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鎔鈞在落下水的瞬間,就沉了下去。
那是不假思索的考慮,但是落入水中的一剎那,他才發現忘記抱着船櫓。江水很急,漩渦如同拍打着地獄之門的惡鬼,只要擇人而噬。
慌張地嗆了幾口水,身後一隻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他的衣襟,是霍瀾滄……有救了!杜鎔鈞下意識地亂抓起來,只是不知碰到了霍瀾滄的什麼部位,她竟然猛地一下又鬆開手,杜鎔鈞一個翻滾,被江面下的暗流向漩渦裏吸去。
平日裏以霍瀾滄的水性,橫渡長江也是等閒,但今日一來身上有傷,二來水流又頗急,再想救人,實在已經不易。剛才那個混小子,哪裏不好亂抓,霍瀾滄恨恨地罵了一聲,又順着水流摸下,雙手托住杜鎔鈞後腰,將他託上水面來。杜鎔鈞喝水已經喝的半飽,此時迷迷糊糊,倒還好擺弄——但是,二人此時竟是處在江心,南北兩岸一律禁嚴,煙波浩淼的長江,又在渡口之地,竟然半條船隻也無。
帶着這麼個大活人遊過半條江,談何容易?只是霍瀾滄天性仁厚俠義,這扔下兄弟,獨自逃生的事情,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只好打斜向下遊飄去,借得幾分水力,還能撐上一時。
遊程過半,霍瀾滄雙臂痠軟如棉,苦不堪言,那杜鎔鈞昏昏沉沉,半分水性也不懂,略一放鬆便向下沉,只能死死拖着。眼見這麼下去兩人都要葬身魚腹,霍瀾滄輕輕嘆了口氣,左臂一環,將杜鎔鈞摟在懷裏,登時省力許多。
她的身子這一貼上,杜鎔鈞卻是渾身猛地一顫——他素來守禮,何曾與女孩兒如此貼近,只覺得冰冷的腰背之間忽然貼了半個温潤柔軟的身子,一陣陣觸電般的感覺登時向四肢百脈傳去。
不知不覺的,他已然開始起了反應。
霍瀾滄又羞又惱,她畢竟打小在男人窩裏長大,髒話粗口和各種齷齪事兒,聽也聽到耳朵起繭,平日刀尖上打滾地過日子,莫説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了,摸爬滾打也不知多少回……只是這次,在冰冷無人的江水裏緊緊擁着一個年輕男子,滋味竟也極其古怪,內心也隱隱起了一絲驚悸。
她低頭去看杜鎔鈞時,只見他雙目緊閉,滿臉通紅,不禁怒道:“既然醒了,還閉着眼睛做什麼?”
杜鎔鈞只得睜開眼,吃吃道:“你的衣衫……非禮勿視……”
霍瀾滄聽得心中惱怒,左手一送,杜鎔鈞立即手舞足蹈地沉了下去,霍瀾滄又是一把提起:“女人在水裏,還能有什麼好樣子?杜少爺,杜公子,你要是清醒了,就動一動手腳,劃拉幾下——不然,也不用説什麼非禮勿視了,我保證你這輩子什麼也視不到。”
杜鎔鈞這才恍然大悟,依樣畫葫蘆地向前撲騰,霍瀾滄頓時輕鬆不少,只是那江岸半個時辰前就已經在目,卻是怎麼遊都不近一點。她也不知來來去去過江多少次,今日才有感悟,竟然寬闊至此。
又是一浪襲來,霍瀾滄也連連嗆了好幾口水,渾身筋拆骨軟,幾次要沉下水去,她一次次拼命昂起頭,右臂機械地划着,左手還牢牢拉着杜鎔鈞……
終於指尖碰到實體的一瞬,霍瀾滄暈了過去。
杜鎔鈞連忙把她拖上岸,只覺得她渾身綿軟,只有左手死抓着自己不放,指節早已由白轉青,由青轉紫,杜鎔鈞怕她血脈不暢,幾次想掰開她的手指,竟然都不能成功。
“好倔犟的女子。”杜鎔鈞無計可施,只得輕輕把霍瀾滄抱在腿上,輕拍着她的手,柔聲道:“沒事了……沒事了……霍姑娘,我們死裏逃生了。”
他一遍遍柔聲撫慰着,霍瀾滄的手終於慢慢鬆開,也不知是沉睡,還是昏迷。
杜鎔鈞盯着霍瀾滄的面孔,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這位幫主不過是個女子,直到此刻,才覺得女兒家實在是先天的單薄,平日的囂張之氣半分不見,只有蒼白的面頰,凍得發青的嘴唇,楚楚可憐的神態。
一股極其柔和的情緒在心裏滋長,是感激,也是同情,道不白也説不清。杜鎔鈞霍然一凜——諾顏,對那個火鷹,怕也是這樣的情緒吧?
