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噝——癢死了癢死了,快點快點,上邊上邊,下邊一點,左邊左邊,右邊一點!孃的B,曉得聽話不羅?”靠裏屋的小房間裏,男人痛苦煩躁的將女人一推,女人一踉蹌,玫瑰色頭巾掉在地上,頭髮亂七八糟地散落。男人只穿個褲衩,面朝裏,白色脊背上佈滿了紅色的斑點,摳爛了的,露出鮮紅的血;灌了膿的,肌膚裏隱着淡淡的黃色;結了疤的,有層褐色的殼。整個背上快找不出一塊好肉,爪子的痕跡像蜘蛛網,錯亂的交纏。男人拿起竹製的長把爪,在背後亂抓亂撓,瘋狂掃蕩,疤掉了,新血冒出皮面,膿穿了,黃色液體流了出來,竹爪子被染了色,甚至粘着他自己的皮。女人想吐,不敢再看,委屈的眼淚在清秀的面容上滾落,一雙手張開,無措地在半空中懸着,不知道丈夫背上的哪幾個紅斑在致命地癢。“建國,這樣子不是辦法啊,走嘍,到醫院看去嘍。”女人小心翼翼地央求。男人只是咬牙切齒狠命地抓撓,呲牙裂嘴,發出“噝噝——”的唏噓聲,聽起來即痛苦也痛快,當初被那個女人勾魂失魂的撓不着癢癢的勁兒,今天找着地方了。女人憋着勁,咬着下唇,側頭朝左看那一小窗秋景,淚順着左側的臉滾滾停停,像雨點在玻璃窗上猶猶疑疑地,滾滾停停。窗外一片灰白的秋空。風飄進來,女人的髮梢懶懶的拂動,女人的睫毛一顫,眼裏的淚重新豐盈,有一滴很大的,迅速且堅定地滾落。女人肯定想到了傷心處,新一輪的悲傷襲向她。
女人咬着嘴唇,放開,再重新咬住。那天晚上男人帶着一身刺鼻的豬屎味回家,説是夜裏看不清,掉進了漁場的豬糞池裏,她就覺得男人在説謊。當時她沒有質疑,給男人煮了一鍋滾熱的水,用温軟的毛巾給他擦背。第二天男人全身發癢,並長出了豆大的斑點,後來越長越多,越來越癢。她幫他去鄉醫院搞了些藥,外用的,內服的,整了不少,可鄉醫院的藥卻不濟事,她勸他去鎮裏的醫院,男人不肯出門。整整一個月,她替他撓癢,不分白天黑夜,給他煎藥,按時按量讓他服下,伺候着男人,並眼巴巴盼着男人好起來。她偶爾會恨,恨的卻是那個女人,要與她同爭一枚果實。過去了,也就算了,她只希望男人快點好轉,一切像場疾病一樣痊癒。
男人已經撓得遍體鱗傷。女人擦把眼淚,收回拋向窗外的目光,眼神木然在屋子裏逡巡:牆是白的,沒有任何裝飾,靠牆擺着木色四方桌子,轉着四張竹椅;簡易木板牀,本是是招待客人的,如今男人在這裏睡,藍白格子的牀單,已有斑斑血跡。癢折磨着男人,也折磨着她。
草藥味是很淡。女人微微聳了聳鼻子,忽然感覺有股糜爛的味道,在草藥味裏竄遊。女人記起來,她夏天脊背上長個大瘡,灌膿,就是這種氣味。那個瘡爛了半個月,用草藥敷,去膿,留下一個蛋大的坑,到現在還沒長平。如果男人的肉這麼爛下去,那男人的命……呸呸呸,不吉利!女人“咯噔”一下,在心裏罵了自己,怕失去男人的恐懼揪緊了她。兩種氣味味混淆一起,屋子裏就像燃了一柱祭神的香,彷彿進了辦喪事的人家。女人打開後門,讓空氣對流,沖走黴味。後門向北,打開門,女人的目光就投向右側的那所房子,這是多少年的習慣了。
房前無人,有條狗,在垃圾堆裏尋找什麼。
男人長吁一口氣,扔下竹爪子,轉過身來。男人面容有些惟悴,但英俊不減。女人看到男人的臉上有一絲微笑。
“春生,沒得事噠,要好噠。要好噠!”男人用手摳了摳臉上那幾塊豆大的紅斑,安慰女人。
“你總是這樣講,咯久噠,看見好轉,你這個場長這麼長時間不露面,別個會講東講西的。”男人顫抖了一下,好像聽到女人話裏有話。眉頭一皺,臉沉了:“女人家莫探咯多事!我曉得安排的!你栽你的菜餵你的豬煮你的飯嘍!”
