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舟覺得自己的肋骨都要被摔斷了,試了好幾次都沒能從潮濕的地板上爬起來。
這裏似乎是一個人工開鑿的地下隧道,兩頭的路都黑漆漆的,不知道通往哪裏。天花板上有個出氣孔,還安裝了抽氣風扇,風扇的下面有一隻煉丹爐,正是挖掘現場照片裏的那一隻,只是要小上幾號。如今爐內似乎在煮着什麼,咕咕地響,繚繞的煙氣從爐蓋的鏤空花紋中瀰漫出來,被抽氣風扇帶走。
奇怪的是,爐下面並沒有架火,也不見有插電的電線,為何裏面還能煮東西?
她一時好奇,想要湊過去看看,誰知好容易爬起來,卻又被嚇得跌倒在地。地下室的角落裏躺着一個人,藉着白熾燈的燈光,依稀可以看清那是一個女人,女人年近中年,風韻猶存,身上蓋着一張白布,安安靜靜,就像睡着了。
但是,白小舟感覺不到她身上有任何活人的氣息。
一時沒忍住,她摸了摸她的頸動脈,在觸碰到她的軀體時,她就知道,這個女人已經死透了,雖然她的皮膚還有彈性,卻沒有温度;雖然她的臉色還很紅潤,但沒有靈魂。
這只是一具亡故多年的軀殼。
“那是我內人。”
白小舟驚詫回頭,看見秦安然就站在身後,鼻樑上的黑框眼鏡反着光,冰冷的光澤宛如鬼魅。
“你,你在煉丹?”白小舟恍然大悟,“你想讓你妻子復活?”
秦安然與她擦肩而過,執起妻子的手,深情凝望:“我們從幼兒園開始就認識了,小時候常在一塊兒玩,大人們開玩笑説要結娃娃親,沒想到長大了我們就真的在一起了。她嫁給我十幾年,我虧欠了她很多,連個孩子都沒留下。她走的時候我也不想苟活,不過現在好了,我已經找到了讓她活過來的方法。”
白小舟側臉看了看煉丹爐:“你真的相信人能起死回生?”
“當然!”他斬釘截鐵地説,“她已經去世一個月了,可是吃了我煉的丹藥,沒有一點腐爛的痕跡,連臉色都很紅潤。只要我能湊齊藥材,煉成靈丹,就一定能把她救活。”
“是你殺了加蘭?”
秦安然沉默了片刻:“加蘭太喜歡追根究底,她知道得太多了。”
白小舟渾身發冷。
“你,你把我帶到這裏來,到底想怎麼樣?”
“那本煉丹書裏説,要煉成起死回生的丹藥,除了二十幾味珍稀藥材之外,還需要一件藥引子。”
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待宰的羔羊,白小舟頭皮發麻:“不會……不會是人肉吧?”
“處女的心尖血。”
白小舟後背心開始冒冷汗,如果是人肉還好,大不了她忍痛割一塊肉給他,至少還能活着,而心尖血,必然要用匕首刺穿心臟,如果那樣她都能活,那她就成神仙了。
“你,你怎麼知道我是處女?”白小舟説話都開始哆嗦,偷偷脱下右手的手套,“其實,其實我已經交過好幾個男朋友了,十五,不,十四歲的時候就不是處女了。抱歉,我,我幫不了你。”
秦安然冷笑:“我閲人無數,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那種不解風情、沒有男人緣的女人,你根本就沒有談過戀愛。”
沒有男人緣!
這句話很犀利,白小舟很受傷。
雖然,雖然她長得不怎麼樣,也不愛打扮,又總是遇到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可怕事件,可是也並不能説明沒有男人喜歡她啊!
秦安然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刀,白小舟盯着凜冽的刀鋒,一邊後退一邊説:“你別亂來啊。”她看了一眼煉丹爐,忙説:“你真的以為這樣就可以煉成仙丹了?要是這麼容易,那豈不是一個秦始皇就夠了,哪裏還會有後面那麼多皇帝?”
