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初春。
十年間,東海海患漸平。泉州一府六縣,漸漸又回覆了生機。
只是連年的天災,這裏還是頗有凋敝之色,再不復昔日繁華。
“哐啷啷啷……”遠遠的,一溜兒七八輛大車慢慢趕來,車上貨物頗為沉重。
“是鐵肩幫!”街上老老少少忽然激動起來,一些個女子直接就往家裏跑,匆匆忙忙地娶了鍋碗出來。細細的人流匯聚成潮,圍在開元寺外,知道今日又有了賑粥。
開元寺一航方丈早已迎了出來,滿臉掛着笑容:“阿彌陀佛,張堂主又到了,真是泉州百姓的活菩薩。”
那趕車的漢子跳下車來,合十一禮:“大師安好,大師一生救人,才真是慈悲為懷。”説罷,身子向左一閃,讓出一條道來。
一航吃了一驚,見這堂堂的惡鬼道堂主頗為恭敬,顯見車裏還有什麼鐵肩幫的大人物。他不便多説,只指揮着僧侶卸車下馬,搬運糧袋,眼光一掃,最後一輛大車上,一名中年文士跳了下來。
他揮揮手,止住手下的問候,輕輕在門柱上劃下一個標誌——三縱六橫,正是鐵肩幫幫主的標誌。
“張堂主,你帶着兄弟們在開元寺中等我七日,我還有樁舊債未了。”那中年文士輕輕道。
“是。”齊聲的回答。
那中年文士又轉向一航:“大師,可否借我一條小船,我、我要出海一用。”
一航回禮:“區區小事,杜幫主七年來不知救了多少泉州百姓,這等事,只管吩咐。”
那中年文士也不進寺廟,只是向着遠方看去——遠處,似乎有海風撫過心中舊傷,嗚嗚作響。他的臉龐頗帶了些風霜之色,只是眉梢眼角還掩飾不住一股斯文氣——正是杜鎔鈞。
十年江湖老青衫,十年……轉眼就是十年了。這些年來杜鎔鈞忙忙碌碌,極少想起些昔日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尤其是自從七年前接掌鐵肩幫幫主一位,更是南征北戰,極少有一刻將息。只是……今天,心緒卻分外的不安寧起來。
他忽然嘆了口氣,聲音小的只有自己能聽見:“諾顏……”
十年前刻骨銘心的一幕,忽然掠上心頭。
他被牢牢的困縛着,被幾個士兵押上台州城外火鷹的坐船,他自知萬無生理,只緊緊閉着眼睛,任由那些人擺佈。
“杜鎔鈞?久違。”睜開眼,正看見火鷹,只見他穿了件極寬大的黑袍,但還是掩飾不住臉上的傷痕。居然是火鷹,不,是楊磏龍,是他主持了這一切!
“楊磏龍,你也有今天?”杜鎔鈞哈哈大笑:“你這個數典忘祖的小人,你對得起你爹爹麼?”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他對不起我。”楊磏龍懶懶的斜靠在交椅上,手裏翻着屬下搜檢來的半冊《乾坤心經》和一張標明瞭鐵肩幫明線暗樁的地圖,忍不住哈哈大笑:“當真天助我也!京冥這個蠢材,如何就把這圖交給你了?”
杜鎔鈞極是後悔,那日京冥確實有過交代,叫他一旦看熟就急速毀去此書。但是,《乾坤心經》他雖然看熟,卻捨不得毀去京冥的親筆;至於這張圖,實在是過於複雜,直到今日,他還是不能記在腦子裏。
“無恥之徒,你不得好死!”杜鎔鈞怒道:“早知今日,當年我就讓爹爹砍死你算了。”
“少和我提當年!”楊磏龍臉色一凜,滿臉陰森之色,杜鎔鈞後半截罵人的話當真出不了口來。
“你……你殺了我吧。”杜鎔鈞咬牙道:“你家少爺難道怕死不成?”
楊磏龍有些好笑地打量着他,杜鎔鈞,好像還沒吃過多少苦頭,虧得霍瀾滄京冥一路照料,好端端活到今日。他存心嚇這小子一下,單手伸出鎖住他喉骨,一分分用力,口中笑道:“好極,鎔鈞賢弟,我倒要看看你骨頭有多硬!”
杜鎔鈞忽然拼命搖頭,嘴裏勉強叫:“慢……”
楊磏龍手一鬆,但依然鎖着喉骨:“什麼?”
