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家駒聽了這幾句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頓了一頓,便笑道:“我想楊先生不是説我,我也不夠資格。”楊杏園道:“夜深了,談得都忘了睡覺呢,我是倦了。”
説着自走回房去睡覺。剛一扭着電燈,只見桌上擺着兩封信,有一個西式信封,是鋼筆寫的字。拆開一看,那信是:杏園先生;我沒説什麼話以前,我要先對先生表示一番慚愧。先生是一個博愛者,只有求你原諒了。現在,我幾筆錢,萬萬是不能少的,想了幾天的法子,都沒有一點頭緒。不得已,只好向先生開口。一個人,希望人家老來盡義務的幫助他,那是很可恥的。不過我的身世,先生已經知道,我就求佛求一尊,免得到處去出乖露醜了。信到之後,請先就回我一信,我可以自己來拜訪。特此敬請刻安!
後學科蓮敬啓楊杏園一看信,想道,真是我大意了。差不多有兩個月了,我沒有送錢去。但是也很奇怪,怎麼她親戚家裏,一直到現在還不救濟她。心想我寫信叫她來拿錢,那自然是沒有道理。就是我親自送錢去,讓她當面對我道謝,也是不對。於是寫了一封信,拿兩張十元的鈔票,放在裏面,叫人專送到史科蓮學校裏去。史科蓮接到信,不料錢就來了,而且如此之多,心裏自然覺得可感。
原來她入學校以後,沒有到餘家去,自己的舊衣服,全沒拿來。這時已是十月寒天了,身上還穿得是夾襖。幸是一個姓汪的同學,送了她一件舊的絨緊身衣。不然簡直不能上課了。無論如何,非做一身棉衣不可。自己計算着,買棉花自己做,有個六七塊錢就夠了。此外零星花費,還差個一二元,若是楊杏園能接濟十塊錢,那是很足很足的了,現在收到二十塊錢,超出預算一倍。而且他信上又説,若是錢不夠,還可以寫信去問他要,覺得他對於李冬青的託付,是十分放在心上的。由此看來,人生得一知己,真是可以無憾了。但是姓楊的雖然是受人之託接濟的,在我個人,卻不可以這樣想。要這樣想,也就算是忘恩負義了。現在自己沒有棉衣,不能出門,只好把衣服趕着做起來了,然後再去謝他。當日他就託了一個同寢室的同學,叫蔣淑英的,去買了布料棉花回來。六點鐘的時候,吃過晚飯,她就在寢室裏,把衣服裁了。那蔣淑英正洗了臉進屋子裏來,伸手到窗户台上,去拿雪花膏,見史科蓮把線毯鋪在窗子邊,那張條桌上。將剪的衣料鋪好,撕着棉絮,一張一張向上面鋪,便笑道:“你的性子太急,丟了飯就趕這個。”史科蓮用手摸着蔣淑英的棉襖衣裳角笑道:“你穿得這樣厚厚的,是飽人不知餓人飢啦。你瞧我。”説時,將右手翻着左手的袖口給她瞧。蔣淑英道:“你既然怕冷,為什麼上次我送一件襖子給你,你不要呢?”史科蓮道:“阿彌陀佛,你一共只有兩件大襖子,我再要穿你一件,你不和我一樣嗎?”蔣淑英道:“我要沒有衣服穿,我還可以回家去要,你和我不同呀。”蔣淑英一面説話,一面將雪花膏敷在掌心裏搓了一搓,然後蹲着身子,對着鏡子往臉上摸。接上問道:“小鬼,今天你哪來了許多錢?”史科蓮早見身後有個人,便對蔣淑英瞟了一眼,説道:“哪裏的錢?天上會掉下來嗎?還不是家裏送來的。”蔣淑英會意,就沒有作聲。等那人走了,撲通一下,關着門響,史科蓮笑着對蔣淑英道:“你真是個冒失鬼,也不看看有人沒人,你就問起來。”蔣淑英笑道:“呵!我明白了,你這個錢,是要守秘密,不能告訴人的呢。”史科蓮臉色一沉,然後又笑道:“胡説。我對你説真話,你倒瞎扯呢。”蔣淑英道:“那末,你為什麼不能公開?”史科蓮道:“我不是對你説了嗎?我到這裏來,是一位密斯李幫助的。密斯李自己也是沒錢,是她一個男朋友姓楊的拿出來的。臨走的時候,密斯李又拜託那位楊君,請他格外接濟,所以他又特送這一筆款子來。”蔣淑英道:“你説過,姓楊的和密斯李非常的好,這樣看起來,果然不錯。你想,他對於密斯李的朋友,都是這樣,對於本人,更不必説了。他們兩人訂了婚嗎?”史科蓮道:“這話説起來,恐怕你也不肯信。他兩個人訂有密約,是終身作為朋友的。”