“我只相信我看見的,我的妻子一月不腐就是最好的證明。而且……”他頓了頓,“告訴你也無妨,我們打開陵墓的時候,從裏面躥出來一隻黑貓,陵墓都是用鐵水澆灌封死了的,沒有盜洞。只有一個解釋,那隻黑貓已經在陵墓裏活了一千多年了。”
活了一千多年的黑貓?白小舟想起自己曾在某本雜誌上看到過,説西方某個陵墓打開的時候,也發現了幾千年前的蟾蜍,還活得很滋潤。
“就算有效,為什麼陵墓的主人自己不吃那丹藥?”她想到小時候從外公那裏聽來的一些故事,信口胡謅道,“我告訴你,仙丹是有的,長生不老起死回生也確有其事,不過並不是對每個人都有效。”
“哦?”秦安然心裏想我看你能耍什麼花樣,“願聞其詳。”
“能服用仙丹的人,都是有仙緣的,一定要生來就有仙骨。而這仙骨又分不同種類,譬如有的人仙緣淺,仙骨弱,吃了丹藥就只能強身健體;有的人仙緣深,仙骨厚,才能起死回生;至於長生不老、白日飛昇什麼的,那可需要極大的仙緣,要是沒有仙緣的人吃了仙丹,不僅沒有效果,仙丹還會變成毒丹,讓人腸穿肚爛而死。”
秦安然怔住,眉頭緊鎖:“你……看過那本書?”
為什麼他要這麼問?白小舟想,難道她所説的話和書裏説的一樣?這些典故都是小時候纏着外公講故事的時候聽來的,她一直當神話傳説,莫非是真的不成?
“書我沒有看過,不過我小時候曾遇到過一個道士,説我有仙緣,要收我為徒,還要讓我吃仙丹,我不肯,他就拉拉雜雜説了這些給我聽。”白小舟胡亂瞎編,“我看你妻子沒有那麼深的仙緣,還是算了吧,要是丹藥下去,腸穿肚爛還是好的,説不定變成個怪物,那可就糟了。”
“你有仙緣?”秦安然臉上泛起詭異莫名的笑容,“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將仙緣深厚之人用來煉丹,必定會事半功倍。”
白小舟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當初聽故事怎麼就不聽全,現在好了,自己給自己下個套鑽進去了。
她握緊右手,這隻有毒的手她不想多用,每用一次,就好像在提醒自己不是正常人,自己是個怪物。她一直在擔驚受怕,經常會夢見自己毒死了一個人,周圍很多人在圍觀,一臉厭惡和恐懼地罵她,甚至要殺了她。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驚醒,然後嚇出一身冷汗。
就在這猶豫的片刻之間,秦安然已經撲了上來,一手卡住她的脖子,一手舉起刀。
“喵”頭頂傳來一聲貓叫,秦安然的手驀然一頓,兩人一起抬頭,看到煉丹爐上站了一隻黑貓,一黃一綠兩隻貓眼幽幽地盯着二人,宛如鬼魅。
朱翊凱站在廚房裏舉目四顧,白小舟不可能無緣無故失蹤,那個秦安然估計也沒有瞬間移動的能力,小舟一定還在這附近。
他忽然想起,這一片以前好像有防空洞。抗日戰爭時期C市沒有被直接入侵,但一直遭受日軍的轟炸,市民無處可逃,便在這座山城下挖掘防空洞,挖得多了,防空洞四通八達,堪比地道戰。以前朱翊凱調查一樁案件時曾看過凝華學園的圖紙,地下似乎就有一個防空洞,像隧道一樣橫穿凝華學園,一直延伸。
難不成小舟被帶進了防空洞?那麼這周圍的某處必然有一條密道通往洞穴,現在要尋找入口已經來不及了,他必須另想辦法。
他緊鎖着眉頭,只猶豫了片刻,便蹲下身,以右手按地,水泥地面忽而一起,石塊泥土瓦礫蔓延上來,包裹住他的手臂。他汗如雨下,咬緊了牙關,這是他唯一的辦法,哪怕必須面對可怕的後果,也在所不惜。
黑貓靈巧地從煉丹爐上跳下,落在白小舟的懷中,秦安然不知為何突然有些害怕,匆匆退了幾步,看見那貓在少女的懷中撒嬌,輕輕舔着少女的手,那個時候他就發現,這個女孩與這隻黑貓都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們,是異類。
白小舟不明所以,這裏怎麼會無端端出現一隻貓?轉念一想,秦安然不是説過挖開陵墓之時,墓內尚有一隻活着的貓嗎?