杜鎔鈞咳嗽幾口,大聲喘着氣道:“你殺我可以,不過……我,我,我要見見諾顏!”
“諾顏?”楊磏龍臉上浮起一絲冷笑。
“你這惡賊,怎麼她了?”杜鎔鈞緊張道。
“我怎麼會對她不好?”楊磏龍嘿嘿一笑,忽然對着一側的門喊道:“諾顏,出來吧,有個人想要見你。”
杜鎔鈞的雙手還反縛在背後,但是人已痴了,望着那扇門,不知是畏懼,還是欣喜。這裏,台州城外的海上,殺場的核心,難道,楊磏龍真的帶來了諾顏?
門開了,一個穿着玉色螭紋小襖的女子走了出來,眉若遠山,遠山之下,是兩汪桃花潭水,一望醉倒人心。
“諾……顏?”杜鎔鈞狂喜着,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但是目光忽然凝聚在小襖下的腹部上——臃腫的腰身,似乎已經無須解釋什麼。杜鎔鈞癲狂地吼了起來,幾個士卒就要按住他,被楊磏龍揮手趕出,他衝到諾顏身邊,嘶聲喊着:“你,這,你——”
“我什麼?”諾顏看了他一眼,走過他身邊,挽起楊磏龍的手臂:“阿龍哥哥,喊我出來做什麼?”
“諾顏!”杜鎔鈞竭力掙扎,整個人在繩索中扭曲:“你,你知道這個人都做了些什麼?你,方諾顏——”
楊磏龍拍拍諾顏的手背,柔聲道:“回去吧,好生躺着。我處理了這兒的事,就送你去島上靜養。”
諾顏瞥了杜鎔鈞一眼,依然沒有什麼神色的走了——她的手在拼命的抖着,淚水不爭氣的滑落,只是杜鎔鈞只能看見她顫抖的背部,卻不知是為了什麼。
“楊磏龍!”杜鎔鈞終於忍不住叫罵:“你是畜生!”
楊磏龍笑了:“畜生?我武功比你強,手段比你高,你若是勝過我,自然也能做這樣的畜生——杜二公子,你明白麼?”
杜鎔鈞咧着嘴,不知想要哭還是想要笑,但終究沒有發出一個聲音……
他恍恍忽忽,被推來推去,喂水不喝,解開繩索也不肯逃走——那是諾顏麼?會不會是楊磏龍找來一個相似的女人故意戲弄他?他搖着頭,那聰慧的神童,情深寬寬的少女,羞澀可人的新娘……還有,那微微隆起的、醜陋的腹部!
原來,你真的怪我……你真的嫌我沒用的啊……杜鎔鈞抱着頭,嗚咽成了一團。
他的心底,似乎有什麼在生長……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楊磏龍又把他帶了過去,湊在他耳朵邊上陰森森道:“杜賢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去吧,你的寶貝秘笈還你……我在泉州海外丁香島上等你,看你,有沒有本事搶回諾顏……”
之後,他被糊里糊塗推出艙外,又從船板上掉了下去……台州那場血戰好慘烈,不知死了多少弟兄,他開始只是傻乎乎地看着,看着看着,又抄起鋼刀向前衝鋒……
直到沈小楠極力攔住他,拖回了軍營。
再往後呢?再往後,一切都安靜了……他看見沈小楠嘶聲哀嚎,在沙灘上奔跑,追逐着遠處一片白影,大聲叫着:“京大哥,你起來啊,京大哥,你回來啊……”
他看見沈小楠不顧一切地向海裏衝,右手一把抱住她,兩人忽然抱頭痛哭,沈小楠喊着:“怎麼辦?瀾滄姐姐醒了怎麼辦?鐵肩幫怎麼辦?”
再往後呢?霍瀾滄終於醒了過來,但是……沒有人肯去告訴她出了什麼事情。霍瀾滄忽然感覺到什麼似的到處尋找,但是……終於跪在地上,痛哭失聲——“冥哥哥……你究竟在哪裏?”她終於喊了出來……
杜鎔鈞本來想去扶他,只是,自己也抑制不住地開始流淚,那面白木筏多少衝淡了諾顏離開的悲痛,京冥,京冥他走了,那個始終微笑着的,似乎能給所有人力量的京冥去了……好像隨時還會走出來,面容疲憊但眼神炯炯地解決所有難題……他,也走了……
霍瀾滄把自己關了一個月,但終於走了出來,只是,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她身體裏似乎少了點什麼。
三年後,霍瀾滄終於放心把幫主的位子交給武藝小成的杜鎔鈞,孤身前往瀾滄江畔,開闢鐵肩幫南疆勢力,這七年間,已經頗有小成,但是,她無論如何不肯再回中原,只是守着瀾滄江,繼續成為鐵肩幫的靈魂和支柱。
到如今、已十年!
