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高照、夏日炎炎,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下,除了偶有幾隻飛鳥掠過外,地上所有生物全躲到陰影底下納涼,免得被毒辣的陽光給曬成幹。
就在這悶熱得令人煩躁的午後,聞府內院,一名臉兒圓圓,氣質憨傻的丫鬟正端着食盤,小心翼翼地穿梭在蜿蜒迴廊下……
嗯……要小心,不能打翻了!這是少爺要吃的冰鎮蓮子湯,得快快送去給他,不然甜湯裏頭的冰塊化了,那就不好了……
“喜福,站住!”
驀地,一道驕蠻喝斥自後頭揚起,憨傻丫鬟──喜福下意識地頓住,回頭瞧去,就見一對錦衣華服,五官相似的年輕男、女相偕而來,可不就是那動不動就來長住,對下人頤指氣使,比聞府正主兒還難伺候的兩位表親。
“表少爺、表小姐好。”認出兩人,她眼中雖有疑惑,不懂他們叫住她的用意,但還是馬上乖巧喚人。
姿容明豔卻有着顯而易見的驕蠻氣息的表小姐──華採蓉迅速上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最後視線落在那碗甜湯上,不客氣地哼聲質問:“説!這甜湯是要送給誰的?”
她這話是明知故問,畢竟這座府邸內,上至一家之主的聞老夫人,下至人人喊打的小耗子,任誰都清楚呆愣又不懂變通的喜福是聞家少爺──聞少秋唯一的貼身小丫鬟,跟着他已經有十年之久,雖然人有些憨傻,手腳也不頂利落,但人家主子就是獨寵她,除了生活起居全由她服侍外,就連所居院落也只許她一人隨意進出,其它下人沒得允准還不許進去呢!
當然,這種獨得恩寵的“殊榮”難免引來某些欲親近並巴結少主而不可得的其它奴僕的妒恨,甚至有人逮着機會就在聞老夫人與聞夫人耳邊咬耳朵,指責她笨手笨腳根本照顧不好少主人。
初時,兩位長輩還會放在心上,尤其是聞老夫人更是對孫子提了好幾次要把喜福給換掉,另外調派幾個訓練有素的伶俐丫鬟去服侍他,但他總是嘴上笑咪咪地應和着,可沒幾天又把那些派過去的伶俐丫鬟給撤回來,來回幾次後,精明的聞老夫人也看出孫子未言於口的堅持,於是便隨着他,不再多説什麼了。
是以這十年來,聞家大少爺身邊就始終只有這麼一個傻愣的貼身丫鬟──一個只聽從他命令的丫鬟。
“是要送給少爺的。”面對無禮質問,喜福依然一臉老實的答道。
她這話一出,就見另外一名錶親──華文安撇了撇唇,原本可説俊秀好看的臉龐,此刻卻因嫉妒而顯得有些扭曲,吐出的話也帶着顯而易見的譏諷。“這大熱天的,表哥倒是挺懂得享受的嘛!”
哼!盛夏季節的冰塊是多麼珍貴的東西,那可是得在大寒冬時,取冰藏於地窖裏,層層密封保存,待天熱時才取之製成冰品消暑,除了王公貴族外,也只有如聞府這般富裕的大户人家才有辦法,一般人根本吃不起。
華家雖也算是富有了,但比起聞家還是小巫見大巫,差距可不只一截,而是好幾截,加上近年來家道日漸中落,連奴僕都遣散了不少,平日想吃好、用好的,都只能來聞家佔點便宜,更別説享用這種奢侈甜點了。
雖覺他的語氣有點奇怪,喜福卻不知他嫉妒的心思,滿腦子只想着得快點把冰鎮蓮子湯端去給少爺,當下也不應聲,隨意地朝兩人點頭示意後,正要邁步離去之際,卻硬生生又被一雙藕臂給攔下。
“表小姐?”圓眼滿含惑色,滿臉不解。
“既是要送給表哥的,我幫妳送去。”華採蓉驕蠻説道,伸手就要去搶食盤。
她心儀表哥許多年了,正愁找不到藉口去親近他,如今這不就是個大好機會?
“不行!”出乎意料的,喜福迅速地閃開了她的強奪,憨傻小臉嚴肅拒絕。
“妳説什麼?”怎麼也沒想到她竟敢不從,華採蓉登時變臉,厲聲罵道:“不過是個小賤婢,竟敢不聽話?妳不怕我向姨娘告狀,趕妳出去嗎?”
