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邑正隨意搪塞,原碧突然問道:“你懷孕了?”
旨邑似被擊了一掌,身體往後一縮:“造什麼謠?”原碧説她憑直覺。旨邑立刻想到謝不周,他是唯一的知情人,他竟如此不負責任地張揚給原碧,可恨。旨邑抑住怒火,罵原碧的無稽之談。待謝不周過來,她片刻不能忍耐,責問他為什麼出賣她的隱私。謝不周滿臉震驚,説她不信任他,他感覺很受傷害,因為他愛護她,保護她,不可能做一絲於她不利的事,講一句於她有害的話。旨邑便告訴他原碧的言行,謝不周分析,也許秦半兩突然決定不和原碧結婚,原碧首先懷疑的就是旨邑。
“我倒希望真的懷了秦半兩的孩子。愛。婚姻。孩子。家庭。光明正大。什麼問題也沒有了。”旨邑的聲音如從地窖裏傳來。
“不要幻想逃避現實,面對它,不管結果如何。那個水什麼,他需要時間,這是一件傷筋動骨大動干戈的事,你一定要沉得住氣。旨邑,我相信你會愛護自己。”謝不周説。
旨邑沉默不語。她在想水荊秋,明天,後天,他能否令她驚喜。
“你每天到醫院來,史今知道你是來看我麼?”旨邑問道。
“不知道。”
“是她不知道,還是你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都一樣。實話説吧,我沒有結婚。”
謝不周不像説笑,旨邑還是不信。謝不周説信不信都一樣。旨邑問為什麼沒結婚。謝不周説算命先生算到他短命。他很嚴肅,旨邑聽起來卻像開玩笑。她糊塗了。她覺得從來不曾懂他。
謝不周拿出一個紅色MP3,説下載了很多歌曲,有鋼琴曲也有搖滾樂,聽膩了他再給她換。他正教她如何使用。這時,膚色雪白的護士走進來,面無表情地對謝不周説,你妻子情況穩定,可以出院回家休息,有什麼問題及時來醫院。謝不周不作解釋,像個丈夫的樣子,問護士一些注意事項。旨邑低頭不語。這幾天謝不周穿同樣的鞋子,鞋上有明顯的灰塵,褲子也不像以前乾淨如新。她抬頭看他的臉,很奇怪他的相貌,和以往不同,她從沒發現他如此陽剛、堅毅與冷峻。從她住院起,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那張冷漠的面孔只是對她説面對現實,不許哭。她看着他,慢慢地竟看出了幾分“丈夫”的味道。
這個秋天的蕭瑟意味分外濃烈,秋雨奇多,湘江水濁黃不堪,飄浮的水草及碎爛布塊,廢棄木板,無不隨波逐流,大約是哪一處漲了洪水,經過千山萬水,流至此處,餘下這零星狼藉。人人都在經歷天災、人禍,到處都在發生意外與死亡。那些內心的遭遇,精神的摧毀,肉體的蹂躪,如浮草碎布那般,終將飄浮於歲月之河,歸於地下之海。沒有一種容器能永久儲藏愛與記憶。沒有一種情感比仇恨更辛苦。一種日常生活如湘江大橋上的車流,循規蹈矩。不遵守規則必將導致塞車與混亂。
在醫院時,水荊秋給旨邑來過電話,只是問她的身體情況,她不告訴他正住院。她説胸悶。他説胸悶就散散步。她説吃不下。他説想辦法多吃點。她説他們很強大,會把她折騰至死。他説讓你受苦了,讓你勇敢的小身子受苦了,好好保重。她聽他温柔體貼,以為境況有變,不禁喜悦。可是,這突然噴射的希望之光反使她產生另一種恐慌,她不敢想象她真的和他結婚,在哈爾濱生下一雙孩子,開始他和梅卡瑪式的日常生活。然後在某一天,水荊秋揹着她有了另外的情人,他們私底下快活,而她茫然不知,渾然不覺,或者裝聾作啞,忍痛求全,那實在太可怕了。最難以置信的是,她會由情人變成妻子。好比野菊花移至家庭的花盆,它將如何適應直徑不超過花盆的生長約束,如何滿足於一盆花土的營養,它的根鬚是否會穿透花盆的瓷牆瓦壁,向更廣闊的空間攀爬。它是否滿足於一勺水,一窗陽光,以及罅隙的風。
一瞬間,旨邑對結婚生子產生了巨大的恐懼。
