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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掉中午的聲音

    我住A區B棟111房。

    中午一點左右,奇怪的聲音準時響起來。

    你聽,像轎伕抬着竹蔑轎子,轎子裏陶醉着一位先生或者小姐,吱啞,吱啞,咯吱咯吱啞(這幾個字肯定不太象聲),輕一下重一下地彈跳。稍微有點想像力的,就能看到光膀子的轎伕,貌似悠閒的一搖一晃,細看額上脖頸冒起的青筋,才知道這轎伕的活並不輕鬆,原是暗地裏咬了牙關撐着的;想像力稍好點的,便能看到太陽底下,轎伕的汗珠子玻璃球似的,路邊的樹木花草藍天白雲,都在裏頭映着了,並且悠悠地往後退逝。

    吱啞,吱啞吱啞,咯吱咯吱啞……

    偶爾間斷一會,再重新吱啞吱啞地響,聰明點的,肯定知道轎伕在歇息。

    吱啞吱啞吱啞吱啞吱啞……

    急驟起來了,劇烈起來了,明白點的,就懂得是坐轎的人在催促,或者天色忽變,轎伕在趕路避雨了。

    痛苦的是,我既沒想像力,也不聰明,我總是聒不知恥地認為,那是人壓牀的響聲。多少天后,我被那聲響弄得面黃肌瘦,嘴唇乾枯,一副嚴重缺水的症狀。

    你聽,吱啞,試探性的聲響,吱啞吱啞,漸漸上道,吱啞吱啞吱啞……

    如果細數吱啞聲響,傾聽吱啞節奏的話,就發現很有規律性,也富有音樂美,不過這種規律不能以數學公式來演算,這種音樂美也不能以通俗、美聲或民族概念來定義。整體的規律是,每次午間的吱啞聲維持四十分鐘左右,途中間斷五六次,每次間斷時間三秒到八秒不等,相當於煎鹹魚時用鍋鏟翻至另一面的時間。

    吱啞吱啞……左邊,吱啞吱啞……右邊,吱啞吱啞……後面,吱啞吱啞……前面。停歇如果超過八秒,肯定是一具軀體頂着另一具軀體離開了牀,進行短時間的高難度演習。我什麼也不能做,只看到女人的身體被一隻大手調撥來調撥去,像鍋裏的鹹魚,左面煎煎右面煎煎烹灑幾滴涼水,噝地冒出一股熱氣,再燜一燜,整個工程就到了尾聲。

    我是女人,單身女人,年齡介乎25至30歲之間。都説女人的年紀最好別問,你也就模糊着看吧,總之我熟透了,對於某些詞語或事情,你不必遮遮掩掩。但我必需告訴你,我是怎麼住進A區B棟111,又怎麼跟這中午的聲音糾纏不清的。首先我暴露一點隱私,那就是我愛跟老師搞對象,在我的舊男友當中,就有三個是老師。當然如果這算我的毛病,你也不要拿去大作宣傳。我跟魏書賢老師關係暖昧。魏書賢替我找了這間房,據説是省作協一有名老作家的住址,老傢伙退了休,兒女也混得有頭有臉,替他在湖畔花園搞了一套住房,湖畔花園是本城最牛B的商住樓,連某某某那樣的大腕,也仙居在那裏。這老頭把同他一樣陳舊的房子貼上了出租的標籤,不少人問津,卻無人租住,像一個婊子,接待來來往往的客人,始終無人迎娶。北方的冬天寒冷,一樓的租價自然應該低廉些,但老頭橫豎不肯低頭讓價,非得四百五十元一個月,只有我這樣的傻B才簽了租賃合同。當然也有客觀原因,一是時間緊,二是我似乎攢了點錢,也不在乎幾十塊的差額,再説,老傢伙住的地方,説不定還有點好風水。

    A區是1986年的全省文明小區,樣板房,省政府不少領導都曾在這裏貓過,在這兒居住,曾經是牛B與身份的象徵。這些是我後來聽説的,我不過是一個住進沒落貴族家園的流民。我並沒有魏書賢掏錢付房租的意思,我想魏書賢也沒這個想法,主要是我不想失去自由,我要是讓魏書賢掏了錢,我就得對這四百五十元錢忠貞,我不想對誰忠貞,我只是自己的主人。

