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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一場交易

    小沐終於睡着了,很多天,她都沒有好好地睡覺,只是把自己擱淺在冰冷冰冷的思念裏。現在,她終於得到了內心的平靜,她知道他會一直守在她的身邊,於是她才安心地入睡。小沐的一生中,又有過多少個這樣平靜幸福的時刻呢?

    她入睡後,紀言和管道工一道去準備晚飯了。只剩下我和小杰子安靜地坐在病房裏。小杰子見小沐已經睡熟了,輕輕地鬆開她那隻緊緊抓着他的手,悄悄起身,看見我仍靠在門邊,就向我走過來,他從我的身旁推門,和我擦身而過,卻就這樣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我於是跟隨他走到病房外面長長的走廊上。

    走廊裏有斑駁的樹影和夏天荷花淡淡的清香。風迎面吹來,他不説話,手插在口袋裏,頭也不回地迎風走去。我慌忙追上去:

    “喂,你要幹什麼去啊?”

    “回家去。”他輕鬆地回應我。

    “什麼?你要走?你答應小沐了,你要守在這裏不走啊。”我焦急地説。

    “我答應你來看她,我現在看也看了,她也睡着了,我為什麼不能走呢?”他反問道。

    “可是,可是,”我一時語塞,“你答應了她的啊,你走了她怎麼辦呢?她醒來看不到你,又會變成原來那個樣子的!”他仍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我一邊緊緊跟上他的步伐,一邊把道理講給他聽。

    他聳了聳肩,搖搖頭:

    “我可不是什麼救世主。”

    他終於把我惹怒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叫道:

    “你怎麼能這樣呢,你怎麼可以這樣啊?你知道嗎?你走了她就完了啊!”我狠命地拖住他,不讓他前行半步。我的吼叫使周圍所有經過的人駐足觀看。我又重新是童年時那個暴戾的杜宛宛了。可是我已經無暇顧及這些,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他走。放過他就等於放掉了小沐的生命。

    他忽然停下來,用很小的聲音,輕輕地在我的耳邊説:

    “你説過答應我一件事情,算數嗎?”他的聲音忽然極盡温柔,和剛才的冷漠判若兩人。我愣了一下,點頭。

    “好吧,我們去後面的花園慢慢説。”他以迷人的微笑示我,又示意我鬆開緊緊抓着他不放的手。

    我們去了後花園。

    “小杰子,你告訴我,你究竟想讓我做什麼呢?”話剛出口,我的心中立刻浮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喜歡你。”他雙手忽然按住我的雙肩。我感到像是被一張迎面襲來的龐大的蜘蛛網罩在了下面。一時錯愕,不知如何應對。這個男孩的眼神,從第一次和他見面,我就感到那是一種危險。我知道那眼神在跟隨我,剖析我。可是我寧願相信那僅僅是因為他對陌生女孩感興趣,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他説他喜歡我,如果這讓小沐聽到,小沐會多麼難過啊。

    “求你不要這樣,我們是毫不相干的人。你現在應該好好對小沐,醫生説她只能活一個月,只有一個月了,她在這人世,你知道嗎?好好照顧她,給她快樂,求你了!”我費勁全身的力氣,説出這些話,心裏不斷地告訴自己,再也不能出什麼亂子了,要把他這些念頭都遏制住,壓下去。

    “可是我沒有義務這樣做,不是嗎?”他淡淡地説,與己無關的表情終於再次讓我怒不可遏。怎麼會有他這樣的人呢,先給了小沐片刻的温暖,現在卻要狠心地拋下她離開,置她於更深的寒冷中。他完全沒有道義沒有良知。他是個冷血的人。他不配得到小沐的愛!可是現在我在這裏説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愛是無法收回無可撤銷的。對於病入膏肓的小沐來説,唯一有益於她的就是給她愛,讓她可以好好地抓着這份愛,繼續沉溺於這份愛。

    我氣得發抖,説:

    “你到底要怎麼樣呢?”

