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銜杯驚愕地看着達能倒了下去,七竅流血。
“怎麼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力道把握得很好,達能雖然年事已高,但內力深厚,依舊是一流高手,決不至於這樣就受了重傷。
“二先生!柳二叔!你沒事吧?”蘇曠急吼吼地跳過來,“煙裏有毒,許多人中毒了!”他又解釋,“還有許多人沒中毒,真奇怪。”不等柳銜杯回答,他已經吃力地喃喃自語,“不對……沒中毒的,都是都一泡的人。”
越來越多的人湧上街道,一個人在舌綻春雷地大喊:“大家安靜諸位江湖同道,大家有所不知,揚州知府是個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他生生劫掠了五萬兩漕銀!五萬兩,這本是運河疏浚的救命銀兩哪即便是事不關己,我們俠義之人,難道就能袖手旁觀了不成?”
是桌子。這個平常木訥而且沉穩的人像是完全脱胎換骨,振臂一呼,四周鴉雀無聲人羣陷入混亂的時候,不管什麼人站在中心,都有了種權威感。
“不僅如此,狗官還嫁禍給我們都一泡三位當家的,大當家三當家現在已經生死未卜,極有可能落在那羣人手裏而那狗官,他心狠手辣,放火下毒,要把我們一網打盡!”桌子越來越激動,幾乎聲嘶力竭,“既然如此,我們大家就和狗官拼了!我們走去知府衙門,殺他個魚死網破,救回當家的!是爺們兒的,給個回話!”
“走啊”先是有三五個人應和,很快就變成了齊刷刷的吼聲。
“走,殺了那貪官!”人羣燃燒着,他們的眼睛和燃燒中的房屋一起冒着煙霧。
“不行!”蘇曠再也看不下去了,“你們沒有證據,現在貿然衝去就是謀反。”
一時間劍拔弩張,桌子回頭:“小蘇?我差點兒忘了你是半個官府的人。”
蘇曠喉嚨發乾,他回頭,想要找一個能夠控制局面的人。他求救一樣看着柳銜杯:“柳二叔!”
柳銜杯臉上有一絲淡淡的悲哀:“小蘇,你説得沒錯。我不知道火是誰放的,但我知道毒是誰下的。”
“誰?”
“我。”柳銜杯説話甚至有點兒費力,“是我們十四年前下的毒,用銷魂蝕骨酒澆在竹林裏,竹子中就自帶了五分毒性。茶園説書的台子就是用老竹子搭成的,一旦燒着了,煙裏就染了毒那些年我們一直擔心有人要來找我們的麻煩,就設計了這個機關,我幾乎快要把它忘了。”
蘇曠“啊”了一聲。他們安然無恙,這説明放火前都一泡中所有人都服過解藥這把火不僅是自己人放的,而且還是一場預謀。
他猛一拍腦袋:“等等我知道解藥在哪兒了!我去找!”
他一頭又鑽進了火海中,柳銜杯想要喊住他,但抬起的手又放落下來。
火,身後是火,前方還是火。
這茫茫的黑夜中已經有了光,先是一點,接着一線,再然後就是一大片。雖然還是認不清面貌衣飾,但從整齊劃一的呼喝聲中,可以辨明來者正是揚州府的巡戍城衞。馬蹄聲中還夾雜着練家子敏捷的腳步,想是總捕頭肖之龍也帶了人手趕來。
一時間看不清局勢,但可以確定的是,來人是敵非友不管什麼理由,在這個時候,大家想必不會是軍民一家親。
“半夜三更,明火執仗,視同叛逆!”長街的前後都有了兵馬,刀鞘敲擊着馬鞍,十幾個人隨着節奏發出訓練有素的呼喊
“輕舉妄動者殺無赦!”
“窩藏劫匪者殺無赦!”
“聚眾反叛者殺無赦!”
一邊是煙霧繚繞的都一泡,一邊是小河,前後各有堵截,儼然是無路可退。
刀劍分處,眾星捧月般托出一個人來,正是揚州府的總捕頭肖之龍。他按着刀,好整以暇地道:“哪位當家的出來説話?”
柳銜杯咳嗽一聲:“肖總捕頭,不知何事興師動眾?”