春生憋紅了臉,淚水又滾下來。
“莫哭喪啊,我又沒死。死咯噠有你哭的日子。好些帶崽,不許嫁人。”趙建國氣咻咻地。
繁星滿天,沒有月亮,成片成片的漁塘在星夜裏閃着詭秘的光,失眠的夜魚蹦出水面,又或者是青蛙跳進池塘,咚的一聲脆響。漁塘像棋盤一樣分佈,路面上都長着一層“肉馬根”——一種很頑強的長不長的賤草,冬枯春榮,踩上去有些鬆軟。路邊的水杉筆直,黑黑地排成行。哪條路上,到哪個塘的交界處,有多少顆水杉,哪個塘裏下了多少魚苗,哪個塘叫什麼名字,哪個漁塘多大面積,作為場長的趙建國一清二楚。
他不慌不忙地走着,空氣裏有雜草的芳香、淡淡的魚腥和豬屎的臭味。經過幾個養豬的紅磚瓦屋,聽到豬咬架的敖叫聲,他心裏有些得意。豬不發瘟,魚不生病,他這個場長的責任就完成一大半了。最大的那片漁塘裏浮着些黑點點,整整齊齊的,那是場裏養的珍珠。好的珍珠比黃金還貴,今年收成後,一定要挑一副上等的珍珠給胡麗滿。趙建國暗地裏發了個誓。胡麗滿是場裏插養珍珠的能手,三十歲年紀,大眼睛大嘴巴,性格像汪清泉一樣純淨見底。想起她鈎針輕挑,在蚌的肌膚上密密地栽植的樣子,趙建國就樂呵呵地,一樂朝樹上痛快的擊了一掌,用力過猛,手有點疼,他甩了甩手,朝樹幹踹上一腳,勾魂兒失魂兒的滋味是撓不着的癢癢,説不上舒坦還是難受,説不上痛苦還是痛快。
漁場離趙建國所住的槐村不過三四里地。趙建國在漁場有休息室,有時夜了,就在漁場湊合睡一晚,也不必事先跟春生請假的。男人在外面做事,女人家管起來很討嫌,春生曉得這一點。看看手錶,八點差五份,離胡麗滿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趙建國朝他們的“伊甸園”看去,遠遠地看到胡麗滿的影子在窗前晃了一下,趙建國覺得自己青春勃發,夜色迷濛顯得無比詩意起來。
趙建國搞不清自己怎麼被胡麗滿迷住了,他想:“我堂客春生比胡麗滿硬是要漂亮些,賢惠些,當年我還差點敗在那個叫孫正修的傢伙手裏。是了,孫正修,打開後門就能看到,他帶着老婆孩子六口人在那所破舊的房裏窩居着,偏屋還是茅草蓋的。春生到底沒選錯,孫正修犁地施肥打農藥,天天兩腳泥,狗屁都不是。我趙建國是夾公文包的人,時常還得參加鄉政府的某些會議,體面的很的。但春生小臉小嘴,細眉細眼,何解就長得一副苦命的樣子呢?胡麗滿面如滿月,嫁的男人卻不怎麼好,如今我愛她她愛我,也是胡堂客的福氣呢。只是每次約會都像那小划子在風雨中前進,隨時被會浪股子打翻,危險得很吶!”趙建國一路想,一路得意自己還算個知晴知雨,膽大心細的好舵手。忽然聽見身後像有腳步聲,趙建國掉轉頭,只看到墨黑的幾幢建築,有一隻夜行的貓悄聲躍上屋檐。畢竟還是心虛,把自己的腳步誤作鬼聲了。趙建國摸了把臉,夏末田野的風一陣一陣,趙建國只覺全身毛孔舒張,精神抖擻。
