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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前進的母親病逝

    平頭前進忽然找左依娜,左依娜以為他單位的手續辦好了,要去民政局辦離婚。這件遲早必須解決的問題,仍使左依娜心裏格登了一下。平頭前進説話很客氣,不再是丈夫對妻子説話,也不像朋友與朋友説話,像什麼,左依娜説不上來。總之感覺像隔一層厚厚的塑料,透過塑料能看到對面的身影,猛然看去,輪廓有點熟悉,越想看清楚,越看不清楚,最終只是模模糊糊。左依娜有些天沒和平頭前進碰面了,平頭前進萎靡不振的樣子,把她嚇了一跳,她只關注自己的情感,一直覺得,有些事情,必得各自承受各自的,沒想到平頭前進是一副這樣的精神狀態。左依娜鼻子發酸,再一次覺得自己欠平頭前進太多,欠一個妻子對丈夫的關愛與體貼,她甚至盼望葉小楓或者像葉小楓這樣的女孩子,來愛他,照顧他。她在別的男人身上嚐到了甜頭和苦楚,她永遠不可能回到他的身邊。

    我母親已經躺進醫院三天了,麻煩你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她,讓她寬點心。平頭前進説。聽起來,像是公安局的人説,我們初步懷疑你與某某案件有關,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協助調查。事實上,他母親的病,已經很危急。左依娜當即同意了,向單位請了假,沒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去向。前天晚上,左依酒後醒來,吉姆郎格就對左依娜解釋,他已經和蘇曼分手,不過,分手的話説得很委婉,但是蘇曼自作多情,或者誤解了吉姆郎格的意思,因為分手後,吉姆郎格對她,還是很關心。吉姆郎格説,關心一個曾經愛過的女人,是應該的,正常的。左依娜默默地聽着,這一頁似乎就這樣揭過去了。最近事情很多,好像一下堆積在一起,一古腦兒潑了過來。她想正好借這次機會失蹤一下。玩失蹤,這很有意思,男人們會不會滿世界找她,找不到她時,是不是有些擔心,着急。左依娜想一想,就覺得有些快意,好像近些日子的不痛快全得到了發泄。

    平頭前進和左依娜一下車,就直接到了醫院。平頭前進的父親和前行一家,都在病房,似乎就等他們了,一瞬間左依娜才知道老母親病情的嚴重性,立即感覺一陣恐懼。平頭前進喊了一聲“媽”,左依娜遲疑了一下,也跟着喊了一聲“媽”,左依娜就看見這個因偏袒兒子曾經讓她氣忿的老母親,臉上露出愉快的微笑。左依娜立即原諒了她,併為自己感到慚愧。她剛才聽見自己喊了一聲“媽”,但她並沒有為這個媽做些什麼,這時,她才意識到,她沒有盡過一點做媳婦的孝心。

    虛弱的老母親捉住平頭前進和左依娜的手,放在一起,用自己的手在上面拍幾下,再重重地拍幾下,沒有説話。或許是説不出話。但是這對年輕的夫妻似乎明白了,都點了點頭,把那隻拍他們的手挪到被子裏。

    老母親得的什麼病,左依娜聽了幾遍,都沒有記住。

    大約十一點多鐘,當老母親睡去,平頭前進對大家説,你們都回去睡吧,我留在這裏。左依娜説,我不回去睡。於是,其他人走了,他們倆個留了下來。燈光是白的,牆壁是白的,牀單是白的,夜越深越疲倦,白色世界越來越空曠,整個病房在往一個方向漂去,像一顆白亮珠子在黑色宇宙中滾動。搖搖晃晃,晃晃搖搖,左依娜靠在病牀上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那個酒吧在眾多酒吧間,像一個人在人羣裏,眨眼間就不能再加辯認。她不知道是怎麼溜進那個酒吧的,像一滴水融進水裏,她閃身進了酒吧的門,銅質門把掛住了她的手袋,絆了她一下,她罵了一句,在半人高的圓凳上坐下來,腿擱在凳子的橫槓上。忽然對面多了一個男人,笑眯着眼,頭髮帶卷,有一綹很長,在眼睛前面飄忽,使得他的眼神顯得閃爍不定。他也許並沒有笑,只是長着一雙帶着笑意的眼睛。他請他喝啤酒,啤酒瓶像xxxx那麼小,比膨脹的xxxx還要小,她是握不下的,但覺得很温暖。每次她喝的時候,他很專注地看她,表情很享受。啤酒瓶口有一瓣檸檬,每一口酒都有酸澀的味道,像青葡萄。他似乎總在讚美她,她從來沒聽一個男的説這麼多傾慕的話。她有些醺醺醉。她覺得全身都濕透了,就上了他的車。他從後面貼着吻她,她覺得她的Rx房和他的xxxx一樣嘩地膨脹起來。她看不清他,她的身體感覺,這個人是吉姆郎格,他給她的顫慄,與吉姆郎格給她的顫慄,是一樣的。幾乎是重複了和吉姆郎格的興奮,她甚至發現她痙攣般的高xdx潮也是一樣的。她正要昏眩過去,她聽到有人喊,也不知喊的什麼,聲音冰冷堅硬,她被刺了一樣,彈了一下。她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是睡在窄窄的病牀上,她差點以為自己是個病人。她的眼睛使勁眯了幾下,覺得房子裏更白更刺眼。