肖之龍冷笑:“柳二先生不知何事?只怕我遲來半步,好漢們就殺到知府大人宅裏去了。”
“肖大人兵馬齊整,有備無患,恐怕也不是匆匆而來。”柳銜杯儘可能求懇,“肖大人,你看半夜生變,江湖豪傑有些性急也是情理中事,還請大人高抬貴手,放無關人等過去。”
肖之龍環視四周,一羣衣衫不整的江湖豪傑或驚恐或憤怒,似乎只要有人一聲令下,立即便要拼死相搏。他笑道:“我肖某人也不是不懂武林規矩,各位若真是清白,跟我回去交代一趟,無論如何不至於為難了大家。但憑二先生一席話就要我回去,世上沒這麼輕巧的事情。”
“不去不去,生不入公堂,死不下地獄!”
“老子連中什麼毒都不知道,跟你交代個鳥!”
人羣中立即有牢騷怒罵聲。
“大家少安毋躁,聽我一言。”達能單手扶在玄印肩頭,走出人羣,“阿彌陀佛,老衲少林戒律院首座,達能。”
他頓了頓,似乎在等肖之龍對這個尊號有所反應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蹟,剛才還七竅流血臉色灰白的達能大師,剎那間變得神采奕奕,好像“少林”兩個字本身就有什麼魔力,讓他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來,眼睛裏也燃起堅定的光,“大人,老衲以少林百年清譽作保,這裏都是些守法的良民,仗義的好漢。大人今夜非要為難我等,必生禍端,日後揚州府與揚州武林不能相與,刀兵四起,生靈塗炭……只怕也非大人願見。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肖之龍顯然也被達能大師的説辭震撼到無法反駁。自己好像也沒説什麼沒幹什麼,這大好的揚州城忽然就生靈塗炭了。世上再大奸大惡之人也擔待不起這頂帽子,肖之龍氣勢一弱,便再也搶不回先機:“這個……大師!”
達能確實已經是強弩之末,説了一長串話,頓時又有一口血嘔了出來,但口氣依舊嚴厲:“慧權……你出來!江湖有事,少林要主持公道”達能嘴裏大口大口的血湧了出來,堵塞着氣管,一時説不下去,“咳咳……”
達能渾身上下都閃爍着殉道的驕傲的光,這神情甚至令慧權羞愧了。他之前多少有點兒瞧不起這些師叔伯的迂腐,以為他們信的並不是佛法,僅僅是“少林”兩個字而已,但是現在他發覺,迂腐到了極致就是信仰,不管信些什麼,只要不傷天害理,一樣令人尊敬。
“是,師叔不要再開口了。”慧權咬牙,伸掌貼在達能胸口,要替他續真氣延命。
玄印怯怯地喊了聲師叔,又不知該怎麼辦。師叔祖和師叔都中了毒,現在下手施救極有可能是兩個人同時送命。他又驚慌又悲痛看透生死,其實是太困難的事情。
“孽徒……”達能用盡渾身力氣打落慧權的手,“尊長在前……不……可……擅作主張。”
慧權咬牙,想要用強,但另一隻修長乾枯的手擋在他面前,輕輕按上了達能的胸口。
慧權抬頭:“柳二先生?”
柳銜杯什麼也沒有説。他冷眼看了許久,直到此刻,十六年來的憤懣陰鬱才終於消散一空被“名門正派”四個字壓死的,其實並不是他。他一邊運氣,一邊頭也不抬:“大人,姓柳的隨你回去領命就是。”
肖之龍面上有為難色:“柳先生肯出頭再好不過了,然則我這裏還有一個人,非要帶走不可。”
“冤有頭,債有主,我跟你走就是了,又何必為難柳先生?”顏中望走了出來,“肖大人,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五萬兩漕銀我認了,你最好不要等我改口。”
“痛快!”肖之龍哈哈一笑,“顏中望,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拿下了!”
他身後一幫如狼似虎的衙役早就等待多時,一聲令下,立即一擁而上,揮了鐵鏈就要向顏中望頭頸上套去。
“等等。”顏中望忽然想起了什麼。
“你又要旁生什麼枝節?”肖之龍話裏隱隱有威脅。
“答允你了,急什麼。”顏中望四下張望,看不見蘇曠,便伸手摘下斷月刀,遞給柳銜杯,“這小子不在也好……柳先生,代勞。”
他一跺腳,聽憑衙役們扣上鐐銬。
“走!”肖之龍惡狠狠地一扯鐵索。半個月前,這年輕人在運河上戲弄得他好慘,那時候,顏中望恐怕沒有想到,二百兩銀子,換的是一條命吧?
