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馬遜的女兒們,
你們把生含在唇上唱,
你們把死碾在腳尖跳,
你們把不朽編成傳唱的歌謠,
你們把永恆當成今夜的舞蹈……
這是一個午後,乾淨清爽明朗,小河的清水匯入澎湃洶湧的亞馬遜河道,讓河水也顯得清澈了許多。
水浪之中,墨綠色的一抹弧線一閃,接着又是一閃,追逐着浪花,象魚,但是比魚優美,象蛇,但是比蛇柔順,直到那抹綠色的弧線停在水波之中,才依稀可以辨別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剛剛成熟的,赤裸的女性胴體,而那一弧綠色,是垂到大腿的墨綠色長髮,明明是在水裏,偏偏蓬鬆柔軟,用一朵睡蓮花挽在末端。
“希亞”,水裏的女人對着陸地上一個影子大聲喊,聲音比叢林裏所有的鳥鳴都動聽:“太陽下山之前你給我回來。”
希亞脆脆地笑起來,青藤和闊葉上的露珠紛紛揚揚地灑落,好像下了一場急雨,那是整個叢林在親熱地招呼着,這個多年的玩伴,可愛的女孩。
離開了希亞,塞壬在水裏多少有些無聊,她不喜歡陸地——或者確切地説,在整個亞馬遜人裏,只有希亞有事沒事會往叢林裏鑽。這些年,女王臉上的笑容一天少過一天,王國裏的氣氛日益壓抑,塞壬的膽子也大了,常常隨着希亞跑出來,順便找一找自己的伴生獸,雖然明知八成會落空。
離太陽下山明顯還有許久,塞壬索性展開雙臂,順着河水急速向下遊滑去——她一路遊,一路哈哈笑着,看着碩大的巨嘴魚,成羣的食人魚都被甩在身後,而木頭一樣的巨大鱷魚更是慢得象烏龜在爬——在水裏,就是亞馬遜人的天下,即使是最兇殘嗜血的動物,也會謙恭有禮地讓開一條道路來。
嘴角含着一絲得意的微笑,塞壬輕輕躍出水面,嘴裏輕輕哼唱起來:“亞馬遜的女兒們,你們把生含在唇上唱,你們把死碾在腳尖跳,你們把不朽編成傳唱的歌謠,你們把永恆當成今夜的舞蹈。”她的足尖勾着浪花,細小的水珠隨着身軀旋轉,腰肢靈活如蛇,每一個舞步都踏在浪尖上,越跳越是野性,也離起初的叢林越來越遠——只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即使回家晚了,也不過是被老師和姐姐們訓斥一通罷了。
但是,塞壬的舞步忽然停了下來,身軀驟然隱沒在水中——她看見了一條船!一條前所未見的,華麗的巨大帆船!主桅上不知繡着什麼徽章,在陽光下招搖的耀眼,船頭獨自站立着一個身披紅色大氅的男子,手裏舉着圓溜溜長桿狀的東西,正向自己這邊看來。“啊哈,好奇怪的人!”塞壬驚喜地歡呼一聲,踩着水向大船遊了過去。
“喂,你們是哪個部落的?”塞壬大聲問,仰起頭,面容精緻地如同神的作品。
“我的天哪!她會説西班牙語!”船頭的男人顯然已經看呆了,回過頭,用最大的音量喊了起來。
轉眼功夫,船頭已經擠滿了男人們,佩劍的靴子哐啷作響,人人都扒在船舷上伸着頭向下看,一頂寬大的綴着金色流蘇和羽毛的帽子落了下來。
“你們的船真大,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塞壬繼續歡天喜地地問,看起來他們也是有死人類的一支,但是明顯智慧層次比叢林裏那羣傢伙高得多,塞壬一揚手,把帽子高高拋了起來,頑皮地戴在頭上,“嗨——我能上去玩兒麼?”
整船的人都不知所措起來,顯然他們並沒有對付一個水妖一樣的女人的經驗,而這個女人正彬彬有禮地問:“我可以過去嗎?”
那個最初觀望的男人還沒來得及説話,他身後的一個年輕人已經急不可耐:“當然可以——對吧哥哥?”