蔣淑英道:“我不信,世上哪裏有這樣的事。一男一女,既然能約為終身的朋友,為什麼不幹乾脆脆的結婚呢。”史科蓮道:“我也是這樣想。但是好幾次探密斯李的口風,她自己很堅決的説是要守獨身主義的,你想,這不很奇怪嗎?”蔣淑英道:“她既不和姓楊的結婚,姓楊的算是絕望了,為什麼還這樣和她好呢?”史科蓮低着頭在鋪棉花,於是下頦一伸嘴一撇,笑道:“什麼!絕瞭望!絕了什麼望?你準知道嗎?”蔣淑英紅着臉道:“呸!你成心找岔兒了。你要強嘴,我就把你這事宣佈出來。”史科蓮又瞟了她一眼,依舊低着頭鋪棉絮。口裏説道:“你自己呢?”
蔣淑英沒有作聲,走過一邊,自去疊牀上的被窩,疊好了棉被,就開門要走。史科蓮道:“你去上自修室嗎?若是點名,你就説我病了。”蔣淑英笑道:“好好的人,説什麼病了。”一面説着,一面開門,忽然把身子往裏一縮,連説幾聲“好冷”,又將門來關上。史科蓮道:“怎麼了,颳風了嗎?”蔣淑英道:“風倒是不大,你來看看,下了這一院子大雪。”史科蓮道:“你別嚇我,今天一天,到了後天,我就有棉衣服上身,我怕什麼?”蔣淑英道:“你説我冤你,你來看。”史科蓮丟了衣服,走過來一看。只見院子裏地上,果然銷了一層仿彷彿佛的白影子。走出房門,剛到廊檐下,忽然兩點雪花撲到脖子上,着實有些冰人。説道:“這天,真也有些和窮人為難,十月半邊下,會下起這大的雪來,奇怪不奇怪?”於是趕緊走進屋來,將房門關上。蔣淑英道:“屋子裏還不安好爐子,今夜裏恐怕有些冷了。我今天蓋的是一牀新被,你和我一牀睡,好不好?”史科蓮笑道:“你早就説着有一牀新被,我看看是什麼好東西。”走過來看時,卻是一條黃綾子的被面,滾着墨綠花辮。被裏是白色絨布的,又軟又厚。蔣淑英早鋪好了,竟是蓋掩了滿牀。史科蓮道:“你一個人為什麼蓋這大的被?”蔣淑英道:“這原不是我的被。”史科蓮笑道:“你這倒好,還沒有結婚,先同蓋着一牀被了。”蔣淑英捏着拳頭,豎起手來,就要打她。這裏手還沒有伸出去,房門撲通一下,十幾只皮底鞋,頓着地板直響,一窩蜂似的進來四五個同學,口裏都嚷着“好冷”。她們兩個人,只好把剛才説的話,一齊丟下。大家談了一會,外面已經打了就寢的鈴。蔣淑英笑着趕快就脱衣服,往被服裏一鑽。口裏喊道:“密斯史你還不來睡嗎?一會要滅電燈了。”史科蓮道:“我趕着要縫幾針呢。網籃裏我還有一枝洋燭,電燈滅了,我不會點蠟嗎?”一句話沒説完,同寢室的人,眼前一黑,電燈滅了。史科蓮摸索着把洋燭點了,放在窗台上,依舊縫那件襖子。蔣淑英就喊道:“死鬼!今天天氣冷,要你一牀睡,你倒搭起架子來。”史科蓮道:“你等一等,我一會就來。”蔣淑英在被窩裏滾着翻了一個身,口裏説道:“你不來就罷。”也就不作聲了。先是同寢室的,你一言,我一語,還有人説話,後來慢慢的都沉靜了。
史科蓮在燭影之下,低頭做事,漸漸聽到微細的鼻息聲。偶然一抬頭一看,玻璃窗外的屋瓦上,有濃厚的月色。把臉湊着玻璃上看時,又不是天色漆黑,又沒有月亮,正是落下來的雪,積成一片白了。仿彷彿佛聽到院子裏,有一種瑟瑟之聲,如細風吹着樹葉響一般。她想道:“這雪大概下得不小,不然,怎麼會響起來呢?”
