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雙修聽到追究一個小字,索性對餘瑞香道:“你説!你説!有什麼問題?”
餘瑞香把腦袋一偏,瞅了她一眼,笑道:“説就説,怕什麼?”便對李冬青道:“也是有一天下大雨,密斯梅不能回去,我留她在我家裏,和我一牀睡。窗户外面,雨下得滴滴答答,聽着門得很,我就把火酒爐子燒着,燒開水泡茶喝,一面在楊子裏抓出一點兒核桃仁,吃着説閒話。密斯梅説起將來的話……”李冬青笑道:“什麼叫將來的話?”餘瑞香也笑了,説道:“將來的話,就是將來的話,你懂得不懂?”
接上説道:“我説,守獨身主義的好。許多人在學校裏的時候,都是嘴硬,一組織了家庭,總是受人家的欺侮。要不然,就被小孩子絆住了。密斯梅又説:”‘受人欺侮的話,我倒不怕’……“梅雙修不等她説完,便道:”胡説,我幾時説過這句話。那天你不是説,哦倒有個法子,對方讓他比我小些,我們去做個老姐姐,事就好辦了‘。你説對不對?“餘瑞香取出一塊手絹,兩隻手拿着,蒙在臉上,在手絹裏笑。一會兒,拿下手絹來,撅着嘴道:”就是為這句話,你吃住了勁,老説小女婿了。“一句話沒有説完,餘三姨太太在門外先接嘴道:”好!誰要小女婿?我來給你們做媒。“説着走了進來,又説道:”好哇!你們整天的在這裏説話,原來是商量着要小女婿。“梅雙修是和她們鬧慣了的,倒不要緊,李冬青是最穩重的人,聽了這話,未免臉上一紅。餘三姨太太也覺得這話太重了,便説道:”走走,我們到那邊坐去,已經把飯預備好了。“
説着餘三姨太太在前面走,引着她們到一間小客廳裏來。客廳裏中間擺着一張小桌子,上面放着四副杯筷。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穿着灰布夾襖夾褲,身腰窄窄的,袖子短短的,正端着幾個碟子往桌上放。她看見客進來了,羞得滿臉通紅,勉強低着聲音,喊了一聲密斯梅。梅雙修笑着點頭道:“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這是密斯李冬青。”説着,對李冬青一指。那女孩子就和李冬青點了一個頭。梅雙修又對李冬青道:“這是密斯史科蓮。”那史科蓮兩隻手互相搓挪了一會,好像侷促不安的樣子,笑着對李冬青道:“請坐。我還有點兒事,不能奉陪。”説完就走了。
李冬青心裏好生奇怪,心想這是什麼人,小姐不像小姐,丫頭也不像丫頭。看那個樣子一定是餘瑞香家裏的人。但是餘瑞香家裏人,都是窮極奢華的,怎樣她穿得這樣寒素?若説不是親戚,不至於住在餘家;若説是親戚,我親眼看見她作事,豈不是與婢僕為伍?心裏懷着這個疑團,卻是沒有法子打破。一餐飯吃過,沒見史科蓮出來,再一看梅雙修也沒有提到,當然不便問。
這時餘三姨太太問道:“飯吃過了,我們是去看跳舞呢?還是去看電影?”李冬青道:“我不懂跳舞,還是去看電影罷。”説時,走進一個婦人來,身上披着一件黑呢的夾斗篷,臉上的粉擦得雪白,耳朵上一串珍珠環子,顫巍巍的直拖到肩膀上。李冬青認得這是餘家的二姨太太,點着頭招呼了一聲。餘三姨太太問道:“老大,怎麼在家裏穿起斗篷來?”餘二姨太太道:“該死的李裁縫,他把我這件衣服,做得不合腰身,大了兩三分。我穿給你看看,寒磣不寒磣?”李冬青笑道:“大兩三分這也可以將就,那是看不出來的。”餘二姨太太道:“你不知道,這工錢是特別加價的,他不應該不做好呢?”説着,她輕輕的慢慢的把斗篷從壓在肩膀上的如意頭底下,卸了下來,提着領圈交給餘三姨太太看。這時斗篷的裏子,翻了出來,只覺紅光射目,鮮豔奪人。梅雙修笑道:“這裏子很好看,是什麼料子?”餘三姨太太道:“這也是雙絲葛。不過它的顏色是新出來的,紅的裏面,露出一些金黃色,據説這叫印度紅,現在很時新。”李冬青道:“這件衣服,做了多少錢?”餘二姨太太微微的搖了一搖頭,説道:“不多,六十多塊錢料子,十二塊錢手工。”李冬青道:“什麼?這麼一件夾的斗篷,要十二塊錢手工。”餘二姨太太道:“所以哪!
