然。”
蘇歌拉娜有些激動:“這就是陛下不去尋找塞壬的原因?這對她是不公平的。”
蘭戈插話:“蘇歌拉娜,智慧的引導者,你認為全族人的命運比不上一個人的?説心裏話,我們不是希亞,每個人都清楚陛下的抉擇,可是我們都沒有進言,不是嗎?”
蘇歌拉娜沒有説什麼。
星雲平靜地開口:“我只是一個觀測星辰軌跡的人,我什麼都沒有説過。”
索利芒斯遠遠觀望,他不知道那些人在説什麼,但是明顯可以感覺有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發生了——但是,還有什麼比今天晚上更重要的呢?
他的姑娘,他的希亞,他已經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