難道……
黑貓忽然一抬頭,從她口袋裏叼起一件東西,轉身就跑,白小舟大驚,摸了摸口袋:“那是我的借書證!”
她正想追,卻被秦安然一把拉住:“想逃?沒那麼容易!”
白小舟驀然回頭,雙眼泛着淡淡的熒光:“你就這麼想和她見面嗎?”
那雙眼睛令秦安然渾身發冷,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這個女孩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不是真正的煉丹爐,這只是贗品。”白小舟説,“用它煉不出仙丹,你的妻子也沒有仙緣,你不過是在徒造冤孽。”説罷,她將煉丹爐一推,那銅質的爐子竟輕輕巧巧地倒了下去,裏面所煮的東西流出來,灑了一地。
“不!”秦安然撲過去,也顧不得燙,拼命用手去將那些東西收攏,這是他唯一的希望,沒有他的妻子,這漫長的一生,他還有什麼勇氣走下去。
“你若想見她,我可以教你一個法子。”白小舟抬起手,指向洞穴的盡頭,“一直往前走,不要回頭,也不要東張西望,只要越過那道關口,你就能看到她了。”
秦安然起身,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洞穴的深處,彷彿有一道高大的牌坊,牌坊上有字,看不清楚,牌坊後面有霧,看不真切,卻隱隱可見人影攢動。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默默唸着妻子的名字,急不可耐地朝那座牌坊跑去,越跑越遠,身體漸漸變淡,直到完全消失不見。
就在他消失的那一刻,白小舟忽然回過神來,她在幹什麼?剛才説話的人是她嗎?她為什麼會説那些話?那座牌坊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她再往洞穴深處看,黑洞洞的一片,哪裏有什麼牌坊?
“喵……”,輕柔的貓叫從角落傳來,她回頭,看見那隻黑貓站在角落,腳下踩着借書證,意味深長地看着自己,像在説:“幹得好。”
巨大的恐懼像陰影一般蔓延過來,她開始再次質疑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存在的意義。
忽然間,天地開始搖晃,細碎的石塊從頭頂落下,白小舟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小舟,白小舟,你在哪兒?”
是朱翊凱!
“凱子,我在這裏,你能聽見我説話嗎?”她大喊。
瓦礫已經蔓上朱翊凱的胳膊,他驟然睜開眼睛:“找到了!小舟,別害怕,我現在就來救你!”
他的臉上浮現出決絕的神色,四周的地板化做無數瓦礫飛濺而起,四周的晃動更加劇烈。整座屋子彷彿風雨中的一葉扁舟,搖晃不止。
黑貓還在虎視眈眈,白小舟望着它的眼睛,那雙眼珠慢慢放大,宛如一口巨大的井,要將她吸進去,她情不自禁地朝它走過去,向它伸出手。
黑貓的臉上掛起一抹笑,那是白小舟第一次知道,原來貓也是會笑的,笑起來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它也伸出了前爪,就在爪和手快要碰觸到一起的時候,頭頂的天花板忽然碎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將白小舟捲了起來,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朱翊凱的懷裏。
“小舟,你沒事吧?”朱翊凱急切地問,白小舟還沒搞清楚狀況,木然地搖了搖頭。他鬆了口氣,將她一把攬進懷中:“太好了,你沒事。”
不過才短短的六個字,竟然被他説得蕩氣迴腸,直達肺腑,白小舟胸口一熱,差點兒要哭出來,但是看到眼前的場景時,震驚已經讓她忘了感動。
一片狼藉。
不是誇張,是真正的一片狼藉。
從地理位置來看,他們所在的地方是秦安然的別墅,可是別墅已經不見了,腳下是頹敗的廢墟,連屋後的草坪和土地都雜亂不堪,出現一道道裂縫。好在周圍的別墅沒有受到大的影響,只是折損了幾個路燈,破了幾扇窗户。
這裏……發生了什麼?