我説他做得不好。“李冬青笑道:”我要説句鄉下人的話,這樣的天氣,很暖和了,用不着它禦寒。要説好看呢,也不見得好看。“餘二姨太太笑道:”大家都時新這樣東西嗎!我也説不出所以然來。“李冬青笑道:”我平常總想不出它的好處來,原來你們也不過是時新兩個字的理由。“餘三姨太太道:”不要討論了,我們去看電影去罷。“餘瑞香道:”我還沒換衣服!“説着,用兩隻手在臉上一拂,對餘三姨太太瞟了一眼。餘三姨太太道:”好!咱們一塊兒去。“回頭又對梅雙修笑道:”怎麼樣?“梅雙修對李冬青道:”你也去一個。“李冬青笑道:”我不去,我不去。“又微微的低着聲音説道:”我是老人家了,不像人家年紀輕的人愛修飾。“
梅雙修道:“你去瞧瞧,他們這裏的梳妝室很有意思。”説着拉着李冬青的手,跟着餘三姨太太后面一路走。
走過幾間屋子,便是餘三姨太太的卧室,有一架小穿衣鏡,在衣櫥的一邊,餘瑞香走到鏡子邊,在鏡框上按了一按,那鏡子活動起來,往前一推,原來是一扇玻璃門。門裏面卻是一間小小的屋子,四周都是白漆漆的,地下一色磁磚。牆東南北三面,安着三面大鏡子,鏡子下各安着一張嵌磁白漆梳妝枱。有一張桌子上,一列擺十幾面鏡子,一個大似一個,都是銀的托子。一張桌子,長長短短,大大小小,方方圓圓,陳列着許多化妝品。一張桌子上,擺着一副銀底琺琅的瓶子匣子之類,裏面都是盛着香胰子一類的東西。人到這屋子裏,四圍一望,真覺得鬚眉畢現。鏡子旁邊,一列又掛着許多銀鈎子,也有掛衣服的,也有掛燙髮刷子的,也有掛雲拂的,就像開了洋貨店一樣,陳設着許多零碎。桌子邊擺着螺絲鈕的沙發轉椅,人坐在上面愛照哪方面的鏡子,就照哪方面的鏡子,十分便利。靠北的犄角上,另外有個小門半掩着,一看那裏面,卻是浴室。李冬青道:“這屋佈置得最好,梳起頭來是很便利。”餘三姨太太道:“這也不花什麼,不過把現成的屋子,鋪幾塊好磁磚,安上汽水管,花幾百塊錢罷了。至於這些用的東西,本來也就少不了的。”説時,餘三姨太太先在那邊洗臉架上,放開自來水管,放了一盆水先洗了一把臉。然後將桌上的化妝品,揀了幾樣,用了一點。接上餘瑞香梅雙修都照着鏡子修飾了一番。
李冬青只揀了一瓶雪花膏,用右手的手指頭,挖了一點,塌在左手心裏,然後伸着兩個巴掌挪搓了一會,對着鏡子帶拍帶摸的擦了上去。餘瑞香拿着一個香粉盒子,掀開蓋,送到李冬青面前,李冬青搖搖手,説道:“不用。”餘瑞香笑道:“年紀輕輕兒的,為什麼這樣老實?”梅雙修道:“人家已經做先生了,不能不裝點道學模樣。”李冬青正要辯説時,餘三姨太太把一架玻璃櫥下層的抽屜往外一抽,回頭對餘瑞香道:“你來瞧,我穿哪一雙鞋子出去?”李冬青伸頭看時,只見裏面深紅淺紫,花花綠綠,一抽屜鞋子。餘瑞香接嘴説道:“那雙淺綠色湘繡的就好。”餘三姨太太道:“好!就聽你的話。”説時,在裏面拿出一雙淺綠的高跟鞋來,頭上是綠線繡的一朵芙蓉花,兩面繡着花朵和蝴蝶。李冬青道:“如今樣樣時新,樣樣是復古,又成了老前輩那句話,紅繡花鞋了。”餘三姨太太道:“究竟兩樣。從前的鞋子,哪有這大一朵的花呢?”李冬青道:“這花鞋是自己繡的,是買來的?”