這時也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冷氣,只覺撲在人身上,有些寒颼颼的。洋蠟的光焰,搖搖不定。一個大屋子,只有這一點火光,未免昏沉沉的。手上拿着的針,竟會捏不緊,掉得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史科蓮一來是冷,二來一個人坐在這裏,也很孤寂,便也丟了事,鑽到蔣淑英腳頭來睡,自己坐得渾身如冷水洗了一般,這時睡在這柔軟温厚的被窩裏,非常的舒適。自己只微微一轉身,被服裏彷彿有一陣粉香,襲進鼻子來。史科蓮便用腳敲着蔣淑英道:“這牀被真過於考究,裏面還灑了香水哩。”蔣淑英睡得熟了,哪裏知道,嘴裏卻哼了一陣。史科蓮惦記着天下雪,明天身上沒有棉衣服,怎麼出房門。心想着我祖母,一定也很念着我的。別人罷了,瑞香姐姐,和我是極要好的,決不因為我窮,就不理我。我脱離你家,和你並沒有翻臉,你怎樣也不來看我一看?如此説來,親者自親,疏者自疏,久後見人心,一點不錯了。我幸得有個楊杏園接濟我,若是不然,我豈不要冷死嗎?蔣淑英她常常自悲身世,她還有叔叔,有情人可以幫助她,我呢?正想到蔣淑英的事,只聽見她一個人在被窩裏,忽然格格的笑將起來。文科蓮道:“原來你沒有睡着呀。你笑什麼?”
但是蔣淑英並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她又格格的笑,説道:“別鬧,再要鬧我可惱了。”史科蓮道:“你見鬼,我身也沒翻,誰和你鬧了?”蔣淑英道:“你把那一枝花,折下來,讓我帶回去。”史科蓮這才明白,原來她是説夢話呢。今天這東西也不知在什麼地方和她的情人玩瘋了,所以到了晚上,還是説夢話。我看她雖受家庭的壓迫,但是她愛情的生活,卻很是甜蜜,兩下比將起來,也足可以補償她的損失。我真不想好到什麼程度,只要能有她那樣的景況,也就心滿意足了。自己越想越睡不着,抬起頭來,看一看,窗子外面,越發的白了,大概雪還沒有止住,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可是她左一翻身,右一翻身,倒把蔣淑英驚醒了。問道:“你幾時到我牀上來的,我一點不知道。”史科蓮道:“我睡了兩個鐘頭了。”蔣淑英道:“你想什麼心事麼,怎樣還沒睡着?”史科蓮道:“我有什麼心事,你才有心事哩。”
説時,一個翻身,便由被服裏鑽到這頭來。蔣淑英笑道:“死鬼,你胡鬧,半夜三更,在被窩裏搗亂。”史科蓮一頭伸出被窩,一頭睡在蔣淑英枕頭上。笑道:“我不是和你搗亂,我要審問審問你。”蔣淑英道:“你審問我什麼?”於是史科蓮摸着她的鬢髮,對她耳朵邊道:“我問你,今天上午你在哪兒來?”蔣淑英道:“不是替你買東西去嗎?”史科蓮道:“買東西以前,你還出去了一次呀。”蔣淑英道:“就在街口上買些東西,哪兒也沒去。”史科蓮輕輕的説道:“你還不肯招認呢。
你在夢地裏,早是不打自招了。“於是把她説的話,學了一遍,少不得還加重些語氣。蔣淑英縮在被窩裏笑道:”這是真的嗎?“史科蓮道:”不是真的,我怎樣會説到你心眼裏去?“蔣淑英道:”該死,她們聽見沒有?“史科蓮道:”她們都睡着了,大概沒有聽見。你到底到哪裏去了?“蔣淑英道:”哪裏去了呢?是他打了電話來,一定要我到中央公園去。“史科蓮道:”這個冷天,跑到中央公園去喝西北風嗎?“蔣淑英道:”今天上午,不是很好的晴天嗎?他要我到社稷壇去曬太陽。
