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冷得像冰鎮過一樣。
周野越走越快,隨手敞開衣襟。狼毛直接紮在胸膛上,很粗糙,癢酥酥的,刺激著肌肉。力量像春天草木的飽滿的汁漿一樣想要溢出來,這感覺讓他有種想要爆發的慾望。他走著走著,跑了起來。大地反彈的力量如此強大,彷彿直撞到內心羞辱……他和丁桀做了近二十年的兄弟了,丁桀居然支開他!
營帳就在前面,周野止步不前,想要把自己埋在雪堆裡,靜一靜。
就在不遠處,左風眠蜷縮在牧馬人的大氅裡。那件袍子對她來說太大了,像個小帳篷,本來就瘦小的人顯得更加瘦小。她抬頭微笑,面前有個大大的瓦罐:“周野。”
青青的冬筍,雪白的松雞肉,金黃油亮的湯水,菌絲在其間遊蕩……灰褐色的瓦罐上結了層水珠,在茫茫雪地上顯得異常溫暖。“壽麵來不及準備了……”左風眠託著腮,她的笑容周野十幾年前就已經很熟悉了,每次見到她,都有種回家的感覺,“喝呀,冷了就不好喝了。”她細聲細氣地說著。
周野捧起瓦罐,冰冷的罐底慢慢被溫熱穿透。他深呼吸,語氣盡可能平靜:“終於找到他了對你好麼?”
左風眠不說話,烏髮被雪花浸得溼漉漉的,襯得臉色瑩白如玉。
周野甩甩頭,像要甩掉什麼想法:“回去歇著吧,雪地上冷。”
“周野,我想他還是不要我。”左風眠在他背後說,遲疑地,自嘲地,“這麼多年了,他還是老樣子。”
周野的足尖碾著雪。
“周野,你想不想回去,回到他還沒做幫主的時候?我們都在一起,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也沒有……”左風眠喃喃地說著,“什麼也沒有,他沒有責任,你也不用掙扎。我們在一起,不會有橫插一槓子的外人。”
“想,特別想。”周野緩緩回頭,“風眠,你想回去,不是因為我吧?”
左風眠垂下眼簾。
“丁桀是個好男人,這一回抓住他就不要再放開。”周野笑得冷清,“不必擔心蘇曠,你和丁桀既然已經這樣了……老戴留不住你,我奪不走你,他能怎麼樣?回去休息吧,想太多對你對孩子都不好。”周野不願多看她,轉身,自顧自向前走,忽聽左風眠一聲尖叫。
雪地中不知何時多出兩條黑影,一左一右向左風眠包抄過去。
“什麼人!”周野扔下瓦罐,拔刀,疾跑衝上。左邊黑色斗篷下伸出一柄雪亮的劍,那人握劍如握笛,反手一格,架住周野的刀,一個粗老的聲音問:“蘇曠在哪兒?”
周野打量了他兩眼,斗篷很大,但還是可以看見一雙蒼老沉默的眼睛。他警覺地逼近一步:“你是什麼人?找蘇曠什麼事?”
