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人怎麼能變成石頭呢?是不是衞家有給過世的人雕塑像的風俗?想來也不太可能,就算真雕刻塑像,也不可能雕成這副模樣。
屋子的某個角落堆着一些雜物,因長年氣候潮濕的緣故,大都朽壞了。有張小書桌是好木頭做的,保存還算完好。她隨手拉開抽屜,裏面都是些雜物,正要關上,卻看到層層疊疊的雜物下面,靜靜地躺着一隻相框。
相框很髒,玻璃上滿是污漬,將裏面的照片遮住了,卻依稀能看出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相框的背後寫着一行雋秀的小字:天磊和小娟,1902年。
她抑制不了心中的激動,手忙腳亂地將相框拆開。照片的年代很久遠了,黃得發脆,裏面的女孩赫然就是昨天她所遇到的那個女孩。她心口冰涼,難道那個女孩就是小娟?莫非她遇到的是鬼魂嗎?
她的目光又移到男孩的臉上,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將手機屏幕調到最亮再看,腦中轟的一下炸了,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外公,外公為什麼和他長得這麼像?這神態、這笑容,連抱着雙臂這種下意識的舉動都一模一樣。
外公,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陷入了驚詫和恐慌中,全然沒有發現一個人影已經來到身後,朝她舉起了木棍。
深夜的紫媯廟迴盪着輕柔幽遠的歌聲,一個小女孩坐在石凳子上,雙腳輕輕晃動,月光透過茂密的黃桷樹,灑在她的身上,為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熒光。
身後腳步聲響,她回過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天磊。”她高興地説,“我等了你一百年了,你終於回來了。”
白小舟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在那間小屋子裏,正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被五花大綁,腦後還在隱隱作痛,她努力回憶剛才的遭遇,似乎被誰打暈了。
“你醒了?”一個聲音幽幽道。
屋子亮起來,她眼睛有些不適應,好一陣才能睜開。衞家的女人們站在她面前,陰森森地看着她。三姑婆戴着面具,渾濁的目光像刀,彷彿要將她刺穿。旁邊立着一隻鄉下冬天用的煤爐,煤炭燒得旺旺的,火裏烤着一隻鐵面具,被燒得通紅。
“你們這是幹什麼?”白小舟怒道,“別開玩笑,快把我放開!”
“誰跟你開玩笑。”三姑婆冷冷説,“一百年了,我們終於找到有衞天磊血脈的人了,糾纏了我們這個家族一百多年的惡咒終於到了解開的這一天。”
“惡咒?”
夏鈴衝過來,惡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你給我看清楚,面前的這些石雕,全都是人變的,是我們衞家的人變的!”
雖然早已想到這個結果,但從她嘴裏説出來,還是讓人震驚。原來神話並不都是騙人的,人真的能變成石頭。
“是誰做的?”
“是誰?”夏鈴惡狠狠地説,“還能是誰,就是你外公,那個萬惡的衞天磊!”
什麼?她説什麼?白小舟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説誰?”
“衞天磊!這個惡咒,是你外公下的!”夏鈴的聲音變得淒厲,失去理智,撲過來掐她的脖子:“你把我老公還給我,還給我!”
衞家姐妹連忙來將她拉開,三姑婆説:“她還不能死,這個小姑娘很有用處呢。甜甜,動手吧。”
衞一甜答應一聲,拿出一卷輸液管和一隻空血袋,緩緩來到她面前。白小舟頭皮發麻:“你們要幹什麼?”
