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説朱營長走進副官室,只見有十七八個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坐站站,擠了滿屋子。有的提着胡琴藍布袋,有的挾着琵琶。説出話來,都是上海口音。臉色雖然有黃的有白的有黑的,可是都帶上一層鴉片煙黝,兩腮上似乎有點浮腫。看那樣子,分明是跟着窯姐兒來的烏師。這種人讓他待在門房就行了,或者就叫他站在走廊下,也無所不可,何必一定還把他們引到副官室裏來?自己心裏,確是老大不高興,但是看那黃副官穿了一套整齊黃呢軍服,還加了一根武裝帶,只管在這些黑袍隊裏擠來擠去。自己要和黃副官説話,就不能不向前,要避嫌疑,也是不行。遠遠的一舉手,和黃副官行個禮。黃副官笑道:“原來是朱營長,好久不見啊。我聽説你在那邊混的很得意啊。”朱營長道:“湊合勁兒。我老想來和黃副官談談,可又不得這個便。”黃副官道:“我平常是很閒。今天你老哥來,又算趕上了。今天上午,我們大帥剛剛從任上回京。我上上下下,都得張羅。不然我一定陪你吃小館子去。”
説着話時,朱營長可就和黃副官並排的在椅子上坐下了。朱營長四圍一望,將聲音放下,低低的説道:“怎麼回事?屋子裏這些個人。”黃副官笑道:“上面叫條子了。先叫了十幾個還嫌不熱鬧,這又叫了二十多個。你瞧罷,這還早着呢。這就該鬧到亮電燈,亮了電燈之後,一直又要鬧到天亮。”朱營長道:“我這回來,是想見一見大帥,這樣一説,可又不行了。”黃副官道:“瞧他高興,他要是高興,打着牌,摟着姑娘,都可以和你見面。若是不高興,你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會和你説話的。”朱營長笑道:“既然這樣,我今天願意在這裏碰着試試瞧,真碰上了,也許有個樂子。”黃副官道:“我們自己兄弟説話,可別撒謊,你是願意找事呢?還是想弄兩個錢?”朱營長笑道:“找事就不是弄錢,弄錢就不是找事?”黃副官道:“不是那樣説。我們這兒,可比別處不同,有弄錢的事,有名義的事。譬方説,你要到外縣去弄個什麼禁煙委員,或者地皮捐徵收委員,你是準弄錢。不過是個短局。
你若是弄個團長旅長,正式成立了軍隊的,現在沒有缺出來。若是光弄個空銜,我想很容易辦。可是説不定什麼時候有軍隊給你帶。不帶軍隊就沒有餉,也沒有防地,試問,哪兒去弄錢呢?不過有本領,把委任狀弄到手,再設法子招兵。一個旅長吧,會弄的,總可以弄到一二千人,按説,這就可以説是足額的軍隊了。有了名義,有了兵,這財可就發大啦。所以弄錢的差事有好處,不弄錢的差事也有好處,這就事在人為。所以我説不知道你願意幹哪一門的事啦。“朱營長笑道:”我們扛槍桿兒的,幹別的是不成。我想我要是乾的話,還是帶兵罷。“黃副官道:”好!你這話擱在我心裏,説不定三兩天就給你弄到手。也説不定是一月兩月,反正給你辦到才算。“正説到這裏,一個傳令兵走過來説道:”大帥傳黃副官。“黃副官聽説,對朱營長笑了一笑道:”你聽信兒,也許這個機會就給你找着了。“黃副官説着話,向上房而去。
