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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出火車站,北京的天空一片重鉛色,湧出來的人潮迅速填補了站前的廣場,然後在黯淡晨光中分流散去。只剩下風在廣場上刮。雪在屋頂或馬路上厚積,已染土色,顯然是前幾天的舊雪。偶爾劃過的車還亮着燈,睡眼惺忪。氣温不比瀋陽高,空氣十分乾燥,讓人窒息,呼吸時能聽見鼻孔裏尖薄的聲音,彷彿風從窗縫裏擠進來,如吹響一支蘆笛。

    沒有驚喜。方東樹並沒來接站。凌晨六點鐘,零下二十度,即便是方東樹要來接站,朱妙也不會同意。但他沒有主動提出來接她,這才是她失落的原因。

    人都走光了。

    風在廣場迴旋。

    朱妙摸出一個白色口罩,套嘴上捂嚴了鼻子和嘴,辨別了一下方向,準備穿過天橋去打的士。只見方東樹從廣場右側的蓮花燈下浮現出來,朱妙頓覺腳地一震,正是那一刻,天忽的亮了許多,雲彩在方東樹的身後飄遠,他如分裂出來的一朵,飄向朱妙。他停在她的面前。

    她摘下口罩。

    他只是輕抱了她一下,然後把她的手攥在手心,堅定迫切,她知道他的意思:一夜火車辛苦,先回酒店休息一下。

    她知道,休息,意味着什麼。昨天身體被程小奇打開,未得到合理釋放,憋了一肚子淫火。現在被他攥得手和身體同時發潮。她蜜蜂緊貼花蕾般,嗅住他的一條手臂,步子邁得和他一致,覺得先前乾燥的空氣飛舞花香,兩邊枯樹桃花盛開,自己的大裙襬湧起巨浪,他人如蟻,車如蟲。

    北京這麼大,人裹的只有一小塊臉蛋兒和眼睛裸露,誰也不知道誰是誰,誰和誰偷,誰和誰戀。方東樹也是頭一回與朱妙這麼招搖過市,心底也覺爽,羽絨服的阻隔便格外撩人。他買了兩串冰糖葫蘆,問她敢不敢吃雪糕,她勇敢的點頭。

    “真不想回南方了,凍死在這裏也願意。”朱妙在方東樹耳朵邊吹出一團熱氣。

    “我何嘗不想。”方東樹還是那種語調,那種表情。

    “為什麼不試一試,你不能再瘦了。”她很細緻的掃他一眼。

    方東樹如一頭瘦驢,噴出一團巨大的白霧,埋下頭繼續拉車,臉長了一截。

    每回在馬路上看到拉車的驢,看它的細腿就要折斷,而人還將鞭子抽打它,覺得人類殘忍;眼下方東樹就是那頭拼命拉車的驢,朱妙實在不忍心再鞭打他。

    “別愁,隨便説説而已,我不會那麼自私。只要你處理好,過得好,就行了。”朱妙温情的推了一把。

    方東樹攥她的手用了下力,因獲幫助,面色舒展許多。

    “你過的怎麼樣?有沒有特別的事情?”方東樹問。

    “我,一般。只要你好好的生活,平平安安。”朱妙説。

    酒店房間很暖和,兩人把外衣脱了,便聽見隔壁吵吵嚷嚷。大約一對交易男女,事先沒談具體,事後有了爭議。女的嫌錢不夠,男的死活不給,女的罵罵咧咧,意思是沒見過這樣的客人,她説她不是接受每一個客人的服務要求,她看他慈眉善目,沒想到施起虐來,豬狗不如。她要求得到合理的補償。她把什麼東西砸到牆上,把這邊這對男女嚇了一跳。

    “四星級酒店,還這效果,也好也好,你就當收集素材。”方東樹搖頭晃腦。

    朱妙剛把耳朵貼上牆壁,那邊門“嘭”的一響後,便安靜了。

    於是兩人你望我我望你,如兩滴素不相識的水,慢慢接近,融成一團。

    方東樹瘦剩一把,隔着毛衣也感覺肋骨突出,彷彿稍用力就會噼裏啪啦折斷。

    許久沒在一起,方東樹的熱情又重了些。

    他們很快做完了。方東樹照例躺着抽煙。

    “事情如何,她還是堅持把孩子生下來麼?”朱妙心裏挺酸。她總覺得他是杯盤裏剩餘的食渣,另兩個女人早把他瓜分完了。

    “沒有任何餘地了。”方東樹面色一閃,分不清是即將作父親的悦色還是擔憂。中年男人的表情總是模糊的,不似少年那麼準確。

    朱妙心裏又升起一股妒意。她想,也許他不值得同情,金屋藏嬌,也許他十分快慰。也許他故意扮出這幅神情,以便留住她的感情。往更壞處想,也許他為了順利甩掉她,編出這樣離奇的境遇。朱妙得疑問越來越多,又覺角色尷尬,假如自己現在懷的是方東樹的孩子,她想,她會生下來。