    簽了一年的合同,交了一年的房租,我就被捆在B棟111房間了。

    我説捆,是因為我住進來以後就後悔了。我被這個文明小區的輝煌過去所迷惑,等於説我愛上一個曾經光環炫目的老頭,像年輕嬌娘嫁給比自己年長三十的男人,這並非不可思議。我對自己很寬容,因為我不住進來,我就不知道我會不愉快,證實了這一點,也夠我籠着袖子傻樂一回的。我很哲人地思考,圍城外面的人要評説圍城內的人,那就是紙上談兵,純是瞎扯。要看清事物的本質,有時還得舍了孩子去套狼。我扯遠了,我的傻樂只是瞬間的,我還得繼續痛苦,忍受這破房子給我還來的身心摧殘。

    老房子的牆壁,我一直懷疑是木板糊的石灰,我清晰地聽到咳嗽、免提電話撥號音、拖鞋叭噠、狗鏈子在木板地上拖動,像羣鼠在夾板層裏奔跑,有時還有高跟鞋的聲音,多半是懶得脱鞋就進了卧室,最刺激神經,令我憤怒與絕望的自然是中午的聲音。這年頭,還有誰這麼熱愛生活?每天把牀板弄得吱啞作響?我對生活產生了疑問,我對樓主懷有了敬畏。可笑的是,那聲音一消失,我在憋悶中就獲得了癢氣,就開始嘲笑自己,多麼微小的一件事情,值得這麼神經崩潰嗎?不過四十分鐘而已,説不定樓主在做某種手工活,何苦作繭自縛?我堅貞地拒絕與牴觸,這跟我的想像力有關,我確實不善於在聲音裏泡製高xdx潮。我一會兒是那聲音的朋友,一會兒是那聲音不共戴天的仇敵,我真希望我像個淫婦,聽出不同一般的快感來。

    我是111房,也就是説,中午的聲音來自211房間。對我來説,四十分鐘是一個度,每次我終於忍耐不住要衝上樓狠狠擂門的時候,響聲停了,我也泄了氣。這回他媽的他們可能是吃了王八,我枱燈上的倒計時電子鐘嘣到零了,吱啞吱啞的聲音還不折不撓。呼一下我的憤怒膨脹,神經像弦一樣緊崩,立馬能聽到清脆的斷裂聲,我披上外衣一步三階梯直衝二樓。平靜時沒有勇氣,憤怒與愚蠢使人果斷,我堅定地叩響了211的門。

    咚咚,咚咚咚!

    誰呀?聲音嬌媚,地道的東北口音。

    是我,樓下鄰居!

    什麼事啊?嬌媚中帶點煩躁。

    你開門,我跟你説個事兒。我看到貓眼洞黑了,估計有人湊上前看我。

    什麼事,就這樣説吧!

    説什麼呢?我一時語塞,我怎麼開口呢?我憑什麼斷定人家是在做愛而不是做別的手工活呢?再説,人家做愛,又關你什麼事呢?我反被人抓了把柄一樣猶豫,感覺臉上有點發燙,可是我已經擂響了別人的門,我得對這種形為作出合理的解釋。

    你的高跟鞋聲音很刺耳,這地板不隔音,麻煩你動作輕點兒。

    我沒有穿高跟鞋,我一個人很少活動的,你敲錯門了!

    我訕訕地轉身,心裏好不納悶,這樓莫不是一層一種結構?這樣的火柴盒建築哪個傻B會那樣設計呢?或許是她羞於承認吧?我胸口窩着火,現在又塞進了疑問,直想立馬搬走,否則只會被這聲音消滅!消滅?這個詞讓我一震,我忽然來勁了。征服與毀滅都能帶來成就感,我要是搬走,只是個孱弱的逃兵,留下來,幹掉中午的聲音,我才是勝利者,才能消融心中的塊磊,才能對得住這場無情的精神浩劫。

    無疑,第一步,我必需搞清楚聲音的來源。

    魏書賢沒替我付房租,我不邀請他留宿,他當然不好意思在我這兒過夜。我説了我和魏書賢之間是暖昧的,這個暖昧是一種隱約的若有若無的東西。魏書賢不在,我就幻想和魏書賢上牀的可能性,把一些細節想得很逼真,一旦見面,老師還是老師,學生還是學生,道貌岸然地談些書本上的東西。我對魏書賢的慾望,原來並不是性。