啓動木栓子的聲音。一扇單門開了,一束黃色斜光夾裹着女人的身影投射到地坪上,光亮裏緊接着填入另一個長影,兩個身影疊合,然後隨着門的關閉,迅速捲入黑暗。胡麗滿窗口的窗簾子落下來,不一會燈就滅了,整棟房子在滿天繁星下沉默。
蛐蛐蟲不倦地叫着,一聲接一聲,側耳細聽,它們卻沉默了,彷彿知道有人在尋探它們的蹤跡。然後有一隻小心試探地鳴叫,像是求偶,一隻、二隻……逐漸附和着鳴唱,越來越多,於是它們又漸漸熱鬧起來。盛夏過了,青蛙也有些懶得叫嚷,來附和這些小蟲子,偶爾會鼓着腮幫子,在嗓子裏咕嚕幾聲。草叢中偶爾會有悉悉索索的聲音,那是水蛇上岸,去別的池塘,或者是被蛇追趕的老鼠在倉皇逃竄。
百萬顆星星的光亮是微弱的,黑夜裏的漁場就像一幅顏色偏黯的國畫,水色淺灰,淺灰裏墨色點點,成排成行;田埂交錯,路面淺灰,路邊有草,顏色偏黑;天地之間是灰黑,偶有夜鳥穿過這片灰黑,落在深黑的水杉和房子上,不聲不響;三兩個白點,是還亮着燈的窗口,像黑房子的眼睛。這情景,真用水墨描繪出來,色彩是很難把握的,怎麼也比不上這天然的濃淡相宜。
不知怎麼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三個男人朝一個方向跑去。“老三,沒看錯不羅?”“哥哥,我親眼看見的!這回子那個雜種跑不了。”“婊子養的,老子今朝把他當賊打死!再撕了這個堂客們!”三人手中帶的武器很長,黑夜裏看去,大約是扁擔、鋤頭、鐵鍬之類的東西。三人迅速地堵住前門後門,十五分鐘前打開的那扇單門“嘭嘭嘭”被擂響了。男人用鴨公嗓門大喊“堂客,開門開門,我是你老倌。”門裏沒有反應,男人用力踹門,踹不開,就用鋤頭打門。這時後門有人嚷:“大哥,快來啊,這個雜種從後門跑啦!”被喚作大哥的扛着鋤頭朝後門追去,黑燈瞎火中跌了一跤,他的兄弟也剛剛從地上爬起來,逃跑的黑影已跑出幾十米遠。“給老子抓住這個雜種,踩死這個婊子養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喊,朝黑影撒腿狂追,兩個弟兄高一腳低一腳緊緊跟在後面。
漁場僅有的十幾所房子的燈全亮了。
趙建國驚魂未定,氣喘吁吁,哪裏料想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幸虧守後門的男人個兒矮,體力稍弱,他才能把他摔倒在地,衝出包圍圈。漁場哪裏有躲避的地方啊,就算趙建國再熟悉地形,他也毫無辦法。無路可逃,只有被這三兄弟亂棒打死。背後三頭惡狼窮吼着“抓住這個雜種”“打死這個婊子養的”,趙建國膽戰心驚,慌亂之下衝進了養豬場,羣豬遭遇這突然驚擾,也敖熬亂叫,在豬圈裏衝撞,於是趙建國暴露了身在豬圈的目標。這時三人的腳步已逼近屋外,更多的腳步尾隨而來。豬場的窗口開得很大,所以並不黑暗,趙建國恨不得馬上變成一隻豬,混進豬羣。