一想到諾顏,他的心,立刻亂成一團。
再也不能胡思亂想下去,此處雖然安靜,難保不會轉出一隊官兵來,杜鎔鈞連忙抱了霍瀾滄,只向那偏僻的地方亂跑,直到天黑,才找了一户破陋人家借宿了下來。
那破屋裏獨宿着個老婆子,一見有生人來,便骨朵着嘴,自顧自吃了晚飯,把一間早已廢棄的柴房指給了杜鎔鈞,口中咕噥着:“睡一覺,明天早早走罷。”
杜鎔鈞心裏惱怒,也無法可施,他和霍瀾滄身上早就空空如也,莫説吃飯借住,連口熱水也沒的喝。
“人年紀大了,怎麼反而這麼古怪。”杜鎔鈞隨口説着,看了霍瀾滄一眼,卻是驚呆——她滿臉通紅,竟是病倒了。
杜鎔鈞慌慌張張伸手去摸她額頭,早已燒得滾燙一片。要知道霍瀾滄在江水裏凍了半天,拉上來之後寒氣已經攻心,偏偏杜鎔鈞又守着禮防,不便為她更衣,這濕衣入夜,更是冰冷,那還有不病倒的道理?
杜鎔鈞急得走來走去,也不知如何是好,那老太婆看來也是不會幫他的了,即使幫他,看起來家裏也不像有藥的樣子。
這一路過來,凡事都有京冥霍瀾滄二人做主,他極少有自己面對問題的機會,這一遇事,不禁有些懵了。
“罷了!”杜鎔鈞咬了咬牙,二話不説就走了出去。他鑽來之時留心了一下,十里開外就有一小小市集,老婆子住的屋子在一村落旁邊,要去那市集,非穿過村子不可。
杜鎔鈞剛進村口,便有一隻狗大叫起來——鄉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有這個時候還在外面行走的,這一隻狗一叫,合村的無數狗此起彼伏地叫個不休。杜鎔鈞心裏着慌,眼看已經有幾家探頭出來看,連忙拔腿就跑,那村裏人倒不離他,圖個安穩覺睡,數十隻狗卻得了新鮮,跟在他後面就猛追。
杜鎔鈞怒火中燒,總算知道什麼叫做“虎落平陽被犬欺”,一邊撿大石頭砸去,一邊飛跑,好不容易出了村子老遠,羣狗才停了追擊,回家去了。
本想趁夜往返,速去速回,這下卻鬧得天下大亂,杜鎔鈞只是鬱郁,覺得諸事不順,不順之極矣!
