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堯堯一覺睡醒,把昨晚上換下來的那些髒衣服塞進書包裡,輕手輕腳地摸出房門。
溜出單元門,她就憤憤地嘟噥了一句:“真噁心,這叫什麼天呀!”
昨天還是雲淡風清萬里無雲,一夜間有場風沙過境,整個城市已經變成了灰濛濛的一片。天上一朵朵雲彼此糾纏,像是吸了多年煙的肺部,滲出鉛灰的顏色,好像隨時會分泌出汙濁的粘液來。
樓下的大槐樹也落滿了灰塵,失去了昨日清爽鮮嫩的綠色。
至於樹下隨意停靠的摩托車,更是髒到相得益彰,掃掃土可以養盆小花了。
丁堯堯踢了一腳摩托車,罵罵咧咧地走了過去。
摩托車上的一個人好像是終於忍不住開口:“喂?你看不見我嗎?”
“嘿嘿,對不起,對不起,您的車呀?我這忙著關心城市環境呢。”丁堯堯書包甩上肩,走人。
林舜的臉色多少有點不好看,這個女孩拽得不像樣子,也不問問自己來幹什麼,也不打個招呼,驕縱得是不是過分了點兒?一想到這兒,他火氣有點往上衝:“丁堯堯,你站住,我怎麼得罪你啦?”
“啊……林舜?”丁堯堯擠出一個笑臉,“你找我有事啊?”
其實林舜確實誤會了丁堯堯,她有個不大好的習慣,對人臉的識別度非常低,記憶力就更低。小學六年級畢業,一個班的同學一半不認識,更不用提那些“歲歲年年人不同”的老師們了。
“沒什麼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特地來認識一下。”林舜擺個pose,笑得很有自信,兩排大白牙幾乎可以去做廣告明星。
丁堯堯開始不高興了,這算什麼,帥哥這種生物,遇見了禮節性的花痴一下,養足了我的眼睛,給足了你的面子,各取所需也就差不多了,還要怎麼樣?真把自己當棵蔥了?丁堯堯哼了一聲接著往前走,跟著就是一個趔趄,然後差點跌倒,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平平坦坦的路面,總是走不穩。
“堯堯!”林舜大聲喊。
丁堯堯回頭,看見林舜從兜裡摸出一副墨鏡帶上,她嘿嘿一聲笑出來:“大陰天的,裝什麼瞎子啊?”
林舜沒有回答她,隔著墨鏡,他看見丁堯堯淡淡的影子拖在地上,影子的邊緣處,十幾個巴掌大小的小孩子在死死拖拽,好像是想要扯一塊兒下來。那些小孩子半截身子埋在土裡,身體也是泥土的顏色,丁堯堯這麼突然一轉身,其中一個被帶了個跟頭,一雙灰濛濛的瞳仁瞪向林舜。丁堯堯又轉回身去,那個小東西經不住折騰,一跤跌進大地裡。
“塵嬰?”林舜大吃一驚,這種小怪物是沙塵暴的特產,從天而降,然後慢慢沉入土中,但少數可以在降落途中吸到一點人類的生命力,落地不死,有了吞噬追逐的能力。跟著丁堯堯的這幾隻已經不是初生狀態,但依舊沒有任何戰鬥力,他們的眼光略有問題,只能感覺出丁堯堯的影子香甜可口,但不知道啃不動。
林舜沒時間再管丁堯堯——整個街道都是塵嬰,眼看著一個個即將滅頂,路人經過,一腳踩下去,立刻有塵嬰叼著腳後跟,又從柏油路面拔了出來。稍微長大的塵嬰立刻撕咬同類,生存的幾率是五五開,就看誰先吃掉誰。得到力量的塵嬰開始活動,他們沿著路人的身體慢慢爬上去,對於人類而言他們依舊顯得虛弱,必須要爬到眼睛的部位,捕捉一點點外溢的靈氣。
丁堯堯向前走著,一個晨練的老大爺揹著劍,對面而來。他看起來身體已經很不好了,那柄普通的鋼劍對他來說也顯得過分沉重——擦肩而過的一剎那,原本跟著丁堯堯的塵嬰們一起跳到老大爺身上,他的身上已經爬滿了塵嬰,身後的影子更是拖著長長一列,那些小怪物在憑本能等待,用勁把那個萎縮的影子扯得長長的,然後猛一鬆手,老頭兒跟著一個趔趄。
林舜一把扶住他,然後倒吸一口冷氣,這老爺子快要不行了。
老頭兒大口呼吸,塵嬰們聚攏在他的口鼻周圍,有幾個已經開始往裡擠,這弄得老頭兒呼吸更加困難,哮喘著,捂著胸口,喉嚨裡帶著痰響:“小朋友……幫……幫我……電話……”
僅僅在十步開外,一個人靜靜地站著,絲毫沒有搭把手的意思。
林舜摘下墨鏡,對面站著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長髮,球衣球褲,一雙原本潔白但現在已經看不出顏色的運動鞋,他似乎饒有興趣地看待這一幕,林舜憤怒了:“你有沒有人性?過來幫忙!”