那魯大昌巡間使是今天下午到北京的。他向來是這樣,到了什麼地方,別的什麼事可不辦,第一件就得叫條子,先弄些姑娘來鬧一陣。若是沒有姑娘玩,他覺得枯燥無味,無論什麼事情,也辦不好。這北京他有公館在這裏,八大胡同,又是全國馳名的鶯花之窟,玩起來顯着更是便利。所以他一到北京公館,馬上就吩咐開八輛汽車去接姑娘。一會子工夫,鶯鶯燕燕,他的那大客廳裏,就擠滿了一屋子人。
魯大昌躺在一張大沙發上,身子向後仰着,兩腳向茶几上一架,口裏(口卸)着大半截雪茄煙,慢慢的抽着。左右兩邊,坐了兩個細小身材的姑娘。一隻手伸出去,繞過來,緊緊的抱上一個。嘴上一撮短鬍子,笑着一根根豎了起來。將手拍着右手一個姑娘道:“我們三個人,是兩個麼抬一個六,這骰子的點兒不錯。”説着,仰了頭哈哈大笑。正在這時,黃副官進來了。魯大昌道:“我聽説這些姑娘,她們都帶了師傅來了。我又不請客,無非叫幾個人來玩玩,要他們瞎起什麼哄?一個人賞他二十塊錢,讓他們去罷。”黃副官答應了一聲“是”,卻站着沒有動。魯大昌道:“為什麼不走,你還有什麼話説嗎?”黃副官走近了,低着聲音答道:“是。有一個同鄉姓朱的,現時在邊防軍那裏當營長,想到大帥手下來投效。”魯大昌道:“是我們夕縣人嗎?”黃副官道:“是的,倒是很能辦事。”魯大昌道:“別是你搗鬼吧?他怎麼就知道我今天來了?”黃副官道:“他今天原是來找副官的。聽説大帥來了,可不敢求栽培,託副官遇着機會就回一聲兒。”魯大昌道:“他來了嗎?
叫他進來,讓我瞧瞧他是怎樣一個人,究竟成不成?“黃副官答應兩聲”是“,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工夫,就把朱營長引進來。
朱營長在客廳外面,就是三萬六千個毫毛孔,向外冒着熱氣。渾身自然寒冷,要抖戰起來。腳緊緊的踏着地,渾身使出勁來,然後才跟着黃副官進了客廳門。四圍都是紅紅綠綠,一些花枝招展的姑娘,雖然很是奇異,卻不敢正眼兒去看,只有那一陣沁人心脾的香氣,衝進鼻端,令人有些支持不住。抬頭一看見魯大昌在前面坐着,趕快就站定,舉手行了一個禮。但是這兒還相距得遠。黃副官卻不曾停步,依舊走上前去。朱營長知道這種行禮不成,還是跟着人家走,走了三步,停住腳,又行一個禮。黃副官哪裏理會,還是向前走,一直走到魯大昌身邊,才將身子一閃。
朱營長覺得第二次行禮,又非其時,不得不舉手,再行第三次禮。那些姑娘,見他走幾步立一回正,行一回禮,猶如燒拜香一般,很是有趣,不由得都吃吃吃的發出笑聲來。魯大昌見他是生人,只好把摟着姑娘的兩隻手抽了回來,挺着胸一坐,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朱營長道:“是,叫朱有良。”魯大昌聽他説話,果然一口家鄉音。便問道:“你也是夕縣人了。那小地名在什麼地方?”朱營長道:“是小朱家莊。”魯大昌道:“是小朱家莊嗎?是我表兄家裏啊。你一向在外就扛槍嗎?你們那裏人壞事倒是不做,就是一樣,喜歡和日本人合夥賣嗎啡。”朱營長道:“是,是,有良可是沒有做過。”魯大昌道:“賣嗎啡的我倒是不恨,我就是恨賣海洛因的。我部下的軍官,讓賣海洛因的害苦了,誰也抽這個。東西又貴,賣貴到三十塊錢一兩。一兩海洛因,癮大的還抽不了一個禮拜。他們發幾個錢餉,就全在這上頭花了,真是可惡。”朱營長大窘之下,大帥雖不是罵自己,可是在發脾氣,自己身當其衝,站着發愣,也不知道怎樣好。魯大昌見他這樣子,笑道:“不用提了,你是來和我求差事的。誰叫咱們是同鄉哩,我總得給你一點事。不過你是當營長的,我不給你團長,你也不會在我這裏幹。老實説,你叫我委一個司令,委一個軍長,那都容易。就是這中級軍官,自己要帶兵的,可不能胡來。等我想想,給你一個什麼事。”説時,口裏咬着那半截雪茄,偏了頭去沉想。
