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叢微之後,璟和沉和都更知珍惜彼此,度過了一段難得的平靜時光。璟每天睡至中午,打開電腦寫一段小説,有時心中掛念沉和,就去樓梯處抽煙。沉和下午來的時候總是發現,璟不是做好了飯,就是從外面買着食物回來,一副嫺淑小妻子模樣。
小顏找到璟這裏來的時候是一月。就要到農曆新年,她正在重新裝扮沉和的房子。璟説,她喜歡布沙發,柔軟,顏色豔麗,窗簾和牆壁也要換成暖色調,沉和都依她。只不過半年
的光景,璟從一個絕望的走在桃李街3號的貧窮女孩,變成了一個被無數人羨慕、前途無量的年輕女作家。可是這幸福來得太遲,令她已經不能暢懷。她不喜歡出席各種熱鬧的場合,不喜歡見陌生的採訪記者。她只是想在這套已經習慣了的房子裏躲起來——她對這裏開始產生依賴。也開始喜歡高聳入雲的高樓,喜歡日光照滿的陽台,只是窗户密封,不然她一定會把身子探出去,讓自己像要飛出去一樣。
璟的新居有很大的陽台。她在寬闊的陽台上晾衣服,眺望,喂她養的小白玉鳥。她亦喜歡用音響放崑曲,《遊園驚夢》,《白蛇傳》……聽到愴然處下去走走,或者寫上一段小説。
那麼大的陽台,她卻一直沒有栽花。她在等他來給她栽。指甲花,像是着火的庭院一樣,把這裏弄得熱鬧起來——小卓,你好不好?璟在心裏問。
小顏來找璟的那天,到處已經充滿了新年的味道。這天中午璟出門買了幾株桃花,又買了水仙。糖果、點心、年糕……璟好像從未把過年當成這樣鄭重的一件事。璟和沉和打算把叢微接過來一起過年,給她多一些家的温暖。
下午的時候,有人敲門,來人正是小顏。小顏略胖了一些,頭髮剪短了,臉藏在亂髮中,非常蒼白。她見到璟便説,小姐姐,你快去醫院,小卓心臟病很嚴重,也許快要死了……璟撥開房間裏嘈雜的音樂、樓下正在鎖門的哐啷哐啷聲響、關在門裏的狗的叫喊,努力地抓住小顏的聲音。小顏説的話像是一隻光滑的碟子,璟覺得她抓也抓不住,只是聽見落地的碎片聲。她抗拒接受這個消息,情願自己聽不懂。
璟的手一直抓住鐵門,卻不停顫抖,那門鎖被震得嘩啦嘩啦地響着。
小顏哭得很傷心,不停地對璟説對不起。
璟問小顏: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小顏不回答,只是哭着説對不起。
她們要去醫院,在樓下攔了出租車。在車上,璟又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小顏説,對不起,我一直騙了你們。我並不是被繼父虐待逃出來的。我是個騙子,我們七八個姑娘都是兩個男人從我們父母那裏買來的。他們供我們吃喝,讓我們出來騙錢……那天我跑出來喊救命,是要騙你的。原本我到了你們的家,是要趁你們不注意就斂走值錢的東西,一走了之。可是,可是,我看到你們過得也這麼困難,又待我這麼好,就捨不得走了……我對小卓是真心的,也真的很想和他一直在一起。可是前幾天,我買菜的時候,被我的一個“姐妹”看到了,她告訴了我們的“大哥”,他們就來抓走我。他們把我藏起來,又向小卓要錢。小卓肯定歷盡千辛萬苦,終於籌了一些錢去救我,但他們耍他,先是讓他去城郊的倉庫,去山頂四角亭,後來又讓他去一個荒廢的防空洞……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小卓四處奔波,被雨淋,從山上跌下來,他受了風寒,又有傷,回到家就病倒了……我是從“大哥”那裏逃出來的,我回家的時候,小卓一個人在家兩天了,沒喝水沒吃飯……我叫他,他完全沒有知覺了……
璟已經説不出話,她揚起手,兩個耳光打在小顏的臉上,歇斯底里地大喊:你還是不是人啊?你還是不是人!小卓對你這樣好,為了你,連我這個小姐姐都不要了,你怎麼能這樣對他!你於心何忍啊!