另一個黑衣人接口:“你不用管,喊他出來。”
周野的血液忽然凝固了那人的左手捏在左風眠的喉管上,右手握著一把銀色花紋的細劍,極不耐煩地說:“別出聲,我們不想生事。”
“威脅一個弱女子,果然只有魔教的敗類才做得出。”周野一股怒火湧上心頭,“蘇曠不在!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你先放開她。”
“笑話!叛出丐幫的人也敢自詡俠義道?”扼著左風眠的人向前走,左風眠的身子被他拖了幾步,“快些,老夫不開殺戒,已經是給足了你們面子。”
遠處有人探頭探腦,然後縮了回去。沒多久,嘚嘚馬蹄聲起,似乎在向美人肩狂奔。
“那就試試開殺戒吧,打贏了我,自然有人出來!”周野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刷刷刷三路刀直砍過去。他一個丐幫前副幫主,刀法偏偏又奇又邪,而面前的老者鬼氣森森,但劍法開闔之間典雅疏闊,一身的名門世家氣。
周野號稱“豹丐”,縱橫騰挪之間宛如黑豹,那柄尺半彎刀像是豹之爪牙,短小精悍,無一式虛招,鋒刃不離老者要害。只聽嚓的一聲輕響,刀鍔劍吞相撞,那老者右臂一揚,借力將周野之刀向身後絞去,右肘一個反折撞在他胸口,姿態優雅,如同月下折梅。他劍上的黏力極大,周野手裡的短刀險些脫手。但周野身子一弓,整個人跟著劍勢騰起,半空之中四肢舒展,折腰反踢老者後心。那老人也急轉身,深吸一口氣,正待換招,但不知怎麼的,像是被冷氣嗆到,咳咳,強忍著輕咳了兩聲。周野哪裡會放過這個機會?手上加力,一刀橫剁在劍脊上。老者拿捏不穩,長劍脫手而出。他踉蹌一步,咳嗽得更加兇猛。
“殘軀老朽也敢動武!”周野不佔他便宜,抱著胳膊冷笑。
“大哥!”那個扼著左風眠的人顯然怒了,“既然如此,不必給你們留面子。”
他揮劍,劍鋒上傳出一陣鬼哭一般的嗡鳴聲,夜空中立即閃過一道純墨色的痕跡,似乎遙相呼應。
“找幫手?”周野笑得更加狂傲。他身後就是上千子弟,殺上回望崖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他勾了勾手指,“你們倆還是一起上吧。”
他身前身後的雪地忽然起了變化,四團積雪緩緩升起,慢慢變成人形。這四個雪人東西南北犄角而立,在雪光映射之下,眼眸好像也是蒼白色的。
周野一驚。這四個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如果是人,冰雪覆蓋在肌膚上怎會絲毫不化?他嘿嘿一笑:“又是千屍伏魔陣一類的把戲?”
東北角的雪人聲音也像冰凌一樣:“你這樣的見識也能當上副幫主,看來丐幫全是裙帶之屬。”
周野心中一凜:“肝膽皆冰雪!”他聽說過魔教新出了四個奇才,練就一身詭異武功魔教地處海南,四季炎熱,但此功陰寒至極,練成之後,數丈內冷如寒冬。他也不笨,既然魔教源源不絕有高手前來,自己沒必要一個人硬撐。周野喝嘯一聲,然後一個帳篷接一個帳篷傳來應和的呼嘯聲。不多時,已有數百人持刀劍而出。
黑衣人扣著左風眠,四個雪人圍著周野,數百弟子圍著這八個人,環環相扣,都是投鼠忌器。
左風眠咽喉在人家的掌握之中,身子臥不得坐不得,只能伸手撐著。她好像很是不舒服,左手掩在小腹上。黑衣人又向前走一步,左風眠被拖著身子,發出一聲極低的呻吟。
周野眼尖,看見她身子下面的雪地洇上了小塊鮮紅,正在慢慢地展開,頓時大驚失色:“你放開她!”
那兩人對了個眼色,他們顯然並沒有做好動手的準備,扣住左風眠也不過是防備周野大喊大叫,但這麼一來,勢如騎虎,放了這手上的人質,跟下來就是大打出手,以人數多寡而論,必敗無疑。
“她死不了的,先讓你的人退回去!”
周野的眼睛已經離不開左風眠身下的鮮血,他揮刀指了指那四個雪人:“要退一起退放開她,你們走,我絕不阻攔。”
黑衣人手上加了點兒力氣,左風眠急忙拉住他的手腕,拼命想要掙開,但哪裡能夠?
周野跺腳:“都他媽回去!”
