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筆如約來到北京鼎鼎有名的黃埔會中餐廳,繁華熱鬧的金融界,突兀地矗立着一座四合院建築,古色古香,雕樑畫棟,美輪美奐,走進去像在拍清宮戲。她素來不喜這等偽造的“古意盎然”,真名士自風流,不必來這種地方。但是左思喜歡,他喜歡中國風的東西。他已經不年輕了,因此越發喜歡奢華,喜歡排場,喜歡生活,喜歡美女,喜歡享受。
到的時候,左思已經來了,貴賓包廂,一大堆的人圍着伺候,坐在那裏可以看見大廳上方游來游去的各色金魚。他一揮手,服務員立即放下托盤,對鍾筆行了個禮,靜悄悄走了,並且順勢帶上了房門。
她冷着臉坐下,十分不客氣,“你到底想怎樣?”
他不答,“這個芥末沙律蝦仁還不錯,你嚐嚐。”她翻着白眼無動於衷。左思像是沒看見,“還有杏仁蛋撻,甜而不膩,酥脆爽口,你一定喜歡。”她很不耐煩,“我要喝酒。”左思看了她一眼,“好。他們有一款雞尾酒叫黃埔會之夢。”服務員很快送上來,態度恭敬之至。
鍾筆十分煩躁,完全摸不清他在想什麼,這才發覺自己遠不是他對手。只想速戰速決,看着他皺眉,“你去見鍾簀做什麼?”
左思嘆氣,“鍾筆,你就不能陪我好好吃一頓飯嗎?”
她驚覺自己耐心在他面前奇差無比,這不是好現象,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於是拿起勺子。剛要喝湯,左思已經將碗接了過來,替她盛了小半碗,“別喝太多,小心晚上會餓。”鍾筆想要發作,但是強忍下來。她討厭他事事管着她,討厭他這種強勢霸道的態度。
終於等他吃完了,鍾筆覺得有一世紀之久。左思喝了口杏仁茶,慢悠悠説:“鍾簀的畫我看了,很有靈氣,或許我們可以考慮給他辦個畫展。”
鍾筆一愣,沒想到他會説起這個。不,鍾家任何一個人都不再需要依附他。想了想説:“鍾簀還小,這些事情以後再説。”語氣很平靜。事關鍾簀,她沒有照以往的性子,來個釘頭碰鐵頭,硬碰硬。
心平氣和方能解決問題。
左思從座位上拿起一個雕刻精美的木盒遞給她,“託朋友找到的,也許對你有用”。鍾筆打開一看,線裝本的古籍,上面寫着《墨子閒詁》四個繁體字,清代著名學者孫詒讓作的注本,紙張泛黃,年代極其久遠,她翻開看見內頁上的出版年月,便知是絕版,有價無市。
心中湧起一股煩悶之情,冷冷説:“我又不做學問,有什麼用。”左思也不生氣,“哦,那你留着隨便翻看。”鍾筆心想,還給他更沒用,無異於美玉蒙塵、明珠暗投,不如自己收着,等哪一天有空送給中文系的常教授,説不定自己可以不用考試,直接當他的研究生。她收了左思的重禮,卻沒有半分感恩戴德之心,劈頭就問:“你要怎樣才肯離婚?”
左思雙手隨意交叉放在腿上,“為什麼要離婚?我覺得我們很好。”
鍾筆冷笑,“很好?是啊,天下的夫妻沒有比我們更好的了——如果先生在外面有二十三個情人的話,哦,不,我説錯了,是二十四個——不不不,或許不止二十四個。”這個人到底要折磨她折磨到什麼時候?
“你並不在意,不是嗎?”左思看着她,一臉平靜。
鍾筆並無半分愧疚,立即接上去:“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離婚?”
左思推開椅子站起來,顯然不喜這個話題,“不離婚,難道也需要理由?”鍾筆追在後面,“這樣的婚姻,你覺得有意思嗎?”不如早散早好,放彼此一馬。左思打開門的手頓了頓,回頭看着她一字一句説:“鍾筆,你的母親在天之靈難道希望看到你離婚?”
鍾筆頓時發狂,眼眶泛紅衝上去打他,“不要提我的母親,你還有臉提她!”拳打腳踢,亂抓亂掐,形同野獸。左思雙手穩穩按住她,“鍾筆,離婚對你沒有任何的好處。”鍾筆此時此刻被他刺激的心神有些瘋狂,“我一定要離婚!”她恨他,她恨他!