“喜福沒有不聽話!”緊緊護着食盤不給搶,喜福執拗道:“喜福聽少爺的話,少爺要喜福送甜湯,所以喜福親自送,不能交給別人。”
她雖不聰明也不機伶,但伺候少爺很久了,明白少爺眾多毛病其中之一就是──只要是少爺獨自在所居的院落用餐,所有的餐點皆只能由她親自端送,絕不可假手於旁人,否則少爺是一口都不會吃的。
“好個刁奴,竟敢回嘴!看我不給妳個教訓,妳這小賤婢都搞不清楚誰是主子了!”早就看不慣她受寵於表哥,華採蓉正好藉機發難,纖手高揚就要賞她一個耳刮子,好顯顯威風之際,卻被一道突如其來的閒涼笑嗓給止住。
“什麼教訓不教訓的?可別是我那笨丫鬟惹惱了表妹才好。”驀地,引發爭端的主兒、聞府的正牌少爺──聞少秋一派優雅地搖着扇自後方冒了出來,俊逸清雅的臉龐滿含悠閒笑意。
打狗還得看主人,更何況這“主人”還是自己心儀之人,華採蓉聞聲的瞬間,高揚的纖手立即收了回去,轉怒為笑地飛快迎了上去──
“表哥,你怎麼來了?”嬌嗔的嗓音又酥又媚,姿態可人,哪還有方才的凶神惡煞樣。
“來看看我那笨丫鬟哪兒惹惱了表妹,我好教訓教訓她,為表妹出出氣兒。”彷佛未曾見到她四川變臉般的神奇技藝,聞少秋俊逸笑吟吟的,滿身風采迷人至極,不愧被封稱為京城兩大公子之一。
見表哥向着自己,華採蓉歡喜得笑逐顏開,並不忘趁勢告狀。“表哥,喜福這個下賤奴才太不知好歹,竟敢回嘴不讓我幫你送甜湯。”
受到指責,喜福急了,固執地正欲張口解釋,卻聽“啪”地一聲輕響,還未反應過來,額面隨即傳來一陣微疼,原來竟是被自家少爺一扇子給敲中額頭了。
“竟惹惱了表小姐,真是沒規矩!還不回去等着領罰?”微勾的漂亮桃花眼斜睨,聞少秋優雅薄唇似怒非怒地吐出教訓之詞。
縱然心中覺得有些委屈,但向來奉少爺之言如圭臬的喜福也不再多吭一聲,乖乖地捧着食盤走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迴廊盡頭。
眼見她的身影離去,聞少秋眸底似乎隱隱閃過一抹異光,但轉瞬間即斂去,待再次面對華家兄妹兩人,他笑得又如平日那般優雅慵懶。
“表哥,你就讓那賤婢這麼走了?”許久未開口的華文安終於出聲了,並當真以為自己是聞府主子般大發厥詞。“再怎麼説,也該好好責打一頓,讓她明白誰是主子、誰是奴才,免得日後又搞不清楚狀況。”
“就是、就是!”連連附和,華採蓉嬌嗔地直跺腳。“人家只不過想幫表哥送甜湯,聊表心意,誰知竟被那下賤奴才給刁難了。”
“別惱、別惱!端送甜湯這種事讓下人去做便是了,怎麼好煩勞表妹呢?若讓妳因此累着了,那可不好。”瀟灑一笑,聞少秋好言好語安撫。
不待華家兄妹兩人回應,他狀若不經意地轉了話題。“對了!臻品軒送來許多珠寶首飾讓祖母與娘挑選,大廳裏這會兒正熱鬧,表妹向來眼光絕佳、品味不俗,何不也去瞧瞧?”