周野的部下素來令行禁止,一眾弟子雖然驚愕,但還是齊齊退下。
“蘇曠好像真的不在。”兩個人商量,“來也不能白來,帶一個副幫主回去玩玩也不錯。”
周野只氣得渾身肌肉都在緊繃這兩個老頭忒壞了,拿自己當搭頭。
可他就是不敢再動手。
黑衣人低頭對左風眠道:“等蘇曠回來麻煩你轉告一聲,說姓柳的依約來見。”然後也衝著周野勾勾手指,“副幫主,刀放下,明晃晃的挺嚇人。”
周野深深吸了口氣,揚手。彎刀飛了出去,插在雪地裡。
“帶他走。”老者隨口對左風眠說,“哦,也轉告丁桀,想要他兄弟的命,就讓他自己來換。”
周野本來已經準備束手就擒了,聽了這話,轉身就向外衝。一個雪人揮手,一道白雪從地上掀起,直卷向他胸口。周野左掌變爪,抓著那“雪”一撕,然後發現這本是一道極薄的長綾,也不知上面塗了些什麼東西,雪一入手,半個胳膊頓時冰冷痠麻。
一人動便是四人動,一刀一劍一帛一鏈,刀劍如冰,帛鏈如雪,全都混在原本的冰天雪地裡,滿眼白花花的,撲朔迷離,周野也不知孰真孰幻,蠻勁發作,瞅準了那第一個動手的,拽著長帛奮力一扯,左手拉著那人手腕,右手揮拳就打他豁出去不想活了,背後空門大開,誰愛砍就砍,只逮著眼前這個活的,一拳一拳直往面門上招呼。
那人顯然沒見過這等野人,幾個躲閃後,被周野一拳揍在臉上。
蒙面的一層薄雪散開,裡面露出少女的臉龐。
冷冰冰的,有什麼東西抵在後背上:“住手!”
“老子本來就不愛打女人!”周野一轉身,任憑那柄刀沿著後背劃出一條長長的血槽,一拳砸在持刀人的下巴上。那人後退,周野凌空一躍,反掌向他胸口擊去跳起的瞬間,他眼前的白雪如匹練,冷氣逼面而來。周野連忙閉上眼睛,一道鎖鏈已經勒住喉頭向後一帶,他整個人從半空摔了下來。那道冰索冷得像是地獄勾魂的鐵索,周野喉嚨一痛,想要咳嗽,但長索勒得更緊。周野一邊扯著喉頭的鎖鏈,一邊硬生生地又一次跳起來,轉身,第三拳砸在那個持索人的鼻子上。
然後他雙肩雙膝一痛,被四道細細的冰針分別刺入肩頭膝彎,倒了下去。
四個雪人中有三個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們倒不是功夫不濟,只是實在沒有見過這麼不要命的人。
黑衣人放開左風眠,緩緩走了過來:“豹丐周野,果然名不虛傳。”
“柳銜杯!柳二叔有話好商量!”
百丈外的雪坡上,初生朝陽照出一片爛銀玉海,有兩人踏雪而來。丁桀黑衣飄飄,宛如風行水上;蘇曠青衫磊落,好似光透重雲。遠遠望去,當真是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眨眼間已到附近。
“終於來了。”柳銜杯放開周野,站直身子。
蘇曠丁桀雙雙搶上,化開周野的四肢寒冰。周野想也沒想,一拳揮來,打得蘇曠眼前一黑,但也沒放在心上:“你這叫什麼惡習,沒聽過打人不打臉?”
周野稍稍吐納,第二拳又揮了過來,已經是帶了三分內力。這回蘇曠不敢不躲,仰面避過:“你玩真的?”