接着,水荊秋和她談養孩子的艱難,他為那一個兒子吃盡苦頭,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放棄了很多機會。她聽出他談話的苗頭,他正在動之以情,意欲激起她的憐憫與同情。而她從不覺得有誰比肚子裏的孩子最無辜,他們的父親費盡心機不讓他們出世,他們相約結合在一起的力量,似乎也無法撼動一個父親的慈悲。她説每個父親都在付出,有誰因此累死,因此後悔死?她見到那當父親的快活:讓兒子當木馬騎;歡喜地與人分享兒子的童稚之趣;拍下他成長的每一個瞬間;感受兒子帶來的驕傲與自豪……即便你被迫當了父親,你也意外地獲得了當父親的幸福。他説你不懂,孩子是永遠的牢獄,你就是一個獄吏,看守他,擔憂他,夜以繼日。旨邑,你把孩子做掉,我仍然愛你,你仍是我心中最美麗的女孩,是我最心疼的孩子。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一輩子都是你最能信賴的人。
旨邑看不見水荊秋,無法想象他説這番話的模樣。他在費力地表現他的彷徨與痛苦,無奈與罪孽,語氣彷彿“阿彌陀佛,出家人慈悲為本”。她並沒興趣看他的表演,在她身懷一雙孩子的時候,她應該是主角,所有悲傷的絕望的感天動地的台詞,應該成為她的獨自。水荊秋表演越動情,越泄露了心底最本質的想法,她捕捉到那難以掩藏的父子情深,那難以掩藏的父子情深,正是他欲拋下一雙孩子的潛在原因。她不想歌頌他此時的父愛,只是更為腹中的孩子感到冤屈與不平,嫉妒他在地上奔跑了多年的兒子,他不知道他有兩個兄弟(姐妹),正孕育在父親的情人的子宮。
緩慢平和的交談,沒有誰的音調高出“阿彌陀佛”,似乎雙方都在讓步,反而承讓出使人不知所措的巨大空間。
然而,她一想到,她的一雙孩子將扔進裝滿胎屍、鮮血模糊的垃圾桶,心就難過,抽痛,瘋狂。母雞尚有本能在危險時將小雞護在翅膀底下,她絕不可能目睹一雙孩子血肉模糊的慘狀。她可以沒有男人,但不能沒有孩子。
她感覺到,這是一場戰爭,和水荊秋,和梅卡瑪,和自己的遭遇之間一場戰爭。
我們來看旨邑這同樣困苦的一天。水荊秋打來電話問旨邑墮過幾次胎(彷彿他開始為她考慮了),旨邑感覺幸福的光芒從陰雲中透射,周身温暖。她如實相告,她的子宮絕不能再承受墮胎之難。水荊秋苦嘆數聲。她在這一刻感受到水荊秋的動搖與慈悲,過去播種在心底的愛,發出同情之芽。然而,周圍土壤及環境並不適合生長同情,那嫩芽出土即死。她的意志與信念已經長成一棵大樹,水荊秋知道,他這隻蚍蜉無力撼動它。
沉寂的等待中,旨邑的眼前不斷幻化出關於孩子的美好畫面,而現實總是如一盆污水將它弄髒。
翌日,水荊秋又打來電話,她感覺他面目猙獰,滿嘴犬牙交錯,狼牙暴突,兩眼猩紅,萬分兇狠地逼視她、威脅她,渾身長毛豎起,人性全失,朝她咆哮怒吼,彷彿要以此嚇退她,征服她:
“四十多年來還沒人能牽着我的鼻子走。你想要孩子我知道,你的孩子歸你,我身邊的孩子誰也不許碰……”水荊秋突然不“呃”了,十分流暢地説出這幾句話。
旨邑看到他從一棵樹躍向另一棵樹,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時而兩腿站立,時而四肢着地,或者雙手撼樹,讓紛紛落葉與沙沙聲響為他吶喊助威。
“天啊!”她驚呼一聲,只覺天旋地轉,“水荊秋,你怎麼説出這樣的話?”她的心挨他這一重擊,當下痛得縮成一團。她從沒想過她和他之間會誕生惡人和善人,她從沒想過要以善惡來對一件事情作結論,也沒想過高原時探進她身體的那隻温暖的手,竟來自於一個惡人。
“昨天下班回家,看見兒子把他和他爸爸媽媽的名字寫在圍牆上,我心如刀割。我想清楚了,就算是十個孩子我也不換這一個,你生了我也不會認。你要恨就恨吧。”他説。
