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曠是一個很熱愛生命的人,他常常覺得,做人,不僅要享受生活,還要享受做夢。
做夢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做了噩夢,霍然驚醒,然後大可以對自己說聲,不要緊,那不是真的;若是做了美夢呢?那真是妙不可言,萬事得償所願。人生也不過短短數十個春秋,裡頭要做上十年大夢,若是夜夜歡喜得意,豈不等於多過了十年好日子?
經歷了好幾次看著一桌好菜患得患失然後煙消雲散的夢境,蘇曠已經漸漸訓練有素收放自如,見到好吃的先衝上去再說,見到美女……咳咳,也先衝上去再說。管他呢,反正都是做夢。
有時候會夢見一些做不到的事情,比如飛翔;會夢到一些見不到的人,比如那些陰陽永隔的朋友……也很好,執手相看,道一聲兄弟好久不見,問一聲彼處光景如何。不急不急,他日泉下相逢,道我平生無愧怍,你我再痛飲千盅。
夢醒時也無須惆悵,直如花開時儘管駐足,花謝時不嘆匆匆,任由它化作春泥週而復始,明年一樣百媚千紅。
上天待他不薄,給了他一段流光溢彩的人生,附帶送了數以千計的好夢。即使是這三個月,即使是開始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依舊得以夜夜安眠。
聽說有些高手終夜閉目養神,調氣理息,蘇曠總為他們感到遺憾。還聽說有人每做一個有趣的夢必要去解夢,解不好還會憂心忡忡,他簡直想要指著鼻子罵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麼?
是夜,好夢如約而來。
那是一間帷幔重重的屋子,紅燭銀釭,衣香鬢影,桌上擺著滿滿當當的酒菜茶點,依稀是那一日他隨口點下的。階下大木桶裡熱氣騰騰,有小廝殷勤地服侍他沐浴。
屋內四五個姑娘來回穿梭著她們走來走去的,數了幾次也數不清是四個還是五個。蘇曠放棄,慢悠悠地品著佳餚。
“奴家久聞蘇公子風流倜儻,庸脂俗粉素來瞧不上眼。”一個姑娘眼波微轉,“不知道我們哪位姐妹,入得了蘇公子的眼呢?”
唔……久聞我風流倜儻?蘇曠愣了愣,然後立即控制自己的想法當然,當然品評姑娘?嘿嘿,那還不簡單。
他伸出手指:“這個腰太粗……這個,手太大了,男人似的……這個皮膚不好……這個……哎,等等,你給我站住!”
一個杏黃衫裙的女子剛剛走進來,看見蘇曠在洗澡,連忙要出去,被一口喝住。蘇曠搖頭晃腦地看了幾眼,道:“算了算了,你出去吧。嘖嘖,這個身段哪,怎一個壁立千仞了得。”
做夢就是好啊就是好,平日裡要是敢這麼說,還不被砸得滿頭包?
“喂,手勁大些,這是搓灰還是撓癢癢?”蘇曠對身後的小廝吩咐。
那手勁忽然大了起來,慢慢按在他後頸上不對!難道噩夢又要再來一次?太熟悉也太可怕的感覺,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閃電一樣的氣息帶著劇痛順著脊柱而下,直衝丹田。
醒過來醒過來,蘇曠很有經驗,喃喃自語。
可是醒不過來,蘇曠忍不住咬牙罵:“天殺的,有完沒完!”
“風眠,你到底給他下了幾份麻藥?”身後那人問道。
“忘了。”那個“壁立千仞”的女子面如寒霜,“死了活該。”
眩暈,眩暈,眩暈,全身血流在上一衝下一湧,像是被系在長索上四下亂甩,但是一點清明慢慢浸入腦海。蘇曠霍然清醒:“丁桀!”
他不假思索就要站起來,丁桀手上微微用力:“不要命了麼?”
三百六十個大穴一個一個被衝破,久已乾涸的氣脈似是戈壁沙土,在迫不及待地汲取力量。
一陣狂喜,蘇曠說:“你”
“閉嘴。”丁桀的另一隻手緩緩壓上他頭頂的百會穴,內力直衝而來,簡直像是夾著腦漿壓向丹田。
嘭……好像有一聲很輕很輕的碰撞聲。風暴和風暴融合了,巨潮和巨潮衝在一起……
良久,丁桀開口:“這十年你受過不少次傷,生死關頭,強行運氣,雖說事後仗著內功深厚能儘快復原,但是蘇曠,人的經脈不是鐵打的,一而再再而三,你其實已經岌岌可危,只是尚不自知而已。這三個月強封你百脈,也算是釜底抽薪,助你休養生息……蘇曠,你領情也好,懷恨也罷,我力盡於此。這幾個姑娘是洛陽城的頭牌,你今夜休息休息,早早離去吧。”
這種萬人之上的口氣讓人聽來著實不爽,蘇曠皺眉道:“這麼說來,我還要叩謝丁幫主不殺之恩?”