“喵——”夜貓叫了一聲,從窗台跳下,經過豬圈的矮牆,從趙建國腳旁竄過,一塊小石頭從窗口落下,“咚”的一聲掉在屋外的漁塘裏,趙建國猛地想起來豬圈下面的池子。他知道池子的入口在豬場的盡頭,便迅速地奔跑過去,毫不猶豫地跳進了豬糞池,胸部以下全部沒入池中,他蹣跚到裏面更為隱蔽的地方。
什麼也看不見,滿鼻子刺鼻的豬屎臭味,蚊子立即嗡嗡地圍了上來,在耳邊雷鳴般的轟炸,往鼻子、嘴、眼睛、耳朵裏鑽,瘋狂地舞蹈,吸血的尖嘴毫不留情地刺進皮膚,趙建國的一雙手根本驅趕不過來。豬羣在玉石板上面不安地騷動,人的腳步聲轉近了,又離開,離開了,又折了回來,反反覆覆地走動。
“你看噠他進來的不嘍?”有個男人吸了一口煙,有點狐疑。是一副鴨公嗓子。煙頭明滅間乍現的面孔,眼珠子突出,上唇留着鬍髭,皮膚毛孔粗得像長了許多麻子。隱約看到他一隻手扶着鋤頭,手指頭關節很粗。
“何解不是嘍,不是他是鬼啊?老子看噠一坨黑影跑進來的。這個豬日的勁蠻大,老子只怕摔噠腰子。”這個男人矮胖,扁擔豎在地上,跟他差不多長短。
“看見人,真的來噠鬼!老三,你看見?”鴨公嗓子提起鋤頭,重重地錘擊着水泥地面。地被震響,豬又驚慌了。
“會躲得豬牢池子裏啵?我去搞支手電筒來照照。”對着牆壁嘩啦嘩啦屙尿的男人捅了一句,轉身去找電筒。
“沒得這樣蠢吧。癢都會癢死這個雜種。老子上回只下去撈手錶,手腳癢個一個星期。”鴨公嗓子説到這兒,捻滅了煙頭。
有豬屙尿。從玉石板縫裏漏下來,直接落在趙建國頭頂。一隻大蚊子叮得臉生疼,他狠狠地朝臉拍過去一掌,屙尿的豬受到驚嚇在豬圈裏拱竄。
灰暗中鴨公嗓把頭轉向豬圈。忽然想起什麼,又更大聲地補充:“那裏頭何解躲得人羅。沒得可能。老三莫去噠,再在這附近找找看,會不會躲噠漁塘裏。”鴨公嗓劃根火柴又點了一支煙,臉上擠出一絲獰笑,凸出的眼珠子裏閃現邪惡的快意。他靠近矮胖男人,附在他耳邊説了幾句什麼,矮胖男人點點頭,便開始圍着這豬場周圍的漁塘煞有其事地尋找。
趙建國一直警覺地聆聽外面的聲音。浸在糞池以上的部位,每一個毛孔都被蚊子叮過無數次,連頭皮這樣的地方,也不能逃過蚊子的攻擊。如果能看見,他的單衫上一定躺着無數的蚊子屍體,池子面上一定飄浮着厚厚一層蚊子的骨骸,他的皮膚上印着蚊叮的顆粒與指甲摳出的血痕。趙建國就這樣,一面與蚊子戰鬥着,一面傾聽外面的動靜。也不知折騰了多久,趙建國只覺彈盡糧絕,疲憊不堪,他渴望一張牀,攤開身體沉沉地睡去。他甚至後悔了,今天晚上應該呆在家裏,或者説,根本就不應跟胡麗滿發生關係,落到在豬糞池裏藏身的地步,斯文掃地,名譽掃地。蚊子依然是越聚越多,依然精神奕奕。下半身的壓力逐漸增重,雙腿已然失去知覺,只能強撐着,不能癱軟下去,漁場場長偷情淹死在豬池裏,這叫後輩如何有臉做人?