杜鎔鈞站在船頭,海外的小島在望。他終於赴約而來,本以為平靜如水的心卻又上下翻騰開來,那個人,那個女人……十年了,她是紅顏老去?還是依舊美麗不似凡塵?
船到岸,杜鎔鈞驚呆了。
一片鮮花如海浪的延續,向着島的那一頭鋪開。
似乎是天下的鮮花都集中到了這裏,海風帶着腥氣吹過,鮮花搖擺起來,幾乎是一色的素淡,淡粉,淡紫,雪白……夢一般地開進人的心裏。
杜鎔鈞猶豫了許久,不知邁出哪隻腳,才不會踩到這遍野的花海。
忽然,一陣稚嫩清甜的歌聲從遠處傳來,脆生生的,風鈴一樣清亮,好像是鮮花微笑的聲音——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一個穿着鮮紅衫子的小女孩兒從天邊跑來,杜鎔鈞幾乎懷疑是回到夢中——那,那幾乎就是小小的諾顏啊!
“你是誰?”小女孩歪着頭,“伯伯説有客人,是你嗎?”
“伯伯?”杜鎔鈞一驚。
“嗯。”小女孩兒用力瞪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伯伯説,今天爹爹來接我回家。你就是爹爹嗎?爹爹……是什麼?”
杜鎔鈞一下全驚呆了,看着那雙純澈的眼睛,竟然不知如何回答——他七年幫主做下來,今天,第一次慌了後腳,如同少年時的懵懂一般。
“你……你伯伯在哪裏?”他急急問道。
“在娘那裏啊——”小女孩不滿的説,似乎奇怪他問出那麼簡單的問題。
“那……”杜鎔鈞心莫名狂跳了幾下:“你娘,在哪兒?”
小女孩上前拉了他手,小手柔軟的如同温玉:“走,我帶你去——”
轉過一片小小的山坡,是一大片綠,顫得人心尖兒柔軟的綠。綠野之中,是叢叢丁香點綴,丁香的盡頭……
是一座孤墳。
孤墳前的男子緩緩回過頭:“杜鎔鈞,你來了……”他的兩鬢竟然已經斑白,額頭上皺紋如同刀刻。
杜鎔鈞縱身一躍,衝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楊磏龍,諾顏呢?”
“死了。”杜鎔鈞剛要出手,楊磏龍已經繼續平平靜靜地回答:“十年前就死了。”
楊磏龍的臉上完全沒有一絲活人的神采,他輕輕一拂,好像拂去灰塵一樣撣開杜鎔鈞的手,摩梭着墳前白玉的墓碑:“杜鎔鈞,我等你十年了。”
“你……”杜鎔鈞後退一步,顫抖着説:“你給我説清楚。”
“香兒,過來。”楊磏龍坐在地上,招了招手,小香兒一跳一跳地竄進他懷裏:“伯伯——”
“鎔鈞”,楊磏龍指了指地面,“坐。”
“十年前,我發現諾顏有了身孕,只是……過度驚嚇勞累,她已經染上不治之症。諾顏不肯讓我告訴你,她説——”
“什麼?”杜鎔鈞又一激動站了起來。
“坐下,你怎麼還是當年的性子?我怎麼放心把香兒交給你?”楊磏龍緩緩道:“她説,要你振作起來,有出息,要我幫他一次。”
杜鎔鈞什麼也説不出來了,楊磏龍説話極是儉省,但是他依稀可以想象諾顏的哭訴,半夜的無眠,楊磏龍的躊躇……還有那日舟中訣別,諾顏的無助。
原來,是這樣的。那個女子費了這麼大心力,只是為了讓他好好活過這十年,讓心頭的傷漸漸變成疤痕。
杜鎔鈞慢慢跪倒,他現在已經不會隨時大哭大叫,只是顫抖着抱緊了墓碑——冰涼的,圓潤的,是否,如同諾顏離去時的身體,冰玉一般?