璟忽然覺得眼前黑了一下,一陣眩暈。她不再説話,靠在座椅後背上,一隻手抓住扶柄。
交通阻塞,車子在紅燈前排成了一排,很久不得前行幾步。然而她卻沒有勇氣下車奔跑。這一幕很熟悉,令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交通堵塞。
那個結局,她彷彿已經看到了。小卓,小卓,她輕輕地念他的名字。她相信他已經走了,她開始感覺不到他,他們相依為命那麼多年,之間有牽繫的線,從前她不能知,哪怕和小卓分開的這半年,她亦沒有察覺。而這一刻她忽然感到了,有一根一直都在的線斷了。她的心被那遽然斷了的線震得幾乎粉碎。
璟緩緩搖開車窗,探出頭去。她看到那滿是愁容的天空,厚實的烏雲中分出了一條縫隙,是乾淨的淺藍色,像一條離開這裏的路徑。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條縫隙,可是視線還是看丟了那隻風箏——烏雲漸漸合攏,再無間隙。而這個冬天一直沒有下的雪,終於浩浩蕩蕩地向這座城市進攻。
璟沒有得見小卓最後一面。他們推門進病房的時候,他剛斷了呼吸不久。她看到人們正拔掉他身上所有的管子,把所有令他不自由的線繩拆走。她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他的臉色很暗,怎麼會這樣暗,一點都不像他,那個白瓷做的閃閃發光的男孩。她衝過去,蹲下身子,捧着小卓的臉,旁若無人地跟他説話:小卓,我的新家有好大的陽台。我一直都等着春天快些來,你來幫我栽指甲花。你説都種滿了要花多久呢,你可不許偷懶啊。
璟的語氣並不似在悲傷,倒像是在炫耀,她要讓所有的人看到——包括小顏,她和小卓是多要好,沒有人能把他們分開。
那張昏暗的臉是一盞滅了的燈籠。他的軀體是蒙滿了灰的舊石膏,正在乾燥的空氣裏一點點失去水分。末了,熱愛雕塑的美少年把自己變成了一尊雕塑。她用雙手撐起他的頭,把自己的臉頰靠過去,想要令他親吻自己,可是他的頭重重地靠在她的手臂上。他不肯給她親
吻,可是他曾給了小顏那麼多的親吻、擁抱。這吝嗇的人!璟淚如雨下。
醫院的人來抬走他,他們把她和他的屍體分開。她是那麼倔,一次次跑上去,抱住他的頭。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好像知道他一定會跟着她走。她的眼睛好像已經看不見,她看不見,他已經沒有了鼻息;她看不見,他們給他蒙上了白布。直到他們把小卓推出去,她才跟隨出去,她已經沒有哀哭,因為她知道,他已經走了,她在路上想起多年前那場交通堵塞的時候就感到了。她在追趕的,不過是一尊男孩的石膏像。但只要與他有一點關聯,她亦不想放棄。
不要怕,小卓,很快的,很快就會擺脱這些,就會自由。
不要怕,小卓,小姐姐和你一起,到哪裏都要在一起。
不要怕,小卓,長大了一切就都好了。
璟一直跟隨擔架車走出急救室,他們要把他送去隔壁的樓。大雪宛若暴動的士兵,一起向他湧來。小卓身上只是蓋着薄薄的單子,他們亦不給他打傘。她看到她的指甲花少年就這樣橫陳着進入雪裏,大片的雪花鑽進他蓋着的單子裏,令他變得更冷,與世間隔絕便更徹底。她看到雪花打濕了他臉上的白單子,濕了,仿若是綿綿不絕的呼吸。
璟終於再也跟不上那些人的步伐,抑或她開始懂得,從路途中視線斷開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失去了他,再也不能感應到他。而她一直跟隨,只是太難捨這曾和她相濡以沫的少年,這個打碎了儲蓄罐給她買巧克力的少年,這和她在午夜時分大街上奔跑的少年,這曾經和她並排坐在沙發上看恐怖片並輕輕親吻的少年,這在無數個她工作歸來的夜晚煮好飯等她的少年,這允諾了要和她拍一張合影要給她種一片指甲花田的少年。
很久,璟才回過神,忽然抓住正站在她身旁還在哭泣的小顏的肩膀,她在恨,她這樣恨,然而卻沒有力氣來懲罰她。璟只是哀怨地説:
你要小卓,好,我把他給你。可是你要好好照顧他。他是我們家的寶。我答應他爸爸,要好好疼他,永不和他分開。但是他説他愛你。我便離開,要我祝福,我便祝福。可是結果你不僅騙了他,還害死了他。為什麼要這樣?你不會覺得良心不安嗎?你沒有血性的嗎?告訴我。他對你不夠珍貴嗎?你可知道,他對我是多麼珍貴。這半年不能見他,只能空空幻想着,他是不是過得好。我搬了家,等春天我想要他去給我種指甲花……
小顏嘴唇發紫,緊閉雙眼,身體被璟晃得搖搖欲墜。她悲痛欲絕地搖頭,對不起,對不起。但是我真的愛他,我一直捨不得離開他,我想方設法逃出來,回來找他……
你為什麼不好好珍惜他。你為什麼不好好珍惜他。你為什麼不好好珍惜他。璟面無表情,對小顏的話亦不理會,只是不斷地重複着這句話。
小顏抓住璟的手臂,哀求她:
你可不可以原諒我,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丟下我,你聽我解釋……
小顏跌倒在雪地,仍舊不肯放棄,她抱住璟的腿,繼續哀求她。璟狠狠地甩開她的雙手,小顏貼在雪地上向後滑了一段,又不死心地向璟的方向爬過來。璟冷冷地對小顏説:
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璟説罷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