纜繩被扔了下來,塞壬輕快地一握纜繩,好像是叢林間的蜂鳥,順着船身滑了上去,笑嘻嘻地站在一羣男子正中——她的肌膚雪白,胸膛豐潤,腰肢纖細得不可想象,由於終年的水下生活,皮膚細膩柔滑得勝過東方的香脂,一頭墨綠色的長髮微微有一點兒捲曲,又正巧遮擋着最隱秘的部位,而更讓人無法容忍的是這個女人的美,那是令人窒息地狂野的美,連太陽都在她面前失去了光輝。已經有幾個人喃喃地後退,拼命划起了十字。
最初的那名男子依舊平靜,金髮下狹長深邃的眼睛微微閃爍:“小姐,你會説西班牙語?你……好像,不是西班牙人。”
“我是亞馬遜人,我叫塞壬。”塞壬被這羣人的目光看得奇怪起來,這不是她所熟悉的,友善親切的眼光。那個男人已經長長地報出一大串名字,塞壬皺皺眉:“等等,你説你叫什麼?”
男人笑起來:“叫我梅迪納。”
塞壬在他肩頭拍拍:“你好,我想看看你的船。”她連句“不介意吧”也沒問,就自顧自地四下走動起來,有人想伸手攔阻,但是面對一個赤裸的女人,也不知怎麼伸手才好。
塞壬一邊走,一邊嘖嘖地稱讚造船的工藝,但是,她走到船尾的時候忽然驚叫起來:“天哪,你們在幹什麼?”
一溜排開的幾十個巨大鐵籠,裝滿了亞馬遜叢林裏千奇百怪的動物,巨大的犰狳,青色的蜥蜴,巨嘴鳥甚至一條鱷魚。
梅迪納解釋:“這是我們準備獻給陛下的一點心意,如果您有興趣觀賞,後艙還有許多。”
塞壬回頭,美麗的眼睛裏滿是驚恐:“是你們的酋長要吃了它們?”
“你真是個奇怪的姑娘。”梅迪納看着她:“你會説西班牙語,但是好像完全不明白文明世界,你叫什麼來着?對,塞壬,我對你感到好奇。”
身後的男人們開始露出彼此心會的笑容,梅迪納-德-瓦爾德茲子爵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他優雅而冷酷無情的手段不知曾經俘獲了多少貴族少女的芳心,看來,即使是亞馬遜河的野人姑娘,他也不打算放過。
塞壬卻忽然傾聽起什麼來,她急匆匆地説:“糟了,希亞在找我,我要回去。”説着,就向船舷跑去,梅迪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等等,美人兒,告訴怎麼才能再見到你。”
塞壬掙開他的手,一個漂亮的魚躍跳進河水裏,幾乎沒有激起一點水花,只是大大的漣漪從河水深處泛了上來。梅迪納大聲喊:“美人兒,明天我在這裏等你!”
身後的少年滿臉通紅:“哥哥,我們不是説這就要返航了?這鬼地方到處都是危險,淡水裝滿了,你要的動物也抓到了,我們回艦隊吧。”
梅迪納轉過身,拍拍兄弟的肩膀:“迭戈,我覺得這裏風景很好,我們再休息幾天。”
“咻——風景!”迭戈不滿地撇撇嘴:“老毛病又犯了!”
希亞找到塞壬的時候幾乎要發火,這傢伙居然自得其樂地遊了幾百裏地,現在天已經完全地黑了,回去註定要被痛罵一頓。但是等塞壬迫不及待地説完今天的見聞,希亞卻吃驚地説不出話來。
“你説,巨大的帆船,淺皮膚的人?”希亞把“淺皮膚”説得尤其重。
“淺皮膚怎麼了?我們又不是深皮膚的人。”塞壬不以為意,“希亞,明天你真該去和我好好玩玩,那條船漂亮極了。”
“明天?你還要去?”希亞大吃一驚。
“我們明天並沒有安排什麼事兒吧。”塞壬笑着,翻過身,逆流對她的速度多少有點影響。
“我不是説這個”,希亞嚴肅起來,“塞壬,預言上説淺皮膚的人會帶來災難。”
“得了吧,十年了,災難在哪兒呢?”塞壬漂亮的胸膛被月光照得宛如白玉:“希亞你真沒意思,我陪你溜出來幽會這麼多次,我只是走開一次而已。”
“這完全不同!”希亞急了:“索利芒斯是樹精,那些人……天神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兒來要幹什麼!”
