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4年,法蘭西烏鴉城堡
長長的走廊,塗着白得刺目的漆,門與門之間的空隙中掛着油畫或者壁燈,昏暗的淡黃色燈光映着畫中人的臉,充斥着詭異的氣氛。
一個穿着體面的年輕人揹着一個與他的衣服明顯不相稱的揹包,白色的佈滿是黑色的污垢,帶着一股子汗臭,似乎很久沒洗了。他將揹包往肩膀上捋了捋,對着走在前面的人諂媚地笑道:“塞西先生,克洛夫人真的指定我為她畫肖像?”
那穿着華貴,腰配長劍的中年人厭惡地朝他斜了一眼,下巴的山羊鬍隨着他的嘴顫了兩顫,道:“怎麼?你不想為夫人畫像?”
“不,不,能夠為法國第一美人克洛夫人畫像,是我的榮幸。”年輕人連忙説,臉上滿是奉承的笑容,更顯得那張臉委瑣無比。
中年人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個年輕人只是個沒有名氣的流浪畫家,為什麼夫人卻堅持要他為自己畫肖像?以克洛家族的財力勢力,就算請最有名的宮廷畫家也不是問題吧?
走廊的盡頭,是一扇雕刻着宗教浮雕的棕紅色木門,中年人上前輕輕敲了敲,説:“夫人,我把他帶來了。”
“請他進來吧。”一個異常悦耳的聲音從門內傳來,聽到這聲音,年輕人不禁顫抖了一下,心中一陣激動,即使是昨天,他都不敢想象自己能夠見到這位名震歐洲的絕世美人,這一定是上帝的眷顧!
“是。”中年人恭恭敬敬地推開門,對身後的年輕人冷冷地説,“請吧。”
年輕人又下意識地將揹包捋了捋,激動得連步子都有些不穩,連忙正了正衣冠,走進房門。
房間裏的陳設以淡藍色為主,天藍色的窗簾,天藍色的紗幔,天藍色的被褥,暗藍色的地毯,牆上的是天藍色壁燈緩緩地流動着幽幽的光芒。
“您好,夫人,能為您畫肖像,是在下的榮幸。”年輕人行了一禮,儘量讓自己顯得有修養。
“有勞你了。”女人的聲音依然是那麼美妙動人,年輕人抬起頭,眼神一下子便凝固了。
即使是在夢裏想象過千百萬遍,也絕對想象不出這樣美麗的容顏,那克洛家族的女主人——法國國王唯一的女兒——安託妮婭公主正坐在一張鋪着藍色天鵝絨墊子的椅子上,身上穿着一件潔白的長裙,長長的羣擺上點綴着蕾絲和碎鑽,眩人眼目。但是再美麗的禮服也及不上它主人容貌之萬一。
美麗的公主擁有着一頭打着大波浪卷的紅色長髮,柔順地披在她的身後,細膩潔白的肌膚,温柔的眉眼,櫻紅色的朱唇,雙頰呈現淡淡的蘋果花一般的顏色,曼妙的身材在白色晚禮服的襯托下顯得優雅異常,素手纖纖,左手無名指上有一點刺目的光在閃耀。
在她的懷中,抱着一隻繡着精美花紋,用東方絲綢做的襁褓,一張小小的,蒼白的臉藏在那一方精美中,睡得正沉。
“那麼,林克先生,請開始吧。”
從考場裏面出來,楊颯已經呈半昏迷狀態,目光呆滯,小嘴圓張,動作機械,一頭長髮蓬亂地披在後面,像是剛從精神病院出來的老年痴呆症患者。
“阿颯,你沒事吧?”和她同一個考場的李幽看着她這個模樣,有些毛骨悚然,考慮要不要叫救護車來接她去做個全面的精神檢查。
“沒事……”楊颯緩慢地回答,神情依然不變,聲音顫抖得像電影裏的白衣女鬼。李幽打了個哆嗦,看來……她果然有事……
“阿颯!”一個男聲傳來,楊颯機械地轉過頭,嚇得那本來想過來拍她肩膀的男生差點坐地上,“阿颯,你……你怎麼了?被強暴了?還是被搶劫?你不要想不開啊……”
“你才被強暴了呢!”楊颯大怒,拿着手裏的書便往他頭上拍過去,“雷昊,你找死是不是?”
