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曾經是個賞金獵人,專門接靈異案子。那一年,他接了一個大案,分不開身,讓音兒先帶着你去你外公那裏。他很費了一番工夫才捉住了那個案子的罪魁禍首,在押解他的時候,那人告訴你父親,他的妻兒將有生命危險。”
“我父親不會相信他!”白小舟急切地説。
“那人不是普通人啊,他能夠預言未來,而且,從未出過差錯。”
瞿思齊聞言一驚:“難道那個人是……”九尾狐瞥了他一眼,忽然嘲諷地輕笑:“真是孽緣啊。”
瞿思齊臉色驟變,低頭不語,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説:“白叔叔能夠抓到他,真是厲害。”
“當然,修謹曾經是最好的賞金獵人,他的天賦令多少人嫉妒啊。”九尾狐又陷入了回憶之中,她臉上所綻放的笑容宛如少女般明媚。白小舟心想,難道她對爸爸……
“那人的話讓你父親方寸大亂,幾個回合下來,那人逃脱了,你父親也沒有心情去追,馬不停蹄地趕去尋找音兒和你。可是,他終究晚了一步,你和你的母親出了車禍,是他親手把你和你母親從大卡車的車輪下拉出來的。”
白小舟渾身不住地顫抖,腦中似乎有一扇門,一扇關閉了很多年的門,就這樣被突然打開了,模糊的記憶從門內湧出來,她依稀記得,那一年,媽媽牽着她的手,走在小鎮的街市上,她正纏着媽媽要吃包子,媽媽拗不過她,只得給她買了兩個,她吃得滿嘴是油,媽媽蹲下身子,寵溺地替她擦去嘴角的葱花和油汁。
一切都很美滿,一切都很幸福。
可是一個巨大的陰影朝她們衝了過來,那是一輛失去了控制的大卡車,帶着刺耳的剎車聲和路人的尖叫聲,像一頭噬人骨肉的巨大怪獸。
留在她記憶中最後的景象是巨大的輪胎和漫天的血光。
“不!”她丟下青銅劍,死死地抱住自己的頭,“這不是真的,這些都不是真的,你説謊!”
九尾狐心疼地看着她,將九條尾巴一收,緩緩走過來,試探着伸手,想要將她抱入懷中,這一次,她沒有躲開。
“小舟,不要怕。”她輕輕拍着她的背,温言撫慰,“都過去了。”
白小舟記得這個動作,以前每當她做了噩夢之後,媽媽都會將她抱在懷中,輕拍她的背,在她耳邊呢喃:“別怕,媽媽在這裏。”
這種感覺讓她很安心。
她咬着牙,抓住九尾狐的衣服:“後來呢?”
“你母親已經沒氣了,你父親抱着你去找你外公,救活了你。”説到這裏,她臉上似乎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眼睛往她的雙手瞟了瞟,又換上了淺淺的微笑,“你還太小,不能沒有母親,你的父親很自責,也不想再娶。我和他從小就認識,是很好的朋友,朋友有難,我怎麼能置之不理呢。何況……”她捧起白小舟的臉,“我的小舟是這麼可愛的小姑娘啊。”
白小舟不知道此時此刻心中到底是什麼感覺,温暖、驚訝、恐懼、悲傷,萬千情緒交織,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怎麼?因為一句不是親生的,我的小舟就不要媽媽了嗎?”九尾狐半開玩笑地問,白小舟連忙搖頭:“不是的……我只是……”
“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九尾狐拍了拍她的頭,瞿思齊也忙上來勸解:“別傷心了,打起精神,先想法子救龍老師要緊。”
白小舟一凜,側過頭去看了看鑲嵌在紅石裏的龍初夏,事有輕重緩急,她抹去臉上的淚水:“龍老師這是怎麼了?”
九尾狐臉色微變,沉默了一陣,指了指那塊紅石:“這是山的精魄。”
二人一臉茫然,顯然不知道山的精魄是什麼。九尾狐繼續説:“相當於山的心臟,每一座山都有一個,否則山將會變成死山,沒有任何生物能在山中生存。”
白小舟皺了皺眉:“它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九尾狐臉上的神情更加複雜:“你已經發現了?”