    111房間四壁是書,線裝書躺在玻璃後,那些泛黃的軀體曾被老頭無數撫摸過,我想像老頭撫摸時的得意與快感。很遺憾全上了鎖。我不明白老頭為什麼不把書搬走,留下來卻又不讓人讀。我像一個乞丐,坐在一堆假珠寶前,只能模仿富翁進行意淫。魏書賢替我釘了一個紅色塑料郵箱,我在上面貼上111,並用透明膠紙封上一層。住進房子我仍然流浪,郵箱卻讓我安了家。為方便朋友們聯繫,這也是我不想搬走的原因之一。

    房子跟人一樣,一老,什麼器官都退化了。廚房的天花板不時會掉下一塊石灰皮,洗手間漏水,牆壁發潮,幸好北方氣候乾燥,否則我肯定會得風濕病。這些湊合湊合也能對付,要命的是電線的老化,房間的燈線壞過,廚房的線路修理過,今天中午忽然斷了電。我去外面樓梯看電錶,112、113家的電錶旋轉正常,我確信不是停電而是短路。果然開關保險絲斷開了,顯然,我只有自己動手幹好這件事。我是個膽小的人,即便有人保證這根電線沒電,我也是不敢觸摸的。這件事我不想麻煩魏書賢。我麻起膽子來弄這條保險絲。找好鉗子試電筆,搭了把椅子,站上去,我對着保險絲髮呆。天殺的我真的好怕!膽顫心驚地拉下開關,鉗子抖抖的伸下去又縮回來,縮回來還伸過去,緊張得像面對一隻螃蟹。

    哎,你好你好,麻煩你幫幫我成嗎?保險絲斷了!一個男的從我身邊經過,我毫不猶豫地喊住了他。男人欣然應允,我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靠,居然挺帥氣!他站上椅子,看了兩秒鐘,説把鉗子給我,我微笑着仰頭遞上鉗子,又仔細地看了他一眼,這一上一下兩次打量,我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中午的聲音。

    你住幾樓呀?出於禮貌,我找他搭訕。

    噢,我不住這裏,來211看朋友的。

    211?我愣了,真巧。

    你認識麼?

    不不不,我剛住進來,沒跟鄰居打交道。

    你做什麼工作的?他接好了,發現不太牢固,又扯了重接。我説我沒工作,在房子裏待著。

    哦?那是自由作家吧?

    是啊,自由地坐在家裏。我開了個玩笑,反問你呢?

    我是老師。這些太老化,都得更換了,肯定還會斷的,你看看燈亮不?

    我進屋扯了一下開關,沒電!

    哦,我忘了把閘拉上去。他往上推了一下,燈就亮了。

    你剛説你是老師?

    是啊,不像麼?

    哦不不,太像了,比老師還老師。教中文的吧?我看他挺儒雅,胡亂猜測。

    不對,教計算機的。

    我與他隔着椅子站着,我也感覺他想和我多説幾句話。可是活幹完了,再嘮下去就會讓人覺得圖謀不軌。面臨分手的危險需要勇氣,力挽狂瀾需要智識,不要以為我在勾引人,我只想跟他説説話,於是我似乎很自然地説,那你那你一定知道我電腦出了什麼毛病了!我的這句話很關鍵,我這麼説了,他才理所當然水到渠成地進了我的房間。

    我留意這個單元進出的年輕女子。因為我確信中午的聲音以及其他煩人的噪音全部來自211房。我很想知道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能夠這麼長時間地堅持一項運動,又是什麼使得這個女子可以讓男人不懈地努力,保持這麼旺盛的精力與慾望,我更想面對面地跟她談一次。自從那次隔門談話後,我就開始追蹤211,並陷入這種遊戲當中。我試過用白紙用力地劃地了幾行字,貼在211的貓耳洞上:

    尊敬的室主:

    本人神經衰弱,睡眠如紙,苦於該樓牆壁隔音效果奇差,樓頂聲音,聲聲入耳,懇請樓主腳步放輕,若着棉底拖鞋於室,自是感激不盡。打擾了,多謝關照。111室主敬上。

    第二天這張紙片被撕得七零八落扔在我的門前。看得出室主撕毀時的憤怒與輕蔑,我好像被人扇了一把掌,感到羞辱與難受,我仔細回想了字片上的措詞,我自認是相當誠懇友好和善甚至有點低聲下氣的,我只字未提中午的聲響,也沒有喧染我為之所受的折磨,我不過平淡地表述一個客觀事實,究竟是什麼原因,使211如此惱怒?