周野大怒:“誰跟你嬉皮笑臉!幫主,他是魔教的人。”
丁桀卻搖頭攔他:“阿野,你先照顧風眠,我和這兩位先生有事商量。”
這倒是正中軟肋。周野怒視了蘇曠一眼,跌跌撞撞地跑向左風眠,急忙伸手去搭她的脈搏,臉色卻變得漸漸鄭重:“風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左風眠滿臉通紅,拼命拉緊大氅:“我……我先回去換衣裳。”
她的腳下,有鮮血一滴一滴滴落,氤氳在雪上,如一朵朵梅花。
“柳二叔,久違了。”蘇曠衝柳銜杯抱拳一禮,“也請二位少安毋躁,可否坐下商談?”
柳銜杯冷冷地瞧著丁桀:“小蘇,我和丁桀沒有話說。你是要留下,還是跟我走?”
蘇曠挑眉:“二位恐怕非留下不可。”
柳銜杯哈哈一笑:“憑什麼?就憑十幾年前那點兒交情?”
“憑這個。”蘇曠拿過他手裡的銀劍,一劍向自己肋下刺去。劍鋒貼身而過,蘇曠身隨劍轉,銀色劍芒暴漲開來,在一陣海潮鳴嘯聲中,積雪隨劍風而動,波折環繞,如同大浪淘沙。
柳銜杯失色低呼:“碧海洗銀沙!”
這是霍瀛洲的不傳之技,早在三十年前就隨著一場大戰消失在人間。
蘇曠倒轉劍鋒,將劍柄遞了過去。他知道,今天這一招使過之後,恐怕再也沒有安寧的日子可過了。
“喲,說曹操曹操到,你看這些人已經商量開了。”遠處一個清清甜甜的聲音響起,一騎雙人,正是孫雲平載著沈南枝。
沈南枝揹著巨大的行囊跳下馬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丁幫主啊,咱們開始?”
丁桀向柳銜杯一讓:“請。”
江湖門派畢竟不是行軍打仗,安營紮寨也簡陋得很。一行人匆匆落座,丁桀一反常態,神采奕奕,似乎千斤重擔都已經卸下,坦然裡微微帶著點兒興奮,連眼睛都比以往亮了很多。
丁桀道:“我有許多事情要了結,柳二先生,你也有許多事情要了結。了結之前,你願不願意跟我合作一次?”
柳銜杯還沒來得及回話,周野已經勃然拍刀:“幫主!”
丁桀虛按他的手:“你喊我一聲幫主,但是周野,你可曾想過,我若還是那個幫主,絕不能任由你出幫。你既然挾持幫主,就必定要血戰一場,即便是勝了,你也斷無資格上崑崙因為你就是第二個霍瀛洲,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
一句話讓周野偃旗息鼓。他是副幫主,所作所為就叫做內訌,別人管不了,只能按照幫規行事;一旦他不是那個副幫主,扔了幫規之後,江湖依舊是有規矩的,只要有一名丐幫弟子死在他手裡,這就不再是家務事,而是以邪亂正。
“歲寒三友退隱江湖三十年,結果是拼死來和我丁桀為難,為什麼?周野你我二十年兄弟,結局也是拼死來和我丁桀為難,又是為什麼?是我姓丁的八字不好麼?”丁桀環視一週,“今天我想請各位先把丐幫和銀沙教放一放,這門派恩怨糾纏起來就像是兩條麻線,越纏越亂,越纏越緊,纏到最後就是死結。就算是想要一刀砍斷,至少要先把死結找出來。柳二先生,你這個結是打在我這裡了,你願不願意理一理?”
柳銜杯搖搖頭:“結在何處,你我心知肚明。我大哥昔年是揚州武林的領袖,三弟是汪振衣的師弟,正邪不兩立,恐怕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在什麼山頭唱什麼歌,山頭不變,討論歌子也沒什麼意思。”
“那咱們就嘮嘮這個山頭。正邪何人仲裁?門派何人劃分?”丁桀的聲音裡帶著誘惑,“方今天下,有如春冰,下面暗流湧動,上頭鐵板一塊。你我之間打打殺殺,不過是給一群江湖閒人加些笑料談資,又有什麼意思?你同我合作,不僅可以救出袁三爺,銀沙教也可以光明正大,涉足武林。只是我有言在先,雪山之會一了,洛陽城裡的生死賬,咱們非算不可。”
“難道說丐幫幫主要和崑崙為敵?”柳銜杯來了興趣,“你想怎麼玩?”