“我並沒有請你來,是你自己冒冒失失一頭撞進洛陽城的。我也告訴過你離開,你偏偏又不走。蘇曠,男子二十而冠,你好像成年很久了,不是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江湖險惡吧?”丁桀的口氣平淡而倨傲,“更何況,你根本連我的面都沒見到,就已經差不多是個死人了。別管我怎麼救你,反正我救了你一命,你道聲謝也沒什麼錯。”
丁桀說完,揚長而去。
蘇曠僵在木桶裡,想要追,又有顧慮,四下環顧,臉上微紅:“姑娘們請讓一讓。”
“我的手太大,像個男人,不像姑娘,我才不讓。”這群姑娘既不知道丁桀也不認得蘇曠,反正沒有一個會臉紅的,笑嘻嘻地一擁而上。
“丁桀你給我站住!”蘇曠回頭大喝。丁桀的身影已經走到了門廳,他又是心急如焚,又是窘迫無比他畢竟沒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胸襟膽量。
那個“壁立千仞”的女子一直在看,好像終於下了什麼決心,走過來,捧上個包裹:“這是你的東西。”
“是你?”
“是我。”
是那個三個月來送了上百次飯,扔了十餘次竹籃,送了一盞燈的女子左風眠。
她的神情很奇特,好像是終年不苟言笑,又似乎一直在微笑:“都下去吧。請蘇大俠更衣。”
軟白綢的小衣中衣橫練箭袍,那一日入城時買的天青色長衫,還有雙靴子。
只是心境早已滄海桑田。
蘇曠緩緩走到門廳,左風眠正站在那兒,低頭道:“蘇大俠,這些日子多有得罪。君素豁達,還望見諒。”
蘇曠笑了:“我不是大俠,也不是什麼豁達的人,但不至於和一個姑娘為難。”
左風眠抬起頭:“我不知從何說起,只是你來得確實不是時候。幫主沒有說錯,他已經盡力了。也罷,蘇曠,不管你怎麼想,幫主他三個時辰前剛回洛陽,放了你的事情,除我之外,幫中還沒有一個人知道。他……他倔犟得很,許多為難的事情,從不肯開口多說一句。”
蘇曠緘默不語。為難不是理由,可是“你根本不用向我解釋。”
“總要有個人解釋的。”左風眠向左前方一指,“蘇曠,他知道你來的時候,很是欣慰;要你走的時候,也很難過。你們就算是打一架也好,去吧。”
挑開帷幕,蘇曠被眼前的景色震了震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兩側有梅林數頃。虯枝百態,已有數枝初開,丁桀一襲黑衣負手站在遠方,一眼看過去,便成了焦點。
丁桀傲岸,憔悴,簡斂,很多見過他的人都會喟嘆一聲造物不公上天不應該給了一個人曠世的武功,又給他一張無可挑剔的臉。
蘇曠走過去,發現丁桀也在看他的臉,而且一開口就讓人不大舒服:“看來你日子過得不錯,精氣十足,白胖不少。”
我日子過得不錯?蘇曠那叫一個悲愴。長這麼大沒吃過這樣的虧,無盡煎熬九死一生,真可恥,居然還吃胖了。
“你追過來要做什麼?”丁桀好像已經準備結束這段對話。
“本來是想向你討個交代。”腳下一滑,好像雪下是冰面,這裡似乎是在一大片水域上。蘇曠道,“轉念一想,你說得有道理,我自投羅網怪不得別人。丁桀,我認栽。”
“嗯。”丁桀點點頭。
“不過有件事,我……我想求你。”
“嗯。”丁桀第二次點頭。
“孫雲平,他對你敬若天神,生死關頭還在叫你的名字。丁幫主,你去見見他,跟他說句人話。”蘇曠看著丁桀,“你點個頭,我拍手就走。一生一世,此事就此作罷。”
“你強人所難。他是我丐幫弟子,即便有什麼刑罰,也是他的尊長所施,我不便前往。”丁桀沉吟,“你功夫恢復了幾成?”