“森巴子,麼子事麼子事啦?”陸續趕來的人問道。趙建國知道森巴子就是錢森,那個鴨公子嗓音,胡麗滿的男人。“屋裏進噠賊股子,狗孃養的,偷得老子屋裏來噠!老子屋裏放噠現金。”鴨公嗓子説。“錢?丟失不羅?大家分頭找找啊!”於是腳步聲在趙建國頭頂、左側、右側稀里嘩啦地穿梭。“你堂客沒在屋裏麼?”“堂客睏覺,不曉得賊股子進來噠。”過了一會,有人認真地説:“沒得,跑都跑個噠,回去看看沒丟失麼子傢伙吧!”這些人七嘴八舌地議論一通,覺得事情很小,越來越無聊,便都陸續回屋睡覺,腳步聲和人聲漸漸遠去。
趙建國鼻子已經聞不到刺鼻的臭味,皮肢也感覺不到蚊子叮咬的疼癢,他開始艱難地向着外面那一丁點灰白亮光處移動,像迎着十級颱風前行。他歪歪斜斜地,像只笨重的鴨子,差點倒在池子裏。
“哥哎,你説那傢伙真的在池子裏麼?呆個久,沒死也只有半條命噠啵?”外面還有人。離池口還有一米遠,趙建國絕望地扶着池壁,不敢動。“幾點鐘噠?”“十一點半呢。”“回去得噠。家醜莫外揚,先莫到處亂講。”“曉得。哥哎,你何蓋處理嫂子嘍?”“老子看看,沒麼子人曉得這件事,就放着,曉得噠,老子就踢她出門。”“嗯……”幾個人磨磨蹭蹭地,終於離開了豬場。
豬場屋頂上一團黑影,一小點紅火忽明忽滅。原來鴨公嗓子走到幾腳就偷偷溜回來,爬上豬場屋頂,看趙建國從池子底下鑽出來,帶着一身刺鼻的臭味,餘驚未息地逃離漁場,他的臉上有復仇的竊笑。
天幕下古槐像團靜止的黑雲,槐樹葉叢婆娑地響,急匆匆經過古槐樹下,一坨鳥屎“叭”地落在趙建國的頭上,趙建國聽到古怪的鳥叫。
田埂上,春生頭挽玫瑰色頭巾,右臂彎挎着空空的竹篾籃子,去地裏摘菜。
風來了,灌滿她寬鬆的衣服;風過去,衣服貼緊她消瘦的身軀。皺紋已經悄悄爬上她的眼角,儘管她的眼睛還是那樣烏黑清澈。小巧精緻的五官,早沒有少女時的活潑與俏皮,生育和生活把她磨練成一個地道的農村婦女,到了一個羞於打扮自己的年齡。裹頭巾,只有上四十歲以上的女人才這麼做的。頭髮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哪個女人不想臉面的美麗持續更長一些。春生三十五歲開就開始這樣把一頭烏髮藏了起來,春生自己解釋:“生孩子坐月子時吹了風,天氣一涼就腦殼痛。”
秋天的田野,禾葉青裏透黃,穀穗像個剛剛成熟的女子,微微羞澀地垂下了頭,偶爾一塊荸薺地,碧綠的尖細的葉苗,像葱一樣,一根一根,聚集成束。有的被偷偷挖起來了,沾滿泥土的根部並沒有長成荸薺,被失望地扔在綠色叢中,顛三倒四。可以一步跨越的水溝里長滿雜草,水面上,細腳長長的不知名的昆蟲,稿不清是貼着水面飛行還是爬行在水面,水裏也有它細細的影子。遠處的田埂上站立一隻長腳白鳥,悠閒地行走幾步,又展翅騰空,把身影嵌在藍天;村舍,樹木,行走的人,就像藍色海底生長的東西。混在稻田間的菜畦很多,種水稻的土地肥沃,菜便綠得發黑,一棵一棵,碩大肥重,連野草也長得像模像樣,絲毫沒有枯黃的跡象。生物界的事,也那麼匪夷所思。
鄉里人,怎麼藏得住話;紙,怎麼包得住火呢?沉悶的生活着的人們,本來就期待發生點什麼,當然最好與自己無關,可以翹着二郎腿聊,打着閒牌聊,靠着籬笆樁聊,在塘邊搗洗衣服時聊,去園裏摘菜時聊、有意也好,無意也罷,時間過得快了,活幹得輕鬆了,樂趣就達到了。不過,由於趙建國在槐村、在漁場還有點威信,且沒捉姦在牀,所以流言便是表面平淡裏湧動一股暗流。人們偷偷地議論,散播,枯燥的生活照樣因此精彩起來。