    211果然沒把我的字片放在眼裏,該怎麼響的還是怎麼響,好像比原來更厲害。我的羞辱漸漸轉變成憤怒與厭惡,我真想立馬搬到三樓,騎在她的頭頂,穿着高跟鞋深更半夜玩失眠,玩跑步,哪樣劇烈玩哪樣,或者乾脆與魏書賢上牀,只在晚間十二點做,把牀鋪做得震天響。但這可能性太小,第一我不想和魏書賢上牀,第二三樓住了人,第三她有可能搬走,或者有可能愛聽這樣的聲音。我狠狠地跺腳,沒有任何辦法。真的像一頭困獸在房間裏亂尋出路。

    那天出門,我與樓上下來的嬌媚女子碰個正面。女子瘦,卻無處不圓,不像東北人,倒似江浙一帶的嬌小女子,皮膚極好,眉眼化妝修理過,年紀介乎25至30歲之間。她陌生的眼光用了點力,我就覺得她在瞪我,待她扭着小腰經過,我忽然斷定她就是211。

    211在我的意識裏已不是一間房子,而是那個居住的女人。我暗底裏稱她為211。

    他問我電腦怎麼了。他笑起來真要命,天殺的,一個男人竟有這麼惑人的笑。他也是這麼對211笑的,我忽然就想到了211激情的源頭。我的電腦是真有病。我説它老死機,運轉速度慢,上網總無端掉線,有時屏幕殘缺,有時打不開頁目……我説着,他已經坐下來,幾乎是笨的把身體塞進沙發,沙發間的空隙只適合我的個兒,他的腿只能斜擱一旁。他手摸鍵盤十指靈巧地彈動,問了一些關於電腦配置問題。屏幕的光在他的臉上一閃一閃,臉上線條既柔和也堅毅。

    速度挺快啊,相對於你的電腦配置,這樣的速度是很不錯了。裝的什麼殺毒軟件?

    盜版瑞星,升不了級,等於廢了。我給你倒杯茶吧。

    不用不用,我看看就要走,朋友在等我。

    哦,211麼?

    什麼哎呀呀?他點擊資源管理器,查看電腦資料。

    你每天都來麼?

    他嗯了一聲,看我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回答,説你電腦感染病毒了,得殺一下,或者格式化。我差點脱口説出把我也格式化了吧,你們中午的聲音快把我瘋了。我沒説,我還沒有確認211就是我的頂樓,我不能胡説,我只是在腦海裏是翻鹹魚,左煎煎右煎煎前面煎煎後面煎煎。

    他有一雙結實的手。

    我不懂格式化,怕把文件弄丟了。

    那這樣吧,我哪天帶盤來幫你裝一下,你總在吧?

    我連連點頭。天殺的!

    魏書賢愛坐我牀上,我不能提出意見,那等於表示我討厭或者嫌棄他,我不想傷人。我一直看重牀,這是我絕對私人的領地,陌生的屁股擅自入侵,是一種擾亂。我説過我是一個25至30歲之間的單身女人,總會需要男人採摘或者採摘男人,陌生的屁股自然引起我不安份的遐想,甚至在魏書賢離開後,我看到他的屁股仍留在牀上。可是我從沒想過要跟魏書賢上牀。

    你寫黃色小説,這個對你可能幫助。魏書賢給我帶了幾本書。

    我怎麼寫黃色小説了?我真有點生氣。

    你那篇《沉重的肉身》不算?頂黃的了!我迂腐,接受不了,但我還是支持你。魏書賢遞給我三本書。《房中秘術》,《怎樣獲得性高xdx潮》《數字化性愛》。

    我靠!真他媽一呆子,就這破書還可以當藝術欣賞,還值得我來借鑑,能對我有幫助?我用鼻孔哼笑了一聲,説魏書賢你真死腦筋,《沉重的肉身》怎麼能與這樣的科譜讀物相類比,我最討厭談論什麼技巧,我就不信翻鹹魚能翻出狗肉味來。

    什麼翻鹹魚?魏書賢愣愣的不明白。

    這時那種聲音傳來了。魏書賢側耳聽着,四圍環顧,把眼光拋向天花板,搖搖頭,傾向右側,怔怔地聽了半晌,然後把並不清澈的目光投向我,傻乎乎地問,什麼聲音?