李幽終於鬆了口氣,她總算是正常了。
“開玩笑,開玩笑。”為了免遭非人的虐待,雷昊連忙道歉,“怎麼樣?期中考試考得如何?”
“考試!”楊颯的眼睛立刻綠了,放出一股兇光,雷昊嚇得面無人色,戰戰兢兢地道:“可……可不可以當我……什麼也沒説過?”
“你説呢?”楊颯臉上的殺氣更盛,雷昊連忙往後退了幾步,保持安全距離,以便隨時開遛,“我……我只是……只是來傳話,雲飛哥讓你去學生會辦公室見他。”
“什麼?”楊颯勃然大怒,“讓我去見他?他以為他是哪根葱,敢跟我耍大牌?你去告訴他,有什麼事情就來我宿舍找我,否則一律不見!”
“我……我只是負責傳話……”雷昊害怕她會立刻撲過來,又往後退了幾步。李幽拉住楊颯的胳膊,説,“就別為難他了,有什麼帳找楚雲飛算去。”
這句話就像天籟梵音,雷昊轉過頭,盯着身穿T恤牛仔的青家繼承人,就像看見了聖母瑪利亞:“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幽吧?久仰久仰。”
“哪裏……”李幽笑了笑,覺得這人的表情真實豐富,不去當演員簡直就是演藝界的損失。
“很高興認識你,以後請多關照。”雷昊一把抓住李幽的手,用力握了握,怎麼也捨不得鬆開。李幽臉色一冷,倏地抽回手來,説,“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説吧,阿颯,我們走。”
看着兩人的背影,雷昊失望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説:“真可惜,她是個好女孩呢。”説着臉上浮起一絲紅暈,露出一個色色的表情,“長得真漂亮,莫非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
突然,他一驚,猛地轉過頭,身後是三三兩兩的學生,手裏抱着書,和同路的朋友談論着剛剛結束的期中考試,沒有任何異常。
他疑惑地搔了搔腦袋,説:“怎麼剛剛感覺有人在監視我呢?是錯覺嗎?”一邊説一邊朝學生會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待他走得遠了,一道紅色的身影從一棵粗大的梧桐樹後走了出來,那是一個女孩,穿着紅色的連衣裙,打着波浪卷的紅色頭髮如同陽光般耀眼。
回到13號別墅,楊颯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沙發極軟,將她深深地陷了進去,她靠着靠墊,抬頭望着雕刻着幾何圖案的天花板,重重地嘆了口氣。
“阿颯,就算沒考好也不用這麼沮喪吧?”李幽為她倒了杯熱可可,遞到她的手裏。這位青家繼承人為了能回學校讀書,跟父親大吵一架,最後青父終於還是答應讓她回來,條件就是畢業之後必須立刻回青家繼承族長之位,不能再有任何變故。回校之後沁園樓已拆,她便住了進來,楊颯也樂得有人做伴。
“怎麼能不沮喪……”楊颯將可可一飲而盡,燙得她直抽冷氣,“我的英語……估計得掛了……”
李幽不得不跟着嘆氣,楊颯一直在小山村裏讀書,學習英語的環境自然很差,根據她現在的英語水平,她都懷疑她當初是如何考上凝華學園的。
“總之……有我在你不用擔心英語。”她拍了拍她的肩,説,“我會幫你練習口語,至少讓你能跟別人對話……”
她話音未落,敲門聲便響了起來,李幽皺了皺眉,説:“你猜猜是誰?”
“楚雲飛。”楊颯翻了個白眼,説,“我賭一百塊。”
“板上釘釘的事情誰和你賭。”李幽不滿地拋給她一句話,打開了房門,果然是楚雲飛那張很不爽的臉,帶着很不爽的表情。
“阿颯,聽説你考得很~好?”楚雲飛不愧是楚雲飛,進門第一句話就一針見血。楊颯立刻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臉色臭得可以燻蒼蠅,“楚雲飛,你恐怕也好不到哪裏去吧?”