“馬馬虎虎,一成。”
“接我十招,我了你心願。”
“請。”
丁桀一掌拍了出去,掌風激起殘雪,風雪為之一頓。這一掌恣肆汪洋,無可抵擋。蘇曠雙臂一架,身體順著拳風向後退去,雙足在雪地中劃下兩條深痕下面果然是不厚的冰層,依稀還有封印在冰中的水泡。
丁桀連手都沒換,第二掌又拍了過來。蘇曠目光一頓,迎面一拳擊了出去。拳風撕破掌力,丁桀“咦”了一聲,向後退了半步:“這是你的一成功力?”
“現在是兩成。”
“好極了,二十招。”
兩人身影翻飛,拳掌相交,腳下積雪被揚起,又被勁力融化在半空。霰雪紛飛,大片冰面已經慢慢現出原形。
這裡本來是一個十丈見方的荷塘,猶可見殘花枯荷,大半封在二寸厚的冰面之下,幾片枯黃的荷葉與冰雪凍成一體。
蘇曠的內力本來也以渾厚見長,但是既然遇見丁桀,就自然而然地變成了截破突進的剛猛之道。融雪彌散,腳下越來越滑,兩人的身形都已經是滴溜溜亂轉,你借我的力,我借你的力,一個是行雲流水,迴環自如,一個是橫衝直撞,大開大闔。
左風眠已經走到十丈開外,駐足觀戰。
丁桀第一招出手還在試探,但立刻發現眼前的對手一招強過一招,內息一旦運轉,根本就連停也停不下來。他在恢復,他在用可怕的速度恢復。蘇曠的身體已經太熟悉交手的感覺,他在最短的時間裡儘可能達到最好的狀態。
“開”蘇曠一聲喝,足下用力,竟是要激破冰面。
拼內力?這可叫以卵擊石。丁桀也不見動手,足下千鈞一頓,只聽咯吱咯吱一陣怪響,整個水面的冰層都在搖晃。一股力量在擊破,而另一種在維持。
整個冰層硬生生下壓半寸,荷塘中的積水從邊緣猛湧出來。
“起!”丁桀足尖一鉤,人帶著十丈方圓的堅冰凌空而起。蘇曠已向水中滑去,他足尖一點冰面,也躍了起來,凌空反身彈腿,直踢丁桀心窩。
丁桀不閃不避,右腿也彈射而出。兩人足尖在半空一撞,勾在一起那塊近似圓形的湖冰筆直地插入荷塘的淤泥裡,湖水四濺,兩人一起站到了不過二寸的邊緣。
泥水淋漓而下,左風眠像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身影唔,還真的是太瘦了點兒,難怪那個傢伙說壁立千仞……
“好身手。幾成了?”丁桀讚許,由衷讚許。
“十成。”蘇曠佩服,著實佩服。
世上畢竟有些東西與人品和恩怨都沒有關係,武學就是武學。
“幾招了?”蘇曠發覺自己忘了數數。
“管他呢。”丁桀微微一笑,“你當心。”
他已經不留後手,雙掌齊出,當胸而來。
蘇曠一邊揮掌格擋,一邊試圖抽腿後退。但丁桀牢牢鎖住他的膝彎,兩人硬生生一掙,兩股內力壓在冰層上,一道裂縫從中而開,像是道凝固的閃電。
冰層一動,兩人都是立足不穩,一起躍開,一左一右隔冰而落。蘇曠喝了一聲,凌空又一腿踢出,丁桀抬肘去擋,只聽叮的一聲脆響,這塊冰再也扛不住兩人這麼折騰,碎成了無數大大小小的裂塊,四下亂飛。
“風眠閃開!”丁桀餘光掃過左風眠,見她還在痴痴地看,足尖一點碎冰,凌空逆轉,向她躍過去,大袖風捲殘雲般飛舞,將射向左風眠的碎冰一一掃開,又隨手抄住空中一條二尺長的冰凌,躍回湖面。
蘇曠站在一塊桌面大小的薄冰上:“怎麼,她不會武功?”
丁桀頭也不回:“風眠,退後一點兒。”
“她是你什麼人?”蘇曠好奇地問。左風眠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好像是難得看見丁桀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多管閒事。”丁桀臉一沉,“你要不要動手?”