原本就已被哄得心花怒放,末了又聽他提起人人都愛的珠寶首飾,華採蓉眼睛瞬間發亮,心中暗喜不已……
哎呀!臻品軒可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珠寶商,號下所出的首飾,不論是金釵翠鈿、珠花玉鐲,樣樣雕工精細、款式高雅不凡,價格更是一等一的驚人,能買得起的除了王公貴族外,就只有如聞府這般家財萬貫的大户人家了。
如今,臻品軒既派人送珠寶首飾來到聞府,此刻自己若前去一起觀看,依姨娘對她的疼愛,必也會要她挑一個首飾留下佩戴……
想到這兒,華採蓉興奮得臉都紅了,恨不得馬上朝大廳奔去,但又思及難得能巧遇表哥,此番前去,不就失去一個能親近他的大好機會,登時不由得難以抉擇、猶豫萬分。
彷佛未見她天人交戰般的遲疑神色,聞少秋轉頭又對華文安微笑道:“對了!我記得臻品軒送來的飾件中,有枚上好温玉雕成的玉佩,色澤温潤、觸手滑膩,若佩戴在表弟身上,必能相映生輝、風采萬分。”
他一番話下來,説得華家兄妹心動難忍,當下互覷一眼,最後華文安輕咳了聲,裝模作樣地開口了──
“妹妹,既然表哥贊妳眼光絕佳、品味不俗,何不去湊湊熱鬧,也許還能幫姨娘挑選些高雅不俗的首飾呢!”話説得冠冕堂皇,好聽至極,其實心中打的也與自家妹子同樣的主意,盼能佔點便宜,説不得那塊上好玉佩就這麼到手了。
本就已心癢難耐,如今被兄長這麼一鼓吹,華採蓉果然耐不住了,當下決定“舍美色而就江山”──
“既然如此,那採蓉這就去瞧瞧,也好幫姨娘出些意見。”強壓下難忍的雀躍,她故作矜持的微笑,心中則恨不得馬上能飛奔到大廳去。
“我陪妹妹一起過去。”連忙接腔,華文安也不想被撇下。
“有勞表弟、表妹了。”噙着淺笑,聞少秋表情真誠至極。
聞言,華家兩兄妹欣喜難抑地連連點頭,隨即相偕迅速朝大廳方向而去。
目送兩人身影飛快離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遠方的迴廊下,聞少秋唇角竟隱隱浮現一抹似有若無的清冷諷笑,但轉瞬間又消失無蹤,好似從來未曾有過。
只見他噙着平日一貫的慵懶笑意,瀟灑搖扇一路慢慢晃回自己所居的“月鏡院”,才踏進院落內,就見一抹小小身影坐在屋前的石階上,彎着身子逗着一隻長相可愛、渾身雪白的小狗兒玩,憨甜笑聲與狗兒興奮的叫聲隨着惠風徐徐吹拂,盪漾在蔚藍天空下,真是好一幅悠閒歡愉的小丫鬟戲犬圖。
瞧此一情景,聞少秋唇畔笑意加深地緩緩走近前去,在小丫鬟還未察覺他的到來之前,圓圓胖胖的小狗兒已早一步發現,並且興奮地衝着他狂叫,若非被人緊抱在懷中,恐怕早就飛撲過來了。
“湯圓,你今天精神不錯哪!”以扇柄敲了一下白毛蓬鬆的狗腦袋,他滿臉淨是笑,看起來心情似乎很好。
湯圓──他養了十多年的寵物,因毛色雪白,渾身圓滾滾的而被他賜予“湯圓”一名,體型雖小,卻已是老狗一隻,若以人的年歲計算,可説是老公公之齡了,是以老狗會有的諸多毛病,牠一樣不少,平日懶洋洋的老趴在地上動也不動,今兒個倒是反常的精神大好,真是可喜可賀哪!
“汪汪汪……”
就算被親愛的主人敲了一腦袋,湯圓卻絲毫不記恨,依舊熱情萬分的叫着;而喜福抬眸瞧見他,先是下意識地露出了憨甜粲笑,隨即想到什麼似的,驀地嘟起嘴,抱着湯圓轉身以背相對──
“少爺壞,打喜福又打湯圓,我們不要與他玩兒。”委屈地對着懷中的狗兒指責着主子的不是,粉嫩嫩的腮幫子鼓了起來。
奈何她控訴歸控訴,“同國狗”湯圓卻沒打算同仇抗敵,白毛蓬鬆的腦袋不斷自她肩後探出,模樣興奮地對着親愛的主人吠叫,叛變意圖極為明顯。
呵……原來竟是記恨來着!
有些忍俊不住,聞少秋又輕敲了她的後腦勺一記,似真似假的笑罵,“傻丫頭,我那是在幫妳呢,沒想到還是被妳給埋怨了!”
幫她?少爺明明在表少爺、表小姐面前打她,還罵她沒規矩,要她回來領罰,怎麼是幫她了?