説這在科學上有名詞的,叫‘日光浴’哩。“史科蓮道:”學校裏有的是大院子,那兒也可以曬太陽,一定跑到中央公園去作什麼?“蔣淑英道:”他一定要我去,我有什麼法子呢?“史科蓮道:”説了半天的他,我還沒有問你,這個他究竟是誰?“
蔣淑英一翻身,將背對着史科蓮,説道:“明天早上不上課嗎?夜靜更深,越説越有精神,是什麼道理?”史科蓮笑道:“也好,明天我當着同學的面,再來問你罷。”
説到這裏,兩個人都睡着了。
次日是蔣淑英先醒,一看窗子外面的雪,堆得有上尺厚。再一看那頭,還放着史科蓮一件夾襖。心想這要不給她一件棉衣服穿,今天真要把她凍僵了。於是自己下牀來開了箱子,取了一件舊小毛皮襖,放在牀上,自己卻另換了一件旗袍。史科蓮也被她驚醒了。蔣淑英怕她不肯穿,先就對着她耳朵邊説了一陣,然後説道:“我今天要出去一趟,你得陪着,你暫且穿一穿,到了晚上,你脱還我,你看怎麼樣?”史科蓮道:“陪你到哪兒去,你先説出來。”蔣淑英伏在牀沿上,笑着對她耳邊道:“你不是早就笑我,要辦這樣,要辦那樣嗎?現在有幾樣東西,我倒真是要辦,你好意思不和我去嗎?”史科蓮聽説,一頭往上一爬,笑着問道:“喜信到了,什麼日子?”蔣淑英伸出一隻手,連忙捂着她的嘴道:“冒失鬼,不能對你説,對你説了,你就嚷起來。”史科蓮分開她的手,笑道:“去我是跟你去。你必得把實話先告訴我。”蔣淑英道:“那是自然。起來吧,快要吃稀飯了。”史科蓮當真披上皮襖,走下牀來。不過身上穿了人家一件衣服,同學雖然不知道,自己總有些不好意思,生怕讓人看出來了。於是又穿上一件藍布褂子,將皮襖包上。其實天氣冷,換一件衣服,這是很平常的事,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吃稀飯之後,緊接着上課。
一直把一天的課上完了,蔣淑英也沒有説出買東西的話。到了下午,寢室裏的爐子,學校當局,已經趕着安好了,爐子煽着火,滿室生春,已經不冷了。史科蓮又問蔣淑英道:“你不是説上街嗎?現在怎麼樣?”蔣淑英道:“地下這樣深的雪,怎麼上街,明天會罷。”史科蓮道:“早上説的時候,沒有下雪嗎?”蔣淑英笑道:“傻子呀,早上説的話,我冤你的哩。”史科蓮道:“你冤我,那不成,那我不穿你的衣服。”説着,就解鈕釦。蔣淑英走上前,將她按住,説道:“你好意思嗎?
你明天脱還我也遲嗎?“只見房門外,老媽子叫道:”蔣小姐,您的信。“蔣淑英接過信來,老媽子道:”送信的還在大門口站着,等您的回信哩。“史科蓮聽説,連忙跑上前來,問道:”什麼事,又約着上中央公園會踏月嗎?“蔣淑英道:”別胡説了,是我姐姐來的信。“史科蓮道:”這大雪,你姐姐巴巴的專人送封信來作什麼?“蔣淑英道:”我也不知道,只説叫我連夜就去,前幾天她倒是害了病,我打算後天禮拜瞧她去呢,難道她的病更沉重了嗎?“史科蓮道:”這信是誰的筆跡呢?“蔣淑英道:”是我姐夫的筆跡哩,我就為這個疑心啦。“史科蓮道:”這大的雪,你打算就去嗎?“蔣淑英道:”他這信上,又沒寫明,我很着急,非去看看不可。“因對老媽子道:”你對送信的人説我就去,他先回去罷。“蔣淑英説畢,帶上手套,披了一條圍巾,匆匆的就往外走,到了大門口,自有許多人力車,停在那裏。僱了車坐上,一直就向她姐夫洪慕修家裏來。這時天上雖不下雪,可是風倒大了。風把屋上積雪,颳了下來,如微細鹽一般,吹得人滿身。蔣淑英在車上打了兩個寒噤。心想,我那姐夫是個促狹鬼,別是成心冤我來的吧?這樣的風雪寒天,他要和我開玩笑,我對他雖不能怎樣,我一定要嘰咕我姐姐幾句的,洪慕修這東西嬉皮笑臉,最不是好東西,他冤過我好幾回了。