只是不管怎麼樣,霍瀾滄沉痾在身,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拖延。
當看見小鎮的第一座大院時,杜鎔鈞毫不猶豫地翻了過去。
廳堂裏觥籌交錯,叮叮噹噹響聲不絕,想是主人好興致,深夜還在大宴賓客。杜鎔鈞雖然第一次作賊,但仗着一身功夫,倒也絲毫不慌,略一思忖,便向偏房掠去。他心下盤算,如此深夜,便有妻妾也自然睡了,只要翻檢個數十兩銀子,就能解了燃眉之急。
一念及此,他手腳極輕,隨手推開了一扇門。
屋裏的人好像已經等了他很久,推開門的一瞬就撲了上來,緊緊勾着他的脖子,顫聲道:“你終於來了……我,我以為你再也不出現了……”
只是杜鎔鈞也在瞬間做出了反應,隨手一掌揮出,將那女子遠遠甩了出去,哐嗆一聲,不知什麼被撞落在地,撕裂了黑夜的寧靜。
“三夫人……”門外一個小丫頭的聲音急急忙忙響起。
黑暗中那女子和杜鎔鈞對視了一眼,竟然是同樣的慌亂,那女子急急回道:“不妨事……你睡罷。”外面的小丫頭樂得不管,轉眼就沒了聲響。
杜鎔鈞這才細細打量那個女子,青帕包頭,手中提着個大大的包裹,再加上適才那甜的發膩的擁抱,即使是傻子,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杜鎔鈞不知如何應對,半晌,才低低問了一句:“你……碰得痛麼?”
那女人緩緩搖頭,雖然看不清眼神,依然顯得極其失望痛苦,緩緩道:“是不是他讓你告訴我,今日之約,他……不能到了?”
杜鎔鈞苦笑搖頭:“不敢有瞞夫人,在下深夜造訪……是,那個是……是要偷點銀子。”
那女人忍不住嘿的笑了一聲,只怕也沒見過杜鎔鈞這等實誠君子,拍了拍包裹:“好!我不問你了,你……你帶我出去,我分你一半銀子。”
杜鎔鈞本想拒絕,但是剛才的感覺竟然象烙進骨頭一樣,那女人的手臂柔若無骨,但是擁抱起來卻好像一個沙漠上長途跋涉的旅客,一頭栽進清泉一樣,那樣的飢渴和信賴,讓人無從拒絕。
“好吧……要走快走。”杜鎔鈞咬牙答應,推開了房門——
門外,一個青衫儒士負手而立,滿臉的驚詫、鄙夷和不屑。
“世懋……世懋兄?”杜鎔鈞驚道,“難道……這裏是你的府邸?”他又想解釋,又解釋不清,不過既然王世懋一直站在門口,想必也聽見了適才的對話,他連忙又問道:“你……你都聽見了?”
“你以為王某是什麼雞鳴狗盜之輩麼?”話中帶刺,王世懋也不看他,只是冷冷盯着那個女子:“劉夫人,你就是要和這個小子私奔?既然你已經要走了,大哥説一紙休書,名正言順地了無牽掛,你又為什麼不答應?”
那個“劉夫人”喊的那女人心裏一冷,自從嫁入王家,這位叔叔一向對自己恭敬有加,禮數不下於正室,何曾如此疾言利語過?
一邊地杜鎔鈞卻是大急,王世懋冒着生死之險帶他進牢探視父母,對他有大恩,杜鎔鈞二十年來從未被人鄙視過,何況是這位大恩人,敬佩有加的翰林奇士?更有甚者,聽他的口風,這女子竟然是當今文壇泰斗王世貞的如夫人,這、這勾引拐帶的名聲,他如何擔當的起,口不擇言急道:“世懋兄……不是我,我是路過!”
“呵呵!”王世懋一聲冷笑,目光中似乎有兩把鋼刀,直刺杜鎔鈞內心:“沒想到你不僅行為不檢,有辱門庭,還敢做不敢當……路過?眼下已經三更,你路過到我嫂子房裏?”
那女子見杜鎔鈞有開脱自家之意,也是大急,一把拉住他胳膊,懇求道:“你答應過我的……”
這句話一出口,杜鎔鈞額頭頓時冒汗,王世懋眼裏的不屑卻是更深……
“我沒有答應她那個……我只是答應帶她出去……”杜鎔鈞已經絕望,索性長嘆一口氣:“罷了,我解釋不清,世懋兄,杜某今日卻有急事,你放我出去。”
“你若是被奸臣所害,我自然拼了性命也要放你。”王世懋一字字道:“你要是想行此淫奔之事,恕王某不能裝聾作啞!”
就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叫喊:“二公子,你做什麼呢?怎地還不回來?”