“柳二先生今天既然能到這裡,想必對雪山之會也有謀算。你們只管繼續,但要記著,依足了崑崙的規矩,兵不血刃,不出人命。”丁桀道,“只要魔教一路走到冰湖,必成眾矢之的。崑崙式微,少林自亂,想必匡扶正道的重任會落在我肩上,屆時我們聯手,昭告天下……”
“你在開玩笑。”柳銜杯手下這群魔教中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敵明我暗,不按章法,防不勝防。一旦從暗影裡轉到明面上,那就勢必要以自己所短,攻敵人所長,不用說什麼天下群雄,丁桀這一關他們就過不去。柳銜杯搖頭,“霍少主在或許還有可能,眼下決計不成,我們可能連冰湖都走不到。”
“聽我說完。”丁桀指了指蘇曠,“周野會暗中相助,我也會暗中相助。再有,這個人交給你們。”
況年來一直沒有說話,聞言一驚:“什麼?”
“他答允我了。”丁桀笑得神秘,“他的功夫你們有數,又是霍瀛洲視如己出的傳人的緋聞密友,馬馬虎虎也可以算作你們一家人。”
況年來大惑不解:“小蘇,你怎麼想?”
蘇曠懶洋洋地靠在角落:“這個人在俠義道熬了這麼多年,說的自然有道理。以丁桀的名望地位,確實越晚出手越好。雖然當今江湖裡武功強過我的人不少,但那些人多半不會來崑崙耄宿前輩樂得頤養天年,幾個出名的遊俠根本懶得摻和門派糾紛,來的人也多半瞻前顧後。魔教鬧騰的時候在三十年前,得罪的不過幾家,嘴裡嚷嚷人人得而誅之是一回事,是不是人人都肯拼命是另一回事。而且,只要丁桀不動,他們就一定會觀望。丁桀翻檯太早,反而容易讓大家同仇敵愾起來。咱們加在一起能帶上山的,不過三五十人,能翻什麼風浪?想贏,就要摸透他們的心思。這個機會好就好在一群人扎堆,扎堆就會求穩,求穩就會多想,多想就一定會少動手,互相猜忌互相提防,拉拉後腿吵吵架,我們才有機會。”
況年來急了:“我不是問你這個。”
蘇曠笑了:“我知道,泡叔疼我。”
況年來正色:“你想清楚了?非要蹚這趟渾水?”
蘇曠看著丁桀直樂:“有些人天生擅長拉人下水,怎麼無賴怎麼來,那有什麼辦法?”
丁桀臉皮也厚,不動聲色:“你不用管他是怎麼答應的,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總而言之,這個人交給你們,至於怎麼合作,那是你們之間的事。好在蘇曠跟你們走,沈姑娘想必也會一起”
“丁幫主啊,你還真是算無遺策。我剛剛還覺著能列席旁聽已經很了不起,沒想到你早就連我也算進去了。”沈南枝聽得津津有味,忽然聽到自己,笑了出來,“不過既然他去,我當然也跟著去湊湊熱鬧。見勢不好,拔腿就跑,這我還是會的。”
丁桀左右看看:“各位覺得如何?”
柳銜杯遲疑:“冒險了,若是不成呢?”