“這和我們亞馬遜人無關。”塞壬完全聽不進去:“而且那個小夥子長得漂亮極了。”她嘴角浮出一絲微笑,眨了眨眼睛:“依我看,比索利芒斯還好看呢。”
希亞認真地轉過頭:“總之,總之明天不許你去!不然的話我就告訴女王。”
塞壬吃驚地打量着她,確定希亞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生氣起來:“小氣鬼,你一定書讀多了!”
姐妹倆這麼多年,今天是第一次互相生氣,兩個人誰也不説話,只有流水轟鳴,依然可以感受大河的浩瀚無邊。
那一夜,在睡眠的温水裏,希亞第一次失眠了。她已經十七歲了,看起來和成年的人族姑娘差不多,但是熟悉她的人都説,希亞越來越嚴肅深沉,變得一點都不像年輕的女孩子。
那年那場戰爭,險些就釀成兩族之間的大禍,在那之後,希亞對詩歌的興趣日益淡漠,轉而研究起一些當年的戰爭史詩,試圖找到那些人所説的“大預言”的蛛絲馬跡來——幾乎沒有人相信所謂的預言和災難,但是希亞堅定的認為,看不到的未必不存在,有些東西已經慢慢走來了……
而那些淺皮膚的人,會是災難的使者麼?
她決定明天好好和塞壬談一談——只是塞壬太驕傲了,她已經長成為亞馬遜最美麗的女人,歌喉和舞姿更是不知多少人讚美過,恐怕聽不進什麼逆耳的預言吧?其實希亞心裏也明白,塞壬喜歡和自己在一起,是因為自己是唯一一個不帶嫉妒目光的同齡女孩子。是的,希亞確實沒有學會妒忌,她象那些長輩們一樣欣賞和喜歡塞壬,更明白自己永遠不會有塞壬十分之一的光芒,而且,她並不渴望那光芒。
同樣喜歡外出遊蕩,希亞是因為心裏有疑惑和好奇……而塞壬,是渴望讚美和仰望。
“好像有什麼不對勁……”希亞幾次放鬆,思想卻更加激烈碰撞,但她又説不出不對在什麼地方。她決定,明天和塞壬談過之後,找索利芒斯聊聊,或許那個傢伙有什麼獨到的見解。
黑暗和温暖包圍了希亞的眼簾,睡意還是不可抗拒的到來了……當希亞推開黑液寢室的頂門,才發現時候已經不早,蜂鳥帶來的訊息堆了一桌,她無暇打理這些讀書會的邀請,匆匆出門,去找塞壬,但是塞壬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偷偷離開。希亞急匆匆地抱怨自己總是晚睡晚起的可惡習慣,躲開一路笑容可掬的姐妹,溜到了五芒星噴泉前。
“希亞,早啊。”噴泉前,安東妮婭主席笑容可掬。
“我……”希亞急得發瘋,又不知説什麼好。
“希亞,你要學會節制。”安東妮婭語重心長,“你出外的次數太多了。”
“我明白……下次我會……”希亞不知如何才能打發這位一絲不苟的好上司。
“看看你耽誤的課程,我們對孩子們寬容不代表忽視,明白?”
“明白明白。”
“那麼好吧跟我來,希亞,女王要見你。”安東妮婭滿意地點點頭,對自己按照預期截獲這個不良少女非常滿意。
希亞絕望地長長出了口氣,女王在這個時候要見她,真是要命。
亞馬遜是一個民主自由的國度,女孩們覲見女王的機會並不算太少,但是希亞沒有想到,這次見面,居然是在女王的寢宮。特拉洛克女王明顯地憔悴了許多,這些年來,她變得深居淺出,不苟言笑,看見希亞的時候,她微微一笑,指了指長椅,然後反手關上大門——很明顯,這不會是一次太短的談話。
“希亞”,女王直截了當地看着她發問:“關於預言,你知道多少?”
希亞實話實説:“我知道淺皮膚的人將闖入這個世界,從北到南,帶來災難——巨大的災難。”
“還有呢?”女王點點頭。
“很多,大部分都是流言。”希亞直視女王的眼睛,希望找出端倪:“據説這場災難會涉及整個亞馬遜叢林,包括我們……而且據説……災難離我們好像已經很近了。”
女王的聲音平靜,但是不自覺地帶了一絲壓迫:“你説的沒錯希亞,但是更重要的是,災難離我們不是很近——而是,它已經到來了。”
“什麼?”希亞一下站起身子,腦子裏全是塞壬。
“坐下聽我説,這很重要。”在女王凌厲的目光下,希亞坐下,心亂如麻。女王繼續開口:“我不想引起族人的恐慌,但是希亞,你是個例外,你在很久之前就牽涉進這個預言,或許有些事情,我要讓你明白——我們亞馬遜人和外界並非完全隔絕,甚至可以説,息息相關,希亞,你知道一共有多少亞馬遜公民?”