“我——”王世懋剛剛高叫一聲,杜鎔鈞已經無可選擇,左掌切上了他的後腦,他不敢下手太重,是以王世懋還沒有當即暈倒,一個踉蹌,半跪在地上,喃喃:“可惜……可惜……杜鎔鈞,我本想在大哥面前成全你們的……我還真是有眼無珠,看錯人了……”
適才呼喚的聲音又近了幾步:“二公子?怎麼了?”
杜鎔鈞不敢再看王世懋極是痛楚嘲諷的目光,一拉那個女人,躍過了高牆。
身後,那人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二公子?世懋,世懋!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兩人不敢多話,跑出好遠,杜鎔鈞才冷冷放開她,心裏只覺得窩囊憋悶,適才若是不那麼焦急,應該可以解釋清楚,可偏偏一急之下,越説越亂,以至於真心仰慕之人,從此視自己為豬狗不如的畜生,箇中滋味,真是苦不堪言。
“多謝你了。”那女人見她面目不善,怯怯道。杜鎔鈞斜眼看她,忽然覺得她已經不再年輕,厚厚的脂粉,已經蓋不住皺紋。
“你那個正派的姦夫呢?”杜鎔鈞冷冷道:“怎麼不敢來了?要我頂缸?”
“姦夫?”那女子忽然後退了一步,聲音也轉的尖利:“我還以為……你是好人,原來和他們一樣的。憑什麼他就可以三妻四妾,我、我就不能要我自己的男人?”
“哦?那王先生要休你的時候,你怎麼又不願意……是他不敢?”
“是。”女人昂起頭,嘴唇顫抖着:“他今天不來……就説明他怕了……男人都是一樣的,什麼紅袖添香的風liu韻事,哈哈!哈哈!”那兩聲哈哈,竟然已經是哭腔。
杜鎔鈞心腸頓時又軟了,只覺得這女子也有可憐之處,但是自己又有什麼法子安置她不成?
“劉姑娘……”杜鎔鈞躊躇一下,還是喊了姑娘。
“你喊我紅萼姑娘就好了。”紅萼笑笑:“劉姑娘……嘿嘿,我長了三十歲,還第一次有人喊我劉姑娘呢。”
紅萼,濃濃的風塵氣,只是這風塵過後,美人遲暮,竟然是説不出的淒涼。
杜鎔鈞不能再多説,已經摺騰了一夜,霍瀾滄生死不知,哪裏還能再耽誤下去,他厚着臉皮,指了指紅萼的包裹:“姑娘……這……”
紅萼悽然一笑,揭開包袱,捧出兩捧珠寶首飾,隨即將包裹牢牢繫緊,杜鎔鈞看在眼裏,知道也沒有“一半銀子”,但無論如何也沒法開口要那紅萼三一三十一分個清楚,一把揣在懷裏,轉身就走。
“杜公子!”紅萼忽然大喊一聲,杜鎔鈞回過頭去,見她滿眼求懇之色,顯然是要自己攜她同行。
“紅萼姑娘,不是我狠心,只是杜某人在江湖,自身難保……你我,自求多福罷!”杜鎔鈞搖頭。
“公子……你是好人……”紅萼急道:“只是,我一個孤身女子,無處可去……你,你就帶我幾步,容我找到去處可好?”説道最後,已是哀求。
杜鎔鈞心想她一個女人家,王家已經回不去,那負心的男子又不再管他,揹着些金銀,更是招人搶掠,當真是舉步維堅。但是自己現在又有什麼辦法?昔日好友早就不敢聯絡,江湖上又無人熟識,霍瀾滄若無恙,還能求她打算打算,如今霍瀾滄重病在身,還有什麼人可以託付?