“銀沙教遠處南海,不會傷了元氣;我離開洛陽時早已辭去幫主一職……到時候自然能撇清關係,他們對老戴也無計可施。周野你把大部留在鹽湖,至於你,若有什麼閃失,全當是洛陽城裡我親自下的手。”丁桀嘴角露出一抹笑,“自古以來,開賭必定有輸有贏,給後來人留個樣子也不錯。這裡全是亡命之徒,幾條命的事情,沒什麼捨不得的。”
柳銜杯倒吸了一口冷氣。丁桀實在是天生的賭徒,他在籌劃之際就自斷退路,然後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押了上去最可怕的是,他算得很準,知道他們必定會願意跟著押上這一注。
“丁桀,我憑什麼信你們?你們要是沆瀣一氣,把我們一網打盡呢?”柳銜杯已經動心。
“有時候下注只能靠膽量。”丁桀的眼睛變得深邃但又精光閃閃,遠不像先前迷茫恍惚的樣子,“我本來大可以好好地做我的幫主,你又不是霍瀛洲,幾個所謂的魔教餘孽,不值得我費這麼大的周章,是不是?”
柳銜杯看了看況年來,雙雙點頭:“賭了。”
周野一笑:“連蘇曠這種不沾邊的都賭了,我跟了。”
“好極了,我們分批走。蘇曠,你們先行一步。周野,你帶人另走一條路。我會在這兒等著,等你們走得差不多了再上山,免得那些前輩逼著咱們提前碰面。按照規矩,我會挑明身份直上崑崙玉宮,做足了安排等你們記著,在冰湖之前,我們勢不兩立,儘可能連面都不要碰,遇到什麼,各自見招拆招吧。”丁桀看看蘇曠,頗有深意,“你說還有兩個條件,要等事情談妥了再開出來,是什麼?”
蘇曠道:“第一條,如果事情成了,前仇舊恨愛怎麼私了都可以,柳二叔你不能再開釁端。”
柳銜杯點點頭:“說第二條吧。”
“第二,到此為止,左風眠不能再往崑崙走半步,更不能帶她上山。丁桀,你和周野不準向她吐露半句口風,總之這件事和她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反正她身子也不大好,山上又危險,帶她上山對她沒好處,是不是?”
丁桀皺著眉頭:“我原本也沒有拉她下水的意思。但是蘇曠你未免太多心,就這個你也要當回事地提出來?”
蘇曠不予置答:“你左一個願望右一個夢想的,我跟你還價了沒有?”
丁桀長長嘆了口氣:“我答應你。”
“既然如此,夜長夢多,我們不便在此久留。泡叔,柳二叔,我們路上商量。”蘇曠站起身來就向外走,一眾人跟了出去。
丁桀一直站著,沒有道別,只是遠遠目送,良久方嘆:“遇真名士可立雪,逢大英雄當執鞭。”
雪下得又急又大,遠山如美人香肩,近野似壯士胸懷。天公用墨大寫意,天地間處處留白。
周野撓撓頭他捫心自問是個很夠義氣的人,但朋友就是朋友,不是死士。他一個在俠義道上揚名立萬十幾年的人,不管為了什麼,絕對做不到加入魔教良心上過不去,面子上過不去,以後的路也走不下去。
丁桀一轉身:“周野,三炷香一杯酒,給我開個堂口,煩你為輔,我要收徒。”
周野一驚。丁桀收徒,這可不是小事,他四下看看:“幫主,你要收什麼人?”