    兩個人陷入一陣沉默。各自躺着。過一陣,方東樹把朱妙套進臂彎裏。又沉默。身體如一堆沙,水流過去,被撫的異常平整。後來的浪潮,一直在腳底下,沒有力量,無法再次覆蓋先前撫過的地方。

    一片泛黃空曠顯現蒼穹底下,寸草不生。

    “對了,冰糖葫蘆和雪糕還沒吃。”朱妙打破窘境。起身一看,再摸,雪糕成了兩袋水,冰糖葫蘆的糖水也化了,流開來,粘成一片漿糊,剩下山楂果紅豔誘人,一咬,軟不拉嘰,失去了咯嘣脆響的嚼頭。

    她順手連袋子一塊扔進了垃圾桶。

    “我願意等你,真的。如果有希望的話。”朱妙對着鏡子裏的方東樹説。

    “別,我對未來一無所知。你按你的方式生活。別讓我於心不安。”方東樹語調並不堅決。

    半小時後,他們出了酒店,往景山公園而去。仿如去悼念先烈,二人神情凝重,各有所想。整座山都是空的,偶有鳥驚飛,雪花震落。小徑掃乾淨了,雪堆在兩邊的樹根下,灰暗。路上略滑,朱妙踩空一腳,穿得多,不覺疼,後來才發現淤紫一大塊。方東樹當時説,小心一點。朱妙説,該摔的還是會摔,小心也沒用。後來有幾次有驚無險,朱妙驚叫幾回後,心情好了。太陽出來時,山裏亮了燈似的,浮現無數美妙的陰影,樹枝上沒被風搖下的雪,還是晃眼,把天空映得發白。

    從山底到山頂,走了四十分鐘,沒見一個早起的人,二人有獨佔良辰美景的快意。到得山頂,放眼一望,朱妙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了。從繁華市井爬上來,忽的滿地蒼茫,漂浮一股説不出來的氣勢,俯瞰故宮龐大,飛檐,琉璃瓦,線條起伏,朱妙能聽見遠去的吆喝與夜裏疾走的紅燈籠,盛衰榮辱悲歡苦樂,都化作無形的氣,凝聚天空,變成雪,覆蓋這城,這山。一座城市,能以沉默承載歷史,而苦難的肉身,卻不能超負荷。朱妙知道,與方東樹的這段感情,恐怕該從這裏開始煙消雲散了。

    “喜歡北京。我也許會留下來。”朱妙説,山頂的風把她的臉吹紅了,睫毛也結了霧。

    “南方有南方的優點。北京的缺點不少,慢慢才能發現。”方東樹很平靜。

    “南方,除了氣候以外,都是我討厭的。那裏沒有愛情,不重視文化。只有一羣躺在優裕物質生活中沾沾自喜,做表面功夫的人。”

    “你説的也不全對。不是要建設文化大城麼,已經動手在搞了。”

    “文化不是這麼搞出來的。又不是建高樓大廈。”

    “你知道就好,城市原本沒有底藴,不能歸結於今天的人。”

    朱妙輕笑一聲,眼望天際,心裏的決定沉下來。

    “別怨我,我焦頭爛額,沒準哪天就從世界上消失了。”方東樹摩挲她的臉,手冷的出奇。她寬容的抱住他,説:“你拖着兩頭,總不是辦法,現在你只有離婚了,至少你得讓孩子名正言順的來到世界上。説不準那女人是用孩子來鉗制你,其後才是愛。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還是在意名分的。”

    “沒法想太多。地獄之門進來容易,出去難。”

    “你也別説的這麼痛苦,知道你對她有感情。”

    “天意弄人,你來得這麼遲。”

    “你記得我就好。”

    “你有什麼困難一定找我。”