衞一甜脱下她右手的手套,將針頭刺進了她的血管,殷紅的血液順着輸液管快速流淌出來,湧進血袋裏。
“你們到底要幹什麼?”她大喊。三姑婆陰笑道:“有人教了我一個化解咒術的方法,首先,就需要衞天磊的血。衞天磊已經死了,你是他唯一的直系後人,自然只有用你的血咯。你如果乖乖的,我們不會讓你受太多的苦。”
不過片刻,血袋就裝滿了,這一下子抽去了近400CC的血,白小舟頭暈目眩,嘴唇泛起一層白色,胃裏像有一條大魚在翻騰。衞一甜拔出針頭,將血袋交到三姑婆的手中。衞一雯端了一隻陶罐過來,三姑婆一邊將血倒進罐子一邊唸唸有詞,空氣裏開始瀰漫起一種血腥和藥草混合的味道,罐子裏像是沸騰了一半,發出骨碌碌的聲響。
“夠了。”三姑婆將陶罐遞給夏鈴,“拿去塗在你男人身上吧。”
夏鈴眼中露出難以抑制的激動,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畢恭畢敬地捧着陶罐,來到丈夫的石雕面前,用一隻竹子製作的勺子舀起一勺濃稠的液體。那液體漆黑得像黑泥,散發着濃烈的藥味,白小舟胃裏更加難受,差點兒要吐出來。
“等等!”白小舟叫住她,她手上的動作一頓,側過臉來看她,眼中浮現一絲深刻的厭惡。
“不要淋上去。”白小舟説,“你會後悔的。”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夏鈴輕蔑地瞥了她一眼,三姑婆忽然想到了什麼,大喊:“快住手!”
但一切都晚了,勺子裏的血已經淋在石雕身上。夏鈴嚇了一跳,丟掉勺子,石雕立刻浮現一種異樣的紅色,如同藤蔓植物,迅速爬遍石雕全身。石雕發出“咔咔”的脆響,碎屑簌簌落下,石雕動了。
“一明,一明,你活過來了嗎?”夏鈴激動地喊。石雕的關節開始活動,衞一明緩緩側過臉,眼睛處掉下一層石殼,露出裏面的眼珠子,那雙眼珠子動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夏鈴。夏鈴撲過去,緊緊抱住他:“一明,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
“夏鈴,快過來!”三姑婆喊道,“快!”
衞一明張開嘴,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嘶吼,然後便是一連串清脆的響聲,就像是骨頭一根根折斷了一般。夏鈴覺得不對勁,往後退了一步,衞一明撲倒在地,身上的碎裂聲像放鞭炮。
夏鈴忽然尖叫起來,衞一明的手臂斷了,骨碌碌滾到她腳邊。
“鈴……”衞一明發出最後的喊聲,肢體“轟”的一聲,四分五裂。
“不!”夏鈴撲過去,抱着那些碎塊,想要將他拼起來,“不可能的,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
“難道你們沒有發現嗎?”白小舟説,“外公是哪年出生的,我又是哪年出生的。”
衞天磊在1902年的時候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年了,若活着今年已經一百二十多歲,而她的母親今年四十二歲,近八十歲的老人,怎麼能生孩子呢。
“我的母親並不是外公親生的啊。”白小舟苦笑道,從看外公的筆記開始,她就在懷疑自己的血脈,如今,果然得到了印證。
“我殺了你!”夏鈴跳起來,像一頭瘋獸,凶神惡煞地撲過來。白小舟一腳踢在她的肚子上,她尖叫一聲,撲在地上疼得臉色慘白。
“把夏鈴帶下去!”三姑婆惡狠狠地説,衞一雯和衞一甜連忙過來,架起她,迅速退出門去。
“咒語的事,我會另想辦法。”三姑婆將面具推到頭頂,她的臉猙獰得像一張木刻鬼面具,“現在,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
白小舟側過頭去看了看爐子裏燒得通紅的面具,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頭浮現,燒面神婆難道是……
“我們村子裏缺一個燒面神婆,這個人必須是衞家的女人。”
“我不是衞家的女人!”白小舟打斷她,她桀桀怪笑:“只要我們不説,別人又怎麼知道呢?”
“你以為我會聽憑你們擺佈嗎?”
“這個你儘管放心,只要喝了我們家秘製的桂花酒,保你對我們百依百順。”三姑婆眼中閃爍殘忍的光,“一凡,將面具拿起來!”
衞一凡用火鉗夾起面具,面無表情地走過來。白小舟幾乎能夠感覺到那面具所發出的灼熱感,臉上皮膚開始刺痛。
“等等!”她説,“我有辦法解除外公所下的咒語。”
“你又想耍什麼花招?”