“我只是猜測。”白小舟沉着臉説,“那些神秘失蹤的山民和路人,都是不小心進入了這座溶洞吧,就像我們在洞口看到的張力,吸盡他們精魄的不是什麼怪獸,而是這座洞穴,或者,是這座山巒。”
瞿思齊臉色一黑,這種想法他不是沒有,只是被大山吸盡精魄,這種事可謂聞所未聞。他未免又有些心有餘悸,怪不得進入溶洞之後他就這麼容易疲倦,原來竟是被吸走精魄所致。
九尾狐又往紅石頂部指了指:“你看那裏。”
白小舟抬頭細看,紅石上似乎缺了一小塊,上面還有鑿子留下的痕跡,九尾狐説:“那是精魄之魂,每一座山巒要存活於世,必先能與天地交,也就是常説的吸收日月之精華,其關鍵在於那塊精魄之魂,但數百年前,曾有一個道士闖進了溶洞,盜走了它,從那之後,鹿景山便開始從山民身上吸取精魂。人乃天地之靈長,它無法取之於天地,便只能取之於人類。”
“那它為什麼要綁着龍老師?”瞿思齊忍不住問。
“因為初夏是‘地仙’體質。”
地仙?這種説法好像在哪裏聽説過,白小舟朝瞿思齊望了一眼,瞿思齊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説:“我好像在修真小説裏看到過。”
修真?白小舟額頭上冒出一排黑線。
“所謂的地仙體質,也就是古人常説的‘仙緣’,無‘仙緣’之人,就算食盡靈丹妙藥,費盡千辛萬苦,也無法成仙。而有‘仙緣’之人,則能吸收日月之精華,修習術法便能事半功倍。”九尾狐道,“初夏天生便有‘仙緣’,紅石之所以將她禁錮於此,便是將她當做了媒介,通過她的身體與天地合一,同時……”她頓了頓,垂着眼眸説,“也延續山中所有生靈的生命。”
白小舟急不可耐地問:“怎麼才能將她救出來?”
“沒有辦法,除非找回那塊精魄之魂。”
瞿思齊聞言,只覺一股熱血湧上來,將青銅劍撿起,朝那紅石砍去:“我就不信了,把這塊破石頭打得粉碎,還救不出龍老師?”
九尾狐大驚:“且慢!”
青銅劍“當”的一聲砸在石頭上,磕飛了一小塊碎石,四周的洞壁變得更加鮮紅,腳下的血水中彷彿進了一條大魚,被攪得洶湧澎湃。那紅石如心臟一般跳動了兩下,龍初夏的身體更往裏陷入了一分,幾乎將她的下半身淹沒。
瞿思齊臉色慘白:“怎麼會這樣?”
“沒有用的。”九尾狐搖頭,“人力怎能與自然之力抗衡?就算你再強,在鹿景山面前,也不過是螻蟻。”
話音未落,便聽見一個聲音從身後冷冷傳來:“如果把這座山毀了呢?”
眾人一驚,白小舟欣喜地回頭,看見站在洞口的朱翊凱,他扶着神色憔悴如喪屍的司馬凡提。他將司馬凡提輕輕放在地上,靠着牆壁,額頭的碎髮被血糊在臉上,遮蓋住他的眼睛,但白小舟能夠感覺到,那雙眸子又深又亮。
“我説,如果把這座山毀了呢?”他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就像是在談論天氣。
“不行!”九尾狐的口氣嚴厲,“山裏住着多少山民,為了救她,你要讓他們通通陪葬嗎?”
朱翊凱抬起眼瞼,瞥了她一眼:“你是誰?”
一時冷場。
“她是……”白小舟頓了頓,有些艱難地説,“我媽媽。”
九尾狐眼底閃過一絲欣喜,朱翊凱驚訝地將她上下打量,良久,語氣稍稍放緩:“我記得大火之後,山民都遷走了。”
九尾狐大怒,喝問:“難道山裏的非人類都不算大山的子民?”
朱翊凱被問得啞口無言,沉默很久,嘆道:“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你們走吧。”九尾狐仰起頭,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我要保護山裏的子民,龍初夏必須留在這裏。”
一直沉默的司馬凡提忽然睜大眼睛,扶着洞壁站起來説:“原來是你們乾的。”
九尾狐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發,白小舟不明所以地問:“老大,你在説什麼?”
“難道你們都沒有發現?”司馬凡提怒道,“這座溶洞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出去,因為有人施了幻術!”
白小舟不敢置信地側過頭去看九尾狐,那張熟悉的容顏面沉如水。司馬凡提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説:“鹿景山中一直有狐狸化身美女誘惑路人的傳説,你們為了自己一族的生存,不惜將那些無辜的人引入溶洞,當做祭品獻給這座大山嗎?”
面對他的控訴,九尾狐沉默着,白小舟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這不是真的,對吧?是老大誤會了你,對吧?”
九尾狐依然沉默。
白小舟的身體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胸口翻湧着悶鈍的痛意,面前的這個人温柔慈愛,將她養大,將她視同己出,給了她全部的母愛,即使如此,她仍然是一隻九尾狐,一個妖怪,一個為了自己所生存的山林而不惜殺人的怪物。
“小舟……”九尾狐想要説什麼,卻始終沒有説出口,伸在半空的手最終縮了回來,苦笑道,“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辛苦養大的女兒,會像仇人一樣看着我。”
這些話像針一樣刺在白小舟的心上,喉頭腥甜,鼻子發酸,卻流不出一滴淚來,她一直渴望着能找回父母,一家團聚,但她從來沒有想過,原來找回來的早已不是以前的人了,不,或者説,她早就已經失去他們了。
這個人,不是她的母親。
司馬凡提憤怒地抓住朱翊凱的手,嘶啞着聲音説:“毀了這座山。”朱翊凱一愣,看見老大眼底燃燒的怒火,他的理智已經被這些天的壓抑、驚懼以及沖天的怒火所吞沒,朱翊凱皺起眉頭:“老大,你冷靜點兒。”
“冷靜?”司馬凡提怒道,“難道你想眼睜睜看着初夏被一直關在這裏,就為了這些飛禽走獸?”