餘三姨太太笑道:“我哪裏會繡花!説來這筆賬,也是該省,每年倒要兩三百塊鞋子錢呢。”餘三姨太太一面説話,一面穿鞋子。又和餘瑞香各換了一身衣服,這才同着梅雙修李冬青四個人,共坐了一輛汽車,到真光劇場。
一進門,只見那位史科蓮女士,攙着一位老太太往裏面走。餘瑞香先喊道:“巧得很,姥姥也來了。”李冬青這才知道是她們的外祖母,就和梅雙修過去喊了一聲外老太太。外老太太笑道:“電影一閃一閃,外國人來,外國人去,我就不愛看。”説時用手拍着史科蓮肩膀道:“我們這傻丫頭,她就喜歡看這個東西,一個人又不能來,硬藉着我這一塊老招牌,拖了我一路來。我要是知道你們來,我就不來了。”説着,大家走到樓上。這裏茶房認得他們是一家人,早就開了一個包廂,讓她們進去坐。大家坐定,李冬青看那史科蓮,只見還是那件灰布夾襖,只多繫了一條黑裙子罷了。她捱了外老太坐着,時時露出一點微笑,將辮子從肋下掖到胸面前來,兩隻手不住撫弄頭髮杪,一句話不説。只覺得她小烏依人,楚楚可憐。李冬青是最喜歡這種人的,便特意坐得史科蓮一處來,和她説話,因問道:“密斯史在哪個學校裏?”史科蓮笑道:“沒有上學,跟着表姐學着寫寫字罷了。”李冬青道:“在家裏讀書,究竟沒有上學讀書有秩序,容易分心,我看還是上學的好。”史科蓮道:“是的,我也是這樣想。”説到這裏,頓了一頓,好像有什麼話説,又不便説的樣子。李冬青料她這裏面,或有別的什麼緣故,就沒有跟着再問。便改口問道:“密斯史來京幾年了?”史科蓮指着外老太太道:“是和家祖母一塊兒到京的,已經有三年了。”説到這裏,電燈已黑,大家看電影,停止説話,看過電影之後,李冬青執着史科蓮的手道:“幾時到我們那裏去玩玩,就是地方窄小一點。”史科蓮笑道:“一定去的。”説着,各自起身走出電影院。梅雙修李冬青各自回家,餘三姨太太一行四人,卻同坐着一輛汽車回去。
史科蓮同着她祖母,一直走回自己房裏。外老太太坐定了,史科蓮就去脱裙子,低頭一看,只見裙子上破了一個銅錢大的窟窿,不覺失聲道:“哎喲!這是怎樣弄的?”外老太太道:“撕破了嗎?”史科蓮遞給外老太太看道:“你瞧!”説着把裙子往外老太太身上一扔,一歪身坐在旁邊椅子上,紅着臉,鼓着嘴,低着眼皮,一聲不言語。外老太太拿起裙子來,湊着在電燈底下,眼睛對着看了一看,説道:“這是一個火眼,一定是香煙頭燒的。我説呢,看電影的時候,聞見一點兒糊燒……”
説到這裏,抬頭一看,只見史科蓮坐在一邊。説道:“姨!你這是怎麼了?”史科蓮依舊不做聲,用手去撫弄那椅子圈上的花格子。外老太太笑道:“這就奇了,你燒了衣服,和我生氣。”史科蓮道:“今天不去瞧電影,可就沒有這事了。”外老太太道:“是我要去的嗎?”史科蓮把頭一偏道:“那,那,那你不知道不讓我去?”
