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人臘。
雖然他並沒有那麼瘦,皮膚也沒有乾枯成深褐色的焦皮,可她就是會不由自主地把他和那些人臘聯繫起來,也許任由他這麼下去,他真的就會變成那些人臘中的一員。
“凱子,咱們快跟上他。”白小舟壓低聲音説,“説不定還能找到龍老師。”
朱翊凱看了看四周的地形,兩條平行的道路,還不知道在何處相交,怎麼可能追得上。他沉思片刻,從衣服裏取出一隻小瓶,將瓶內的粉末倒在手心,低聲唸了一句口訣,用力一吹,粉末隨風揚起,朝對面飄去。
“這是雲英粉。”朱翊凱在她耳邊低聲説,“龍老師以前做的,用來在夜裏追蹤。附在人身上,此人經過之處,必然留下濃烈的茉莉香,三日不散。”
白小舟在心下歎服,龍老師總是能另闢蹊徑,做出這種奇奇怪怪的東西來。二人進入細長的甬道,開始尋找茉莉香味。甬道越來越窄,只能容一人通過,後來只能佝僂着身子往前走,到最後竟只能匍匐前進。
朱翊凱説:“此路不通,換條路吧。”
白小舟想了想也是,説不定裏面更加窄小,已不容人通過,正打算迴轉,鼻子卻動了動:“我好像聞到了一股香味。”
朱翊凱聞言,也聞了一陣:“我怎麼沒聞到?老大身材那麼高大,這條路根本走不了。”
“不對。”白小舟皺眉,“我真的聞到了,是從裏面飄出來的。”她略想了想,“或許這條甬道要到盡頭了,外面有另一條路。凱子,我得進去看看。”
朱翊凱朝那甬道深處看了看,只得説:“你跟緊我,要是有危險,立刻往回走。”
白小舟點了點頭,朱翊凱一步一步往裏爬,漸漸地,他也聞到了那股濃烈的香味,而甬道更加狹窄,他能夠感覺到洞壁緊緊地貼着他的皮膚。
“不能再往前了。”他皺着眉説,“我進不去。”
白小舟舉起手電筒,往裏面照了照:“凱子,你看,那是什麼?”朱翊凱順着光線看過去,幾步之外,靜靜地躺着一件衣服。他咬了牙強行爬過去,將那衣服拿起來嗅了嗅:“這是老大的衣服。”
話音未落,頭頂上便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他驀然抬頭,看見頭頂竟然有一個洞穴,像一口窄小的井,而井口上壓着石頭,那石頭動了動,被人推了開來,一道暗淡的光線從頭而降,正好照在他的臉上。
突如其來的光線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微微眯了眼,才看清洞口伸出一個人腦袋來,那個人,他很熟悉。
“老大?”
司馬凡提一句話都沒有説,腦袋縮了回去,白小舟在後面問:“找到老大了?”司馬凡提又轉身回來,這次,他手裏拿了一塊石頭,朝洞下的朱翊凱砸來。
朱翊凱匆忙後退,但甬道太過窄小,竟將他的身體給卡住了,那石頭落下,被他將將躲過,卻依然擦傷了耳朵,鮮血直流。
“小舟,快,快拉我出去。”朱翊凱喊道,“老大瘋了,他要殺我。”
白小舟大驚,抓住他的雙腿,用力往外拉,他也在拼命掙扎,肩膀上的傷疼痛難忍,皮膚被蹭出了一道道鮮血淋漓的傷口,但他已顧不得許多。
洞上的司馬凡提再次拿起了石頭,鉚足了勁兒,用力往下砸,這次若是砸中,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朱翊凱急得滿頭冷汗,拼了命往外掙,忽聽身後的白小舟大叫一聲,他蹭掉了手臂上一大塊皮肉,終於退開了一兩步,那石頭落下,正好砸在他面前,飛濺的石子兒在他臉上留下幾道血痕。
“凱子,你、你的手臂!”白小舟喘着氣大叫,朱翊凱側過頭看了看凹下去一塊的胳膊,鮮血正從那碗口一般大小的傷口中湧出來,巨大的血腥味令甬道中原本就稀薄的空氣更加混濁。疼痛令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難,但他仍強打着精神説:“我沒事,不過是皮肉傷。”
白小舟正要鬆一口氣,甬道卻突然震動起來,碎石從洞壁滾落。“快退出去。”白小舟嚇得神色驟變,拉着他的腳將他往外拖,“好像地震了。”
“來不及了。”朱翊凱回過頭來看她,彷彿要將她深深地看進心裏去。“小舟,是山神發怒了,他不會讓我們活着出去。你……你願意和我一起埋骨於此嗎?”