“罷了……”杜鎔鈞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一個人:“紅萼姑娘,你去秦淮河流雲畫舫,找一位叫做碧岫的女子,就説是杜鎔鈞的朋友——”説到這裏,他忽然一個躊躇,只怕碧岫現在也未必記得他杜鎔鈞是何許人也,貿然託付,也太唐突了,杜鎔鈞索性豁出去,接着道:“這樣吧,你説你是京冥的朋友,她必會照料你,我日後自然迴向京冥解釋。”
“秦淮河?流雲畫舫?”紅萼的臉,頓時如同雷擊一樣慘變。
杜鎔鈞並沒有意識到,笑道:“是,那位姑娘我見過,極有俠肝義膽,你只要報上京冥的名號,她一定會照顧你的——紅萼姑娘,我實在不能耽擱了,你路上當心。”
他似乎又想起什麼,補充道:“那位姑娘是秦淮河的花魁,名氣極大,很好找的……好運。”
説罷,他再不耽擱,匆匆離去了。
紅萼呆呆站在那裏,慘笑道:“秦淮河?你居然要我去秦淮河?你知道麼,六年前……我剛剛從流雲畫舫上下來呵……”
六年前,她不過二十五歲,名頭之響,遠在今日的碧岫之上。
那段日子,一擲千金,歡笑達旦,紅萼姑娘蟬聯花魁寶座八年之久,紅遍秦淮兩岸,多少風liu少年,不惜捧着明珠白璧守在流雲畫舫外,只為得她一笑?
只是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那一夜,一個新來的女子,“裁月畫舫”的佩瑤姑娘,搶去了她花魁的位置。
她驚駭,她不信,她不知道那女子用了什麼妖法,她苦苦哀求昔日相好們解囊助她重登花魁寶座……但是,當她和媽媽一起登上裁月畫舫,終於看見了新花魁的面容之後,她安靜了——
沒有妖法,佩瑤唯一勝過她的,就是年輕;如同她勝過當初的花魁一樣。
八年了,男人們早就想換一付面孔,換一段身姿欣賞了,秦淮河上的女人,生命只有那短短盛開的幾年。
她……老了。
第二天,媽媽就帶了了一個還梳着兩條長辮的女孩兒,滿臉的不安和恐懼,一點點學着那些曾經教給她的東西——紅萼知道那個女孩兒將來一定會紅,她漂亮,倔犟,輕靈,具備了紅姑娘的所有潛質,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年輕!十二歲還是十三歲?如同二月枝頭的蓓蕾,滿藴着生命力,只等待着第一場春雨,第一次怒放。
那個女孩兒,叫碧岫。
第三天,紅萼忽然發現自己老了,皮膚開始出現細紋,嘴唇也不再紅潤,當然,那些窗外守候的翩翩少年們,已經轉移到了裁月畫舫的燈紅酒綠中。
第四天,紅萼拎起包袱,跟着一個還肯要她,品行文采都是極佳的年輕人走了,成了他的三夫人,只是不敢帶回正宅,買下一處別院,就這麼安置了她。
她離開畫舫的時候,曾經冷笑着想:姑娘們,你們唱吧,笑吧,你們總也逃不過我這一天的,這是風塵女子的宿命——
但是……今天,難道她只有回到秦淮河畔,等着新花魁施捨的下場了麼?
紅萼忽然想狂吼,想大笑……這一切,真是個笑話啊。
杜鎔鈞停在藥鋪的門口,卻是微微猶豫了一下。
忽然,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背後:“不用想了,那些首飾都有銘記,掌櫃不會給你換藥的。”
“是你?”杜鎔鈞忽然回過頭,正是那個在王家別院裏喊“世懋”的聲音,現在他才看見真人,三旬上下的年紀,笑容平和,卻帶着説不出的凌厲。
“開門開門!”他一步邁上,用力拍起大門:“家裏有人急病,要來買藥哇!”
“説了沒有了,遠近百里的大煙都被人買光了!”屋裏的人似乎是忍無可忍,吼道:“冰片天麻粉番石榴百年人蔘辛夷一概沒有!還有那些狗屁藥我聽也沒聽過!”
敲門的男人也愣了,回頭看了看杜容鈞,杜容鈞忙上前道:“家姐着涼發熱,要什麼人蔘冰片?”