楚雲飛優雅地笑了笑,説:“以我的智力,全系第一自然不在話下。”
“哼,你就吹吧。”楊颯顯然不信。
“阿颯。”李幽好心地提醒,“從小學開始,他都是第一。”
楊颯臉色更臭,死鴨子嘴硬地説:“這次他和我一樣缺課,我就不相信他能有多好。”
“事實勝於雄辯。”楚雲飛嘴角勾起一道非常自信的笑,“成績出來了自然就知道了。”
“你到底有什麼事?”楊颯不想再跟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連忙轉移話題。
楚雲飛大大咧咧地往沙發上一坐,拿出一張宣傳海報,展開來,露出一座風景優美的山峯,叢林掩映之間,聳立着一座巍峨雄壯,卻不失幽雅的中世紀城堡。城堡旁邊寫着一行字:克洛家族千年珍藏,今終現於世。
“這是什麼?”楊颯和李幽一起將臉湊過去,在女孩子的心裏,總是對城堡有一種近乎天真的幻想,這無疑正是童年時代那些王子公主的童話所留下的後遺症。
“是拍賣會。”楚雲飛道,“明天上午八點開始,克洛家族的珍藏將在雷昊家的大型拍賣場舉行拍賣。”
“哦。”楊颯有些茫然地答應一聲,想了想,説,“這和我有關嗎?”
“本來無關,現在有關了。”楚雲飛以一個王者的氣勢用不可違抗的語氣説,“爸爸讓我帶朋友一起去,所以明天你必須跟我走一趟。”
“什麼?”楊颯大怒,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憑什麼啊?我賣給你了?”
“就憑我在黑白森林和大夷城救過你一命。”楚雲飛壞壞地笑,完全不懂‘知恩不圖報’的美德為何物。
“你……”楊颯什麼話也説不出來,臉漲得通紅,狠狠地瞪着這個無恥的自大狂,良久,終於抓起桌上的宣傳海報扔在他的臉上,吼道,“算你狠!你給我記住!”
説完,轉身憤怒地向樓上奔去,進了卧室還不忘重重關上房門,發出地動山搖般的轟響,天花板上立刻有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她的脾氣真是越來越暴躁了啊。”楚雲飛無奈地聳了聳肩,李幽嘆了口氣,心想為什麼你就是死鴨子嘴硬呢?明明那麼喜歡阿颯,卻怎麼也不肯承認,結果每次都弄得不歡而散。
“楚公子。”方木嘴裏叼着一隻盤子,從廚房走了出來,盤子上放着幾塊精美的糕點,一看便讓人食指大動,“請吃點心。”
楚雲飛露出一道笑容,拍了拍它的腦袋,説:“好,還是你有修養,知道要用茶點招待客人。”
李幽聞言不禁翻了個白眼,就你這自以為是的德行,要追我們家阿颯,估計是沒什麼希望了。
幽深的長廊,一片寂靜,窗外的月光透過四四方方的窗欞射進來,在白色的牆壁和瓷磚地板上打下一個個規則的亮片。
走廊的牆上掛着一幅幅油畫,大多是景物或是靜物,只有走廊盡頭那面潔白如玉的地方,掛着一幅中世紀肖像畫。那畫掛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隱去了畫中人的臉,只能看見一件潔白的晚禮服,禮服上點綴着大朵大朵的鮮紅色薔薇,詭異莫名。
一個打着哈欠的保安拿着一隻手電筒走了過來,也許是天氣漸冷的緣故,他打了個哆嗦,將手電筒夾在腋下,不停地搓着雙手,只在走廊入口朝裏望了一眼,便轉身走了出去。
倏地,眼前閃過一道紅色,他一驚,連忙轉頭再次往走廊裏望去,依然一片寂靜,並無任何不妥之處,疑惑地撓了撓亂蓬蓬的腦袋,一邊往回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説:“這兩天一直睡眠不足,一定是出現幻覺了。”
待腳步聲逐漸遠去,窗户外忽然之間飄來一條紅色的絲帛,穿過窗欞間的縫隙,進了屋來。
紅綾飄過,一道紅色的身影已經立在了長廊上,光滑耀眼的瓷磚映出她的身姿,曼妙宛如仙子。
那女子向走廊盡頭的肖像畫走去,每一步都輕盈得彷彿沒有一絲重量,長長的紅髮打着波浪卷,柔順地披在腦後,隨着她的走動輕輕盪漾。
她停在肖像畫前,輕輕伸出手,撫摩着那古老的顏料所留在畫布上的記憶,蒼白纖細的指在微微顫抖。
六百多年了,母親,我終於找到你了。
清晨的陽光似乎是在一瞬間便驅散了黑暗,秋末的天空萬里如洗,呈現一種近乎透明的藍,窗外光禿禿的枝椏一直向那片藍伸過去,彷彿在渴望那無法企及的美麗。
“王,起牀了。”方木在門外叫,“您今天不是要陪楚公子去參加拍賣會嗎?王?”