“何必呢?”那男孩一開口,林舜就猜到他的年紀,還處在變聲期裡,嗓音尖細夾著渾濁,但還是藏不住聲線的動聽。那男孩聳聳肩:“你送他去醫院,他也只能把這些怪物帶到醫院,那兒不是什麼好地方,他們只能長得更快。你打電話給他家人?別開玩笑了,不要命了?他家裡人肯定說是你撞的。”
冷血,而且……不是人類。
“生老病死,這是人類的常態。”那個男孩索性蹲下來,託著腮,認真地觀賞眼前一幕:“往後退,好戲開始了。”
老頭兒一口氣順不上來,整個梗在胸口,他捂著心臟,痙攣,然後倒下,塵嬰們歡快地叫了一聲,一湧而上,吃得嘖嘖有聲。
“你看,一個簡短的進化過程。”那個男孩看得有趣,還笑出聲來:“他們現在開始互相殘殺,喏喏喏,那個肯定是勝利者,它是最聰明的一個,只有它不等最後一塊兒吃完就發起攻擊。對,這就對了,咬住它,不用吃完,趕緊找下一個……吃掉它,強強對決!”
屍體上的戰鬥殘酷而迅速,當一個塵嬰迅速吃掉兩個同伴之後,他立即成為了這群怪物中的最強者,屠殺的速度越來越快,塵嬰們的智商不高,沒有一個知道逃竄的,很快,那個最強大的就成了這兩平方米里的王者。
“過來吧,小禿鷲”,那男孩伸手,捏著塵嬰的脖子把他拖到自己身邊,它已經長大了,灰色的胸口裡好像藏著一顆黑色的心,男孩撇撇嘴,一隻手指戳在那顆心上,一鉤,帶了出來。
林舜反應過來了,他不敢置信,“你幹什麼!”
“不乾不淨,吃了沒病!”男孩左腳點地,舞步般一個轉身,回來的時候,手指上那顆心已經不在了,還意猶未盡地咂咂嘴。
“吞噬魔怪以增強法力,違背了律令十一條。”林舜上前一步,伸手查兜,“你該知道吧?”
“那又怎麼樣?你告我?裝什麼裝啊你,我不信你沒吃過。”男孩不屑。
林舜惋惜地搖搖頭,從兜裡摸出一張黃牌,手指一彈,黃牌燒起了金色火焰,他一隻手揪住那男孩的衣領,“一年之內,嚴禁你使用任何妖力,每週六晚去懺悔室報道,明白?”
男孩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你是?”
“林舜,應該聽說過吧?”林舜輕輕把燃燒的牌子貼向男孩胸口,男孩胸膛起伏,死死咬牙,好像一觸即發。林舜的手伸過來,男孩一把打開他的手腕,低聲威脅:“別碰我!”
“敢做就要敢當。”林舜擰住他的胳膊,“你再躲,我算你逃跑了?”
“老頭的家裡人來了,有種你別跑。”男孩目示林舜身後,林舜一回頭,看見一男一女正指著自己的鼻子跑過來,嘴裡罵罵咧咧的,他頭皮一陣發麻,還沒反應過來,那男孩已經掙脫他的手,跑開了。
“站住!”那個男的也不知道是老頭的兒子還是女婿,氣勢洶洶抓住林舜的肩膀:“怎麼回事?”
“你看快來看爸爸,他好像不行了——”女人捂著嘴就哭出聲。
“老爺爺走著走著,自己摔了一跤。”林舜解釋。
“我爸身體好著呢!小小年紀先學會說謊了,不關你的事,你那個同夥跑什麼跑?”男人臉色鐵青,“你們家大人呢?喊你爸過來。”然後才回頭對老婆吼:“哭什麼?快打120啊!”