“顏大哥!柳二叔!我找到解藥了!”蘇曠挑着平日袁三送飯的木桶跑了出來,健步如飛。木桶中肉湯滿滿當當,半桶紅燒獅子頭隨着蘇曠的跑動來回滾着,看得人食指大動。
袁三是個細心人,每隔幾天,菜色必要更換。
請人做事,總要讓人吃飽。
尤為可氣的是,桶上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大字解藥全數在此。
玄印低頭看了一眼氣若游絲的師叔祖,雙掌合十:“阿彌陀佛。”
肖之龍卻翻身上馬,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用力一揮鞭子,駿馬揚蹄飛奔,顏中望被帶得腳下一個踉蹌接一個踉蹌,情急之下不假思索,雙臂使力迴帶,險些將肖之龍帶下馬來。
肖之龍臉色一變,抽刀架在他頸上:“大盜顏中望膽敢拒捕!”
顏中望不知所謂:“大人,我束手就擒,又怎麼會拒捕?”然後他立刻就明白了,“大人……你一直沒有問我,贓銀在哪裏,好生奇怪。”
肖之龍臉上浮現出一絲猙獰:“多言!找死!”
“顏中望快躲!”三條人影前後追了過來,身法最快的就是柳銜杯。他雙足在兩個攔阻衙役的手臂上一點,徑直向人羣撲了過來,左手在斷月刀刀鞘上一拍,刀逆射而飛,直奔蘇曠。
肖之龍臉上變了顏色:“殺!”
他左手一扯鎖着顏中望雙腕的鐵鏈,右手力劈顏中望胸膛。周圍衙役們三柄槍四把刀齊齊砍下,也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把顏中望立斃當場。
柳銜杯人已經到了,他雙手分光捉影,將三柄槍頭一起握在掌中,一拗之下,槍柄已經摺斷。噹噹噹,三杆槍頭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擋住了對面的三口刀鋒。
顏中望雙手被鎖,身子又被肖之龍扯得筆直,眼看當頭刀落,就見斜刺裏伸出隻手,硬生生地抓住了刀背。但此時肖之龍的刀也已經落下,一切只是在電光石火之間。此時柳銜杯和慧權一左一右,蘇曠人還在半空,而肖之龍的刀頭,離顏中望的頭頂只不過兩尺。
“呀”蘇曠抄刀在手,手中的斷月刀帶着疾風而下。烏黑的刀身比夜更黑,那是一團截斷了黑幕的黑幕這一刀斬斷了肖之龍手裏的腰刀,砍斷了繃緊在半空的鐵索,猶自餘力未歇,帶着最後的鋒芒,斜空劈進了馬嘴裏。
一時間金鐵交鳴,人仰馬翻,鮮血從駿馬的嘴裏噴了出來,灑了蘇曠一臉。
慧權嘆口氣:“阿彌陀佛。”
柳銜杯輕輕一掌,解了那馬的痛楚,回頭:“小蘇?你沒事?”
這是生平第一回見識身體內藴集的力量,也是第一次見識生與死的瞬間,蘇曠默默搖頭,握刀的手在顫抖,但很快又穩了下來:“柳二叔,你不用刀?”
“我發過誓。”柳銜杯摸了摸刀鞘,似乎很是懷念那入手的感覺,“小蘇,你向後退退。”
肖之龍又驚又怒:“柳銜杯,你還是顧你自己吧你這是什麼意思?”
“肖之龍,你也還是先顧自己吧……冤鬼索命……你逃不了啦……”夜風中,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在冷笑。
“什麼人裝神弄鬼?”肖之龍轉頭,他聽出來聲音是來自小河道中。
“裝神不敢當,驅鬼之術,我略知一二。”
然後那聲音就沉靜了,接着便是水聲嘩嘩,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小河裏爬了上來,夾着一陣血腥腐臭,讓人不寒而慄。
衙役中有人一聲尖叫,卻看河邊一張慘白浮腫的臉慢慢冒了出來。那頭顱比起正常人的頭來大了幾乎一倍,腦袋一歪,濕淋淋的頭髮滑落到一邊,露出一對滿是雪白膿漿的眼窩來。那個鬼氣森森的聲音忽然笑起來:“肖之龍……你認得我們嗎?”
站在河邊的衙役們轟的散開也不知什麼時候,河邊出現了一溜人頭,然後慢慢“站”了起來。這些浮屍在水裏泡了好些日子,但還是可以辨別,它們身上穿的,是揚州府的公服。
“肖之龍……你只為了五萬兩銀子,就要了我們十三個兄弟的命啊……肖之龍,我們都有父母妻兒,你真的……不怕報應嗎?”説到最後,那聲音又急又尖,真的像鬼哭一樣。顏中望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肖之龍明知有詐,但聲音已經發抖:“你究竟是什麼人?出來!”
