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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不死的祖父

    一提到楊颯的祖母,白樺的神色又暗了下去:"應該是四十多年前吧,那個時候玥兒在三山五嶽名號很響,是一代巾幗。我不過是個窮酸術士,流落在南洋,靠給別人算命為生。但是命中註定的東西,無論是相隔幾千裏,被紅線系在一起的人都會相見。那年我算出生命中唯一的女人將會在香港出現,費盡了所有積蓄輾轉來到了香港,為了生存,我一直為人卜卦,在香港居然也小有了名氣。"説到這裏,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絲光彩,陷入了那段美好的回憶裏,"記得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我為一名富商相命回來,卻發現一名年輕的美麗女子坐在屋裏,門鎖並沒有壞,也不知是如何進來的。我問,’她是誰,為什麼不請自來?’。她冷笑着説,’你不是號稱神卦嗎?就算算吧,我是什麼人。’於是那天我就為她起了一課,她的命相註定了幼時父母雙亡,將墮入不正之道,正應該是樑上君子的命格。並告訴她近日將有一劫。她卻不承認,説我是騙人錢財的無恥之徒,走的時候還不忘砸了我的招牌。只是沒過三天,她再次出現在我家裏,不過這次是負傷而來,身中三槍,所幸並未擊中要害。我用祖傳的止血藥物救了她一命,以後……自然就……"

    看他講得如痴如醉,楊颯卻有些昏昏欲睡,原來自己祖父母的相識竟然這樣的……又是英雄救美,沒什麼意思。

    白樺見她無甚興趣,心下嘆道,現在的年輕人,真是……

    "那……您為什麼要離開祖母?"這個時候楊颯慢慢回味以前祖母對她所説的那些話,大概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了,"是不是你突然因為某種原因成為長生不老之身,才離開祖母的?"

    白樺苦笑道:"確實如此,至於是什麼原因……我實在不想再提。我幼時便知自己將有一劫,只是不知道,竟然這一劫,是用這種方式應驗。只是……你叫我如何用這副身軀去面對自己的妻子?當她已經垂垂老矣,我卻還是年輕力壯,她會不會將我當成怪物?我承認自己懦弱,連將這件事情告訴她的勇氣都沒有,那個時候,她還懷了我的孩子。"

    那應該就是我的父親了吧?楊颯這樣想,卻無法怨恨面前這個長生不老的爺爺,如果換了她,她也會做同樣的事吧。

    這個時候,她才突然想起自己的命理問題,連忙道,"老……祖父,為何算不出我的命理?"

    "聽我慢慢説,"白樺並不着急,道,"在課堂上見到你後,我覺得你應該是我的後裔,就回去替你佔了一卦,然而佔出的結果卻是大奇,卦相雜亂無章,似卦又非卦,即使盡我所學,也看不透這卦相中的天機,只能作罷。只因我白家有種預測危機的本能,才能在你去不歸森林之前察覺出你會有危險,從而提醒於你。"

    "原來如此,"楊颯微微點頭,卻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那……爺爺,你今天來與我相認,難道是因為算出了我的命理嗎?"

    白樺笑道:"説來也奇怪,昨天你的命相突然之間起了大變化,我竟然能夠算出你今生與前世的緣,確定你就是我的孫女,所以才來見你。"

    "大變化?"楊颯驚道。

    "是的,"白樺的神色嚴肅地説道,"這樣的變化在我們白家的卜卦生涯中可謂聞所未聞,從未見人在一夜之間命理變化如此激烈,從雜亂無章,突然變得有序起來。"

    "是什麼造成這樣的變化?"楊颯連忙追問。

    "這個……造成命理變化的原因有很多,你的命相本就奇特,我算不出原因,只是大致猜測了一下,也許是之前你的命相本就不屬於你自己,而是被別人操縱,如今又因為某種原因恢復了過來,才會有如此鉅變。"

    楊颯倒吸了口冷氣,心中又開始痛起來,之前自己被楚雲飛用紅玉髓控制,自然這條命是不屬於自己的。只是……能夠控制別人的命相,楚雲飛的可怕……恐怕早已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悲,自做多情也就算了,還被人像小孩子一般的玩弄。楚雲飛……你……