    “很簡單,我喜歡交易。我們來做筆交易。”他雙手抱住肩,叉腳站在那裏,眉毛上挑,一副非常自信的模樣。

    “什麼交易?”我立刻問。我感到自己已經站在了無盡高的懸崖前面,抑或是一個不可知的陷阱的邊緣。

    “我陪你演好這出戏,直到段小沐死。可是——你得跟我在一起。她死了之後你要跟我走。”他聲音並不大,卻字字清晰。這不是一個玩笑,沒有人在笑。他早已收起了那張嘻笑的臉,現在他異常嚴肅。他的眉頭仍是開的,看不出一絲兇險,可是張開嘴説出的卻是這樣可怕的話。

    我們就站在醫院人來人往的後花園,穿着病號服的男人女人在我們的身邊經過,拒絕打針的小孩躲進媽媽的懷裏哭鬧起來。我們之間是一陣曠野裏的死寂,我看着他的臉,和他的眼睛對視。

    “好。”我説。聽到自己的回答,我也感到震驚。我以為自己會給他一個耳光,可是那又會怎樣呢?交易是在我和他之間,交易也是在小沐的生死之間。如果小沐醒過來,她看到一切都是一場空,什麼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或者説,一切都完全結束了,她會怎麼樣?一個還有不到一個月生命的心臟病人,再次全然失去了生命的希望,她會怎麼樣?

    在當初去找小杰子的時候,我選擇了自己去,沒有告訴紀言,我隱約預感到小杰子不會歡迎紀言。現在更加無法讓紀言知道。他們兩個一定會打起來,事情只會越弄越糟。

    但是,現在我最想做的就是衝去找紀言,不向他解釋任何事,甚至不必説話,就拉起他的手,讓他帶我離開這裏。帶我回到落城去。是的,落城,帶我走吧,帶我走吧,紀言,我們早就不屬於這個城市,也許我們早就該回去了。我和紀言離開,讓小杰子再也找不到。可是這裏有小沐,垂死的小沐。她還有一個月可以活。她是和我生生相吸的小姐妹。她的呼吸和我相連,她的心跳和我相連,她的喜怒和我相連。我和紀言如果就這樣走掉,我便能擺脱這一切嗎?她的呼吸仍舊會在我的耳邊,她的哭泣,她的嘆息。她在彌留之際所有的掙扎都會清晰地在我眼前心底出現。六歲那年的事,一直是我的心結。每每看到小沐萎縮的右腿,看到她架着雙枴走路的艱難樣子,我就不能遏制對自己的厭惡。無論是年幼無知,無論是心絞痛的折磨,所有的理由都無法減輕我的罪過。為此我曾跪在耶穌像前發誓,今生今世,我都將好好照顧小沐,來贖我曾犯下的罪過。現在我知道,所謂“今生今世”,不過只是一個月的光景了,我又怎麼能丟開所有的誓言一走了之呢?

    她是我的小姐姐。我要為了她而答應他。

    在答應他的那一刻,我的腦子裏亂極了,我只是不斷地安慰自己,很快會好的,我不會真的跟他走,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非得兑現這個承諾,我會向紀言坦白這一切,我要紀言帶我離開。是的,真的到了那一步,紀言會把我帶走的,他不會讓我被別人帶走。

    “好,就這麼説定了!”小杰子丟下一句話,然後走回病房去了。

    我還站在花園裏,仲夏的傍晚,有很多病人走出來散步。他們都穿着白色的袍子,腳底下輕飄飄的。他們都像失魂的幽靈一般地在我周圍遊走,一遍又一遍和我擦身而過,帶着粘乎乎的冷漠表情。輕微的風一層一層地吹起我的頭髮,眼前的水塘裏有泱泱的荷花,荷葉漲滿了整個池子,幾乎要溢出來。

    我蹲下來,在水塘的前面,我看見有孤單的小魚,在清透的水底迴轉,遊弋。我把手放在水裏,想撫摸它冰涼的脊背。

    我不知道是怎樣走回小沐病房的。打開門,我看到紀言在,小杰子也在。

    小沐已經醒了,她斜躺在小杰子的懷裏,小杰子用手臂環住她,雙手削着一個蘋果,切下薄薄的一片,放在小沐的嘴裏,小沐柔順地張開嘴,吃下去。她眼睛還是看着他,始終對着他微笑。

    紀言走過來,非常興奮地附在我的耳邊,輕聲説:

    “宛宛,這個小杰子真有辦法。他來了之後,小沐就吃東西,也會笑,也説話了。”

    我定定地看着紀言,他臉上的喜悦那麼真切。我也看到小杰子悄悄地給了我一個得意的眼神。

    我再次看見段小沐的臉像温潤的桃花一般一層一層地綻放開,她的眼瞳吸附了這夏日黃昏的所有餘暉,如此明亮。

    紀言拉着我的手走出病房,他抱住我,撫撫我的頭,説:

    “小沐真會好起來的,你哭什麼呢,傻瓜,應該高興才對啊!”

    我把頭緊緊地埋在紀言的懷裏,不停地點頭,是的,應該高興。此刻我是如此貪戀他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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