“你要見我……何不走過來呢?肖之龍……你怕我拉你下水,是不是?”聲音冷得像刀鋒出鞘,削過每個人心頭。
慧權低聲念起了《往生咒》,梵音和在鬼哭之中,又是莊嚴,又是陰森。
“小蘇,怕麼?”顏中望回頭,關切地望了眼小兄弟。
蘇曠默然搖頭。
那水鬼倒是耳聽六路:“小鬼,你真的不怕?”
“我只怕蒼天無眼,世間真無公道,又怎麼會怕因果報應?”蘇曠微笑着,向那羣“水鬼”走了過去。雖然聲音中還帶着少年的稚音,但已經有了些英風俠氣。他已經看見小河中無聲無息地泊了艘烏篷船,雙膝跪下,“師父。”
“小兒輩無趣!”鐵敖負手走了上來。他四旬不到的年紀,清瘦到乾冷的地步,一身青衫在風中颯颯作響,好像是絲綢裹着鋼刀。
他單手一揮,示意蘇曠起身,雙目炯炯地望向肖之龍:“肖總捕頭,你誅殺衙役船伕十三人,沉屍大運河中,傷口刀痕猶在,你有什麼話説?”
肖之龍反倒平靜了:“笑話,兇手就在這裏,你問我?”
“每次都是這樣,不到最後關頭,沒有一個人會鬆口。”鐵敖好像很是疲倦,“肖總捕頭,你那幾個心腹兄弟呢?這回當差怎麼一個也沒帶出來?是因為他們殺人之後寢食難安,你要他們好生休息,免得出來壞了你的事情,是不是?你是不是又要説我血口噴人?沒關係,他們的口供大概已經在衙門裏了,咱們回去就能看見。”
肖之龍忍無可忍:“鐵大人,你若再咄咄相逼,我可不客氣了。”
“怎麼個不客氣法?又是殺人滅口?肖之龍,你也在公門多年了,怎麼就不明白,殺人根本就滅不了口!”鐵敖上前一步,“屍首上的刀痕就是證據,拿你的腰刀和斷月刀一對便知。顏中望有罪,但他連那二百兩銀子都不敢拿,隨手就擱在北門外十里粥鋪肖之龍,你怎麼就敢動五萬兩的漕銀?”
肖之龍搖頭:“我不想聽推理。”
“好。”鐵敖回頭,“蘇曠,我的物證在哪裏?”
蘇曠恍然大悟,從懷裏摸出那封“師法二王”的密信:“師父。”
鐵敖握信在手,輕輕一拍:“揚州城卧虎藏龍,一個總捕頭也有如此能耐,佩服,佩服。只是肖總捕頭,你有所不知,這封信交給你之前,我已經請知府大人過了目你若是當真問心無愧,改我的書信做什麼?都一泡諸位朋友若真是殺上知府衙門,肖之龍,今夜的死傷,又該有多少?”
肖之龍臉色變得蒼白,他知道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落入這老狐狸佈下的局裏,但他還想掙扎“鐵大人,你口口聲聲説我劫了漕銀,漕銀在哪兒?”
鐵敖輕輕嘆了口氣:“這個,就要問二先生了。”
柳銜杯聽得津津有味,還時不時微笑着配合一下,聽見忽然轉到自己腦袋上,大吃一驚:“什麼?問我?”
鐵敖冷聲道:“你們兄弟一體,袁老三做的事情,問你不是一樣?”
“鐵敖,這你就血口噴人了。”柳銜杯正色,“不愠他……他確實做了些不該做的事情,但我敢拿性命擔保,他決不是貪圖這種不義之財的人。”
鐵敖逼近一步:“你真敢拿性命擔保?”
柳銜杯哈哈一笑:“有何不敢?這五萬兩漕銀若真是不愠拿的,鐵大人,不用你動手,我”
“二哥!”一條黑影不知從何處躥出,又躍了出來,“二哥,走!”
“拿下!”鐵敖眉頭一蹙,喝,“知府大人在此,各衙各營各路各隊兄弟一律聽我調遣!擅動者,殺”他也不回頭,伸手反抓,自肋下扣住肖之龍肩頭,向下一摔,“蘇曠!”
蘇曠出手極利落,順勢鎖下肖之龍,抬頭道:“三叔!不要動手”
河道之中,無數寒光閃閃的箭鏃對準了柳銜杯。
而那極快的身影也已經到了,手中一把劍直刺向鐵敖,口中喊着:“二哥,走啊”
柳銜杯雙掌一合,夾住了劍鋒:“説清楚再走!”