“五十一萬四千。”希亞脱口而出,這是常識。
“那麼我們的先祖為什麼要保持一個奇怪的數字?你想過沒有?”女王微笑。
“啊——”希亞腦子裏電光石火地一閃,塞壬的演唱會上,忽然出現的黑衣人——“陛下,六千!對,六千!”
女王這次真的笑了起來:“你很聰明。希亞,在亞馬遜人放下武器來到地下王國的時候,考特利秋陛下定下的第一條規則,就是維持五十二萬這個數字,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我知道,五十二,這是一個神聖的數字。”希亞連連點頭,在所有的占卜和預言書籍裏,都無一例外地出現五十二這個數。
“説得對。”女王站起來,長長出了口氣:“但是考特利秋陛下還有兩條不為人知的規定,第一就是一定要保留亞馬遜女戰士的存在,第二,就是要保證有六千引導者,始終留在外面的世界裏。希亞,別吃驚,聽我説,亞馬遜部落在最初的時候……也是有死的人類,我們用戰鬥力和天神做了交換,得到了和平和藝術,但是從此我們也揹負着一個使命,就是向那些兄弟姐妹們傳播智慧。那六千個引導者足跡遍佈整個大陸,他們在人族的部落裏擔任祭司或者巫師,然後教給他們一切。如果人族遭遇災難的話,希亞,我們是無法倖免的。”
“可是,為什麼?”希亞更焦急。
女王望着遠方的窗口:“七千年前,我們曾經是一個以戰鬥為天職的種族,但是我們的祖先疲倦了,不想再看見那個充滿殺戮和血腥的大陸,是她們的抉擇給我們帶來七千年的快樂和自由,沒有亞馬遜人喜歡戰爭。”
“等一等!”希亞大聲喊了出來:“可是如果真的沒有戰爭,我們為什麼要保留戰士?”
女王的目光似乎要刺進希亞內心:“因為,我們其實還有一個使命。”她不等希亞説話,已經一個字一個字地説:“等到這個世界再沒有爭鬥和戰亂的時候,亞馬遜人要回到大河的源頭,找回大河之魂。”
“大河之魂?”
“是的,希亞,大河之魂的力量早就被封印在亞馬遜源頭了,那是屬於至高無上的和平和智慧的力量——我所謂的法術,只是水之術法裏最有力的一種,但是真正的大河之魂,並不是現在的我們可以擁有。如果災難真的來臨,亞馬遜人必須全力保留解開封印的力量,或許這個犧牲很可怕,但是沒關係,總有一天,擁有和平的世界會擁有真正的文明……希亞,我把這個告訴你,是因為我們的使命必須一代一代地傳承。”
“我?”希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特拉洛克女王摸了摸希亞的頭髮:“不過別急孩子,你要學得東西還太多,我告訴你這個,只是想問問你的意思,你是不是願意……接受這個使命?”
希亞搖搖頭:“不行,我要想想,這太突然了陛下。”
“沒關係,你還有時間。”女王回頭拿起兩本書遞到希亞手裏:“回去先補習你的功課,希亞你的藝術課程糟透了,還有,學一點戰鬥和術法,或許我們不得不用到它們。”女王揮了揮手:“可憐的孩子,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情還不是你能接受的,太早了,真是太早了……”
希亞點着頭,輕輕後退,她覺得女王疲憊極了,好像有什麼巨大無形的壓力壓在她一個人身上——關於那個預言,女王一定還有許多秘密沒有告訴她吧?至於重返大河之源,那個似乎近似於笑話了,如此恢弘的王國,早就不熟悉陽光下土地的族人,難道要全部離開家鄉不成?
帶着重重的憂慮,希亞回到自己的房間,卻發現塞壬已經急不可耐地等在那裏,看見希亞出現,激動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希亞,你要幫我!你一定要幫我!”
“什麼事慢慢説。”希亞比同齡的女孩多了種平靜温和的力量。
塞壬幾乎顫抖起來:“梅迪納——梅迪納抓了我的秋風,我的伴生獸啊!”
希亞捂着腦袋,幾乎想要哀嚎——“完了完了,這回真的要和那票人打交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