就在這時,上差送上一張名片來,他一看,是王又仙王道尹來了,便笑道:“王老道來了,叫他來罷。”又對營長道:“你別走,等一會兒。”朱營長聽説,果然就不走。一會子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下巴頦上,垂着一把五寸長的馬尾鬍子,一見就讓人注意。看他尖削的臉兒,戴上紅疙疽瓜皮小帽,掛着一副玳瑁邊大框眼鏡。身穿棗紅緞子皮袍,外套玄緞團花大馬褂,一步一點頭的走將進來。進來之後,他還是行那種古禮,對了魯大昌一彎腰,深深的就是一揖。魯大昌笑道:“這回你給我佔的一卦,有些不靈。你説我這個月偏財好,要錢準贏,可是這個月快完了,贏錢的日子少,輸錢的日子多,仔細算一算,恐怕我都輸的不少。”王道尹道:“我並不是算不準。我算的偏財,並不是指着耍錢説,只要不是職分上掙來的錢,都是偏財。大帥這個月發的公債,有三千萬,這一項偏財,還算少嗎?”魯大昌道:“發公債怎樣能説是發偏財呢?這錢也不是我一個人用,一大半發了餉了。”
王道尹道:“公債怎樣不是偏財?大帥發一道命令,就到各縣去攤派,又不費力,又不花本錢。而且這種偏財,要福氣大的人,才鎮得住,差不多的人,還不能發這財呢。”魯大昌道:“這樣説,我要發公債,也是命裏早註定下的了。不知道這偏財,我今年還有沒有?”王道尹道:“讓我算一算看。”於是掐着指頭,閉着眼睛,口中唸唸有詞,念得那下巴頦下的長鬍子,只是一掀一動。唸完了,他睜開眼來,給魯大昌作了三個揖,笑道:“恭喜大帥,賀喜大帥,下個月偏財大發,比現在還好。”魯大昌笑道:“果然是這樣嗎?他媽的,下個月我再發它三千萬公債罷。”
王道尹道:“那準成功。”魯大昌道:“你也管了十幾縣,你那些地方,能攤派多少呢?這個月的公債,你就辦的不大好。”王道尹走近前一步,低着聲音道:“稟大帥的話,化仙管的那些縣分,都是災區,實在不容易辦。”魯大昌道:“你別胡説了。前些日子,你送來看的那幾個小姐兒,都長的挺俊。災區裏面,長得出那樣花朵似的人嗎?先別説廢話,你跑到北京來作什麼?”王道尹道:“前天接到大帥由天津發去的一個電報,叫化仙來算一張命。”魯大昌笑道:“哦!是了。不是你提起,我倒忘了。是宋督辦給我作媒,要送我一個姨太太。相片子我瞧了,人倒是對勁,可是我從前算過命,説是我今年下半年,不能辦喜事。我很為難,不知道怎麼好?宋督辦就説,打個電報把你叫來仔細算一算就行了。電報是誰打的,我倒不知道,任上沒有什麼事嗎?”王道尹道:“任上沒有什麼事,伺候大帥要緊。那很容易,回頭我就去仔細算一算。最好大帥把那相片也貸給我瞧一瞧。”魯大昌道:“瞧相片作什麼,乾脆,你就瞧人得了。她叫賽瑚,在居仙院,是宋督辦招呼的人兒。我因為宋督辦在天津,沒有叫她的條子,省得宋督辦疑心我等不及,割他的靴腰子。”王道尹道:“那就是了,今天晚上,我就到居仙院給那姑娘先看一看相,然後再算一張命。”