袁不愠驚呆了,進退不是:“二哥?”
“我們三個曾經發過誓,此生絕不用劍,你忘了?”柳銜杯冷着面孔,“你説話不算數,我可丟不起這個人。老三,你告訴大家,銀子是不是你拿的?”
“是又怎麼樣?”袁不愠急怒,“二哥!”
柳銜杯臉色大變:“説!”
袁不愠搖頭:“我……你知道,我常常會一個人去河底看看我們的劍,結果半個月前,埋劍的附近,又多了些東西……那時候我並未多想,只是,顏中望既然來了,總不能白來一場。”
顏中望來了,跟在他身後的就是少林中人,而那些來來去去的江湖客,甚至早就忘了歲寒三友的往事,只在都一泡的温柔泉水中消遣享受着。仇恨這個東西,埋在深深的過去,一旦有了引子,便會熊熊燃燒,甚至變本加厲。
袁不愠看了顏中望一眼,似有點兒抱歉:“開始的時候,我只想悄悄挪走銀子,肖之龍一定會發瘋,到時候他和達能必定為了爭你而大打出手,我好看個熱鬧。只是沒想到達能大師不肯和官家爭人,肖總捕頭又正好來挑撥離間,我就順手又點了一把火,如此而已。”
鐵敖一字字重複:“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袁不愠看着柳銜杯,“二哥!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就能逼我們立下毒誓?你天天裝聾作啞,大哥搞什麼都一泡,讓這羣龜孫子其樂融融……憑什麼啊?誰來管我們哪?二哥,我們眼看着就老了你不恨嗎?就因為你是什麼什麼魔教中人,這位達能大師就要置你於死地,你不恨嗎?我想替你出口氣而已!”
袁不愠説不出話了,他看見那個“奄奄一息”的達能大師正在吃力地坐起來,將一小塊獅子頭放進嘴裏,面容之莊嚴,猶如服毒自盡。
“你?你?”袁不愠驚笑,“怎麼,少林百年清譽,抵不過人命關天了?”
“慧權,玄印,來。”達能也不抬頭,只是雙手合十道,“老衲一死,方丈師兄恐怕再不會放過三位了。袁施主,你説得不錯,十四年前,是我錯了。”他中毒已深,吃了解藥也逃不過武功盡失,但聲音依舊平靜,“我佛慈悲,況年來況公子能發這等善念,以德報怨十四年,老衲慚愧,佩服。只是不知道,況公子現在何處?”
“大師。”老泡竟然從剛才的烏篷船裏走了出來,“大師你……唉,鐵大人,我本意是劫了知府大人,要挾你放過我們兄弟,只是現在看來,還不如光明磊落地了結了這段往事。”
“三弟,我不知道你心中如此之苦。”老泡,或者説是況年來,一手一個搭在兩個兄弟的肩上,“我只以為熱鬧些,你們……你們會喜歡……銜杯,不愠,我這個做大哥的總是自作主張,對不住你們。”
柳銜杯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老三,況園一拜,生死不改,能結識你和大哥,我怎麼會有恨呢?我,我多年鬱郁,只是因為拖累了你們,於心有愧啊。”
袁不愠只驚愕到目瞪口呆,猛轉身,向鐵敖道:“鐵大人,此事你也看見了,聽見了,我姓袁的一人做事一人當”
他揮劍便向胸口刺去,蘇曠一把握住劍鋒:“三叔,你當個屁啊!你非要唱一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戲給我們瞧瞧?”
“小蘇説得沒錯。”老泡拿下了袁不愠手中的劍,拋開。
十四年前桃花盛開的時節,他們的命運已經在不經意間連在一起,生死患難,風風雨雨,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光棍時節,早就過去了。
那位驚魂未定的知府大人這才扶着脖子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大叫道:“鐵捕頭,還不拿下這個叛賊!”
“卑職遵命。”鐵敖抬頭吩咐,“顏中望劫掠漕銀,拿下;袁不愠窩藏贓銀,拿下;況年來行刺朝廷命官,意圖不軌,拿下;柳銜杯……既是同黨,一起拿下。”他回頭瞪了一眼正準備開口的蘇曠,“不許説話,不許胡鬧朝廷法度你是明白的。”
蘇曠聲音很低,但也很堅持:“師父,大哥他身上有傷……我,我還不是公門之人。”
鐵敖摸出兩個小小的玉瓶一擲:“紅色內服白色外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