她坐在車上,一路這樣想着,究竟猜不透是什麼事。説是姐姐病重得連信都不會寫的話,究竟不敢信。他家裏有電話,為什麼不打個電話通知我哩。一直到了洪宅門口,才不想了。但是那個地方,先有一輛半新不舊的汽車停在那裏。進門之後,那門房認得她是老爺的小姨子,便叫了一聲“蔣小姐。”蔣淑英道:“這門口是誰坐來的汽車?”門房道:“一個日本松井大夫,剛進門呢。”蔣淑英聽了這話,不由嚇了一跳。問道:“是太太病了嗎?”門房道:“是,病重着……”蔣淑英不等他説第二句,一直就往裏走。這時雖然天還沒有十分黑暗,走廊下和上房門口的兩盞電燈,都上火了。隔着玻璃窗子,只見她姐姐卧室裏,人影憧憧,卻是靜悄悄兒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身不由主的,腳步也放輕起來了。走進房去,只見洪慕修哭喪着臉,坐在一邊。一個日本大夫,穿着白色的套衣,站在牀面前,耳朵裏插着聽脈器的橡皮條。手上按着聽脈器,伏着身子,在那裏聽脈。她姐姐蔣靜英,解開了上衣,敞着胸脯,躺在牀上,那頭髮象抖亂了的麻團一般,散了滿枕頭,臉上自然又黃又瘦,那眼睛眶子,可又大了一個圈,而且陷下去許多。蔣淑英見大夫瞧病,隱在身後,就沒有上前。洪慕修看見她進門,站起來,含着苦笑,點了一點頭。一會兒,那日本大夫將脈聽完了,迴轉頭來,和洪慕修説話。洪慕修這才對蔣淑英道:“難得二妹妹冒着大雪就來了,你姐姐實在的盼望你呢。”蔣淑英先且不答應他,便走到牀面前執着蔣靜英的手道:“姐姐,你怎麼病得這樣厲害?”蔣靜英點了一點頭,慢慢的説道:“先原當是小病,不料……唉!就這樣……一天沉重一天。你來了,請兩天假罷。”説着又哼了兩聲。這時那日本大夫正和洪慕修在外面屋子裏談話,蔣淑英要去聽大夫説她姐姐的病怎麼樣,也到外面屋子裏來。只見那日本大夫,一隻手夾着一根煙卷,在嘴裏吸着。一隻手伸出一個食指,指着洪慕修的胸面前道:“她這個病,很久很久就……”説到這裏,拍着腹道:“就在肚子裏了!這是不好的,很不好的。”説着伸出五個手爪,向上一託道:“不過是,不過是,沒有……沒有什麼……沒有發表出來。現在……她把病發大了。”這時,兩隻手向二面一分,又道:“所以現在很不好辦,明白不明白?”蔣淑英聽那日本大夫的口音,她姐姐的病,竟是沒有什麼希望了,心裏不免着了一驚。正想插嘴問一句話,只見她姐姐五歲的男孩子小南兒,牽着乳媽的手,從外面進來,他見了蔣淑英,就跑了過來牽着她的手叫“小姨”。蔣淑英蹲下身子去,兩手抱着他,問道:“南兒!你從哪裏來?今天我來急了,忘了帶東西給你吃,你生氣嗎?”南兒道:“媽不好過,叫我乖乖的呢,我不生氣。”蔣淑英見他那個小圓臉兒,又胖又白又紅,把兩個指頭撅了他一下,又對臉上親了一個吻。笑道:“你這小東西,嘴是會説,不知道這兩天真真乖了沒有?”乳媽道:“哪兒呀?我就不敢讓他進來。”蔣靜英在裏面聽見南兒説話,便道:“乳媽,把南兒帶進來我瞧瞧。”蔣淑英聽説,便抱着南兒坐在牀沿上。蔣靜英撫摩着他的小手,説道:“我死了倒不要緊,丟下這小東西,誰來管你?”又問道:“孩子,我要死了,你跟着誰?”南兒用手摸着蔣淑英的臉道:“我願意跟小姨。”洪慕修正走進房來,聽見了他們所説的幾句話,笑道:“小姨她哪裏要你這樣的髒孩子。”蔣靜英嘆了一口氣,説道:“跟是不能跟小姨,將來被後孃打得太厲害的時候,請小姨出來打一打抱不平,那就成了。”蔣淑英道:“姐姐説這樣的喪氣話作什麼?這大的小孩子,他知道什麼呢?”蔣靜英慢慢的説道:“你以為我是説玩話呢,瞧着罷。”洪慕修看了一看他夫人,又看了一看他小姨,坐在一邊默然無語。蔣淑英坐在牀沿上,給她姐姐理着鬢髮,露出雪白的胳膊。