左思臉上被她長長的指甲劃出一道紅痕,很是生氣,一把將她推在地上,厲聲喝道:“鍾筆,你需要冷靜。”
鍾筆力氣盡失,坐在地上嗚咽出聲,掩面而泣,長髮散下來遮住了臉,可是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滴一滴濺在地毯上。左思見她這樣,心驀地一軟,雙手環抱住她,“紗紗,我們有左學,就這樣相濡以沫、白頭偕老,難道不好嗎?”為什麼非要追求那些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東西?比如自由,比如愛情——
只要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幸福隨處可見。
可是鍾筆不想要這樣自欺欺人的幸福。她絕望的搖頭,“不——”她不要永遠在他的淫威下喪失自我,暗無天日。她要帶着左學離開,重新開始。她還年輕,人生還很漫長,不能就此麻木不仁、自暴自棄。她要洗心革面、脱胎換骨,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使得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是張説面對成千上萬的觀眾説的那句“不是風動,不是幡動,那是我的心在動”。他在耳旁輕聲問“鍾筆,這麼些年過去了,你可曾聽見?”她心動神搖,幡然醒悟。鍾筆,你要勇敢地站起來,衝破壓在頭頂的這股惡勢力,永不屈服,永不妥協。
頓時,她覺得整個人重新活過來一般,鬥志昂揚。
左思為什麼喜歡她?喜歡的也許就是她這股潑辣、新鮮、蓬勃的生命力,為他日漸枯槁的殘餘之年帶來無窮無盡的驚喜和刺激。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久違的人氣。他不顧鍾筆的反對,硬是把她從地上拽起,單手托住她的腰,“我送你回去。”語氣不容反駁。
鍾筆拼命掙扎,衣衫不整,頭髮蓬亂,長長的指甲連根翻起,血肉模糊,頓時痛徹心扉,“我死也不要你送——”可是沒有用,她被左思身後兩個體型剽悍的保鏢毫不留情丟進車裏。
車子不緊不慢往前開動。左思摟着她,隨意問:“左學呢?最近聽不聽話?”她不回答,冷着臉,眼睛看着窗外。既然反抗沒有用,她不再掙扎,只得任由他親近。形勢比人強,她不是沒有眼力見兒。跟左思逞強,沒有人討的了好。
左思並不介意她的冷淡,捏住她下巴將她的臉轉過來,“咦,胖了些哦。”看來她在北京過的如魚得水,很是自在嘛。
鍾筆多年與他針鋒相對,不習慣和他有肢體上的接觸,更何況這樣的姿勢令她覺得自己像個廉價的妓女,一把將他的手推開,冷冰冰説:“關你什麼事!”左思不知為何,居然笑起來,瞟了她一眼,“我喜歡。”
鍾筆氣得渾身顫抖,使勁掰他放在腰上的手,“放開——”她整個人處在即將失控的邊緣。
不等她發飆,左思放開了她。防彈玻璃無聲下滑,他轉頭去看北京流光燦爛、火樹銀花的夜景。鍾筆舒了口氣,離他坐的遠遠的,背對他,滿心煩躁。
當車子停在樓下時,有幾個路過的年輕人吹了聲口哨。鍾筆記得這是雷克薩斯LS600hL尊貴加長版,左思似乎很喜歡這個牌子,香港的住宅好幾輛都是雷克薩斯。她“咚”的一聲合上車門,頭也不回走掉。
聽到身後亦步亦趨的腳步聲,她不由得回頭,“你幹什麼?”十分惱怒,他到底想做什麼?左思按下電梯按鈕,“你就住這裏?幾樓?”鍾筆努力深呼吸,不想讓自己表現的蠻不講理、無理取鬧,看着他一臉坦然走進來,手已經搭在數字按鈕上,只好冷着臉回答:“19層。”
鍾筆開門,鑰匙還插在孔裏,左學圓滾滾的頭已經從裏面冒了出來,“你幹什麼去了?怎麼不來接我放學——”她不是承諾説天天接送他上下學麼?待看見後面的左思,立即住了嘴,半天才訥訥説:“左思,你好。”
左思點頭,也不脱鞋子就進來,到處打量,“你們住這裏?有點小,不過還好,十分乾淨。”他不知道張説的鐘點工剛剛上來打掃過。這麼塊巴掌大的地方,還及不上左家的客廳,但是他沒有表現出輕視的意思。他並不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他也曾窮過,經歷過所有人都經歷過的艱難窘迫。
左學表現的從未有過的緊張,看了眼左思,又看了眼鍾筆,二話不説跑進自己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還落下了裏面的鎖。鍾筆一愣,這小子發了什麼瘋?剛要上去抓他回來,左思在沙發上坐下,“有沒有什麼喝的?”
來者是客——這是她母親教給她的,不管是什麼人,沒有不招待的道理,這是禮數。她倒了杯白開水,擲在他跟前,“只有這個。”態度惡劣。
左思一味容忍她,並沒有説什麼,仰頭喝了一大半,站起來剛要説話,左學的房門從裏打開,張説從容不迫走了出來。
左學拉住正在給他裝遊戲軟件的張説,急得不得了,完了完了,捉姦捉個正着,“左思來了,左思來了,你躲在我房裏千萬不要出去。”
張説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左思為什麼會來,有何目的,但是心裏卻在説“來得好,正好可以把話當面説清”。他站起來扣好襯衫紐扣,扭開門鎖,左學一把拉住他,“你做什麼?”他低頭,挑眉微笑,“出去打個招呼。”
左學看着他開門出去,心裏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酷!他還是年紀小經驗不足啊,看看,看看,這就是你跟人家之間的差距。躲躲藏藏算什麼英雄好漢?狹路相逢勇者勝。
他對張説越發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