“我沒有耍花招。”白小舟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説,“我外公還活着。”
“什麼?不可能!”三姑婆睜大眼睛,“沒有人能活到一百二十多歲。”
“但我外公能。”白小舟咬了咬牙,“不過,他現在不叫衞天磊了,他有另一個名字。”
一老一小兩個女人盯着她,等着她説下去。
“他現在,叫劉明軒。”
“天磊,你終於回來了。”女孩撲到他懷裏,“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你不是小娟。”劉明軒低頭看她,輕輕撫摸她的長髮:“為什麼要變化成小娟的樣子?”
女孩抬起頭,詫異地看着他:“你不喜歡嗎?我修行了一百多年,終於能變化得惟妙惟肖,只要你願意,我就是小娟,小娟就是我啊。”
“小娟已經死了。”劉明軒眼中閃過一絲隱痛,“你不是小娟,還記得我給你起的名字嗎?”
女孩的眸子映着漫天星辰:“記得。很多年以前,你在林子裏救了我,你説我的眼睛像北極星一般明亮。”
“是啊,北極,你的名字,叫北極。”
説出“劉明軒”這三個字的時候,白小舟自己也嚇了一跳,劉明軒真是外公衞天磊嗎?她不敢肯定,但是,世上真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嗎?
三姑婆冷笑:“這樣的鬼話,你以為我會信嗎?一凡,動手!”
面具已經被舉到她的面前,灼熱的氣浪像刀一樣切割她的皮膚。她咬着嘴唇,想要掙斷綁着雙手的繩子,手腕都被磨出了血。
大地忽然搖晃起來,衞一凡驚叫一聲,火鉗和麪具跌落在地,發出嗞嗞低響,冒出一縷縷青煙。
“我,我的手!”她抓着自己的手腕,手心已經被一根竹籤刺穿,血珠子順着竹籤往下淌,在地面開出一朵朵妖豔的花。
“誰?是誰?”三姑婆怒喊。門外傳來低沉的腳步聲,白小舟盯着那扇斑駁的木門,她有些惶恐,又有些期待,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
門開了,一道高大的身影立於門外,肩膀上站着一隻烏鴉:“你們要毀我女朋友的容,經過我同意了嗎?”
朱翊凱?
話音未落,三姑婆覺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後一推,“砰”的一聲撞在石像上,一身的骨頭都快要撞碎了,連站也站不起來,趴在地上哼哼。衞一凡衝過去扶她,惡狠狠地瞪着門口的少年。少年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來到白小舟面前,為她解開繩子。
“竟然是你。”白小舟的語氣裏有遮掩不住的失望。朱翊凱奇道:“要不你以為是誰?”
白小舟低着頭不説話,朱翊凱有些不悦:“你不會以為是劉明軒吧?”
“你怎麼知道?”白小舟衝口而出。朱翊凱臉色更難看,皺着眉頭問:“這些天你不會一直跟他在一起吧?”
“你胡説八道什麼?”
“我看到他了。”
白小舟像被人當胸揍了一拳,抓着他的衣襟問:“他在哪兒?”
她的臉色很可怕,朱翊凱愣了一下:“小舟,你沒事吧?”
“他到底在哪兒?”
“紫媯廟。”朱翊凱道,“我來的時候看到他進廟裏去了。”
白小舟推開他,奪門而出,朱翊凱望着她的背影,拳頭漸漸握緊。這兩天裏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小舟對劉明軒這麼緊張?他不過晚了兩天,就要失去小舟了嗎?
白小舟在村子窄小的街道上飛奔,街旁的樹木和房屋快速地向後退,她只能聽見呼呼的風聲。一直以來,她就像是生活在一個奇怪的謎團怪圈裏,她拼命掙扎,卻始終找不到出口,如今,終於讓她找到了線索,最重要的線索。
劉明軒,你究竟是誰?我,又是誰?
她推開紫媯廟的後門,衝進後院。月已西沉,四周寂靜得只能聽見風聲,黃桷樹在風中搖曳,手掌大的樹葉隨風飛舞,簌簌而下。
那個小女孩還坐在樹下,正捂着臉嗚嗚地哭。白小舟衝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小娟,你是小娟嗎?”