    翻鹹魚的聲音!我裝作很不耐煩,掩飾那聲音帶來的尷尬。我在房間裏走動,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我大聲地跟魏書賢説話,我罵那誰誰誰講課真臭,六月天的風一樣催眠,那誰誰誰講得精彩,總讓人捧腹。

    你坐下!魏書賢命令我。他居然命令起我來了。

    我憑什麼聽你的?

    你坐下,不要故意弄些聲響。

    我坐下了。牀響聲吱啞吱啞越來越歡。

    你性冷淡,魏書賢説,這種聲音的確像來自不堪負重的牀,我聽到了,就當那是做愛吧,為什麼要逃避呢?我聽起來覺得享受。

    那你就享受吧!別把我扯進去,別試圖分析我。我討厭魏書賢這麼説話,我不認為我性冷淡。

    你看你的房間,色調這麼冷,沒有鮮花,也看不到綠葉,你成天守着這堆殘舊的書,這台冰冷的機器,這哪像一個女孩子房間,哪像女孩子過的生活,簡直像個修女!

    沒有規定女人要怎麼生活。我冷冷地打斷魏書賢,我這樣很自在!

    你難道一點也不想?

    想什麼?

    你……不想我幹你嗎?魏書賢説到最後降低了語調,聲音纏了九曲柔腸似的。我忽然嚇了一跳,魏老師,你怎麼説出這樣的話?

    老師怎麼啦?老師也是人啊。魏書賢氣咻咻地站起來。魏書賢在課堂上也這樣,一激動屁股就摔開講台上的椅子,精瘦的臉上青筋凸起。他肯定不是想打人,他只是借這麼個動作強調他的意見,他的意見就是屁股跟椅子的彆扭。我看他那勁兒,肯定把我當成教室裏那個迷惘的學生了,他不知道出了課堂,他在我眼裏就只是個男人。魏書賢認為他是老師,解決學生的問題是他的天性與職責,我找不到不干他的理由,他會孜孜不倦循循善誘,那我今天下午就算完蛋了。

    我是真的愣了,不由打量魏老師,並認真考慮跟魏書賢乾的可能性。我把魏老師上上下下看了足足二分鐘,看得魏老師由堅挺到疲軟(我指的是他的腰桿),再由疲軟到沮喪,那牀的聲響作為背景音樂始終很悦耳,然後我搖搖頭,説,魏老師,你太瘦了,你那尺寸不適合我。

    魏書賢一屁股坐下了,課堂上魏書賢這個動作出現,那長篇大論就像泡牛尿汩汩流淌,一時半會絕對拉不完。魏書賢的表現跟講台上完全一樣,我想完了,這下完了,魏書賢要與我幹到底了。我這是刺激他的靈感,捅穿了馬蜂窩,我就等着話語羣蜂怎麼叮蟄我吧!我頹喪地往沙發上一癱,閉着眼睛等待他的迎面攻擊。嘀答嘀答,電子鐘在走動,吱啞的聲音停歇了兩秒,馬蜂還沒亂飛。

    奇怪,話呢?我睜開眼,魏書賢居然盯着我,我近視,只覺得那雙眼睛閃着幽綠,窗口的亮點映在他的瞳孔裏,折射出兩束強光,嘴邊的鬍子突然長出來,黑乎乎的圍了一圈。他表情凝重,似乎發生了難以置信的事情。

    你,我不知道你有多少經驗,但我告訴你,你,絕對不可以以貌取它,你怎麼知道我這尺寸不適合你!魏書賢一向不贊同亂改成語,對於那種亂改成語作廣告,給傳統文化潑髒水的行為恨之如骨,這下卻改得流暢得體。魏書賢的話裏潛伏着很大的信息量,無疑是挑明瞭的暗示。我一時無話可説,但不駁倒魏書賢,意味着我沒有理由不跟他幹。

    是吧也許是吧,可是可是,全國幾億男人的尺寸都適合我,那我是不是都得跟他們比劃比劃呢?我想這回魏書賢應該沒話説,而且會立馬離開我的牀,象只蘋果一樣骨碌碌滾出我的房間。

    魏書賢不動,釘了樁似的。

    你,見過無恥的,沒見過你這麼無恥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受過什麼打擊,你要全國幾億虛擬的男人,卻不願跟我這一個實際的幹,你用虛幻抵擋真實,你無情冷酷到無以復加。魏老師句句是受害者的控訴,把我搞得雲裏霧裏。

    魏老師你到底是老師,既能解答疑難,也能製造問題啊,我,我,我服你了。我服你了也不意味我想跟你幹,我真的性冷淡!