説畢,王道尹轉身要走。魯大昌道:“別走,你給這個人看一看相,他的官運怎樣?”説時,指着一邊站立的朱營長。王道尹心想,在大帥身邊站着,這人總非等閒,一定是大帥給他升官了,要試一試我的本領。因對朱營長一望,手將鬍子一摸,點了一點道:“巧得很,這位現在正交官運。”魯大昌道:“能不能抓印把子?”王道尹又點了一點頭道:“可以。”魯大昌道:“既是這樣説,你把他帶了會罷。你那裏有十幾縣,隨便給一個知縣他幹都成。”因對朱營長道:“他以前是有名的王老道,現在當了泰東道尹,你跟了他做知縣去。王道尹很好的,又能未卜先知,你有什麼為難的事,給他説説,他自然有法子辦。總算你的官運不錯,碰到這種好機會。去罷。”説時,將手一揮。朱營長做夢也想不到,這樣隨隨便便的,就鬧了一個知縣做了。當時和魯大昌行禮告別,就和王老道一路出來。
他們走了,魯大昌便將上差叫了進來問道:“我叫你打電話請韓總指揮,請了沒有?”上差道:“韓總指揮打球去了,還沒有回公館。已經託他那邊打電話通知去了。”魯大昌點了點頭。魯大昌身邊坐的妓女,叫晚霞的,就問道:“大帥,是哪個韓總指揮?”魯大昌道:“嘿!連他你們都不知道嗎?他叫韓幼樓。”晚霞低着頭一想,口裏念道:“韓幼樓這名字好耳熟。”魯大昌道:“我説他的號,你不知道,我説他的名字,你就知道了。他叫韓傳信。”晚霞笑道:“哦!是他,他很年輕啊,怎麼做上這大的官了?”魯大昌道:“這就叫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人家有能耐嗎。看你這樣子,你倒很佩服他。一會兒他來了,我給你介紹介紹。”
晚霞笑道:“我不過這樣隨便問一問罷了。”魯大昌笑道:“不成,我總得給你介紹。”一會子工夫,韓幼樓果然來了。他頭上戴着一片瓦的學生帽,上身是細呢西裝,下身是裹腿絨褲,喜洋洋的走進來。魯大昌推開妓女,站將起來,先叫了一聲“夥計”。韓幼樓道:“夥計,你是真捨不得北京,又來了。你只顧玩兒,什麼事都擱得下。”魯大昌道:“人生在世,幹什麼來了,為什麼不樂?這樣冷天,你跑到敞地上打球去,那也不是玩兒嗎?”韓幼樓站在屋子中間一望,四面都是妓女。
只有魯大昌原坐的地方,才只有兩個妓女,算是最少的了。因一面在那裏坐下,一面笑道:“打球玩,要什麼緊,不花錢,又不耽擱正事。這樣冷天,運動運動,出點汗,也是好的。”魯大昌笑道:“我叫了這些條子,我真辦不了。夥計,你也分幾個去,好不好?”韓幼樓笑道:“不行,你的人,怎麼能要?”魯大昌道:“什麼你的人,我的人,在我這裏坐着,是我的人,離開了我這裏,就不知道是誰的了。
多,你也不要,給你來兩個罷。“於是指着晚霞道:”她很羨慕你,別辜負人家的好意,你得招呼她。“那晚霞見韓幼樓進來,早已打量一番,心想他很象個學生,一點不象魯大昌那種粗魯的樣子,武官裏頭,倒是少見!這時魯大昌硬給她作媒,心裏很歡喜。不過自己是一個紅姑娘,在許多姊妹們當面,卻不能不持重一點,站着靠住了沙發椅子背,低了頭不作聲,卻又偷看了韓幼樓一眼。韓幼樓怕拒絕太深了,與主人翁和姑娘的面子都有礙,只好對那姑娘微笑着點了一點頭。魯大昌道:”那不行。老大哥的面子,不能不答應。“走上前,牽了晚霞的手,拖將過來,就向韓幼樓坐的沙發椅子上一推,笑道:”坐着罷。