外老太太將手撫摸着她的頭道:“天下有這樣的理嗎”?史科蓮不由得也低着頭笑起來。外老太太道:“你這孩子總是這樣的脾氣。我在一天呢,還有我這老招牌護着你,我眼睛一閉,看你怎樣得了?”史科蓮聽了這話,倒觸動了心思,低頭不作聲。外老太太道:“燒了一條裙子呢,倒不值什麼。在人家家裏住着,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常常要人添補衣服,這話怎好出口?只好讓你打個補釘穿了。”史科蓮道:“打補釘也不要緊,只要不現形就得了。”説到這裏餘瑞香走進來了,對史科蓮道:“你説什麼現形不現形?”史科蓮道:“你瞧,一條新裙子,又燒一個窟窿了。”説着把裙子遞給餘瑞香看。餘瑞香笑道:“我説一句話,回頭你又要生氣。
我那裏有兩條裙子,是新做來的,還沒有穿過,你可以隨便挑一條。她們不問很好,她們問起來,你就説是上次打撲克得的頭錢買的,也就過去了。“史科蓮道:”我又不是什麼小姐,裙子上補一個補釘,也不要緊。做賊似的討衣服穿,穿着也不舒服。“餘瑞香對外老太太笑道:”姥姥,你聽聽,我好心好意送條裙子給她。她倒挖苦我幾句。“外老太太道:”這孩子也是,狗咬呂洞賓,不懂好歹。越是表姐護着你,你越是和表姐鬧彆扭。“這句話説得史科蓮也笑了。餘瑞香拍着她的肩膀道:”你別作聲,明天偷偷兒的,我們包一個廂去聽玉雪梅。“史科蓮道:”不愛聽戲,我不去。“餘瑞香道:”你不知道,明天玉雪梅在春明戲院上台,我送了一對花籃給她。明天一定是要去的。坐散座,不像樣,一個人包一個廂,又沒意思。我約了密斯梅密斯李一路去,你何不也去一個?“史科蓮道:”那末,我更不去了。你們都是捧角的闊小姐,我怎攀得上?坐在包廂裏,也怪寒磣的。“餘瑞香道:”得啦!
你去一個罷。因為密斯梅她兩個人,雖然順口答應了一句,去不去,還沒準。你不去,就是我一個人了。“史科蓮笑道:”你們捧角團,不是有一班人嗎?還到團外來拉人做什麼?“餘瑞香道:”她們一樣送花籃,一樣定包廂,哪裏能加入到我這邊來?你只管去,若嫌沒衣服,我隨便借一件給你。“史科蓮道:”我穿得寒磣,也沒誰攔阻我不許聽戲,借衣服做什麼?“餘瑞香道:”這不結了!“説來説去,餘瑞香一定要她去,她也只得答應了。
到了次日下午一點鐘,吃過早飯。到了兩點鐘,餘瑞香便和史科蓮二人一路到春明戲院來。走進戲院,還是演前幾齣泛戲。梅雙修李冬青兩個人又沒有來。餘瑞香在包廂裏坐了一會,台上正在唱梆子腔的南天門,沒味得很,便對史科蓮道:“坐着沒意思,我們到後台玩玩去。”史科蓮從來沒到過後台,很高興的答應着去。
兩個人走太平門轉了出去,走到後台。只見一大羣女孩子,圍着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子,在院子裏説閒話。這些女孩子,有穿長袍便裝的,有穿着一件對襟褂子的,有頭上扎着網巾,臉上胭脂擦得通紅的。後台的門,半掩着,餘瑞香推着門進去,史科蓮跟在後面。憑空一個五花六色的怪腦袋,往前一伸,嚇了史科蓮一跳。接上那怪腦袋説起話來,説道:“餘小姐,好久不見。”史科蓮這才想起,她是一個人。