    我像一個面對性騷擾的老處女語無倫次,徹底攪亂魏老師的思維。

    紫羅蘭盒裏的一根香煙寂寞地躺了很久了。它寂寞地躺着看着我寂寞地坐着。它在空蕩蕩的紙盒裏,我在空蕩蕩的石屋裏。它是我在酒巴里未作賤完的餘孽,我是它永遠期待的情人——把它毀滅。誰來把我毀滅。把我毀滅之前,讓我先幹掉中午的聲音。我這麼敲着敲着,敲得咬牙切齒,敲得歡欣快慰,門就咚咚咚響了。我從不應門,我討厭那些所謂的社區服務,只有她們才理直氣壯的騷擾。咚咚咚咚,我靠,誰這麼煩人?我罵罵咧咧,狠狠地敲上一個感嘆號。猛地想起,莫不是那個天殺的?我不知道計算機老師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有天殺的笑容。這個念頭既出,我的屁股已火速離開沙發,並且在兩秒鐘內衝到門邊,天殺的就站在門外!

    啊真抱歉我剛在洗手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撒謊。天殺的愣了一下,他或許在想我上洗手間的情景。他穿件黑皮衣,冰冷的皮衣面擦過我的手指,一陣冷風從我臉上掃過去,我看到他平整的後腦勺。

    他再次把自己塞進沙發座位。他大約一米八二,他進門的時候,我用我的身高量了一下。根據他在沙發的坐姿,他的上半身與下半身比例應是諧調均勻的。看沙發沉陷的深度,他的體重應在一百七十磅左右。A盤刷刷地響,等待主機的融合,屏幕上一溜黑塊越移越長。

    你盯着我看什麼?他趁閒轉過臉。天殺的微笑。

    好怪,你怎麼知道我在看你?

    我後腦勺看到的。

    啊?後腦勺不專業,肯定看花了。

    你小心,它會把你看成裸體。

    請插入B盤。他讀着屏幕上的提示,然後塞進另一個盤,主機嗡嗡呻吟得更厲害。

    知道怎麼升級嗎?

    我點點頭。

    升過?天殺地問。

    我又點點頭,始終一臉很無知很求知的稚嫩表情。

    升過就好辦了。天殺的對我似乎很負責任。我覺得那口氣像問我是不是處女,不是處女就好辦了。我看看時間,十二點了。

    你在我這裏吃午飯嗎?我媽媽給我捎了點臘肉過來,幾千公里外的,試試?我坦白承認我有點暖昧,他進來後我覺得房間很飽滿,我心裏流淌着一種綿軟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哦?四川?湖南?你是小南蠻吶?

    是有點刁蠻。天殺的説我是小南蠻,這個小字韻昧無窮。

    沒有口福了,我得上朋友家。

    211?我樓上嗎?

    天殺的抬頭看了看天花板,説,應該是吧!還有什麼東西要修,你就呼我。他沙沙沙寫下一串數字遞給我。

    天花板異常地安靜,有片石灰紙懸了很久,我一直擔心着,它就是不掉下來。

    我從超級商場買了些速凍餃子和湯圓之類的東西,我恨透了這些速食品,同時也習慣了一邊憎惡一邊享用。我離不開它們,它們並不因為我的憎惡而有絲毫的慚愧。品種越來越多,我都嘗試了,可憐的舌頭與胃飽經摧殘,我有點慘無“味”道。我提着五包餃子湯圓,在樓梯口再次遇到211,我們擦肩而過的瞬間,211尖叫了一聲,手中提的垃圾袋爛了,幾天的生活痕跡稀里嘩啦散落一地,紙巾、果皮、假睫毛、腥紅的杜雷斯塑料殼……一個細小的針頭滾落我的腳邊。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211似乎紅了臉,樓梯口不太明亮,看不出是胭脂還是羞澀。她的聲音我有點陌生,當然在兩種不同狀態下,女人説話有些區別是正常的。她説話有點挑釁。