“説畢,回頭將眼睛向一羣妓女裏射去,口裏笑道:”瞧瞧那一個合適,我給你挑一個好的。“這時有一個姑娘看不慣他那傻樣,笑了一笑。魯大昌便走過去拉着她的手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姑娘看這樣子是自己中選了,心裏一喜,索性扭着頭笑將起來。魯大昌道:”管你什麼名字,你告訴他罷。“拉了過來,又推到韓幼樓椅子上去。韓幼樓沒有法子,只得敷衍了一陣。因笑對魯大昌道:”我們先別樂,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説説。“
魯大昌道:“你説罷,有什麼事?”韓幼樓道:“叫了許多姑娘在這裏,你有心聽我説話嗎?”魯大昌道:“也好,我們再找一個地方説話去。”於是二人離開這裏,走到一間小屋子裏來。
這裏也可算魯大昌公事房,門口站着兩個掛盒子炮的衞兵,屋子裏除了平常的桌椅之外,也有一張寫字枱。韓幼樓牽着他的手,和他一同坐下道:“老大哥,你剛到京,什麼事沒有辦,先叫上這些條子,不怕人家議論嗎?”魯大昌道:“哪個敢議論我?咱們的勢力到了這裏,就是這裏的皇帝,報紙都得恭維咱們。他來説我,我就抓他槍斃。”韓幼樓笑道:“你在這兒,哪家報紙敢惹你。我説的,並不是指着報紙。無論是誰,在政治上活動,總有個活動的方法,玩是玩,辦事是辦事。象你這樣辦法,辦事簡直不在乎。你想,你帶二三十萬兵,有兩三省的地盤,是多麼大的範圍,事情多麼麻煩?咱們就不説替國家辦事,這也總算私人的產業,好比就是鋪子裏的一個大掌櫃的。現在你自己就正事不管,亂花亂玩。那些小夥計替別人辦事,他們倒肯負責任給你幹不成?人家説,上樑不正下樑歪,你部下的人,也跟着你這樣胡逛起來,你還辦什麼事……”魯大昌笑道:“夥計,你別説了,今天我不玩了。等辦完了事再樂罷。”於是按着鈴就叫上差進來,因對他道:“叫的那些姑娘都讓她們回去罷。通知馬軍需官,每人給她們二百塊錢,都給現洋,別給公債票。人家一個姑娘,拿了公債票,到哪兒花去?還有叫娟娟妹妹的兩個,叫她到這兒來一趟,我還有話對她説。”上差答應去了。不多一會兒,他領着兩個姑娘進來,自退出去。魯大昌一手摟着一個,因道:“對不住,我今天要辦公事,沒有工夫玩。
怎麼辦?“娟娟笑道:”我們不敢耽誤大帥的公事,等大帥公事完了,我們再來伺候得了。“魯大昌問妹妹道:”她這話對嗎?“妹妹道:”自然是對的。讓大帥公事辦好了,大帥的心裏無掛無礙,玩起來就更有趣了。“魯大昌道:”好!話説得好,你們都有貪。“於是就在寫字枱裏一翻,翻出一沓支票簿。就站着在那裏抽起筆架上的筆,墨也來不及蘸,就填了兩張支票。將支票撕下來,一個人遞給她一張,笑道:”你們話説得不錯,每人賞你四千。這是日本銀行的支票,一塊算一塊,不含糊。“兩個姑娘,做夢也想不到,一賞就是四千元,連連説了幾聲謝謝大帥,一同走了。韓幼樓道:”夥計,你是錢咬手吧?怎麼隨隨便便,一賞就是四千。“魯大昌道:”四千就算多嗎?“韓幼樓道:”憑你這樣子會弄錢,一天花一百個四千,也不在乎。可是你得想想。“説着低了一低聲音道:”你不瞧別人,你只看看你房門口兩個護兵,人家不分黑日白日的,給你守衞,保護着你,他掙多少錢一個月?