“着涼?”大門終於打開,一個滿臉倦意的掌櫃擠出一個笑臉,同行的男子已經等不及,連忙拍出幾錠銀子,火急火燎地催着掌櫃開藥。
“只是……我這裏又沒有坐堂大夫,不能開藥。”那掌櫃有些為難。
“無妨。”那男子取出一張羊皮紙:“你就照我的方子開藥,若是沒有芒間那保,換成紫蘇也可。”
“你?”杜容鈞大奇。
那男子擺了擺手,將轉好的藥包攏起,拉着杜容鈞便出了門。
“你這藥,是給霍幫主抓的吧?”他微微一笑。
“兄台?”杜容鈞驚道:“你是什麼人?”
“我姓戚。”他看了看天色:“杜公子,你做事確實夠拖沓——這樣,跟我來,我給你找匹馬。”
“你一路跟着我?”杜容鈞這才差不多反應過來。
“這個自然。”戚姓男子哈哈大笑起來,情越之中,頗帶幾分豪氣:“我本來是要抓你回去問罪的,只不過看你二人出門又不親暱,就想看個究竟。杜公子,你可曾想過,那個什麼紅萼姑娘此去秦淮,倘若走露一絲風聲,對你們京堂主和那位碧岫姑娘都是極大的危險。”
杜容鈞恍然大悟,這才意識到自己考慮不周,鐵肩幫六道堂身份何等機密,如何能隨意將京冥私交告訴外人?
“你……你怎麼不早説?”杜容鈞着急道。
“我雖然一向佩服鐵肩幫的作為,不過終究是朝廷的人。”那男子已經到了一家客棧門口,大步走入,亮了亮隨身佩信,當即有人牽出一匹馬來,恭恭敬敬把繮繩遞給他。
“快回去吧,王氏兄弟那裏,我自然盡力替你解釋……只可惜,我們三人相會極是不易,杜公子,若是有機會再見,你要做東補過才是。”
杜容鈞對他禁不住佩服的五體投地,只覺得此人做事之從容,決斷之利落,與左右手可以鼎足而三,但舉重若輕的氣勢,卻猶有過之。
“你……怎麼信我?怎麼知道是敝幫幫主?”杜容鈞一邊上馬,以便忍不住問道。
“能把你從金陵城救出去,除了鐵肩幫,只怕也沒有其他人。敢拿着兵部大印直接調動兵馬的,也只有嚴賊的左右手罷了。”戚姓男子淡淡道:“再加上你忽然出現,手忙腳亂。若是這麼明顯我還看不出來,只怕也只能和王家兄弟一起在書房清談,還帶什麼兵,打什麼仗?”他重重在馬背一擊,明顯不願再多説下去。
“還沒請教兄台大名?”杜容鈞忽然勒馬,轉身問道。
那男子本已轉身離去,又轉過頭來,些微的曙光勾勒出他的身形,挺拔如同擎天巨柱——
“浙江指揮使,戚繼光。”
戚繼光,那個十七歲世襲軍職,征戰十餘載的一代名將,尤其是三年來手建戚家軍,“累解桃諸之厄,屢扶海門之危”,倭寇畏之如虎,百姓仰如青天,身經百戰,勇冠三軍,名望如日中天。
他居然就這麼和戚將軍擦肩而過,蒙他贈藥贈馬,卻連聲謝也未道!
“封侯非我願,唯願海波平。”杜容鈞默唸着戚繼光的名句,五內翻騰,有種説不出的渴望,似乎是渴望疆場廝殺,為國效力,遠離這江湖的是是非非,遠離這奸邪當道的朝廷。
“唉,天……佑我大明!”杜容鈞用力一叩馬腹,駿馬如飛,穿過小鎮,向村莊衝去。
杜鎔鈞心想,這一回再有惡狗當道,殺了也就罷了。只是這一回任馬蹄踏破黎明,村莊裏的羣狗只低低嗚鳴了幾聲而已。
“好一個欺軟怕硬的狗東西!“杜鎔鈞忽然大聲笑了起來,心頭似乎慢慢放下了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