再仔細看那人時,穿着一件白花布大領短褂子,大紅褲子,小小個胖子,可不也是一個女孩子嗎?餘瑞香和她拉拉手,笑了一笑,沒有説什麼,帶着史科蓮走進去。
史科蓮見屋的四周,都陳設着很高很大的木頭箱子,箱子上,都是木頭架子,掛着許多鬍子帽子等類的東西。屋子裏的女孩子,跑來跑去,穿梭一般。她一眼看見一個十六七的姑娘,脱的只剩了一件單褂子,有一個男子漢拿着一件一寸來厚的棉坎肩,給她穿上,這姑娘伸開右手,那男子漢矮着身子,在她肋底下繫上坎肩的帶子。
繫好了,那姑娘伸開左手,那男子漢又轉到左脅照辦。坎肩兒穿好,那男子漢又對嘴對面的,蹲着身子替那姑娘繫腰帶。史科蓮看呆了,心想他們唱戲的人,倒真是不在乎。正看時,後面有人喊道:“借光借光。”迴轉身一看,一個小丑角,騎着一根木棍子往前闖。有一個穿戲裝的小生,站在路頭上。這小丑角將他一推,把袖子一拂,口裏説道:“你且閃開了。”那小生身子往後一仰,幾乎跌倒。站住了腳,對小丑頭上就是一掌,把帽子打在地下。口裏説道:“我報那一箭之仇!”小丑撿起帽子,口裏罵道:“忘八蛋,什麼揍的?……你的媽。”小生道:“渾小子,你可別罵人,……你的媽的。”説時,有一個男子漢走過來,拖着小丑往上場門走。
口裏説道:“上場!上場!”就把他帶拖帶塞的轟了出去。史科蓮仔細一看這後台,真是鬧成一團糟,很覺有趣。餘瑞香道:“我們上那邊找玉雪梅去,這裏亂得很。”
她們走到後台的東頭,只見王雪梅坐在一張橫桌邊。桌子上擺着許多化裝品,什麼胭脂雪花粉之類,擺了一桌子。玉雪梅穿一件小的短襖子,兩隻手扶着鬢角,低着頭望了鏡子。她的身後,站了一個男子漢,正在和她梳頭。餘瑞香走到她身後,她早在鏡子裏看見了,便笑道:“餘小姐來了,謝謝您。我在扮戲,可沒有工夫招待。”
餘瑞香道:“不要緊,你扮你的戲。”玉雪梅笑道:“今天的花籃,不算多,不過二十來個。除了花籃外,還有幾個銀盾,這倒是費事的,在台上擺起來,得另外搬桌子來擺它。餘小姐你瞧見沒有?包廂的欄干上都掛着帳幃,這也都是人送的。”
餘瑞香笑道:“這才叫名角兒啦。我問你,前天劉小姐家裏請你吃飯,你怎樣沒去?”
玉雪梅道:“這可真是對不住。那天碰巧趕上堂會,我忙不過來,沒有工夫去。等哪一天沒戲的時候,一定請劉小姐在我家裏打小牌。劉小姐今天來了沒有?若是來了,請您轉請她到後台來,我有幾句話和她説。”餘瑞香道:“是不是你送相片子給她?”王雪梅道:“不是,要是送給她,一定要送給您一張的。”王雪梅説着話,一個宮裝盤龍高髻,已經梳起來,那男子漢捧了一匣子釵環珠花之類出來,一樣一樣替她戴上。戴完之後,就穿衣服。最後加上一件紅緞繡團龍的衣服。餘瑞香一想,記得密斯劉曾經説過,做了一件黃色的宮袍送給玉雪梅,難道就是這一件?看一看那裏子,也是綾子的,若把繡工算起來,怕不要一百多塊錢,難怪她和密斯劉交情又好些了。玉雪梅一面扮戲,一面和餘瑞香説話。有一個上十歲的女孩子一跑一跳的來了,後面跟着一個穿戲裝的小生追了過來。王雪梅看見,對那穿戲衣的小生喝道:“你追她做什麼?”那扮小生的道:“你家小巧兒,可真淘氣。我肚子餓,買了幾個包子吃,她問我要。我説這是羊肉餡兒的,你不吃的。她聽了這話,不問三七二十一,把我一碟包子全搶去了,倒在泔水桶裏。”