胳膊受了凍,白中帶一點紅色。骨肉挺勻,非常好看。洪慕修想道:“我這位小姨,和她姐姐處處都是一般,惟有這體格上,比她姐姐更是豐潤,很合新美人的條件。
聽説她有了情人,不知哪個有福的少年,能得着她呢。“蔣靜英看他呆坐便問道:”你連累了兩晚上,應該休息休息,今晚上你讓妹妹陪着我罷。“蔣淑英道:”不,我還是在外面廂房裏睡。“洪慕修道:”你牀上弄得亂七八糟的怎樣要人家睡?“
蔣淑英怕她姐姐也會誤會了,説道:“我不為的是這個。”説着,有些不好意思,低着頭用手去整理牀上墊毯,又拂了一拂灰。蔣靜英道:“你還是在我這裏睡罷,你晚上睡得着,定比他清醒些。”她也不願違拗病人的話,只得依着她。這屋子裏獨煽了一個爐子,很是暖和,爐子上放了一把琺琅瓷壺,燒着開水,噗突噗突的響。
到了十二點鐘以後,老媽子和乳媽,都睡覺去了,只剩蔣淑英一個人。她便在靜英枕頭邊,抽了一本書看。這書是一本《紅樓夢》,正是她在病裏解悶的,蔣淑英就着電燈,躺在一張軟椅上看,約摸有兩小時,房門輕輕的向裏閃開,洪慕修先探進一個腦袋,然後側着身子,緩緩而進。蔣淑英一個翻身,連忙坐了起來。洪慕修向牀上指了一指,問道:“她醒過沒有?”蔣淑英將書放在椅子上,站起來對牀上望了一望,説道:“大概沒有醒呢。”洪慕修順便就在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望着書道:“二妹,你真用功。這一會子工夫,你還在學堂裏帶書來看呢。”蔣淑英道:“哪裏呀,這是姐姐看的一本《紅樓夢》呢。”洪慕修笑道:“現在的青年,總説受家庭束縛,我以為比起老前輩就解放得多了。譬如看小説,什麼《聊齋》、《西廂》,從前男子都不許看的,不要説這樣明白的淺顯的《紅樓夢》了。現在不但男子可以自由的看,女子也可以自由的看,這不算是解放嗎?”蔣淑英笑説:“其實人學好學歹,還是看他性情如何,一兩部小説,決不會把一個人教壞的。”洪慕修道:“你不要説這話。”説到這裏,昂頭望着天花板,咬着嘴唇皮,笑了一笑。然後説道:“不瞞你説,我本來就是一個老實孩子,自從看了這些愛情小説以後,不知道的也就知道了。後來遇見她,”説着,手望牀上一指道:“就把小説上所得的教訓,慢慢地試驗起來了。”蔣淑英聽他所説的話,太露骨了些,只是對着微笑而已,沒有説什麼。洪慕修又問道:“二妹,你看這《紅樓夢》,是一部好小説呢,是一部壞小説呢?”蔣淑英笑道:“在好人眼裏看了,是好小説,在壞人眼裏看了,也就是壞小説。”洪慕修將手一拍道:“二妹説的話真對,你真有文學和藝術的眼光。”蔣淑英心裏想,你又是這樣胡恭維人。學一句話,何至於有文學眼光,又何至於有藝術眼光。洪慕修見蔣淑英含着微笑,以為自己的話,恭維上了。又道:“二妹,你的文學天才很好,為什麼要進職業學校,去學那些手工?”蔣淑英道:“我有什麼文學天才,連給朋友的信,都不敢寫呢。姐夫你這話不是罵我嗎?象我們學了一種職業,將來多少有點自立的本能,可以弄一碗飯吃。學了文學,又不能作一點事,反而把一個人,弄成柔懦無能的女子,那是害了自己了。”洪慕修笑道:“二妹,你還要怕沒有現成的飯吃。要自食其力嗎?”洪慕修這句話的言外之意,蔣淑英已經是懂了。卻故意不解,笑道:“不自食其力,天上還會掉飯下來吃嗎?”