那個男孩已經跑遠了,身影一高一低,一起一伏的……林舜恨得牙癢癢,又沒辦法,妖界禁令第一條,不許在人類面前展示能力。
丁堯堯趕到*的天橋下時,大家一起站起來迎接,她從來沒有接受過這樣的禮遇,正準備微笑著客氣兩句,一群少年已經齊齊地迎向她身後一個人:“問號,來啦?”
楊問今天看起來像個正常高中生了,他跑了很遠,累得不輕,一屁股坐下就開始揉腳踝,嘴裡噝噝地倒抽冷氣。
“楊問!”丁堯堯激動地擠過去,“我是新來的,我叫丁堯堯,你還認識我嗎?”
楊問抱著腿,齜牙咧嘴地笑了一下以示歡迎。他看來真的是痛得不行,額頭有大顆冷汗沁出來,也懶得擦,只愣愣地盯著自己的腿,鼻翼呼扇,有點兒發狠的意思。
韓冒捲起他的褲管,看見小腿的毛孔一粒粒滴著血珠,他大驚:“你怎麼了?你不是去吃那個——”
“別大驚小怪的。”楊問一把把褲管拽下來,靠著天橋內壁的水泥牆面,冷氣滲進體內,他舒服了一點,喘了兩口氣,下巴點點丁堯堯:“韓冒,這小孩兒怎麼回事?誰招她來的?”
“我,我。”韓冒扯了一把丁堯堯:“她不是你粉絲嘛,人家想跟我們一起玩,你又老不理人家。”
“粉絲?韓冒你又吃錯藥了吧?拿了人傢什麼好處退給人家。”楊問撐著韓冒的肩膀勉勉強強站起來,抖抖腿,看著丁堯堯,“別聽他胡扯,這小子每次手緊就賣我一回。”
“誰賣你了?我都跟她說了,你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樣,你就是一個窩囊廢,小混混,流氓,淫棍,說人話不幹人事的低等生物,她不信我有什麼辦法?”韓冒一串話說得特別順溜,楊問連打斷的機會都沒有。
“喂,多大了?”
“十二,下個月開學上初中。”
“家裡幹嘛的?”
“爸爸是工程師,媽媽是時裝設計師。”丁堯堯想了想,補充:“你別誤會,我爸人緣挺差的,經常被老闆罵,說不定哪天就被炒了;我媽倒是經常罵老闆,不過她壓根不會幹活,基本不拿薪水。我除了語文其他都不及格,估計義務教育一結束,就跟你們一樣了。我不是好孩子,真的。”
楊問被她逗笑了,一肘子搗在韓冒肚子上,“編排我編排得爽吧?”又問丁堯堯:“他還說我什麼了?”
“嗯,就這些吧,總之心理陰暗,仇富,冷血,看不得別人好。”丁堯堯想起什麼,扒拉書包:“啊哦,對了,還有還有,說你這兩年早就斷炊了,靠著騙小孩兒吃飯,見一次面五百,kiss一千,上床兩千……嗯,這是五百見面費,我只有這麼多了,你點點。”丁堯堯把一沓零錢拍在楊問手裡。
韓冒很聰明地後退一步。
“靠,這年頭小孩都怎麼了?”楊問撓撓頭,真的接過錢塞褲兜裡,然後兩手一攤:“行了,見也見了,回去吧。”
“帶我玩一個吧。”丁堯堯認真地說。
“好,沒問題。”楊問指了指天橋一側的商業街,“看見對面那個皮草專賣店沒有?去把它砸了,砸了你就是我們一夥的。”
“為什麼?”
“我看它不爽唄,買不起唄。吃不到葡萄葡萄就是酸的,是酸的就找個傻妞把它砸了。”楊問抖抖腿,“去不去去不去?不去趕緊回家。”
丁堯堯一抖書包,扭頭就走。
楊問長出一口氣,等丁堯堯走遠,才回頭罵韓冒:“你有病啊?”
“有病的是你”,韓冒踢了楊問一腳,疼得他又彎下腰去,韓冒毫不憐惜:“怎麼回事到底?”
“今天倒黴,那個塵嬰好像不能吃,我的腿有點不行了。還有,好死不死的我碰上林舜了……嘿,就是林怒輝的兒子,純種小護衛。”楊問想起林舜的手,還是不寒而慄,“我估計他不會放過我的,這幾天我得避避風頭。”
“真有這麼厲害?”一群人面面相覷。
楊問有點絕望:“他有多厲害我不知道,反正我肯定一下都架不住。還有你們都小心點,他手裡有金牌,背後有一大堆老菜幫子……大傢伙最近躲著他點,嗯?”