春生下了田埂,腳便陷入潮濕而鬆軟的泥土裏,留下一行淺淺的腳印。春生在菜地裏兜轉,菜籃裏沒有填補一樣東西。她不知道採摘什麼樣的菜回家,或者,她原本是挎着籃子散心來的。屋子裏的氣味太難聞了,男人像牛一樣倔強。她只有聽從他,順從他。是啊,他見的世面廣,他懂得的是比自己多,他知道該怎麼做,自己一個女人家,除了漿衣煮飯,餵豬打狗,生兒育女,還能做麼子嘍?太陽從東邊升起,在西邊落下;小鳥在天空飛翔,夜晚在樹上棲息,又會有麼子變化呢?春生在田埂上坐下,腳放在菜地裏,手指胡亂地扯路邊的野草。曠野的風,吹開心中的雲。稻田裏堆起細浪,娑娑地響。人呆在大自然中,才是自由舒坦的。
一個男人和黃狗在田埂上走着。挺健壯的個兒,褲腳長一隻短一隻,雙手背在身後,前傾着身體。像大多數農民一樣,長着風裏雨裏炎日裏熬成的黑皮膚,只是面目善良,眉眼清澈。他東看看,西瞧瞧,摸一摸穀穗,咬一咬穀粒,在埂邊踩緊幾腳泥,扶一把倒下的稻苗,在分叉路口猶豫了幾秒鐘,朝春生的菜地走來。
“搞點麼子菜掐(吃)嘍?菜長得蠻好啊!”男人站在春生五米外。揹着手。褲腳一長一短。黃狗圍着春生歡快地搖尾。
“沒得麼子菜。都還好吶?”春生還是坐着,拍拍黃狗,笑,皺紋在眼角開花。牙齒還是很白。嘴角兩邊有細細的酒窩。
“差不多。你蠻辛苦啵?比舊年子老些噠。”“崽都差十幾歲噠,我何解不老嘍。”春生答是笑着答,心裏還是有些不對勁。別人説她老也許無所謂,眼前這個男人説,就大不一樣了。
“你莫發氣,你曉得我不愛做乖面子講漂亮話。”“發麼子氣,我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妹子。”春生是隨口説的,説完就後悔。她不是故意要提從前的事情。
“沒是的嘍,都快二十年了。時間過得真的快啊。”這個男人嘆了口氣,腦子裏閃現十七八歲的春生,又想起難產死去的妻子,搖了搖頭,有點滄桑。無聊地望了望天空,他似乎很隨意地問道,“好久沒看見趙場長噠,沒麼子事吧?”
“沒得麼子事。孫正修,你是不是聽別見個講噠麼子?”“聽是聽噠一點,外面亂講的,你莫信咯多。”孫正修言不由衷,明顯是在安慰春生。
“我曉得。我摘菜去。”春生站起來,飛快地提起空籃子走到那片辣椒地裏,彎下腰,眼淚滴答滴答往菜葉上掉,葉子承受不住,將眼淚顫顫微微地抖落,消失在菜地裏。秋辣椒也沒有幾個了,她胡亂地摘了辣椒葉子往籃子裏扔。她聽到身後孫正修在説“注意下身體”,然後喚了黃狗,離開了菜地。等孫正修走遠,春生終於軟坐在菜地裏失聲痛哭。
原來聽人説趙建國跟鄰隊一個寡婦搞過,自己死活不信,趙建國不是那樣的人吶!再説吧,趙建國不喜歡女人高大,怎麼可能搞這個一米七的寡婦呢?村裏又傳聞哪家的兒子長得像趙建國,暗示趙建國到處下種,分明是妒忌她春生找了個好老倌,趙建國各方面都讓人眼紅而已。可今天趙建國這一身的毒斑,自己去哪裏給他找一個合情合理地解釋啊?她取下頭上的圍巾抹着鼻涕眼淚,玫瑰色的鮮豔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説她頭痛,想要條圍巾扎頭,趙建國就在城裏帶了這條圍巾給她,他怎麼還會對別的女人好呢?那個叫胡麗滿的女人,何解隨便同別的男人睡覺?