就算十塊大洋罷,跟你一輩子,也掙不到四千塊錢。兩個姑娘就只説了兩句好話,你聽得樂意了,不到五分鐘,你就賞這些。當軍官的,要講求與士卒同甘苦,才能夠成大事。你這樣子,是故意惹起人家的不平了。“魯大昌道:”你這話有理。他兩個人,應該謝謝你才對。“於是一招手,將兩個護兵叫進房來,笑道:”你兩個人造化,今天遇到韓總指揮給你説好話。我照樣一個給你四千。“於是又到寫字枱邊開了兩張支票,一個人一張。這兩個護兵這一陣歡喜,幾乎連五臟都要炸將出來,倒弄得手腳無所措。韓幼樓一想,這更不對了。我勸你不給姑娘那些錢,是為你好,並不是給這兩個護兵爭錢。你賞這兩個護兵四千,他兩人樂意了,其餘的護兵呢?
就算護兵全賞四千,護兵以外的弟兄們呢?這一賞,弟兄們自己因為苦樂不均,倒更要眼紅了。不過人家錢都到手了,也不能破人家的財喜,只得默然。魯大昌賞完了錢,因道:“我今天不樂了,你還有什麼話對我説嗎?”韓幼樓道:“怎麼沒有,就怕你不聽。剛才的話,你仔細去想想,對不對?你不要看着這錢來得容易,一發公債,就是幾千萬。你發了三千萬,加到六千萬,六千萬又加到九千萬,都算你加過去了。三個月就是一批。那些可憐的老百姓,能讓你老往下加嗎?大不了,他跑了不種地,也就算了。你還到哪裏弄錢去?你自己就這樣胡鬧胡花,手下人都學樣起來,軍隊怎樣帶得好?現在你就愁着軍隊多了,餉沒有辦法。若是將來籌不到錢,你這麼些軍隊,怎樣去維持?”魯大昌越聽越對,聽到最後,忽然雙淚交流,哭將起來。因道:“老弟,你算我一個好朋友。別人都是勸我花,都是説我還要往上升,沒有誰肯對我説這實話的。我並不是一個傻瓜,這樣幹下去,我也知道將來是不得了。到頭來,我總是要讓人家抓去槍斃的。”説到這裏,伏在桌上,索性大哭起來。
韓幼樓見他這樣,以為一席話把他勸醒過來了,倒很高興,便道:“這何必哭呢?
只要你覺悟起來,從此以後,把玩兒的事擱在一邊,好好的幹,前途還大有可為。
老哥,你沒聽説嗎?美女就是傾城傾國的東西,古來多少英雄,都敗在女色上面。
況且你上火線,都帶着美女,哪裏有不壞事的道理。“魯大昌聽了,也不説什麼,只是唉聲嘆氣。韓幼樓又勸了一會,因為要到公府裏去,約了晚上會,就先走了。
這裏魯大昌一人在家裏,究竟問得慌,也不知道要找什麼玩意兒消遣才好。便叫聽差到外面會客廳裏去看看,有什麼人在這裏沒有?聽差去了,不多大一會兒,回來報告,將人名字背了一回,其中卻有一個吳蓮氵止局長。王化仙王道尹也在那裏。魯大昌忽然想起來了,吳蓮氵止這傢伙吃喝嫖賭,什麼玩意兒都懂,把他叫來問一問,看有什麼玩的沒有?因道:“把吳局長叫進來。”一會兒工夫,吳局長來了。他不過三十上下年紀,頭髮分開,梳得漆黑溜光。臉上一點胡樁子都沒有,颳得乾淨雪白。身上穿了綠嗶嘰面的皮袍子,外套大花青緞坎肩,坎肩紐扣上掛着了一串金練子,大概是懸着金錶或徽章。這人若不是有人喊他一聲局長,真會猜他是個唱小旦的。他一進來,見了魯大昌,老遠站着,就彎了腰,垂着手站住。魯大昌道:“有什麼玩意兒沒有,給我想想看。”吳蓮氵止道:“下午的時候,大帥不是叫了許多條子嗎?”魯大昌道:“咳!別提,一時我不高興,把她們都打發回去了。”
吳蓮氵止道:“叫多了,也實在不好,不如挑幾個好的叫了來,也有趣,也清靜。”