“問號,你看你看,丁堯堯!”人群裡個子最高的劉揚指著天橋叫,“多跟人家學習,她砸人家店面還遵守交通規則呢!”
丁堯堯雄赳赳氣昂昂地繞了一個大圈,走過天橋,向著皮草專賣店走了過去。
“壞了!快快,把她拉回來!”楊問扶著腿,一瘸一拐地跳過護欄,橫穿馬路,直接奔向丁堯堯。
丁堯堯掂了掂手裡的磚塊,說不害怕是假的,可這是楊問給她的第一個任務。
這是夢城最奢華的服裝店之一,幾個清潔工正在仔細擦著櫥窗,一隻已經長到半人高的塵嬰爬進櫥窗裡,腦袋從一件狐皮大衣中鑽出來,咧著嘴笑。
丁堯堯走近店裡時,導購員正在向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介紹那件大衣。
“麻煩拿給我看”男人直勾勾地看著大衣。
“這一件是維特拉荒原白狐,W-D-蘇珊的作品。先生,您……”
“完美,太完美了。”那個男人打斷了導購員的介紹,他略有些唐突地接過大衣,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動作,輕輕在大衣上空撫摸了一下,好像在撫摸某一個穿著大衣的女人。“非常好……就是它,小姐,結賬。”
“好的先生,我來替您包裝。”
“不用了。”男人堅持親自拎著大衣,小心翼翼的樣子令人忍俊不禁。
他是個能讓很多女人著迷的中年男人,線條硬朗,眼神深邃,氣度不凡,當然了,最重要的是一擲千金,價錢也不問一聲。
就在此時,丁堯堯已經徑直地走了過來。
“小朋友,你有什麼事嗎?”導購員奇怪問。
這個揹著書包紮著馬尾辮的可愛小女孩甜甜一笑,揮起胳膊,一塊磚頭從手裡飛了出去。
“丁堯堯!”楊問同一時間竄進門,幾乎是凌空猛撲,以世界一流門將的敏捷半空抄住那塊磚頭,然後一把攥著丁堯堯的手,回頭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們倆幹什麼的?”導購員聲音變得尖厲,大聲叫:“保安過來一下——”
“誒,小姐,我看算了。畢竟沒造成什麼損失,小孩子嘛。”那個買大衣的男人搖搖頭。
怎麼著也是主顧,導購員樂得給他一個面子。
“謝謝。”楊問拉著丁堯堯就要出門。
“等等。”男人喊住楊問。
“你的腿再不治就徹底爛掉了。”那個男人看著楊問的腳踝,一線黑色的血沒入運動鞋的鞋口。
“謝謝。”楊問頭也不回,接著往前走。
“我能治。”男人開門見山。
“我知道。”楊問一進門就看見了,那隻塵嬰在男人的安撫下漸漸沉睡,這種沒有靈性的怪物,抓到吃掉容易,控制它則太難,顯然這個老妖道行極其深厚。
“我姓寧,寧也雄,你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來找我。”男人遞過一張透明的名片,楊問猶豫片刻,伸手接了過來。
楊問拖著丁堯堯走出專賣店,猶豫著,是罵她沒有眼力,還是罵她沒有頭腦。
“楊問,他說你的腳……”丁堯堯顯然很喜歡被楊問這麼拉著走。
“沒事的。”楊問伸手截停一輛出租車。
“楊問,我們去哪裡?”
“是你,不是我們。”
楊問粗魯地把丁堯堯塞進去,又從兜裡那疊零錢中抓了一把,塞到她手裡:“趕快回家,好好讀書,乖啊。師傅開車。”
“你說話不算話!”丁堯堯扣著車門,但終於沒有走下來。師傅不耐煩了,問她要去哪裡,丁堯堯趴在駕駛臺上嚎啕大哭起來。
“這孩子真有趣……”男人笑了笑,隨手付賬,依舊是輕輕挽著那件大衣出門上車,他小心地把那件大衣放在副駕駛座上,像是在安置一個熟睡的女人。他握著方向盤,一直看一直看,終於決定,一腳踩下油門。
他一邊開車,一邊打了個電話:“楓沙,我找到了……是,一個合適的靈體,太完美了……你儘快了結一下手裡的事務,過來夢城。”
電話彼端,一個焦急的女聲:“寧總,你千萬等我,幾千年都等了,我們不差幾個小時!”
寧也雄掛斷電話,轉頭又深深看了一眼,默默地說:“我等不及了。”他重重一踩油門,向著夢城郊區的盛陽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