    “管好自己吧,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會全力以赴。”

    這番談話,並不是二人上山的目的。因此談完後,都有點莫名其妙,好比有鬼使神差。仍是牽手下山,只是比上來時速度更慢。仍有鳥驚飛,雪花落。朱妙不覺得新鮮了,腳地踩空也不再驚叫了,只是忽的想到程小奇,他一定在不斷的撥打她的手機,發短信,發電子郵件,説不定一怒之下,還會向許知元抖落他和她的幽會,説她的身材好,皮膚滑,濕潤度強,但肯定不會説自己是豆芽菜。朱妙心裏亂了,讓許知元知道這件醜聞,許知元會噁心,她自己也會反胃。讓一根豆芽菜毀了清白,怎麼説都不值。

    朱妙摸了摸關閉的手機,對方東樹説要方便,便進入了林中的小白房公廁。

    電話打過去,許知元那邊似乎都很正常,説這幾天挺閒,沒人拍婚紗照,也問她玩得好不好,哪天回來,他來接她。她説你那工作怎麼像抽筋似的,一陣一陣,我後天回,不用接,沒必要折騰,機場大巴很方便,他説想沒想我?她説你呢?他説當然想了,打你電話關機了。她説手機沒電了,找了個同手機型號的人,今天總算充夠電了。他説路上小心,等你回來看《金雞》,棒極了。

    程小奇發的數十條短信息爆豆子般響了一陣,朱妙一字不看,全部刪除,關機,把手機卡取出來,丟進廁所。

    方東樹百無聊賴的把腳朝路邊的雪堆裏來回捅了幾下,發現鞋面變得乾淨漂亮,便又將另一支腳同樣試了幾次,十分滿意這樣的清潔方式。這種近乎童真的舉措,反而使方東樹顯得老態龍鍾,老的令朱妙詫異。

    朱妙貼過去,學他用腳捅那堆雪。

    這時有幾個人經過,談話嚴肅,緩慢的往山上走去。

    第二天,方東樹與朱妙去了頤和園。落光了葉子的垂楊柳下,池水雅綠,小橡皮船凍在水裏,船頂覆蓋一層冰,靜態中更顯凜冽。後又穿越斷垣殘壁,餘碑碎石,寫下曾經的野蠻。方東樹暗為自己不平,同樣是男人,同樣是婚外戀,自己搞得格外狼狽。那些男人,鐵打的老婆,流水的情人,高山流水唱知音,生兒育女,妻賢子慧,家裏的安排妥當,外邊的從不惹事,如一個龐大的企業,一切運轉正常,招牌閃閃發亮,看上去蒸蒸日上,讓人羨慕。

    其實方東樹十分謹慎,他仔細權衡過得失。從他第一次上過朱妙的牀後,就開始小心翼翼的收網。他並不打算把朱妙撈上來,而是製造漏洞,讓朱妙心平氣和的遊離網心。

    朱妙再次表示會離開南方。她的眼睛裏面也是零下二十度,裹了一層透明的冰,在她嘴裏呵出的熱氣中閃亮。方東樹説:“你就那麼討厭南方麼?”朱妙笑着擦了一下沾在睫毛上的霧氣,“北京有景山公園和頤和園,在這裏自由。”走到石拱橋上的時候,她俯身看着水中的倒影説:“我不能承受,和你同在一個城市,卻如陰陽相隔。你看,一個在水中,一個在橋上,水裏的上不來,橋上的下不去,即便跳下去,也只是破碎。”她説完朝水裏吐了一口痰,方東樹覺得那痰正好砸在他的臉上,水晃了幾晃,天也晃了幾晃。

    方東樹覺得朱妙內心是恨他的。

    “小説進展如何?”方東樹並不是真關心這個,只是想打碎氛圍,證明他對她的關心。一個飢餓的人,不會失去理智的想丟掉手中的麪包,幻想不切實際的魚翅鮑魚。林芳菲這塊麪包,其實是最耐啃,最耐咀嚼的。方東樹收攏手中的網,剩下的就是打道回府了。

    “不太順利,結局沒法處理,死亡結局是最笨拙,最省事,也最常見的,我得想辦法讓人都活着。”她回答。聲音泛着湖水的雅綠,身體如一株松柏挺拔。

    “什麼時候寫完?”

    “快了。”

    “記着,會有一雙眼睛默默地關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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