哭完了,春生用手指頭掠了掠頭髮,抓着圍巾擦了擦臉,重新盤在頭上。然後蹲在地裏,撥掉幾株枯死的辣椒樹,清理圍着菜苗生長的一些雜草,給裸露的菜根填土。只要男人罵了她,或是為別的事情生了氣,她就跑到菜地裏狠命地勞作。她不太好反抗,她的心永遠是一塊衰弱的海綿,無聲地吸納與消融那些痛苦與憂傷。她愛這土地,愛這些親手種植的菜苗,在與土地相親的過程中,她獲得慰藉,心情漸漸平靜,於是她覺得自己哭得莫名其妙。
一隻老烏鴉怪叫着落在離春生十米外的地方。它全身烏黑,眼睛骨碌滾動,眼珠子翻動一線淺白,顯得很狡猾。烏鴉是不吉祥的東西,春生揮手哄趕,它偏了偏頭,怪叫着往村裏的樹林裏飛去,落在春生家門前那棵老梧桐上。
天黯了些。風急了些。埋頭修整菜園的春生,在空曠的野外顯得那樣渺小。忽聽得有人呼喚,“媽媽,媽媽——”,春生直起腰,看到三個兒子邊喊邊向她奔跑過來。他們在田埂上排成一行,由大到小,由高到矮,趙四胸前的紅領巾一飄一飄,趙三的書包在屁股後啪搭啪搭,趙二摔了一跤,春生便拖着長調喊:“崽哎,跑咯快做麼子羅,慢些走嘍——”兒子給春生注入精神力量,春生眯縫着眼,無比愛憐與寬慰地笑。漸漸地她發現有些不對路,趙三和趙四好像在哭,趙二焦急地皺着眉頭,神情異常沉重。
“媽媽……爸爸發高燒噠……快點回去嘍——”還沒到菜地,十三歲的趙二上氣不接下氣地對着春生喊,面容極像母親。
“媽媽,爸爸總噠喊你……喊你的名號!”趙三和趙四齊聲嚎啕大哭,把臉哭得臉亂七八糟。
“天啊!”春生腦子裏轟地炸開了黃蜂窩,“那隻倒黴的烏鴉!”她恐懼了。她撂下手頭的活飛奔上田,竹籃子被踢得她老遠。她奔跑的姿勢非常難看,跨步很小,雙手拘謹地、小幅度地甩動;她踩過剛剛整好的菜地,培了土的菜苗被深深地踩入泥土,一隻鞋子脱落在泥土裏,頭巾也掉了,風把它捲起,跌落,飄飛,然後就看不見啦。
放學的孩子們嘰嘰喳喳,耍耍停停。有的折斷別人家籬笆上的枝條,捏在手裏胡亂地抽打;有的把用枝丫和橡皮筋做的彈弓槍對準樹上的麻雀,“叭——”,彈出去的小石頭驚得羣鳥亂飛。各家房頂都升起了炊煙,青色的炊煙是在燃燒乾枯的稻草,待火越燒越旺,青煙便漸漸搖曳成乳白色;冒黑煙的是灶裏撥不明亮的濕柴,彷彿能聽到被煙嗆起來的咳嗽聲。
春生奔跑着穿越這個忙碌的時分,一直未捨得剪短的頭髮披散着,忽然像一個美麗的少女。她另一隻鞋子也在半路甩掉了,腳板底被小石頭頂得生疼。她經過牛棚,牛蹶着尾巴拉屎;狹窄的籬笆小徑晾着破舊的衣服,菜園裏有胖女人喊“春生堂客,跑麼子啦?”“爸爸病咯噠。”後面跟上來的趙二替母親作了回答。
“恐怕……得到鎮裏看病了……豬日的傢伙,蠻不好過噠。”仰躺在牀的趙建國全身通紅,那些斑點格外紅亮,肌膚燙手,他還一陣一陣地發抖。
“曉得噠,就去就去。”給男人額頭搭上冷毛巾,春生感到了無措與慌亂。“快,快點去喊孫正修叔叔。”春生對着一羣兒子説。她匆匆將頭髮挽起一個髻,胡亂用塊布擦腳,穿上平跟布鞋,吱呀一聲打開舊式衣櫃,拉開抽屜,手往裏探,摸出一個布包,打開,剛把一疊十元的紙幣揣在懷裏,孫正修和七八個鄉人就進來了。人是剛在菜園裏喊“春生堂客”的婦人楊小青叫來的,她是孫正修的續妻,一個發胖的大嗓門的中年婦女。
