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樂嗚咽,天也陰沉昏暗。其實是有陽光的,只是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沒有誰能感覺到陽光。左依娜不斷地把死者想像成自己的親人,甚至設想死的是平頭前進,這個方法很湊效,她立即感到死別的悲痛,活着的珍貴。她忽然想和平頭前進,好好地生活,生活到死去的時候,沒有遺憾,沒有愧疚,甚至沒有依戀。好幾次,左依娜刻意去看棺材裏的老母親,看那張死人的臉。她是頭一回這麼膽大。老母親滿臉安詳的皺紋,皺紋裏還隱藏着最後彌留的笑意,那是因為她和平頭前進一起回來了。老母親的笑有很多暗示,也許。只有在這麼一張死人的臉,才會寫很多道理。生命是眨眼間的,幸福也是眨眼間的,能微笑着瞑目,就獲得了永久的安心。精瘦的老父親沒有流露更多的悲痛,他把老母親常用的一把梳子,放進她的口袋裏,沒有人能比老父親更理解他這麼做的意義。這一些,深深地刻進了左依娜的心底。
這個粵北的小城,很陌生,陌生得像夢裏放逐的地方。左依娜幾乎都沒有去想深圳的人和事。一是沒有時間想,二是想起來也覺恍若隔世,那些肉體的狂歡與刺激,在瀰漫着死亡氣息的空間裏,就像香燭的青煙那樣冒出來,便立即煙消雲散。老母親是第三天火化。那天下午,左依娜接到莊嚴的電話。當時她離骨灰盒很近,她記得她是關了機的,或者是不小心擠壓,碰到了開關,所以電話響的時候,她嚇了一跳,她好像看到骨灰盒彈開了,聲音從裏面冒出來,她全身肌肉一緊,又一次感覺汗毛倒豎。接還是不接?她不想接,又怕有什麼事,想了想,還是接通了,並且走到另一個房間。
依娜,我愛你。我保證下不為例,你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嘛?莊嚴的聲音近乎哀求。左依娜心裏一熱,身邊環境使她緊張,她説不出話來。她知道,讓莊嚴這麼低聲下氣,很不容易。她其實已經不生氣了,她現在想不出為什麼要生他的氣。儘管發生了一些事情,她認為,莊嚴仍是個很好男人,出色的男人,左依娜並沒有因此而鄙視他。現在,左依娜心緒有點平和,積累的怨恨和妒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左依娜聞到一股藥味,才發現走進了老母親的房間,不知怎麼她覺得脊背涼嗖嗖的,她想退出去,到別的房間,她忽然覺得自己動不了,或者是她覺得沒有必要重新轉出去,引起大家的注意,總之,她就站在離老母親的牀不遠的地方,和莊嚴打電話。
老母親的房間特別大,大得不像卧室。茶色窗玻璃使房間不太明亮,再加上窗簾拉合了一大半,天色也黃昏,老母親的房間就特別昏暗,有些東西不能辯別,只看見一團一團的黑影。老母親的牀鋪凌亂,她的大花衣服,散落在牀被上,她的鞋子,像剛從她腳上脱下來似的,桌面上,她用過的扭秧歌的紅綢子,還留着她隨手一擲的痕跡。左依娜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四處搜索,總往看不清的地方看,越看不清楚,越是想看清。她始終沒有挪動腳步,她想很隨意地邊走邊説,或者把燈打開。但是她不知道燈的開關在哪個地方,她想去把窗簾打開,把窗户打開透點空氣進來,但她只是想了一下,她沒有動,她動不了,她或許是專注於聽莊嚴的電話,而忘掉了手頭想做的事情。
依娜,你出來,讓我見見你,我們當面説好嗎?左依娜聽到莊嚴的聲音,像從一個空曠的山野傳來,撞到彈簧上,彈簧發出嗡嗡震動的聲音。
不,莊嚴,讓我再想一想。左依娜感覺有一隻耳朵失去了聽覺,連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也很遙遠。她並不説她現在沒在深圳,她暫時不想把話説死。左依娜的話引發了莊嚴的執著,他以為左依娜覺得他不夠誠懇,繼續説,依娜,我們都是有過一次婚姻的人,我真的格外珍惜,我好想見你,如果因為那件事情分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依娜,你不要折磨我了。左依娜眼眶發熱,眼淚正要落下來,天忽然間就黑了,房間裏的一團一團的黑影就越來越多。這時,那塊隨意扔擲的紅綢子(此時是黑色的了)從桌面滑下來,落在地板上,悄無聲息。左依娜頭皮一緊,好像什麼東西在扯她的頭髮。緊接着,她彷彿看見被子抖了一下。她想她眼花了。於是她想莊嚴的話,她其實已經原諒了他。她知道,相對於莊嚴的這種波洗浴,她更為不忠,更為無恥。雖然她和吉姆郎格的關係,本身是真誠的。之前,她下了決心離開莊嚴,離開這個帶着孩子的男人。然而,吉姆郎格給了她一悶棍,把她想和莊嚴斷開的決定打亂了。
依娜,依娜,依娜,你快下樓來,我馬上就到了。莊嚴在喊。左依娜眼前的黑影越來越多,越來越亂,好像在房間裏奔跑,嬉戲。她幾個晚上沒睡好了,她有些疲倦,才會有這些頭昏眼花的景象。這時左依娜看見了莊嚴的白色本田,已經從立交橋上開下來,快要經過那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然後穿過護城河上的橋,就要趴在六棟501的樓下了。一股柔情在左依娜的心裏激盪,她又覺渾身綿軟無力。她想説,莊嚴,我不在家,你別來了,我回去再和你聯繫,我是想你的。但是她渾身一激靈,握電話的手很重地抖動了一下,冷冷地説,誰叫你來的?永遠都不要找我,我恨你,去死吧!左依娜聽見自己咬牙切齒,聲音蒼老沙啞,像從地面深層噴發出來。左依娜剛剛説完,就聽到電話裏傳來刺耳的剎車聲音,像刀片劃過玻璃一樣尖鋭,她感覺滿嘴牙齒全部鬆動了,緊接着,她似乎聽到砰地一聲巨響,嘩啦一下,她的牙齒噼哩啪啦一瞬間掉個精光。她不能確定那是什麼聲音,因為在那一刻,她耳鳴得厲害,全世界都響起警車尖鋭的呼叫。
喂,喂?左依娜喊,電話裏一片音波不穩的噪音。莊嚴?莊嚴?左依娜又喊,並且在房間裏走動起來。她發現天其實沒有黑,甚至比她進來的時候還要亮一些,房間裏的東西清晰可辯,只是她發現牀被上,根本就沒有老母親的大花衣服,牀邊也沒有她隨意擺放的鞋子。那塊紅綢子是掉下來了,紅紅的,像一灘粘稠的血。
這時,左依娜發現自己滿身大汗,衣服濕漉漉地緊貼肌膚,好像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搏鬥。
她恍恍惚惚地走出老母親的房間,腦子裏仍迴盪着那一聲巨響,或者説耳鳴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