    老母親似乎睡得很香,平頭前進坐在椅子上假寐。她想她怎麼睡着了哩,她不應該睡着的,她本來應該陪他聊一下,他心情肯定不好,也擔心,很焦慮。她想真不應該睡着,睡着了不説,還做起了春夢。她有些歉疚,就過去推他,示意他到小牀上躺一會兒。這時候,值班的醫生進來了,是個年輕的小護士,走路輕盈,不刻意聽不到鞋底的響聲。小護士往老母親牀邊一站,一看,一摸,就發出驚訝的聲音。

    怎麼啦?平頭前進不解,往牀邊靠過來,左依娜也湊了過來。

    她,死了。小護士直截了當地説了出來,她來不及,用一個柔和的詞來代替死這種刺耳的説法。她不是詩人,不會説,她走了,或者説她到了天國,她是個醫生,醫生説死,是很正常的,死是準確的説法。但是小護士立即遭到平頭前進一頓惡罵,小護士委屈地説,你摸,你摸,都涼了。

    你滾!你滾!平頭前進把小護士罵走了,小護士卻帶了一羣醫生進來,似乎是緊急搶救專組的。然而新來的醫生,搭了一下脈,翻看了一下老母親的眼睛,就擺擺手,宣佈了一個結論,以匆匆而來的樣子,匆匆離去。

    左依娜嚇得屏住了呼吸。她在夢裏聽到有人喊,有人喊,是不是老母親在喊呢?她迷迷糊糊地想,就覺得渾身發冷,汗毛豎起來了。平頭前進幾近嚎啕大哭了,她哪裏有傷痛。只覺這些東西都在夢裏一樣飄浮,而夢反倒清晰無比。她不知道怎麼辦,呆呆地立着,看人忙來忙去,像個弱智。

    接下來,她寸步不離地守在平頭前進身邊,一邊是想給他一點安慰,一邊是自己做些補償,順便也清理一下自己。她總在想,她和死者到底有什麼關係,雖然她喊了死者一聲媽。喊媽時,她沒有太多的感覺,媽彷彿是別的東西。比如她喊自己的媽,心裏面立刻就在闡釋媽的意義,油然湧起一股親情。如果她和平頭前進的離婚手續辦好了,她肯定不會出現這個喪禮上,不會戴着黑紗巾,站在悲痛的親人隊伍裏,因為他們的悲痛而悲痛。

    在情緒稍微平靜一點的時候,平頭前進對左依娜説,我媽已經見到我們,很安心的離去了,我很感謝你。你先回去吧,我會跟家裏人講清楚。左依娜聽了不説話,吧噠吧噠直掉眼淚。這時,她才真正地傷心起來。平頭前進的媽媽,還不到六十歲,平時也沒什麼病,忽然就這麼走了,人生多麼無常。假想着某一天,平頭前進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左依娜就害怕起來。一個人,活着的時候,似乎無足輕重,像滿嘴的牙當中的一顆,然而,一旦這顆牙壞了,掉了,那一個空缺,再也不會有新的牙齒生長出來。左依娜用舌頭將自己的牙齒逐一搜索一遍,每一顆都健康,每一顆都結實地生長着,但她忽然感覺某一顆痠痛了,她找不出是哪一顆,有時好像是滿嘴都在痛,有時好像是右邊那顆犬牙,當舌頭摸索過去,痛卻消失了。

    前進,我與你同去同歸,你就不要趕我走了。什麼莊嚴,什麼吉姆郎格,此時都被左依娜拋到腦後,或者是他們自動隱退,在這種生離死別之中,那一些人和事輕飄飄地飛起來,像一瓣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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