“小舟,秦安然呢?”朱翊凱問。
“他……”白小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或許……死了。”
“先不管他了,我們趕快離開。”朱翊凱拉起她就跑。她滿腹疑問,他沉着臉説:“什麼都不要問,等回了研究所,我再原原本本告訴你。”
幸而時值假期,校園中人不多,但看熱鬧的人已經開始三三兩兩地來了,兩人混進人羣中,白小舟暗暗慶幸,如果不是及時逃脱,被人抓個正着,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靜。
死一般的寂靜。
朱翊凱和白小舟四目相對,誰都不説話,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十分鐘。
白小舟終於坐不住了:“凱子,你……”
“不要這麼叫我。”他打斷她,“叫我翊凱。”
“呃……翊凱……”
“我是個怪物。”朱翊凱臉色陰沉,悶悶地説,“這種破壞力與生俱來,我父母讓我拜過很多師父,學過不少術法,依然無法控制。今天只毀了一棟房屋,我已經盡力了。”
摧毀房屋,震開地面,這是怎樣的破壞力。
朱翊凱看到她不敢置信的眼神,心中一痛:“連你也覺得我是怪物嗎?”
怪物?白小舟忍不住苦笑,她想起自己在洞穴裏所經歷的一切,秦安然去哪裏了呢?那座牌坊究竟是什麼“關口”呢?
腦中驀然閃過一個詞:鬼門關。
她覺得有些冷,不管那是不是鬼門關,都是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為什麼她要跟他説那些話?為什麼鬼門關會出現在那裏?是因為她嗎?
那個慫恿秦安然的人,真的是自己嗎?省視內心,她的確有過這樣的念頭,既然那麼愛她,為什麼不跟她一起走呢?為什麼要禍害那麼多人?
她,其實是希望秦安然死的吧?
疑問太多,多得快要摧毀她的人生觀。
她好害怕,怕得快要窒息了。
這種恐懼讓朱翊凱誤會,一抹深刻的痛掠過他的眼角眉梢,他站起身,轉身便走。白小舟想也沒想就衝過去,從背後抱住他。
“我也是個怪物。”胸膛裏像有什麼東西在膨脹,幾乎要炸裂開來,她哭得稀里嘩啦、涕泗滂沱,將臉埋在他的背上,“我好害怕,我怕我爸爸媽媽再也找不回來了,我怕明天一早醒過來發現自己變成了妖怪,我怕我的‘能力’會傷害周圍的人,我怕你們都不理我了。翊凱,我好害怕!”
朱翊凱覺得自己的身後好熱,熱得要把自己燙傷。
曾幾何時,他也在某個人的身邊這樣哭過,可惜,那個人沒有留下來。
朱翊凱沒有動,就這樣讓她哭泣,鬱結在心中的痛苦,唯有一次發泄出來,哭得眼睛都痛了,心就沒那麼痛了。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白小舟總算是緩過氣來:“你毀了一棟房子,如果有人追查怎麼辦?”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朱翊凱説,“防空洞裏究竟發生了什麼,秦安然怎麼死的?”
白小舟沒有再遲疑,將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聽後眉頭鎖得更深:“我似乎聽以前某位師父説過,有一種人天生就能打開通往彼方的通道,或驅妖除魔,或引渡蒼生。不過這樣的人,萬中無一。”
白小舟傻傻地問了一句:“還有救嗎?”
朱翊凱忍不住笑了:“別人千辛萬苦想修都修不來的,你卻棄之如敝屣。救是沒救了,不過若能控制得當,也算將功補過。”
白小舟抬頭看他:“這句話是不是也有人對你説過?”
“這個人你也見過。”
不必想了,一定是龍老師,這語氣就是她的風格。
“小舟,人都有陰暗面。”他握住她的肩,柔聲道,“你不是聖人,在那種情況下,如果換了我,我也會想他死,這不怪你。現在他或許已經和他妻子團聚了,也算求仁得仁。”
雖然明知道這只是些安慰的話,可是從他嘴裏説出來卻格外悦耳,白小舟勉強笑了笑:“不好意思,剛才把你的衣服弄髒了,要不脱下來我給洗了吧。”
“不必了。”朱翊凱將衣服脱下,用兩根手指拈着,扔進了垃圾桶,“這樣的衣服,我家裏還有很多。”
白小舟忍不住想扶額,如果他的潔癖能改改,就完美了。
第二天新聞中開始播放凝華學園樓房倒塌事件,女記者用誇張的表情講述:教授秦安然深愛妻子,為了將妻子的遺體留在家裏日夜看護,私自在別墅下修建地下室,動了地基。昨天本市發生三級地震,原本能防八級地震的別墅被震塌,秦教授也死在地下室。
白小舟大覺意外,這麼大的事,朱翊凱竟能遮得嚴嚴實實,他究竟什麼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