人一多,屋裏便亂了。男人們用竹製睡椅飛快地做好了簡易單架,七手八腳,將趙建國連同被單一起抱上來,再用被子裹好,把臉圍上,孫正修和另一個男人一前一後,擔起單架,春生和另兩個村人尾隨,五個人急急地上了路。
天剛矇矇亮,淡霧瀰漫,小道上緩緩行走三個影子。昨天黃昏抬出去的人,今天清晨抬回來了。孫正修在前,低着頭,機械地走,擔架壓扁了他的肩。春生距離十米外,身影單薄,步子有點蹣跚。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點聲音,靜靜地,像水中行舟,悄悄滑過槐樹下,滑過槐樹下……
沒多久,高屋場台子上哭聲驟發,一羣孩子和女人的嘶喊聲,向着天空無過無際地傳散。
趙建國死了。趙建國本來可以不死。如果他不與胡麗滿私通,如果他不在那個晚上與胡麗滿私通,如果他私通後不躲進豬糞池裏,如果他中毒後不躲着不出門,如果他聽從春生的勸告……春生的哭訴中隱隱約約流露這些關於“如果”的遺憾與假想;何解不強迫他去醫院嘍?何解自己不到鎮裏搞兩劑藥哦?何解也懵懵懂懂,僥倖希望?何解?幫到他,何解暗地裏還要恨他啊?趙建國病不致死,罪也不致死啊,我何解就這樣無能嘍!春生沒有説出這些話,她哭聲裏充滿了痛苦地自責;豬日的騷堂客,發情的母狗,你害死我的男人,你這一世又何得安樂啊!我高處有老的,腳下有小的,帶噠四個崽何得清白何解活哦!春生在心裏罵,哭唸的是別人聽不清的話。哭喪是村婦無師自通的本領,像所有的農村婦女一樣,她哭得抑揚頓挫,婉轉起伏,自成曲調;數落得有條有理,翻天覆地。陳年舊事,芝麻蒜皮,痛悔追憶,像在陽光下翻曬發黴的衣物一樣,全部抖落出來。
幫喪的人很多,高屋場台子出現少有的熱鬧。中午時分,鄉人七手八腳用寬寬的竹蔑墊子搭建了靈棚,安放死者。在縣城念高中的大兒子趙易到家了,停歇了的嘶哭聲又重新開始。
錢森來的時候,人羣中有短暫的騷動,有人還擔心他會鬧點什麼事出來。錢森只是用那雙凸出的眼睛憐憫地看了看寡婦和孩子,將帶來一塊深藍色的尼子布料和一掛千響鞭炮,擱在死者的腳頭,然後用他粗糙的莊稼漢的手抹了一把鼻子,轉身就離開了。
離村址兩里路遠的堤腳下,有片墳山,高高低低,用目光數下來,大約有百把個墳頭,也不曉得是哪年開始有的。埋了像孫正修的前妻那樣難產死的女人,淹死的孩童、服毒的、在古槐枝丫上吊的、車子壓的、病死短命的……這片墳地被踩出了新泥,添了些亂七八糟的新鮮的腳印。鞭炮聲久久地響着,掩蓋了嘶心裂肺的哭喊聲,最後的決別在一鍬一鍬黃土的掩蓋中結束,一個嶄新的土冢,忽然間從地面上冒出來。
有人看見,一個黑衣女人朝這個方向張望了很久。
2002.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