洪慕修道:“我是常常和你姐姐提到的,一定要和你找一個很合意的終身……”。
蔣淑英聽他説到這裏,便站起身來,走到牀面前,對牀上問道:“姐姐,你要茶喝嗎?”蔣靜英睡得糊里糊塗的,搖了幾搖頭,口裏隨便的答應道:“不喝。”洪慕修這算碰了一個橡皮釘子,自然不好接着往下説,但是就此停住,一個字不提,也有些不好意思。當時抬頭看了一看壁上的小掛鐘,説道:“呀!一點鐘了。二妹要睡了吧?在學校裏應該是已睡一覺醒了。”蔣淑英道:“不忙,我還等她醒清楚了,要給藥水她喝呢。”洪慕修笑着拱拱手道:“那就偏勞了。那桌上玻璃缸裏,有餅乾,也有雞蛋糕,你餓了,可以自己拿着吃。”蔣淑英嫌他糾纏,便道:“你請便罷,不要客氣。”洪慕修只得走出去了。
自這天起,蔣淑英便住在洪家。無奈蔣靜英的病,一天重似一天,洪慕修不能讓她走。洪慕修雖在部裏當了一個秘書,不算窮,但是他的家庭組織,很是簡單。
就是一個車伕,一個聽差,一個乳媽,一個老媽子。平常小南兒跟乳媽在一邊,就是他夫妻兩人吃飯。一大半的菜,還是由太太自己下廚。現在蔣淑英來了,是她每天和洪慕修同餐。她是一個愛乾淨的人,因此每餐的菜,也由她手弄,不願經老媽子一手做成。一天蔣淑英將做的菜端上桌來,洪慕修看見笑道:“我真不過意,要二妹這樣受累。”蔣淑英道:“姐夫怎樣陡然客氣起來了?我們又不是外人,怎樣提得到受累兩個字?”洪慕修道:“怎樣不是受累,你在學校裏,還要幹這個嗎?”
蔣淑英道:“我這是幫姐姐的忙呢。設若你府上沒有用人,我能看着廚房裏不煽火嗎?”洪慕修道:“二妹説得有理,但是我也不能靜坐在這裏看着你作事。”於是也拿着兩隻碗,在飯孟子裏盛了兩碗飯。先把一碗放在蔣淑英的席上,然後才盛了自己的一碗飯。蔣淑英笑道:“越説姐夫越客氣起來了。”洪慕修道:“你能做菜,我就能盛飯,這就叫合作啦。”説着索性將碗裏的蒸鹹鴨,挑了兩塊肥厚的,夾着放到蔣淑英的飯碗上。笑道:“我前天才知道你喜歡吃這個。這是特意在稻香村買的南京鴨子哩。”蔣淑英笑道:“這樣説,我就不敢當。”洪慕修道:“這樣就不敢當,那末,你在這裏,不分晝夜的伺候病人,我更不敢當了。”蔣淑英道:“我希望我們以後都不要客氣,大家隨隨便便,你以為如何?”洪慕修道:“這個就很好,正是我盼望的事。”説時,洪慕修在盛飯,恰好蔣淑英的飯,也吃完了,洪慕修伸着手,就要去接碗。蔣淑英把碗望懷裏一藏,卻不肯要他盛。洪慕修道:“二妹,這就是你不對了,剛才你還説,大家隨隨便便,怎樣你首先就不隨便起來呢?”
蔣淑英道:“這是你和我客氣,我怎樣也隨便呢?”洪慕修笑道:“我哪是客氣,我是自己在盛飯,順便和你盛一碗啦,反過來説,你若是在盛飯,隨便和我盛,我也是不辭的。”蔣淑英笑道:“為了一碗飯,倒辦了許久的交涉。你真要盛,我就讓你盛罷。”説畢,當真笑着將碗遞給洪慕修,讓他盛了一碗飯。因為有了這種隨便的約束,以後誰要不隨便誰就沒理,蔣淑英也只得隨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