    眼淚似乎又要不爭氣地流出來,她拼命忍住,沒想到淚水竟然從鼻孔裏流了出來。白樺看着她手忙腳亂地拿紙擦鼻涕,露出一道悲哀的神色,道:"阿颯,昨天為你算了三生三世,你的來生始終算不出來,前世應該是顯貴。而今生……太多波折,在你五歲那一年,是人生最大的轉折,從此之後,你的命裏似乎就與異類結下不解之緣,險象環生。至於情緣……"他微微嘆氣,不再多言。

    楊颯覺得喉嚨裏像卡了根骨頭,吐不出也咽不下,眼淚又要出來,只能讓它繼續轉移到鼻子。

    "阿颯,你要小心,"白樺突然皺起眉頭,道,"最近,你或許有大難。"

    "大難?"楊颯腦中又出現了楚雲飛那張英俊的臉,連忙也跟着從牀上跳了下來,方木十分善解人意地為她叼來一張羊毛墊子,她也學着爺爺的樣子正襟危坐,竟然不覺得腳疼,"爺爺,這個……卦相上怎麼説?"

    "卦相依然很亂,只是依稀可見殺氣暗湧。"白樺似乎對孫女的命相非常不解,她五歲那年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她的命理被弄得亂七八糟?竟像是被生生截斷了一般。

    "不如這樣吧,"他沉思了一下,説,"我再來為你起一課。原本在卜過一次之後近期內不可再卜,但現在也沒有什麼其他法子了。"

    説着,抬起頭,環視四周,靠近陽台的桌子上放着一隻漂亮的花瓶,瓶裏是一朵仍帶着露水的白玫瑰。他起身取出玫瑰,將花瓣摘下來,坐回原位,伸手一撒,十幾片花瓣便飄然而下,落在地上,散亂地排列着。

    白樺仔細地研究卦相,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楊颯的心也隨着他的表情而忽起忽落,最後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道:"爺爺,怎麼樣?"

    "阿颯,卦相上説,"白樺臉色凝重,道,"你五歲那年,似乎有種力量生生地植入了你的身體,致使你命相大變,與原本的命理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你現在所經歷的種種,都與那力量有關。阿颯,你跟祖父説,五歲那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個……"楊颯略一遲疑,道,"您不會相信的。"

    是啊,那樣的經歷只要是個正常人都不可能相信吧?不過……祖父是正常人嗎?

    "沒什麼,你説吧。"白樺平和地笑,笑容裏有一絲慈愛,讓楊颯的心沒來由地感覺温暖,也許,這就是血濃於水的意義吧,"你的命相奇特到如此地步,就算那年天降神蹟也不足為怪。看你如今這命相,也該有一段仙緣。"

    楊颯嘆了口氣,想想自己的身世似乎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便將自五歲那年吃麒麟心得神力始,直至如今被人欺騙,全都和盤托出。説到楚雲飛,她的心裏就不由自主地痛,痛得眼淚都從小鼻子裏流了出來。

    這段故事從上午十點一直講到下午三點,整整四個小時,白樺都靜靜地聽着,一雙輪廓相對比較柔和的眉緊緊皺起,清秀的臉下,那可以看見過去和未來的心,不知道在思考着什麼。直到最後,楊颯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楊颯有些驚訝,看祖父的反應,彷彿包含着什麼未知的東西,彷彿……彷彿他心中的疑惑在那一瞬間突然開朗,像受了天授般恍然大悟。

    "爺爺,您……您是不是已經知道些什麼了?"楊颯連忙問。

    "孽緣,真是孽緣,"白樺搖頭,"一切都是執念,人若是有了執念,便宛如墮入無間地獄,嚐盡一切苦厄。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雖説人盡皆知,然真能悔悟者,世間又有幾何?"

    楊颯聽得一頭霧水:"爺爺,您在説什麼啊?"

    "阿颯,前世因,今世果。這個世間只有必然,沒有偶然。"白樺突然望着她,漆黑的眸子深沉得彷彿能把人吸進去,"你今生有此奇遇,皆因前世所修之果。按你所説,你的前世是周穆王之女清越公主,因愛上了示巴王子,才被人下毒致死。這份愛,從一開始便註定沒有結果,你自己是知道的,可是對愛的執著令你無法放下,即使轉世,都要回去尋找曾經的戀情。這就是執念,而且是很深的執念,而那被你吃掉心臟的麒麟,她的死,又何嘗不是因為執念?"