“你説什麼傻話!”白小舟大叫,還在拽着他拼命往外退,“我不願意!我們誰都不會死,不管是你、思齊、老大還是龍老師,我們都要活着,活着從山裏出去。凱子,你千萬不要放棄啊!”
最後一個字從口中吐出,帶着濃濃的哭腔,其實她也知道,活下去的希望實在渺茫,一旦地震引發山崩,整座溶洞都會被填埋,而他們這些弱小的人類,在天災面前,與螻蟻無異。
甬道開始崩塌,飛濺的塵土模糊了她的雙眼,她看不到朱翊凱,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她覺得自己要死了。聽説死亡之前人都會看到自己這一生中所經歷的所有往事,包括所有的幸福與快樂、憤怒與悲傷,可是她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得見雪白的、毛茸茸的尾巴,像綵帶一般在面前飄搖。
真是奇怪的死前幻覺啊。
黑暗隨着洞窟一起崩塌下來,她忍不住在心中譏笑,凱子,到底讓你的烏鴉嘴説對了,我們都要埋骨於此。
不知道下輩子,我會變成什麼呢?
朦朧之中,她彷彿在虛無之境中漂浮,她不知道自己來到了何處,身體輕飄飄的沒有一絲重量。她想要睜開眼睛,眼皮卻重如千鈞,好不容易才擠開了一條小縫。
她看到了一個人,一個躺在冰棺裏的人,他很年輕,模樣看不太清楚,但依稀能夠看到俊朗的痕跡。
這個人是誰?他死了嗎?好可惜,年紀輕輕的就這麼不在了。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她這麼漂浮着,肯定也是死了吧,也不知道她的魂魄是在哪裏,莫非這裏就是傳説中的陰曹地府?
她的目光依然聚焦在那具年輕的屍體身上,他穿着整整齊齊的西裝,身材看起來很好,可是好像缺點兒什麼。
她歪着腦袋看了半晌,忽然明白他缺什麼了。
他缺了一雙手!他那熨得服帖筆挺的西裝袖管下面,沒有手!
她猛然間從夢中驚醒,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人沒有手的時候,她很害怕,那種恐懼是她以前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她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只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結冰。
“你醒了?”低沉沙啞的嗓音,有氣無力,彷彿這區區三個字都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白小舟驀然一驚,驚慌回頭,看見司馬凡提坐在對面,靠着洞壁,臉色如蠟,眼睛深陷,眼神像一具行屍走肉。
“老大!”她一下子跳起來,伸手去摸電擊槍,但摸了個空,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她的電擊槍正被司馬凡提踩在腳下。
奇怪,她竟沒有死?她低頭檢查了一下,衣服破了,有幾處擦傷,並無大礙。
難道是司馬凡提救了她?
“老大,你為什麼要傷害龍老師和凱子?”白小舟一步步小心地朝他靠近,“你真的被那些蜈蚣給操縱了?”
司馬凡提忽然笑起來,笑容充滿了譏諷:“他是這樣告訴你的?”
白小舟愣了一下:“你什麼意思?”
“如果我告訴你,我沒有被什麼蜈蚣操縱,也不是我傷了初夏,你信嗎?”司馬凡提説起話來氣若游絲,説不了幾句就直喘粗氣,“如果我再告訴你,是凱子迷失了心性,害苦了初夏呢?”
白小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説什麼?”