王雪梅用手摸着小巧兒腦袋笑道:“你這孩子,就這樣淘氣。倒着餵給狗吃,也不要緊,一定要倒到泔水桶裏去做什麼?”説畢,對那小生道:“你追來怎麼樣,難道説還要她賠?她是一個小孩子,你也和他一樣的鬧。”那小生舉起大袖子擦了一擦鼻子,呆呆的站着一言不發。那小巧兒走過去,踢了那小生兩腳,説道:“去你的,小子!”王雪梅看着只是笑笑,一言不發。那小生被小巧兒踢了幾腳,只把身子左藏右閃,卻沒有作聲。
她還要説話時,王雪梅卻在她身後,用手一推,那小生穿着高底靴子,一個不小心,往前一栽,跌在地下,頭碰在戲箱上,噗咚一下。玉雪梅看見,倒哈哈的笑起來了。
那小生站了起來,舉起手來,擦着頭,流着眼淚,慢慢的走了。這時,戲碼子已唱到了例第三,餘瑞香便拉着史科蓮到前台去看戲。史科蓮問道:“玉雪梅剛才打那個扮小生的女孩子,我見了也不服氣,怎樣你不勸勸?”餘瑞香道:“這就算好的了。凡是名角,沒有不欺壓人的。她們哪天不打人,我們能天天勸她嗎?”兩個説着話,復又走到包廂裏,只見李冬青梅雙修已經坐在那裏。梅雙修道:“我們來了好久了。我看見這裏沏了茶,擺了果碟,我就猜你來了,一準是到後台去了。”李冬青道:“你能不能夠介紹我和玉雪梅見見?”餘瑞香道:“這是很容易的事,有什麼不能夠?現在她在扮戲,沒有工夫。回頭等她卸了裝,我們一塊兒到她家裏玩去。”李冬青道:“她家在哪裏……”一句話沒説完,史科蓮坐在她身邊,用手枴子在李冬青肋下敲了兩下,然後用眼睛對李冬青一望。這時餘瑞香正望着台上,沒有瞧見。李冬青會意,沒有往下説,餘瑞香也沒有理會。一會兒台口上擺着一層花籃,花籃後放着五張桌子,桌子上擺有幾個玻璃匣子,裏面都是銀盾,擺好了,吹打起來。玉雪梅穿着一身古裝,幾個女戲子簇擁着出來,先向戲台下正面一鞠躬,又對左右兩邊一鞠躬。那台底下的掌聲,就像開機關槍一樣,和着轟雷也似的喊聲,一齊響了起來。玉雪梅行了禮,就進去了。李冬青問餘瑞香道:“這是什麼戲?怎麼走出一個仙女來,和台底下行禮。”餘瑞香笑道:“傻子!你別説了,這是人家出來歡迎來賓,又對着送花籃的人道謝,哪有這樣的戲?”又一會兒,玉雪梅才正式出來演戲。那台前坐着七八個人,從玉雪梅出台起,不斷的叫好,玉雪梅唱一句,他們固然叫一句好,就是玉雪梅説一句道白,他們也叫一句好。中間王雪梅舉起袖子掩着臉,回頭吐了一口吐沫,他們也叫好。而且叫好之後,就有三四個人,豎起兩隻手,舉着比頭還高,在那裏鼓掌。李冬青皺着眉道:“實在吵人。討厭得很,我不願意聽了。”史科蓮道:“這班東西貧透了,我也坐不住,我們一塊兒走。”
李冬青道:“舍下離這兒不遠,可以到我家裏去坐坐。”史科蓮笑道:“很好。”
餘瑞香道:“好戲剛剛出台,幹嗎就要走?”史科蓮道:“聽一句戲,聽一陣子怪聲叫好,樂不敵苦,我耳朵都吵聾了,實在坐不住。”説着站起身來,就要走。李冬青看見她站了起來,不便坐着,也站起來説道:“請密斯梅待一會兒罷,我和密斯史先走一步。”餘瑞香見她們有好戲不聽,心裏好像有一種什麼不痛快的事,哪裏肯依。梅雙修道:“你就隨她們走罷,好像那回大鼓書,你總覺得一點兒味都沒有,一定要走。這不是一樣嗎?”餘瑞香聽了她這個譬喻,竟自軟化了,就讓她兩人走。