壓抑已久的哭聲終於山洪一樣爆發了出來,小香兒不知所以地抬頭看着伯伯。
杜鎔鈞忽然抬起頭,淚水還是不斷滑落:“楊磏龍……你夠狠,只是,沒想到,你這麼愛諾顏。”
楊磏龍先是一驚,又嘲諷地笑了起來:“我自然極愛她,我差不多是和你一起喜歡上諾顏的?只可惜……她心裏只有你,我能做的,也只有為她種一島鮮花。”
杜鎔鈞沉默了許久,輕輕拉過香兒,打量着她的眉眼,酒窩……一眼眼地看着,好像是蒼天送他的寶貝。忽道:“你為什麼這麼傻,楊磏龍,你當年好像沒什麼搶不來的東西。”
“嘿嘿,杜鎔鈞,右手那個小子從來就沒告訴你,左手……其實是個太監?”楊磏龍哈哈大笑起來,好像在説什麼極為可笑的事情:“你不知道麼?嘿嘿,嘿嘿……你叫我和你爭什麼?不過……我已經知足了,諾顏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天天喊着我阿龍哥哥,不像有些人,咳、咳、不像有些人……”
他緩緩垂下頭,把臉埋在黑袍裏,忽然揮手:“走吧,快走!帶着你的女兒滾,這裏是我的地方,不許你再踏進半步!”
“伯伯——”小香兒從來沒聽過伯伯用這麼兇狠的語調説話,忽然大哭起來。
“走,和你爹爹走!”楊磏龍用力揮手:“不要讓我看見你們——杜鎔鈞,你還不滾,你非要和我在這裏打上一架是不是?”
杜鎔鈞忽然沉默了,一把抱起香兒,向外走去。
楊磏龍,好像也才三十五歲吧,但是……他已經是個垂暮的老人了,這片海,就留給他吧,如同記憶中永遠的女孩。
站在船頭,杜鎔鈞戀戀不捨地看着這丁香島,小香兒在懷裏哭鬧個不休。直到此刻,愛妻的一片心意才終於暖上心頭……那樣的亂世啊,有多少愛已別離?又有多少愛曾守候?
諾顏,方諾顏,金陵的第一才女……只是不該捲入那片江湖啊。
他欠她一生,只有補還給這個小女兒……杜香兒,他的希望和亮色。
船開了,孤島終於變得朦朧,春野孤墳似乎也成往世的記憶。
杜鎔鈞一陣恍惚,緊緊抱着女兒——十年前的一個秋天,他也是這樣彷徨地逃奔,在一座叫做“相山廟”的破爛寺廟裏睜開眼睛,思念着諾顏,畏懼着江湖……但是,後來的那些人卻讓他改變了半生命運。
今天,他還是一個人,思念着諾顏,只是不再畏懼江湖——那些人呢?那些風華正茂的人呢?他們在哪兒啊?他們……是夢嗎?
天空,海闊,一如亙古不變的海浪,令人眩暈而不知所在。
“爹爹——”香兒終於停止了哭泣:“我們去哪裏?”
杜鎔鈞這才忽然轉回神,他愣了片刻,笑笑,回答:“走,跟爹爹去中原,去瀾滄江,去大草原——香兒,爹爹帶你去看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精彩的世界,好不好?”
小姑娘雀躍地點頭,帶着無限的憧憬——她那麼小,還不知道世界有多麼大,遠遠超過丁香島的這邊到那邊。
風,如同理想一樣鼓滿船帆——今天正好是順風,小船破浪而前。
前方,總有新的夢吧。
丁香島上,楊磏龍目送着那個寄託了他十年心血的“女兒”的離去,忽然覺得似乎再也沒有事情可做。
地語天言皆幻夢,而如今乾坤只有靜謐,安靜的幾乎等於永遠……
楊磏龍的手輕輕劃過墓碑,一行鮮紅的波斯文字刻在雪白的墓碑上,他的手指感覺着這凹凸,似乎提醒着自己,其實,也曾有一分深入骨髓的愛戀:
誰願歸去?守望一生。
很久以前,曾經有個人用極深沉的語調念過這句話——
誰願歸去?
守望一生……
——謹以此文,獻給多年來守衞我理想的阿伽哥哥。
——飄燈,
初稿成於2005年1月26日凌晨三點三十五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