“我不是小娟,他説我永遠都不能成為小娟。”女孩抬起頭,淚眼婆娑,“我修行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等他,為什麼他還是不喜歡我?”
“他?他是誰?”白小舟焦急地問,“是劉明軒嗎?”
“劉明軒?他現在叫劉明軒嗎?”女孩看着她問,“你是他什麼人?”
“我……”白小舟猶豫了一下,“我是他外孫女。”
“他讓我轉告你。”女孩擦去眼淚,一字一頓認真地説,“緣分盡了。”
白小舟腦中一片空白,心像被什麼東西掏空了,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她激動地喊:“什麼緣分盡了!他到底是誰?如果他是我外公,為什麼不認我?為什麼?”
女孩的眸中泛起一層淡淡的光,彷彿一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輕啓朱唇,從喉嚨裏吐出來的竟是男音:“小舟,有些事情,是不能強求的。”
白小舟吸了口冷氣,這聲音,分明就是劉明軒!
“告訴我,我到底是誰?”白小舟問,“難道我媽媽真的是狐妖嗎?”
“有些事情我現在不能告訴你,我只能説,你是人類,你的父母也是。”
聽到這個消息,白小舟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悲傷,她倔犟地抹去臉上的淚痕:“他們現在在哪兒?”
“緣分到時,自然能夠再見。”那雙眼睛忽然深深地望着她,眸子深處盪漾着愛憐和不捨,“小舟,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請你原諒我。”
“你做過什麼?”
女孩的頭垂了下去,就像睡着了。白小舟捧起她的臉:“你説啊,你做過什麼?”
女孩睜開眼睛:“他已經走了。”
他已經走了。
這句話在白小舟的胸膛裏迴響,她覺得自己的力氣在一瞬間被抽走,無奈地跌坐在地上,默默流淚。
她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她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
“小舟。”一雙有力的手臂伸過來,將她抱進懷裏,“小舟,別怕,有我呢。”
白小舟抱着自己的雙肩,低着頭不説話。朱翊凱心疼地説:“如果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
白小舟一轉頭,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一邊咬眼淚一邊就流了下來。朱翊凱忍着痛,輕輕揉着她的頭髮。她鬆了口,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直哭得天昏地暗、涕泗滂沱。
已經很久了,快十年了吧,她沒有這麼痛快地哭過了,就像這些年來所有壓抑在心底深處的委屈和悲傷全都爆發,心裏的堤壩崩潰了,她才知道,其實自己沒有那麼堅強。
朱翊凱將她的頭輕輕放在自己的肩窩裏,她的淚滴在他的肩膀上,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和她貼得這樣近。
那個名叫北極的小女孩呆呆地望着他們,眼中滿是羨慕,這就是人類的愛情吧,真好,如果天磊也能這樣抱着她就好了。她不能氣餒,她要努力修行,等將來有一天,她成為配得上天磊的大美女之後,再去找他。
紛雜的腳步聲傳來,朱翊凱回過頭,看見衞家人帶着村民衝進來,手中提着鋤頭、菜刀等武器,嘴裏喊着殺人兇手、作惡狂徒之類的口號。他皺了皺眉,正打算動手,忽然聽那北極道:“你們繼續,這些愚民我來對付。”
説罷,縱身一躍,嬌小的身體在空中三百六十度前空翻,化成一隻巨大的白狐,雙眼泛紅、面目猙獰地朝衝過來的村民怒吼,眾人只覺得一股猛烈的陰風迎面撲來,卷得幾個衝在前面的村民飛了起來。
“妖怪啊!山上的妖怪下來吃人啦!”不知道是誰喊了這麼一句,村民紛紛丟盔棄甲,奪路而逃,不到片刻就跑得尾煙都看不見了,只留下一地的菜刀和鋤頭。
“哼,對付這些愚民就只能用這種辦法。”北極跳回石凳子上,叉着腰説,“你要是跟他們講大道理,他們一定當你是傻瓜,惡人要用惡法子磨才行。”
白小舟第一次看見叉腰説話的狐狸,目瞪口呆地盯着它。它不滿地瞥了她一眼:“別盯着人家看,真不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