喜福愣住,憨傻的小臉皺成一團,怎麼也想不明白;而聞少秋則是搖頭失笑,徑自邁步入屋,留她與某隻犬類大眼瞪小眼,獨自苦思去。
一踏進廳內,就見一碗冰鎮蓮子湯安放在花桌上,甜湯內漂浮着幾塊晶瑩剔透的冰塊,潔白瓷碗表面則沁滿細密水珠,光看便感暑意全消、清涼萬分。
看着那碗惹起事端的“始作俑者”,聞少秋微微一笑,揚聲輕喊──
“喜福──”
“是!”隨着應答聲,喜福急急忙忙的跑了進來。
至於原本抱在懷中的湯圓則已經放牠自由,此刻正趴在迴廊下做牠平日最喜愛的活動──打盹。
“張嘴。”端起冰鎮蓮子湯,他笑咪咪的舀了一口送至她嘴邊。
打從跟着他以來,喜福從小到大便時常被他這樣餵食,習慣成自然,如今當然也不覺得這樣有何奇怪,當下果然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馬上張大了嘴,香甜的冰鎮蓮子湯立即進了她的口。
清香蓮子熬煮入味,入口即化,一股沁涼立即自嘴裏化開,沁入心頭,讓悶熱的暑意頓時全消,也讓她不禁滿足地瞇起了眼。
“好吃嗎?”笑望着她沉醉的笑臉,聞少秋明知故問。
“好吃!”猛點着頭,喜福笑得憨甜,純真質樸的性情早將先前的委屈給拋在腦後,忘了個一乾二淨。
“好吃就多吃些。”笑咪咪的又喂她一口,很有餵養寵物的感覺。
清香蓮子塞滿嘴,喜福吃得樂開懷,隨即想起什麼似的,急忙叫道:“少爺也吃。”
雖然冰冰涼涼的蓮子湯真的好好吃,但那是給少爺享用的,她不能太貪嘴,全都吃下肚了。
聞言,聞少秋滿眸含笑,深深的又瞅了她氣色紅潤的圓臉一眼後,這才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絲毫不在乎與她同碗共食。
於是就見主僕倆你一口、我一口的互吃口水,親暱異常的分食完蓮子湯,末了,喜福還有些意猶未盡地舔着唇角,讓他瞧了不禁失笑──
“還沒解饞哪?”打趣調侃,聞少秋心情很好。
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喜福露出憨直傻笑。“蓮子湯冰冰涼涼好好吃,但是喜福不能太貪心……”
“哦?”揚起眉梢,他興味笑問:“為什麼?”
“因為吃太多蓮子湯的話,晚上就吃不下了。”重重點頭,她一臉認真樣。“大娘説晚膳有咕咾肉,喜福愛吃,所以要留着肚子。”
先前她去灶房端甜湯時遇到了大娘,大娘知道她喜歡吃咕咾肉,還特別先告訴她,好讓她開心。
“好妳個貪吃鬼!”似笑似斥地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聞少秋明白她口中的大娘就是當初帶她進聞府的那個廚娘。
撫着微微泛疼的額,喜福憨憨地笑了,收拾好空碗正準備出去時,驀地想起華家兄妹,當下又乖乖地轉身走了回來,吶吶問道:“少爺要罰喜福了嗎?”
“妳做錯了什麼要我罰妳?”有趣反問。
“少爺説我惹惱了表小姐,真是沒規矩,要我回來等着領罰呢!”將他先前説過的話複述一遍,喜福覺得有些委屈,但是還是老老實實的等着被罰。
終於明白“罰從何來”後,聞少秋不禁大笑,似憐似寵地揉着她的頭,毫無責怪意味地笑罵,“笨丫頭,怎麼妳就這麼傻呢?方才我是隨便敷衍他們的,哪是真要罰妳呢?”
呵……真是個直心眼的傻丫頭,從來就聽不懂別人言語中的曲曲拐拐,可只要是他説的話,全都奉為圭臬,既聽話又忠誠。
敷衍?
喜福愣了愣,似乎有些不解,想了老半天后才遲疑詢問:“少爺不罰喜福了嗎?”
真奇怪!少爺説話怎麼顛顛倒倒的,一下子説要罰,一下子又説不罰,讓人好迷惑啊!
“當然不罰!”眉眼嘴角淨是笑,聞少秋大加讚賞。“妳做得好極了,我怎麼會罰妳呢?”
雖不太懂他口中的好極了是指什麼,但被稱讚,她還是開心的呵呵傻笑;倒是身為主子的人瞧了不禁故意詢問──
“妳笑什麼?”相處多年,依對她的瞭解,其實隱約可以預料到她的答案。
“不知道啊!”坦率地搖着頭,某憨傻丫鬟笑咪咪的説道:“因為少爺笑,所以喜福也跟着開心的笑。”
嘻!只要少爺歡喜,她也會很歡喜啊!
果然!
早就猜到會是這種回答,聞少秋被逗樂的同時仍不忘提醒,“記得,以後瞧見華家兄妹就避得遠遠的,別讓他們找妳麻煩。”他不是每回都能及時出現解救她這個傻丫頭的。
為什麼表少爺、表小姐要找她麻煩呢?
縱然滿心不解,喜福仍然乖巧地點頭,得到他讚賞一笑後,也不禁笑了起來,知道自己不用領罰後,心情大為輕鬆,端着空碗開開心心的退了出去。
屋內,聞少秋目送她身形蹦蹦跳跳的消失在門外,原本帶笑的俊眸微垂,掩去了眼底那抹一閃而逝的複雜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