“天啊!”她渾身哆嗦,握電話的右手抖得特別厲害,“天啊!”她連續喊了幾聲,左手絕望地停在腹部(她的一雙孩子幫不了她),説不出除此之外的任何字眼。對她來説,世界上任何噩耗都抵不上他這句“這個惡人我當定了”的話。她強撐住不讓自己暈倒,牙齒打冷顫似的發出磕碰的聲響,張開嘴大口喘氣,牙齒將舌頭磕出了血,但她對此毫無知覺。她站起來,沒邁動半步,復坐下來,茫然四顧。她在這一瞬間老了。遲鈍。呆滯。步履蹣跚。被撲滅了春天的最後一絲生氣。
“知識分子+佛教徒=惡人。”意識重回大腦,體內暖意甦醒時,她首先想到這個等式(無疑,是水荊秋自己填寫了等號後面的結果)。
“你還信佛嗎?”她無法思考太多。左手輕撫腹部。她不能大喊大叫,不能嚇壞那一雙同樣可憐的孩子。
“我沒有辦法,我什麼都管不了。我只要和我現在的兒子在一起!”他完全是窮途末路的衝撞。
“你是佛教徒,多年燒香拜佛誠心為善,現在當了惡人,怎麼向佛祖交待。”她見他連多年的信仰部不要了(這不僅僅是與信仰有關的事),進一步追問。
他對此避而不答,只是説:“隨你怎麼着,我等着,即便是死亡。”
她説:“偽信徒是沒有資格死的。你的死不能解決我的問題。我的死能解決所有問題。記住,你要想死一定要學日本人切腹,因為肝腎以及周圍的脂肪是感情和生命的寓所,你的靈魂寓於腹部。如果你有靈魂的話。”
她話未講完,他粗魯地掛了電話,她腦子裏活躍的話語東突西撞,它們是她的子彈,渴望射向他的胸膛。她給他撥過去,而他已關機。
“教授,我們來談談善惡。”她很想對他這麼説。
旨邑在陽台橫躺,死了一般。湘江死了,屍體卧在山腳下。風景也死了,只剩下焦黃的臉色。過去的兩天時間,旨邑和水荊秋越談越僵。她沒耐心,更無哀求,以硬碰硬。水荊秋的意思是,只要她堅持生孩子,他不會再和她有任何聯繫,哪怕有朝一日必須面對法庭。她説她把三條人命都給他。他無所謂。他的決絕像一把利劍刺中她的心窩。她説她要以惡制惡。他無所謂。把手機一關,躲起來了。
關於水荊秋的温文爾雅,竟是幻覺。旨邑的仇恨比刀鋒更利,憤怒使她變成一頭兇猛的野獸,她想立刻撲上去撕咬他,撕咬他的靈魂,撕咬他的良心,撕咬他作為知識分子的那一部分。
旨邑在陽台橫躺,死了一般。一個聲音悲憫,一個聲音仇恨,它們在天空中碰撞出強光,映照她失血的臉。她麻木不仁。一個人漂浮在黑夜的海,沒有亮光。水荊秋的聲音像閃電劃破黑暗:
“這個惡人我當定了。”
“就算十個孩子我也不換這一個。你生了我也不會認。”
“我只要和我現在的兒子在一起。”
“隨你怎麼着,我等着,即便是死亡。”
被他的話鞭打,她的知覺醒了。他的話鞭打她,她感到清晰地痛。他的話如荊棘條,輪流抽打她的靈魂,她的肉體,它們沾着她的血肉,她的痛苦,變得越來越結實,越來越明亮,越來越臃腫,最後像一條圓睜雙目的毒蛇,將她緊纏得透不過氣,喊不出聲,哭不出淚,她雙手扯住這毒蛇冰冷的肉體,別過臉去。這冰冷的蛇是他的舌頭,他黏滑的舌頭,曾是蜜,是花,是春天,是可口的菜餚,它温暖體貼,它進退有方,它掃蕩她的靈魂。
她依着十字架站直了身體,在人羣中尋找他的臉。那張臉肯定變了,或者戴上了面具,或者摘下了面具(她不能認出來),混在人羣中看她的苦難,毫不動容。她努力回憶他的樣子。他比江水混濁的臉色。他比斑駁古畫更模糊的温和。他如鴻毛般沉重的身體。他或許正攜妻帶子,夾在這沸騰人羣中享受生活的意外與快慰。梅卡瑪是那樣挺拔的女人,面色柔和,目光鋭利。他那世上的兒子,四肢健全,沒有兔唇與豁牙,沒有小兒麻痹症留下的遺憾,沒有智障患者的散漫眼神,他是一條早熟的小狼狗。
她左手停在腹部。她摸到了他的孩子——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他不要他們)。他們只是B超圖上的兩顆小黑點,她突然覺得他們好重,彷彿再走幾步便將摔倒在地。