“不管他告訴你什麼,都是假的。”司馬凡提喉嚨像一個風箱,一説起話就呼呼漏氣,“我們仨進了溶洞之後,發現了那台老電視,沒有電,但電視卻能打開,裏面什麼畫面都沒有,只有雪花。初夏提醒我們一定不要盯着電視屏幕看,我們砸了它,繼續尋找出路,沒想到凱子已經被它迷惑了心智,半途突然發難,把初夏打成重傷,還引發了小規模的山崩,把我們都封在了洞裏。”
白小舟越聽越心驚,雙手微微顫抖:“怎麼會這樣?”
身後忽然嘩啦一聲響,兩人驚惶回頭,看見亂石堆裏石頭滾動,一隻手伸了出來。司馬凡提神色一變。“是凱子,他居然這麼快就醒了。”他將腳下的電擊槍踢過去,“小舟,快,讓他再多睡會兒。”
白小舟撿起槍,對準那石堆裏掙扎着往外爬的青年,卻怎麼都下不了手。司馬凡提催促道:“你還在幹什麼?他要是緩過氣來,會把我們都殺了!”
又一塊石頭滾下來,朱翊凱渾身是血地從石堆裏爬出,鮮血將他俊俏的臉龐映成詭異的深紅。“小……舟。”他的聲音沙啞,“他被蜈蚣操縱了,不要相信他的鬼話。”
司馬凡提冷哼道:“你真以為小舟沒有眼睛嗎?小舟,你好好想想,自從他從山裏回去後,是不是變得很奇怪?”
白小舟細細回想,並未察覺出什麼奇怪之處,唯一奇怪的,是那個吻。
以前的朱翊凱温和守禮,絕不會輕易吻她的,更何況是在瞿思齊遭遇危險之後,他哪裏來的興致?
越想越心驚,朱翊凱搖搖晃晃站起身,衣衫破爛,遍體鱗傷,彷彿一陣風都能吹倒,他望着白小舟,一步一步走過來,白小舟顫抖着説:“別過來!”
“小舟,你真的不相信我嗎?”他眼中浮現難以言説的傷痛,像針一樣刺在白小舟的心裏,冒出血來,手中的電擊槍劇烈地顫抖:“凱子,我……”
朱翊凱一把抓住她的手,凝望着她的眼睛,“既然你不相信我,就開槍吧。”
四目相對,他的那雙眼睛又黑又亮,目光堅定不移,白小舟的手漸漸垂了下去,就在這個時候,司馬凡提忽然道:“小舟,你忘了初夏給你的那個篆字了嗎?她已經提醒過你了,要提防第三者的存在。”
白小舟彷彿胸口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司馬凡提繼續説:“對於你和思齊來説,朱翊凱不就是多出來的第三個人?”
朱翊凱的臉色瞬間變了,雙眼血紅,睚眥欲裂,就像要從眼眶裏突出來似的,兇狠地瞪着他:“住口!誰説我是第三者?”他一揮手,打掉了白小舟手中的電擊槍,將她抱入懷中,怒吼道:“小舟是我的,瞿思齊才是多出來的那個人!”
白小舟渾身再次顫抖起來,側着臉看他,像是不認識他一般:“凱子,你、你説什麼?”
朱翊凱低下頭,兩人的臉貼得極近,她能夠感覺到他急促的呼吸和渾身上下瀰漫的怒氣:“小舟,告訴我,你喜歡的是我,不是思齊。”
白小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要從他懷中掙脱出來,他的力氣很大,雖然負傷,但手臂依然有力得如同鐵鉗。
“你不是我認識的朱翊凱。”她臉色陰沉地説,“凱子絕不會強人所難。”
朱翊凱臉色更加蒼白,將鮮血和傷痕襯得更加刺目:“你説我強人所難?難道你喜歡的是思齊?”
白小舟想要解釋些什麼,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朱翊凱也沒有要聽她解釋的意思,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般怒吼:“為什麼你們眼裏只看得到一個瞿思齊?他有什麼好?他能力不如我,天賦也不如我,為什麼你們都把他當成寶貝?龍老師連自己的不傳之秘也傳給他,我也想學,可你知道龍老師對我説什麼嗎?她説我不適合!我不適合,他姓瞿的就適合?”