楊颯睡在柔軟的牀上,蓋着暖和的絲絨被,完全沒有要起牀的意思,低吟了一聲,轉了個身,一副幸福的表情,繼續沉睡。
“王!”方木也繼續它叫主人起牀的工作,不知疲倦地喊着,“再不梳洗,您就要遲到了。”
一聲接着一聲的噪音從門外不停地傳來,令楊颯怎麼也睡不安穩,焦躁地翻了幾次身,終於坐了起來,滿眼惺忪,用雙手緊緊捂着耳朵,吼道:“吵死了!讓我再睡會兒行不行,難得的七日連休啊!”
“喀噠”一聲,門開了,李幽站在門外,身上穿着印着小熊的可愛睡衣,滿頭蓬亂,不滿地説:“你還是起牀吧,免得它把左鄰右舍都給吵醒了,我還想睡個回籠覺呢。”
話音未落,方木已經興沖沖地叼着手機跑了進來,直接交到楊颯的手裏,説:“王,是楚公子的電話。”
楊颯滿臉怒容地拿起電話,氣急敗壞地説:“大清早的,幹什麼啊?催命啊?”
“已經八點了,小姐。”楚雲飛的語氣也十分不善,“就算你再賴牀,也應該起來了吧?我現在就來接你。”不由分説便掛掉了電話。
“現在?”楊颯大叫,手機裏已經只剩下“都都都”的響聲,她憤怒地舉起手,想要將手機扔出去,但一想到這是過世的奶奶用自己的首飾給她買的,又不得不壓住怒火緩緩地放下手,狠狠敲了一下方木的狼腦袋。
“你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為什麼老是幫着那個自以為是的傢伙?”
方木委屈地伸出前爪撓自己的頭,説:“我不過是想幫您……”
“夠了!”它的話還沒説完,眼前便出現了楊颯那張帶着極度危險表情的臉,“以後請你不要再幫我了,OK?”
“是。”方木委屈地搖了搖尾巴,轉身跑了出去,背影有些落寞。楊颯心裏微微痛了一下,難道她太嚴厲了?
十分鐘後,銀白色BMW停在了13號別墅樓前,穿着一身白色西裝的楚雲飛開門下車,上前敲響了房門。
不到兩秒門便開了,楊颯穿着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披着一頭長髮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皺了皺眉,説:“你就穿這樣去?”
“還能怎樣?”楊颯拉長了臉説,“這已經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小姐,這是去參加拍賣會,不是去參加學校的同好會啊。”楚雲飛上上下下地將她打量再三,“你穿這樣叫我怎麼帶你去?”
“那正好。”楊颯面露喜色,“我不用去了,回去睡覺。”説着便興沖沖地往回走,被楚雲飛一把拉了回來,“衣服的事情由我來解決,跟我走。”
“喂,等等!”楊颯被他粗魯地拖進BMW,叫道,“你總該問問我的意見吧?喂?你幹什麼?放我出去,我要叫非禮了!”
“閉嘴!”楚雲飛忍無可忍,終於吼道,車子引擎發出一陣低呼,疾馳而去。
李幽帶着方木從屋裏走了出來,她一邊撫摩着方木身上如同綢緞一般的毛皮,一邊望着那遠去的汽車尾煙,嘴角勾起一道惡作劇的笑容,道:“似乎很好玩呢,方木,你説,我們要不要跟過去看看熱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