“做母親是個災難。我不想歌頌它。”她掙扎着説出這樣的話,左手停在腹部,禁不住淚流滿面。她感到一雙孩子在對她説:“媽媽,我們相依為命。”她看見那推嬰兒車的母親和扭頭笑看母親的孩子。
教授的確躲起來了。水荊秋教授為何選擇躲起來。她的小跳蚤弄不明白。她無望地打他的電話,意外地接通了,卻不知從何説起——因為,該談的皆已談盡。
“我現在見到女人就噁心。”水荊秋教授説,像是談他吃了一種陌生的水果,再見到這種水果生理上便產生過敏。
她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她幾乎就此可以認定他是小人,可以全盤否定過去的感情,包括他的人格、他的品性。他簡直是塊粗糙的石頭,更精確地説,是茅坑裏的石頭,全無良玉的品質。她為腹中的孩子感到羞恥了。
“水荊秋,染上你,是我的不潔,是我一生的恥辱。”她幾乎這樣喊出來。巨大的嘔吐衝動堵住了她的嘴。“啊,啊,現在見到女人就噁心?什麼東西,能説出這種話來?”她呼哧氣喘,憤懣無言——和他,這樣一個男人,還有什麼好説?
旨邑不想和他再談孩子。這個從此“見到女人就噁心”的男人,將如何繼續他與梅卡瑪的夫妻生活?懷着鬼胎的教授將抱着貞操牌,排除干擾和梅卡瑪温存,那是個悲壯的場面,歷史教授一定為此羞愧萬分。
旨邑意識活躍,暗含着報復的快意。然而,她很快熄滅了怒火,緩緩説道:
“你噁心女人,因為她懷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嗎?你噁心的是你的孩子。你噁心你的精子。你噁心你的性衝動。你噁心你自己。水教授,噁心不能解決問題。孩子不會因你的噁心而死。你為什麼不去愛你的孩子?像我這樣愛他們。像愛你活在世上的兒子那樣愛他們。也許那樣,我們就得救了。”
她左手停在腹部,替他們難過,他們的父親是這樣一個人,從不將人性的一面朝向他們。
阿喀琉斯尾巴輕搖,讚許似的看着旨邑。旨邑望着阿喀琉斯,眼淚流下來。
水荊秋教授依然粗魯地掛斷電話關了手機。她愣了一下,接着狂笑不止。一瞬間淚流滿面。她仍然憤怒,對他態度的憤怒遠遠超出了事件本身。他沒有讓她心服的理由,只有逃避。
後來,她對着牆壁大罵,罵他是道貌岸然、衣冠禽獸、狼心狗肺的偽君子;薄情寡義、虛假猥瑣的斯文敗類。她砸碎了茶杯。她掮自己耳光。她將嘴唇咬出了血。她發誓他休想與梅卡瑪花前月下,恩愛情長,他更無資格再享天倫,他們的幸福不能建立在對她的慘無人道的毀滅之上,他的家庭必須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而付出應有的代價。
暮色慢慢入侵,屋子裏填滿了重鉛色的空氣。孤獨隨天黑來臨。她左手停在腹部。此刻她還有孩子——那B超圖上的兩個小黑點,他們正在做夢。她撫摸他們。從發現他們到現在,不過十天時間,她好像和他們已經相處很久。她漸漸快樂起來。她不需要水荊秋了。她翻讀育嬰手冊,瞭解妊娠期間的飲食、心情、胎教及後來的哺育,彷彿看到一雙孩子正嗷嗷待哺。小手緊攥她的手指頭。在屋子裏亂爬。咿呀學語。聽她讀童話故事。他們也許喜歡音樂舞蹈,繪畫作文,也許只愛調皮搗蛋。總之他們是她的孩子。
可是,第二天早上,一想到就這麼便宜了水荊秋,原諒他置她於死地而不顧的兇惡態度,她後悔了,彷彿將扔掉的某樣東西又瘋狂地撿起來,一併厭惡自己的輕賤。放棄恨使她感到空虛。恨是通往水荊秋的唯一途徑。她不能容忍水荊秋毫發未損,在哈爾濱滋潤美滿,不日另結新歡。
在陽朔,梅卡瑪的突然造訪,打散了旨邑與水荊秋這對野鴛鴦。水荊秋再見旨邑時,給旨邑帶來一塊紅色方巾,中間一對鴛鴦五彩斑斕。那是他在陽朔買的民間刺繡。她還笑着問,方巾中的鴛鴦是不是原配?