“適可而止。我至少接你百招了,丁幫主,你可是有言在先。”蘇曠眨眨眼睛丁幫主你很寂寞了?偏不陪你玩。
“何必拘泥?”丁桀眼裡是一種“打吧打吧,我們打過癮吧”的興奮。
“敗軍之將不敢言勇。”蘇曠故意將一口氣嘆得又蕭索又寂寞。
“那就算了。”丁桀蓄滿真氣的手慢慢垂下了,眼裡的光也黯淡下來。武道至誠,但他們是人。他揮手,“你走吧。答應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還有一件事。”蘇曠還是決定提出來,“小金……小金你還留著嗎?它,你還我。”
他不管這種感情在丁桀眼裡是不是可笑的事情,小金不是他的蠱物,甚至是他的朋友,他不想把它留在洛陽。
“留著倒是留著,不過……”丁桀猶豫片刻,“你隨我來。”
“請。”丁桀一手舉燈,一手示意讓路。
黑洞洞的入口,下面就是那間囚室。
蘇曠臉都白了:“要下去你下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丁桀哈哈大笑,當先而入:“不是你的蘇府麼?怎麼,不敢進來坐坐?”
還是老樣子,但是在外頭轉了一圈,居然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有些地方固然能夠修煉意志,但若有選擇,白痴也不願意再來一遍。
丁桀的目光在那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上停了很久,彎腰,把那張破木床挪開,掀開一塊青磚,扳動一下。
木床下的地面緩緩挪開,露出另一個洞口。
那也是一間石室,比蘇曠的這間大了不少,佈置也雅緻了很多。牆壁上兩盞青琉璃油燈長明,一側的石櫥裡放著乾糧酒肉等物,另一側的石櫥則放了許許多多的匣子冊子。本來一張長案桌應該擺在另一頭,但現在擱到了屋子正中,而“另一頭”已經滿是積水。
“你……你這三個月……”蘇曠好像明白了點兒什麼。
“是,我這三個月,就住在你房間下面。”丁桀指了指半屋子積水,“我也不知道你在搞些什麼,後來才明白你在挖海……所以說,你也不必太不平。你這一鬧騰,我幾次三番差點兒走火入魔。”
“風眠她看守的其實不是你,是我。只是兩位副幫主都派了人協同看管,她不便和你有任何接觸。”丁桀四下看看,“這件事除了風眠,丐幫上下沒有一個人知道。蘇曠,你能保密嗎?”
“自然……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蘇曠忽然覺得這個人確實很苦。
“我也不知道,或許咱們算是難友吧。你此去之後,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而我……我不知什麼時候就要回來。”丁桀抽出個匣子遞過去,“你以後也不必再想著找我比武。蘇曠,你天賦之高為我生平僅見,日後必有成就。洛陽小挫,無須縈懷。”
蘇曠接過匣子,也不打開:“究竟怎麼回事?”
“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丁桀慢慢地,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出這句話,“所以丐幫的幫主一定要武功絕頂。即使不是天下第一,也要八九不離十。”
他坐下,繼續說道:“可是從百餘年前起,丐幫就沒有這樣的天才了……我的太師祖無奈之下,選了幫中最有稟賦的少年,用傳燈大法將畢生功力灌輸給他那個人,就是我的曾師祖。後來他依法炮製,也將功力傳給了我的師祖。”
“世間真的有傳燈大法這種東西?”蘇曠想了想,“我聽說這種武功對自身消耗極大,即使傳給第二個人,也打了很大的折扣,得不償失。”
“不錯,但即便是隻繼承三成內力,再加上一生修為,都已經很了不起……我的歷代師祖畢生的心願,就是造就一個天才,重振丐幫。”丁桀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那個天才。我師父到了五十歲才找到我,一個身體稟賦足以繼承四代玄功的人。他很得意,我也很得意,想著受命於天,必要好好做一番事業……可是蘇曠,就在我們見面那一次之後,一切都不對了。這個繼承太重,我撐不住了。有一次雲遊江湖,忽然如墜萬劫深淵,那一次我挺過來了,沒有人知道……可是第二年,還是差不多的時候,又一次差點兒走火入魔。你知道這件事情要是傳出去,意味著什麼嗎?”
蘇曠沒有說話。
丁桀笑笑:“這座高樓已經太高,不堪重負。一旦抽去基石,就會轟然倒塌。於是我找了這個地方,每年都會以前去拜謁師尊為託詞,熬過這一關……起初只有兩三天,後來越來越久……去年的秋天甚至還只有一個月,可是今年一切都不對,一切都不對!我差點兒沒有走出來……”
蘇曠沉默了半晌,道:“我來的時候,就是你要入關的時候?”