    噫?有什麼不能看的?我早就想對她發火了,正愁找不到岔兒呢。

    不就是一點垃圾嗎?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馬上清理。211摔一下手中的精緻皮包,轉身上樓。我聽到二樓門開門關的聲音。她挺漂亮,雖然化了點妝,但不算惡俗的女人。我的火忽然發不起來了,居然還想跟她做個好鄰居。我盯着她噼哩啪啦打掃完畢,看着她扭着小腰出了門兒,一直沒找到第二句該説的話。我靠,我怎麼這麼混蛋?我對211,就像對待速凍餃子,飽的時候狠狠地詛罵,餓了照樣諂媚地把它弄進鍋裏,填進肚裏。我又失去了跟211面掐一次的機會。不過我沒有以前懊喪,因為天殺的的緣故,我並沒有可能和211做好鄰居,好朋友。

    我在電腦前坐下沒多久,吱啞吱啞的聲音傳來了。我側耳聽了聽,以為是老鼠或者別的什麼,因為211已經出去了,211房不可能有動靜,但反反覆覆,聲音明顯從天花板上垂直下來,準確地擊中我的頭顱。

    難道是211回來了?

    魏書賢忽然離婚了。小道消息説,他倆其實早就分居,魏書賢好久沒沾女人了,一直沒離,不過是怕對不起那兩個熱乎乎的“全省文明家庭”,“全市模範夫妻”的稱號。也有的説魏書賢外面有女人,他還替女人租了房子。老天!我嚇一跳,這不是説我嗎?我是不習慣集體住宿的,魏書賢是替我租了房,但我是自己付房租,並且,我只是魏書賢的學生,不是他的女人!我鬱悶了好幾天,差點跳出來澄清事實,可是稍微動點腦筋,我就沒幹這麼小丑的事情。我知道魏書賢有個彪形嬌妻,彪形嬌妻是搞婦女工作的,婦女工作總是跟婦女的思想工作有關,婦女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婦女就工作就搞出成效來了。我見過一次魏書賢的彪形嬌妻,那是兩個月前。那時魏書賢正在講課,他心血來潮講了個段子,把我們搞得鬨堂大笑。魏書賢正有力地揮舞右手,準備就段子來展開一番思想言論,教室門口突然出現一道濃重的陰影,彪形嬌妻來了。彪形嬌妻向魏書賢招招手,魏書賢對我們作個暫停的手勢,就陰魂一樣朝那隻手飄浮過去。

    找我做什麼?我在上課。

    你就這麼上課的?哪有點老師的體統?看你瞎混到什麼時候!連個副的都沒搞到,也不反省反省。

    我就這麼教學。這裏不是説話的地方,有什麼回頭再説!魏書賢擺擺手轉頭往教室走,彪形嬌妻一把扯住魏書賢的後衣,魏書賢老師差點一個趔趄。

    想説話的時候沒地方,有地方卻沒話説!我實在沒辦法才找到學校來……魏老師示意離教室遠點,倆人就到走廊盡頭説了一會。我看到彪形嬌妻比魏書賢老師高出半個頭。魏書賢老師再進教室,沉默了十五秒鐘,卻沒有撿起先前的話題。

    魏書賢彷彿一夜間瘦了,腮部像個大麻鬼一樣凹進去,一副準精神抑鬱症患者的模樣。我忽然對魏書賢老師產生了愧疚,我不該對他説“你那尺寸不適合我”。

    我變得坐卧不寧,像剛上網那陣子,總想溜到網上去逛。網上並沒有人等我,我的心癢,只能去那裏撓。天殺的一米八二的影子總在我的房間裏晃動。我反覆叨唸那一串數字,腦海裏重複“有什麼修理的,就呼我”的聲音。

    還有什麼需要修理?我東看西看,保險絲再也沒有斷過,電腦裝了殺毒軟件後,順從得讓人難受,我找不着一件需要修理的東西,一切正常得像處女的原始貞潔。他媽的生活忽然這麼完美起來,完美得操他媽遺憾與惆悵!我幹不下一個字。我瞪大眼睛不斷地審視房間的東西,我期待它們殘敗,碎裂、短路,讓天殺的重新走進我的房間。