現在,這塊方巾蓋在她的筆記本電腦上,而鴛鴦已經死了。
她欲剪碎它們的屍體,卻與鴛鴦抱頭痛哭。
她坐在江邊的緩坡上。一艘運沙船慢慢行駛,船舷與水面幾乎一致,彷彿正在下沉。天空難得一塵不染。天邊有一團巨大的濃雲。硫黃色的雲縫中濾出橙色的光,貼在她狹長的背上。樹林抹了同樣顏色的邊,樹葉跳躍閃亮。毫無疑問,樹林裏,那乾癟了的松果一定無精打采,掛在精瘦的樹上隨風擺動;地面有深棕色的枯死蕨類、枯葉,踩到山毛櫸果實的空空外殼,會有畢剝聲響。如果泥土被雨水浸透,冷氣透過鞋底往腳板底鑽,一直涼到心裏頭去,證明即將進入南方的冬天了。落光了葉子的樹木既孤苦伶仃,也無牽無掛。鳥兒仍然快樂,從一根枝丫跳到另一根枝丫,從一個山頭飛到另一個山頭。沒有鳥,冬天的樹林就像病房一樣了無生氣。
她説,她已經很久沒去過嶽麓山了。他注視她的臉,很嚮往進嶽麓山的樣子。他看得見隱藏在她面孔裏的別的思緒。她的頭髮更長了,披在狹長的背上。頭髮也瘦了。一張臉更加小巧。不論何時,她眼睛裏總有堅強的冷光。這一切使他非常不好受。
他掏出一包煙,很不利索地抽出一根,點燃。ZIPPO火機的清脆響聲吸引了她。
“你也抽煙?”她問。在她印象中,他從不抽煙。
他不知其味地吸了兩口,面容冷峻地説:“我一直抽煙。”她似乎在努力回憶,最後還是搖頭。他接着説:“你現在滿腦子都是仇恨。”她點點頭,“我要用三條人命,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報復他。”他説她傻,一生的仇恨比愛更累,更不用説仇恨及報復的價值,“無辯息謗,不爭止怨,停止仇恨只需無愛。如果你還愛他,就多想他對你的好;如果你不愛他了,就更應該回到自己的生活道路上來。”
她不想便宜他。她每天都在經受教授那窮兇極惡的話語鞭打。一想到他躲在開着橘色燈光的家庭中,像一個準備迎接戰鬥和冬天的鼴鼠,一邊牢築陣地,儲存食物,一邊磨刀霍霍,她一定要給他家裏投上一顆炸彈,魚死網破。不如此不足以解恨。
“旨邑,你暈頭了,你已經失去許多,不能再將自己搭進去了。一個對自己不負責任的人,還會對誰負責?水荊秋或許是迫不得已説了那些傷人的話,他有他的理由,正像你有你的理由一樣。”他着急了,煙在他手裏抖動。
她沉默不語,巋然不動。風掠起她的頭髮,她彷彿就要乘風而去。她想過了,如果失去孩子,她的生命便是全軍覆沒,餘下她的肉身,不過是一截枯柴,燒了,也只是一縷青煙。即便謝不周是太陽,她也不是向陽花,不分青紅皂白地追隨太陽。生命以及生存的意義,並非太陽全部賦予。
“不周,求你一件事。”她説。
“你講。”
“我死了,請你在我的墳頭種上白色的野菊花。”
“沒問題。但你不許做傻事。另外,我還有個條件。”
“你説。”
“不許死在我的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