“是,那時候我氣血早已逆行,根本不宜再用內力。”丁桀轉過臉,似乎想要拍一拍蘇曠的肩膀,但手在半空,又放了回去,“我快要撐不住了,丐幫……其實也快要撐不住了。這十年來……如今,新入幫的弟子就有三萬之眾啊。三萬之眾!何以為營?何以為繼?不是隻有一個孫雲平……可我辦不了,每股力量都是勢均力敵,我這個一幫之主,稍有偏袒就會天下大亂!你可知道我有多羨慕你?蘇曠,你像一籠魚蝦,水裡頭自由自在,扔上岸來,活蹦亂跳,底氣十足。可是抱歉,如果有必要,我必須犧牲你。別恨我,回你的水裡去,你我……相忘於江湖吧。”
蘇曠聽他的話音裡,已經有了臨行訣別的意思。他慢慢搖著頭:“丁桀,這不像你。”
丁桀終於還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你啊……十年了,蘇曠,我早就不是那個丁桀了。我是丁幫主,其實,你也早就不是那個小蘇了。我聽說,外頭很多人喊你一聲蘇大俠,好,蘇大俠,得罪之處,你海涵吧。我去見孫雲平。”
丁桀當先一步,踏上牆角的階梯,就要鑽回上面。
蘇曠慢慢打開了那個小匣子。他愣了,脫口而出“這是嗎玩意兒?”
丁桀奇怪:“就是你那條蟲子。我看你關心得很,就留了下來。”
蘇曠捏起那個東西,左看右看,扔到一邊:“我不認識它。”
小金是很好看的,金光燦爛,人見人怕,但也人見人愛。而這個奇怪的生物醜得出奇,有點兒像一條小蛇,也有點兒像條毛毛蟲,黑糊糊的不說,身上還有絨毛。但它好像還認識蘇曠,很想念似的,想要往他身上蹭。
“太難看了……實在太難看了……”蘇曠後退一步,“丁桀,你撿錯了吧?”
那隻黑不溜秋的蟲子委屈得要命,扭來扭去的,就差眼淚汪汪了。
“你你是小金?”蘇曠決定試一試,他捏起小蟲的尾巴尖,四處看,走到牆角找了一隻壁虎,把它放到了壁虎身上。
那隻小蟲子好像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嘎”的一聲怪叫,跳回蘇曠懷裡。
蘇曠渾身一陣顫抖,趕緊又把它拎出來,做第二次實驗放在那個滿是食物的石櫥裡連丁桀也好奇地伸著頭看。
這隻小蟲四下逡巡一圈,毫不猶豫地跳到唯一的一盒蜜餞上,餓瘋了一樣,咔嚓咔嚓地啃起來。
蘇曠長長地哀嘆一聲:“罷了罷了,看來確實是你……跟我混吧。不過你是小黑小丑小爬蟲,你不是小金。小黑,我們走。”
“小黑”連理都不理他。
“你不走我走了?”蘇曠走到牆角,回頭又叫。“小黑”對新名字根本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它吃得很香甜,好像不管變成什麼樣子都是這種餓死鬼投胎樣兒。
蘇曠眼裡一陣溼熱,他輕輕按住額頭,免得哭出聲來。他真的感激,他真的高興,甚至比武功失而復得更加高興。這一生啊,總算有這麼一個沒有被命運奪去的伴侶……
他輕聲喊:“小金?”
小金嗖一聲跳回他懷裡,熟門熟路地遊向他的左手。
“謝天謝地。”
我們還活著,我們還在一起。命運能從我手裡奪走的,還有很多很多呢。
他們穿回那間“蘇府”,又走過長長的甬道,回到地面。
丁桀望著空闊的雪地,荷塘已經又有波紋樣的浮冰就是這樣的寒冷的冬季,你打碎一次,再凍結一次。你能有多少氣力?他若有所指:“蘇曠,你真幸運。”
“丁桀。”蘇曠喊住他,“這一架,想不想打完?”
丁桀回頭:“來啊!”
蘇曠握緊拳,只覺得無盡憤懣無盡壓抑一洩而出。他一拳揮出:“去你大爺的!”
丁桀一掌握住他的拳頭,“我有十四年零三個月沒聽過‘去你大爺的’五個字了……姓蘇的,哈哈!”