這樣的話,平日的司馬凡提是決然不會説的,朱翊凱看了看鑲嵌在石頭裏的龍初夏,又看了看內心正天人交戰的白小舟,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
司馬凡提忽然冷笑,一把將他推開:“為了討好白小舟,你連自己的老師都不要了嗎?好,你真是好得很。”
“老大,不是你想的那樣。”朱翊凱心中煩悶不堪,想要解釋,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説起。司馬凡提也不願意聽他解釋,目光陰冷,左手輕輕放在了右手手腕上。
他的右手手腕上戴着一條白銀手鍊。
朱翊凱大驚,上一次他扯斷了那條手鍊,化身為龍,將追殺他們的那些人全都變成了痴傻之人,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夜裏的龐大身影,熠熠生光的白色鱗片像有着某種可怕的魔力,讓人移不開眼睛。
對於一條龍來説,毀掉一座山,輕而易舉吧。
“老大,住手!”他撲上去,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你冷靜些。”
“滾開!”司馬凡提眼中冒火,手臂一抬,掐住他的脖子,他沒想到剛剛連路都走不了的人竟然能夠突然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那隻消瘦得還不及原先一半的手臂上佈滿青筋,朱翊凱掙扎了幾下,竟然沒有掙開。
空氣進不了氣管,肺部隱隱生疼,朱翊凱眼前有些模糊,心中卻生出恐懼和悲涼,老大不會真的要殺了他吧?
看着司馬凡提發瘋,白小舟和瞿思齊又驚又急,忽聽九尾狐叫了一聲“不好”,地下傳來隆隆雷聲。白小舟低下頭,看見周圍的血水泛着波浪漲起來,空氣中充滿了詭異的金屬氣味。
“那是山脈的血,有劇毒!”九尾狐道,“快,快跟我出去,否則我們誰都出不去!”
“可是……”白小舟回過頭去看龍初夏,年輕的女老師猛然間睜開了眼睛,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雙眸沒有焦距。司馬凡提察覺出異樣,將朱翊凱一丟,喜道:“初夏,你醒過來了?”
“快走。”龍初夏並沒有看他,嘴唇微啓,從喉嚨裏吐出低沉生硬的話語,“去找……精魄之魂……”説完,又閉上了雙眸,無論司馬凡提如何叫喊,依然無法將她喚醒。紅石又開始跳動,隨着這一下接一下的搏動,她的身體陷得更深了,彷彿被無底的沼澤所吞沒。
直到,完全陷入其中。
“初夏!”司馬凡提失去理智般地往前衝,朱翊凱手疾眼快,一個手刀劈下來,他應聲而倒。九尾狐按住白小舟的肩膀:“你聽到她説的話了?現在唯一救她的辦法,就是找回精魄之魂,留在這裏,只能給她殉葬。”
瞿思齊紅着眼圈,也點頭道:“小舟,她説得有道理。”
白小舟咬了咬下唇:“我們怎麼出去?”
九尾狐鬆了口氣,身後尾巴一展:“抓住我的尾巴,閉上眼睛。”
白小舟將臉埋在那毛茸茸的尾巴里,白色的絨毛很柔軟,很暖和,奇怪的是它的身上並沒有狐狸應該有的臊臭味,反而有一股熟悉的清香,像小時候後花園中青草的味道。她彷彿又回到了那座小小的房子,躺在冰涼的搖椅上,一邊搖着蒲扇,一邊隨着搖椅的起伏而晃動着雙腳,然後朝着屋內大喊:“媽,我要吃西瓜。”
她的意識有些模糊,竟然喃喃將這句話説了出來,白尾的主人身子微微一顫,有些動容,卻最終未發一言。白小舟沉浸在回憶的幸福中,眼角滲出一滴淚,嘴角卻彎起了一輪淺淺的笑意。
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
她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一堆柔軟的稻草上,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照下來,打在她的臉上,又柔又暖,就像小時候家裏的小院。她坐起來,發現朱翊凱等人都睡在身邊,獨獨不見了九尾狐。
她走了。
沒有隻言片語,她走得很灑脱很徹底,就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心中有些澀,她有種被父母拋棄的感覺,一轉頭,卻猛然愣住了。在她身後,放着一隻細白瓷的盤子,盤子上整整齊齊碼着幾塊西瓜,又紅又沙,沁着淡淡的甜香味。她拿起一塊,手指觸到冰涼的瓜皮,很顯然是在井水裏冰過的。咬了一口,難以言説的甜味順着舌頭一直流進胃裏去,正是記憶裏的味道。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一邊哽咽一邊笑:“媽,冰過頭了,傷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