    楊颯臉色一變,道:"爺爺,您知道麒麟昭嵐的死因?"

    "我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能夠偶爾勘破天機,已是不易,又如何能知曉天界眾神的機密?"白樺垂下眼簾,不知道為什麼,楊颯總覺得他的臉上有一絲悲傷和不忍,但又不敢多問,只得道,"那……爺爺,今後我該如何?那大難又是什麼?"

    "該來的,始終要來,"白樺幽然道,"命相如此,自古以來,沒有一人的命可以人為更改。什麼破解之法,不過是術士用來騙錢的伎倆罷了。"

    "這麼説……"楊颯身子頹然地往下一縮,壓在雙腳上,微微有些疼痛,"這麼説我是註定要死的了。"

    "不,並非是死,"白樺搖頭,"死不過是另一次輪迴的開始,並不算大難。真正的大難是陷入泥沼,無法自拔。你與那楚家小子的情,就是難的開始。阿颯,"他望着她,輕喚她一聲,用近乎沙啞的語氣道,"他是你永生的劫數。"

    楊颯的心在那一瞬間,彷彿撕開了一道口子,無聲地流血。

    "而你,"白樺繼續道,"又何嘗不是他的劫數?"

    楊颯的心更痛,難道他們今生,是為了傷害彼此,才出生的嗎?

    説完那些話,白樺的臉蒼白如紙,額頭上冒出虛汗,彷彿一下子就會暈倒。楊颯一驚,連忙去扶,卻聽他道:"今天泄露太多天機,況且還是為了私情,我的罪孽,又深重了一分。"説罷,輕輕推開她的手,艱難地站起身來,"阿颯,爺爺會保護你的,雖然爺爺的能力不夠,但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楊颯鼻子一酸,眼淚終於從正常渠道落了下來,白樺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憐愛地道:"不要哭,眼淚只會讓你變得軟弱。來,阿颯,送我回去吧,我也帶你看看我的住處。"

    楊颯像個小孩子一樣用力地點頭,扶着他走出門去,方木跟在兩人後面,始終不發一言。

    那個時候,她才真正感覺到找到唯一親人的快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做出了決定,送完祖父之後,她會去那條幽深的小巷,找那間始終散發着迷人薰香的店鋪。

    她記得,朱顏曾經給她喝過一杯九冥茶,傳説可以回憶起前世的所有。可是上次她卻將夢境忘卻了,這次,她會再討一杯,她要知道所有的真相,關於龍神,關於昭嵐,還有那個穿着白袍飄然若仙的男子。

    從祖父的公寓裏出來,楊颯有些悵然若失,她問過祖父,是否願意到祖母的墳上去看一看,但被祖父拒絕了,她永遠不會忘記祖父展開平和的笑顏對她説的那句話:"她已不在那裏,又何必對着一方空冢獨自悲慼呢?"

    是啊,祖母的靈魂已經不在那裏了,死者有死者的福分,生者又何須執著呢?只是,這世間,又有幾人能夠看透?

    "主人,"一直跟在她身旁的方木見四下無人,開口道,"您剛認了祖父,難道不高興嗎?還在為楚公子的事情生氣?"

    楊颯邊搖頭邊説道:"我只是有些悲哀罷了,對於一個不愛我的人,我又何必執著呢?"

    方木見她説出這樣的話,以為她已經看開了,高興得連忙道:"你能這麼想就好了……"

    誰知她話還沒説完,就聽楊颯苦笑了一聲,説:"可我就是無法超然物外啊,心裏的痛還是像刀攪一般……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想要知道真相。"方木聽着她的話,沒來由地全身一冷,便看着她蹲下身來,温柔地撫摸自己的頭,像在撫摸小孩子,"方木,曾經有人説,人很殘忍,也很冷漠,寧願把愛心花在動物身上,也不救濟窮人。那個時候我覺得這是真理,可現在想來,卻突然有些明白了。動物,是不會背叛主人的啊……"