左風眠早已等了許久,好容易見兩個人出來,忽然又要打架而且他們真的是在“打架”。
兩個當之無愧的高手,各自穿得人模狗樣,就這麼在雪地上扭打起來,也沒什麼招式也沒什麼路數,只有拳頭撞在皮肉上的砰砰聲,你摔過來我摔回去,嘴裡還都罵罵咧咧的,和洛陽街頭的小混混,甚至和村童扭打都沒有任何兩樣……她一時恍惚就是這種人沒事唸叨著什麼武道尊嚴?幸虧只有自己看到這場所謂的“高手對決”。
他們打得忘乎所以。
丁桀從未這麼認真過。我看見了,我做過了,我辦不到,我走不了,之前在煎熬,之後還要等待,等待一個沒有希望的結局他再也不想代替那個幫主出手,他不想再威懾,不想再一擊而退,他只想實實在在地打一架。
蘇曠一把扼向他咽喉的時候,他不假思索,伸手就向蘇曠掌緣點去。
蘇曠一怔:“好!”
手掌一翻,繼續反切丁桀左頸。
丁桀向左急閃,兩人身形一分,齊齊出掌,已然動用真力。
激憤消失了,不滿也消失了,人間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今昔不問是非黑白,也不管俠義二字,這是武者和武者的對決。
等了十年,正是這一刻。
雙掌甫交,蘇曠向後一個踉蹌,丁桀一把鉤住他的手腕。
“兵刃?”
“兵刃。”
丁桀折下一枝梅花:“我用劍。”
蘇曠也折下一枝梅花:“我練刀。”
丁桀手與肩平,整個人安靜不動,緩緩道:“蘇曠,你看著。”
那枝梅花本來已經半開,在他的內力催吐之下竟然全部盛開了,一片丹紅。
丁桀道:“你內息陽剛至極,強極則辱。蘇曠,你看,力之所至,唯有陰陽調和,才能順乎自然之道。”
蘇曠搖搖頭:“我不會開花。”
丁桀噎口氣:“我……不是說開花,內息運轉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你明白麼?”
蘇曠繼續搖頭:“我就是不會開花。它該開的時候自然就開了,我費這個勁幹什麼?”
丁桀被他嘔得差點兒吐血:“你!我在指點你學武!”
蘇曠笑笑:“我在教你做人。”
丁桀:“你……”
蘇曠悠悠地道:“什麼是天人合一?什麼叫自然之道?我不知道。百花開於春季,那秋菊冬梅是不是不合天道?有人喜歡早起晚睡,有人喜歡晝伏夜出,哪一個叫天道?它開花,不是為了上天,只是它想開花了。我內息偏陽剛,也不是我想要陽剛,它就練成這樣了,我強求不來。學武是很開心的事情,不是為天,更不是為人,只是我覺得有趣。”
丁桀笑了:“原來更深諳自然之道的是你。”
蘇曠使勁搖頭:“丁桀你想過沒有?學武本身就是逆天的事情。飛禽走獸才最自然,但我們看不慣,我們偏要和它們比比力量比比速度,廢了武功恨不得一死,這不是自找沒趣?於我而言,武是人之道,俠也是人之道。天道高深莫測,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是我這種凡夫俗子窺探得了的。”
丁桀垂下花枝:“你以為天道無情?”
“天道無情,何必生人?天道有情,怎忍看此眾生?”蘇曠微笑著看著丁桀,“天地生了你我,想必不是吃飽了撐的。有些事情不必如此自苦,盡人事已經足夠。”
“謝了,但你永遠不會明白我的處境。”丁桀扔了花枝,好像也沒了動手的興趣,“蘇曠,你能任天而動,是因為你沒有根。我不是浪子,我有根,我的根紮在洛陽。”
被刺得生疼,蘇曠不禁反唇相譏:“又來了我呸!你以為你是幫主還是皇上?”
“不必說下去!”丁桀臉色沉下來,“蘇曠,我去找孫雲平,你去不去?”
蘇曠點點頭:“我也很想再見見他。”
“那走吧。”丁桀轉身對左風眠道,“風眠,你回總舵知會一聲,我明日即到,讓他們出城迎接。”
“出城?”蘇曠四下看看,“這是哪兒?”
“北邙山腳下的梅林,是我師父生前一位好友的祖產。”丁桀黯然,“他老人家傳功之後油枯燈盡,就葬在這片梅林下,我說赴他的壽宴,其實也沒什麼錯。”
茫茫大雪中紅梅獵獵,一如往生者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