魯大昌聽説,垂頭想了一會子,笑道:“法子倒是使得。剛才小韓在這裏勸了我一陣,我説要改變宗旨的,怎麼不到六點鐘,我又還原了。王老道不是來了嗎?叫他進來給我算算命看,我究竟能不能夠玩。若是我命帶桃花,那是命裏註定了的,或者不要緊。”於是又叫上差出去,把王道尹叫進來。王道尹一進門就笑道:“大帥叫我算的那一張八字,我已經打聽得來了,趕着算了一算,八字很好,那人命帶貴人。”魯大昌道:“你先別算人家的命,把我的八字,仔細推算一下子看。據人説,美人兒是要不得的,有什麼傾城傾國的話。我想人生一世,不樂作什麼。可是也不能誤了正事。若是象我一樣,為了玩兒,把地盤全丟了,我還樂什麼呢?我上次堂會,聽到《珠簾寨》那出戏,那個老軍,説什麼紂王寵妲己,周王寵褒姒,唐明王寵愛楊貴妃,都弄出亂子來。我倒要算算命,究竟能玩不能玩?”王道尹道:“大帥的八字,我仔細算過多次了,大帥是劫重,可是妻宮也好。正要借一點陰性,把劫一衝,才不至於陽氣太重。古來的皇帝,哪個不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要這麼着,才陰陽合德,能成大事。凡是大人物,都是天上星宿下界,他命宮裏有多少妻財子祿,沒有下凡之先,天上就給他配好了。要不這樣,他在天上做神仙多麼快活,何必下凡呢?所以玉皇大帝,就許下許多好處,讓他下凡,安心去整頓乾坤。大帥的前身,我也佔過卦的,大概是天浪星。這天浪星越有美人配合,才越能替國家作事。國運也象人運一樣,國運走到命帶桃花的時候,就要這種風流將軍來治。天下無論什麼事,都是這樣,會用的,害人的東西,會用得有利。不會用的,有利於人的東西,反而會壞事。美人雖然能傾城傾國,可是相夫成功的也不少。象薛丁山的樊梨花,楊宗保的穆桂英,韓世忠的梁紅玉,不都是前朝的故事嗎?”魯大昌道:“得!你這話有理。不管美人好不好,反正我是不得了的。現在想改良,也來不及,豁出去了,我還是玩。”這時,那吳蓮計局長,還垂手垂腳,站在一邊。魯大昌望着他道:“要玩得斯文一點,我們可以到飯店裏去開一間房間,少找幾個人樂一樂。
你先去定好房子,我就來。“吳蓮氵止答應去了坐上汽車,一直就到西方飯店來,一共開了四間大房間。然後打電話給他的朋友衞薄。這衞薄號伯修,原是鐵路上一個段長,只因為常在火車上伺候大帥,魯大昌就認得他了。有一次火車在一個小站上,要耽擱一天一晚,非常的枯寂。便跳腳道:”這地方我真待不住,一個娘兒們也沒有。“衞伯修看見大帥這樣着急的樣子,便私下對魯大昌道:”找是可以找到一兩個,不過是規矩人家的,不知大帥要不要?“魯大昌道:”管他呢?你把她叫來瞧瞧看。“衞伯修説是白天人家害臊,不肯來,晚上一定送到。這是正午説的話,魯大昌倒催了好幾次。到了晚上,果然送了兩個女子來了。一個二十四五歲,一個十六七歲,都有七八分姿色。魯大昌大喜,就留在專車上。到了晚上四點多鐘,魯大昌賞錢,她也不要,後來説了實話,年紀大的,是衞伯修的太太,年紀小的,是衞伯修的妹妹。因為大帥在這裏悶不過,所以來陪大帥,不敢領賞。魯大昌聽了,大為不過意,只得讓她們去了。一回了任,就升了衞伯修做副局長,衞伯修總也算如願以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