丁桀招手:“孫雲平,你來。”
禮不可廢,三炷香一杯酒,是開堂收徒最簡易的儀式。
周野站在丁桀身側,朗聲道:“江湖諸道,師承第一,擇師不謹,貽誤終身;擇徒不嚴,百藝失訓。孫雲平,無規矩不成方圓,既入師門,寬厚嚴苛俱是你幸,我輩習武之人,事師猶勝事父,打須認,罰須領,有事弟子服其勞,叛師者必為天下笑,弒師者路人皆可誅之。身為開山弟子,身負門戶之責,若有師弟師妹,當代師賞罰教誨,手足骨肉視之。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一拜三光,二拜四方,三拜人間諸道,四拜我武維揚,五拜師門諸祖,六拜同道前賢,七拜師兄,八拜師姊,九拜成師徒禮”
許多人都在默默觀看。這是江湖中最基本的倫理,千百年來,薪火相傳,不絕如縷。
孫雲平抬頭,這幾個月的事情真像夢一樣。他看著丁桀,昔日不敢奢求接近的丁桀。他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好容易喊出一聲:“師父。”
“明日起,我先傳你一套口訣,能學多少是你的造化。”丁桀伸手拉起他來,“三日後,你替我送一封信回洛陽。”
他又走過周野身邊,輕輕抱了抱他的肩:“阿野,這些年公事公辦,多少傷了兄弟情分,別往心裡去。卓然不在了,你們各自保重。”
周野十年來沒見過丁桀抒情了,一時間手足無措。在他印象裡,自從丁桀接管幫主職位,喊他“阿野”的,就只有卓然和風眠。
如今只剩下風眠一個人。
少年時節,每個人都知道風眠喜歡的是丁桀,但丁桀總是離她遠遠的,而且是越來越遠。周野看著那個小姑娘慢慢長大,無數次聽她哭著抱怨“死丁桀”,直到再也不會撒嬌,睜著眼睛看著遠方。她負氣嫁了,丁桀就這麼看著她嫁了,然後自然而然地離她更遠。朋友妻不可戲,丁桀知道分寸。周野也知道分寸,可是總舵就這麼大,低頭不見抬頭見。左風眠不僅僅是戴夫人,丐幫也需要這麼一個細心妥帖的女人處理一應瑣碎,又有誰比老幫主的義女更知根知底呢?
周野在總舵待著,戴行雲看他不順眼;周野跑出去買了宅子,戴行雲又說他沒有丐幫子弟本色周野覺得他給戴行雲留足了面子,戴行雲根本就是挑不出丁桀的錯,在拿他發火。終於有一次,他大醉酩酊,當同樣醉眼迷離的左風眠衝進來抱著他脖子的時候,他不想再給任何人留面子……他不後悔,更不害怕,他正常健康而且精力充沛,願意帶著心上人遠走天涯。但是,唾液相連肌膚融蠟的時候,左風眠迷迷糊糊地喊著,死丁桀。
那是唯一的一次,在八個月前。
可是三個多月前,段卓然隨手一拉左風眠,然後驚呼,風眠你有喜了?和一堆內家高手朝夕相處是一件危險的事,隨便是誰都可以一把摸出喜脈來。
開始周野還摸不準左風眠嫁了五年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他們多少心知肚明二十年前,戴行雲去救蒸鍋裡的小丁桀的時候,受過“重傷”。當然,傷好了也有可能,但是“傷好了”,老戴不至於天天一臉慍色。
他慍色不慍色周野也懶得管,直到有一天周野發現,這慍色是衝著自己來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連這種事都不敢找丁桀,而是來欺負自己周野覺得戴行雲不是怯懦,而是噁心。
可是丁桀的反應也太自然了一點兒,周野又摸不準了會不會是老戴過於沒自信?
這種事情又不帶互相問的,又不帶沒事自己衝上門說,你別誤會,你媳婦懷孕不干我的事。周野一開始慪火慪得發瘋,但慢慢反倒捉弄起戴行雲來。沒種問就拉倒,自己瞎琢磨去!
確切地說,直到他看見狼群中,左風眠跟著丁桀,才恍然大悟敝幫丁幫主不動聲色的涵養,那真不是吹的。
有時候他甚至有點兒憎惡自己的卑賤全力以赴地逃開丐幫,但逃不開丁桀;全力以赴地和風眠保持距離,但一顆心總繞在她身上。
看著丁桀走遠,周野猶豫,要不要追過去告訴他,剛才風眠的脈相實在奇怪……這時風中隱隱傳來左風眠的啜泣聲,過了一會兒,變成了強自忍耐的抽噎。
周野作罷。人家兩個人的事情,自己總會解決的,還是莫要自作多情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