司馬凡提低頭咳了一陣,有氣無力地説:“初夏沒有騙你,那種法術更適合精神力強的異能者學習,而你的力量不受控制,很容易弄巧成拙,造成極大的破壞。”
“你住嘴!”朱翊凱厲聲呵斥,“為什麼你們都信不過我?在你們的心中,我就是個只會闖禍的禍害。你們把我當成了定時炸彈,你們所有人,所有人都提防我,你們根本沒有把我當自己人!”他像是要把心裏積壓了許久的痛苦、悲傷、矛盾、自卑,全都發泄出來,雙目充血,瘋了一般緊抓着白小舟的胳膊。“連你都要拋棄我,我那麼愛你,只要我一閉上眼睛,腦子裏、心裏想的全都是你,為什麼連你也不要我,為什麼連你也只一門心思愛瞿思齊?你説,他到底哪點兒比我好,你説!”
他很用力,手指幾乎勒進了白小舟的肉裏,疼得她直冒冷汗。他們靠得那麼近,只要她將右手上的手套脱下來,就可以輕易將他制伏,但她不願意那麼做,他是朱翊凱,是一個即使自己去死,也不願意傷害的人。
“原來你這麼恨我。”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調、熟悉的腳步聲,所有人都愣住了,白小舟回過頭去,看見瞿思齊正提着那把斷了的青銅劍走過來,喜悦如同洶湧的洪流,從她的心中湧出來,在她還沒回過神的時候,眼淚已經模糊了她的雙眼。
“思齊,你沒事?”
“放心,我有不死鳥一般的生命力。”瞿思齊衝她嘿嘿一笑,“何況那個洞穴,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什麼?”白小舟瞪大了眼睛,瞿思齊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仰着鼻孔説:“那個洞其實沒有多深,以我的本事,跳下去最多擦破點兒皮。”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忘了我是誰了?”瞿思齊説,“我能夠看到過去,預言未來啊。還記得我們在守林人的小屋所住的那一夜嗎?那個夜晚,我做了一個夢,夢中凱子被妖物所迷惑,迷失了心智。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辦法戳穿他的陰謀。”
“來得正好。”朱翊凱將白小舟推到一邊,從背上解下那一對金鐧,上面所纏的白布條如絲帶一般飛舞着散開,露出金光燦燦的本相,“既然你沒死,我們就來個了結吧,讓這些人都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技高一籌。”
瞿思齊看着他,沉默着,朱翊凱冷笑:“怎麼,不敢?”
瞿思齊閉上眼睛,手中的青銅劍漸漸垂下。朱翊凱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會跟你動手的。”瞿思齊説,“你是我的搭檔,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的劍不會刺向朋友。”
朱翊凱像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般地説:“這個時候你還假惺惺的幹什麼?你要是個男人,就把劍拿起來,我們好好打一場,拼個你死我活!”
瞿思齊將青銅劍一丟,往前走了兩步:“説到底,你恨的人是我,既然如此,只要我死了,你就能夠得到解脱,你動手吧。”
朱翊凱怒道:“你在羞辱我?”
“隨你怎麼想,羞辱你也好,讓着你也罷。”瞿思齊又往前踏了一步,“只要結果一樣就行了,動手吧,我絕不逃走。”
“你以為我不敢?”朱翊凱舉起手中的金鐧,只要一打下去,別説是人的腦袋,就是銅做的頭顱也能一下打扁。殺了他,他心中有個聲音説,只要殺了他,一切都結束了,小舟將是你一個人的,龍老師也會傾盡畢生所學教授你,只要世上沒有他,就不會有人再擋着你的路。
殺了他!
殺了他!
金鐧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反射出從穹頂上透下來的那一絲若有似無的亮光,像飛舞的螢火蟲一般破碎,瞿思齊目光無比堅定,朱翊凱從他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像一隻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惡鬼。
嫉妒的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