    我想完房間裏的再想房間外的,一切與我有關的東西我都想到了,萬分頹喪中,忽然一道靈光閃現,我想起魏書賢幫我釘的紅塑料郵箱。這一發現讓我激動不已,我在房間裏連續蹦跳,一下比一下竄得高,直累得幸福地癱坐在木地板上。夜半三更,我樓裏樓外查了崗,確信無人,拿起錘子對着郵箱狠砸三下,那塑料片兒就嘩啦嘩啦地七零八落,我把幾塊大點的撿起來,扔到樓前的荒草坪裏,偽造了一個真實的作案現場。砸完郵箱我極度亢奮,上網跟人聊天的時候,打字的手指頭顫慄不已。

    上午九點鐘,我傳呼天殺的。

    呵,有什麼需要我修理?天殺的還挺幽默。

    唉呀,今早收信我發現郵箱被砸了,那些人真TMD無聊,把我氣得夠嗆!像真有那麼一回事,我都驚訝自己的表演。

    有這種事啊?損人不利己的哦,你得罪誰啦?

    我與人素無冤仇,往來的也極少,哪有功夫得罪人?

    那既然砸了,再釘一個唄!

    是,我想幹脆買個鐵箱子回來,那水泥牆很難釘呢。

    呵,是需要一個好修理工,我下午幫你釘就是了!

    我偶爾會遇到211,有時是白天,有時是夜晚,我發現她跟我一樣沒有規律,我總是不去上課,出門就一副閒蕩的樣子。遠遠地我們看見了,擦肩而過時又都故作匆忙,偶爾會有一個淡漠的眼神,她似乎很怕我認出她來,或者隱藏着天大的秘密。我總在她餘下的香水味裏猜測她的職業。倒班的護士?歌廳的小姐?銀行的職員?我傾向於肯定護士這一職業,因為我見過她垃圾袋裏的小針頭,她懂得保護自己,知道使用杜雷斯,護士的收入不低,不低才有可能弄好質量的套子,當然有可能是別人買的。

    天殺的要來,我像過年一樣裏外忙乎。去買郵箱的路上,我順便轉進花店裏,買下一個白色花瓶和幾束紅玫瑰,還有一小扎滿天星。我搞了一次很徹底的清潔衞生,從居室到個人,裏裏外外仔細地收拾了一番。把髒衣服扔進桶裏,泡上洗衣粉,將凌亂的書整理歸隊,到最後我把自己收拾妥當,門就被敲響了。我用手把狂跳的心撫慰了一下,拍拍它示意它保持冷靜,不就是來個搞修理的嗎,怎麼激動得靈魂出竅的樣子!我的心仍卜卜狂跳。我做着深呼吸拉開門,門開半條縫時,天殺的站在門外左側着臉帶着天殺的笑容!門全開時我就看見天殺的左側立着一個窈窕女子。一瞬間我那顆卜卜狂跳的心凝滯了,腦海裏一片混亂。

    你好呀!窈窕女子幽幽微笑,聲音纖細,面容很生動,比211要年輕得多。

    我不失時機扯動肌肉笑逐顏開,連説你好你好。天殺的對我説,她是你二樓的鄰居。我説你哪個門牌號?211啊!女子笑。我愣了,211?到底是中間的門、左側的門,還是右側的門呢?卻不敢多問,便活生生噎下這個天大的疑問,我不想引起眼前這個211的誤會和不快。

    我們不進屋了,你把郵箱工具遞出來吧!天殺的對我説。

    我懷疑我精神失常了。

    聽説校長在某次會議上點名批評了魏書賢老師的教學方法與質量,生活作風問題之類的事也含含糊糊地提了,魏書賢老師就像一把秋草,蔫不拉嘰地挺在風中。我們覺得魏書賢老師的課挺生動,他忘我的手勢證明他是熱愛講台,激情無限的,雖然有時跑題太遠。但我們不是校長,魏書賢老師的職稱級別及其他待遇,沒有校長的認可是沒法實現的。但魏書賢老師沒挺多久就挺屍了,用幾根領帶把自己吊在掛電風扇的鐵鈎上。全校開了一個隆重的追悼會,校長在會上宣讀悼詞,悼詞充分肯定了魏書賢老師的工作業績,校長聲情並茂,情動天地,全場無不唏噓。

    魏老師死後,中午的聲音奇蹟般地消失了。

    我曾經天真地揣測,211閃着我,211知道我是魏老師的學生,魏老師是認識她的。

    我仍住111房。看着樓頂那塊依然懸吊着的石灰塊,我偶爾會想,哪間是211房,真正的211是誰。

    200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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