    方木有些茫然,卻覺得鼻頭上一熱,望着一顆一顆豆大的眼淚從她臉上撲梭梭地往下掉,它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去舔她的淚,説:"其實……動物也會背叛主人,只是不如人類那般道貌岸然罷了。"

    "也許吧,"楊颯拍了拍他的頭,站起身來:"你先回去,我有件事情不能不做。"

    "您要去哪裏?"方木連忙問。

    "去尋找真相。"

    挑起水晶珠子所串成的門簾,屋子裏便響起了一陣"叮叮鼕鼕"的清越之音,撲面而來的是彷彿沁入骨髓裏的香味,只是與之前的清幽淡雅不同,彷彿多了一絲妖嬈與腥甜。

    朱顏穿着一身白色的襦裙,上面印着大簇大簇的黑色竹葉,像一幅略微有些壓抑的水墨畫。

    看見楊颯,朱顏露出一道淡淡的笑容,彷彿知道她一定會來,道:"好久不見了,最近怎麼沒過來坐坐?"

    楊颯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徑直走到她面前,在圓桌旁坐下,道:"最近發生了很多事。"

    "哦?"朱顏端起桌上的紫砂茶壺,為她倒了一杯茶,琥珀色的茶水上飄着一星茶葉,打着旋兒沉到杯底,"失戀了?"

    聽到"失戀"兩個字,楊颯顫抖了一下,想起與楚雲飛相處的種種,眼淚不由自主在眼眶裏洶湧,她卻始終沒讓它們滑下來。

    "看來真是失戀了,"朱顏笑道,"那是個很過分的男人吧?"

    楊颯握着茶杯的手在收緊,十個指頭都泛起了白色,何止是過分?他從一開始就在欺騙她的感情,用她最貼身的紅玉髓吊墜控制她,可是到最後,他愛的只不過是另一個女人。

    昭嵐。

    這個人改變了她的一切,她彷彿就像是她的影子,背上揹負着她所有的過去與情感,卻永遠得不到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

    為什麼?為什麼上天要對她如此不公。

    痛苦像茂密的藤蔓,在她身體裏蔓延,上面長滿了荊棘,刺得她傷痕累累。她抬頭,看到櫻桃木壁櫥上放着一面古鏡,剛好可以照見自己的臉。雖然那張臉還能勉強算是清秀,但比起昭嵐來……

    她曾在自己的夢境和幻象中見過昭嵐的模樣,她的確是一個完美到無可挑剔的女人,無論是容貌還是氣質。對於楊颯來説,她永遠都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峯,她只能在山腳下仰望着她。

    楚雲飛會喜歡上這樣一個女人是理所當然的吧,無論是誰見了她都會喜歡上她的,那麼完美的女人,註定了會成為男人追逐的女神啊。

    眼淚終於湧了出來,如同決堤的洪水,在她小麥色的皮膚上劃下一道又一道水痕。

    原來自己從一開始就是自卑的,雖然自己一直裝作瞧不起楚雲飛的模樣,一直叫他自大狂,其實,從她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刻,卑微感就與她如影隨形。

    這種卑微並不僅僅是對楚雲飛一人,還有沙羽哥哥、李幽、楚曼、思然,和他們比起來,她真是又土又醜又窮。雖然她一直都反應遲緩,大大咧咧,但是在她心靈深處,自卑一直蔓延。

    一隻手伸過來,為她拭去腮邊的淚痕:"為什麼要哭呢?那個男人就那麼好嗎?讓你傷心至此?"

    "不,我只是覺得自己很悲哀,"她轉過頭,望着站在面前的朱顏,悽然一笑地説道,"原來我這一生,都不過是虛假的。"

    朱顏為她拭淚的手頓了一頓,收了回去,她美麗的眸子閃過一絲不忍,隨即轉身,問道:"你到我這裏來,必然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吧?"

    經她這麼一説,楊颯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道:"上次那種九冥茶,還可以再讓我喝一次嗎?"

    朱顏似乎知道她會説這樣的話,嘴角挑起一抹笑容,説:"你稍等,我去準備一下。"説完便朝內堂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楊颯心中突然一動,好像劈過一道閃電,倒吸了口冷氣,站了起來:"朱顏,你……"

    "什麼?"她回頭,問道。

    "你……你認識昭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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