她們走不多路,頂頭碰見楊杏園,他左手肋下夾着一函書,早閃着站在路的一邊,右手取下帽子來點了一個頭。李冬青站住,也笑着點了一個頭,眼睛卻射在他夾的那一函書上。書上面的題簽,乃是《絕妙好詞》,她見這個,忽然想起楊杏園昨日送來的幾首詩,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話來提起它,只笑了一笑,然後突然出口,問了一聲:“楊先生買的什麼書?”楊杏園道:“不是買的書。因為下午在公園裏散步,帶了一部書去看。”李冬青笑了一笑,然後説道:“哦!”説完又笑了一笑。
彼此現着很和悦的樣子,默然站了一會。李冬青點了一個頭道:“再會。”便和史科蓮走開。當李冬青和楊杏園説話的時候,史科蓮走到一邊去,站在一家鋪户的玻璃窗下,看那窗户裏陳設的鞋子,這時她和李冬青走着,又一路説話,李冬青特為的説道:“剛才這一位楊先生學問很好,倒是一個讀書的人。我原不認得他,因為在我教書的地方,常會見他,所以認得。”史科蓮原沒有問她,也就沒有留意,説起話來,不覺得一會兒就到了李冬青家裏。
李冬青先引着史科蓮見了她母親,然後就引史科蓮到她屋子裏來坐。史科蓮一看她這屋子,牀榻桌椅,全是藤竹器。臨窗的地方,一列擺着泥磁花盆,栽着幾盆文竹,和幾盆四季海棠,都是青鬱郁的,越發現得屋子裏幽靜。史科蓮笑道:“我們雖然只見面兩次,卻很投機。我不是當面奉承的話,密斯李這樣的人,我是最佩服的。”李冬青道:“我也覺很投機呢。我想起一樁事來了。剛才我和密斯餘説,要到王雪梅家裏去,密斯史為什麼止住我?”史科蓮正端着一杯茶要喝,笑着把嘴抵住茶杯子,把頭幾乎要低到懷裏去。李冬青道:“密斯史笑什麼?難道我説到王雪梅家裏去,這句話,是不應該説的。”史科蓮道:“那倒不是。我以為這女戲子家裏,總不是平常人家,難免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我們雖然是去好玩,究竟容易惹是非。況且女子捧角,這種話傳出去了,總是社會上一種新聞,人家知道,也沒有什麼意思。你不瞧見今天戲台上,玉雪梅有那些花籃嗎?那些花籃,十分之九,是男子漢送的。他們和玉雪梅認識的程度,當然也和我們差不多,我們能到王雪梅家裏去,他們就不能去嗎?設若我們去的時候,碰見了他們,你想這不是很不合適?
所以我當時聽見密斯李要去,用手碰着你,止住你不要去。“史科蓮説完,將茶呷了一口,將茶杯放在桌上,露着頰上一團微紅,搭訕牽着衣服大襟的下襬,然後笑道:”我這話可放肆一點。“李冬青這兩天本來就打聽出來了,她是無父無母的人,跟着祖母在餘瑞香家過活。餘瑞香的母親,就是她的姑母,現在姑母又過世了,餘瑞香的家務,統由續絃的一個太太來管。她算是吃姑丈的飯,受繼姑母的管。李冬青一想自己是個有母無父的人,又是一個藏着一部痛史在心裏的人,和文科蓮正是同病相憐。從前還以為她小鳥依人,可憐而已,而今聽她一篇話,居然很有見識,越發喜歡。便説道:”密斯史説的話,極有道理,是我一時粗心,沒有想到。你令表姊,她卻是個熱鬧人,喜歡玩,其實……“李冬青説到這裏,説不下去,便藉着給史科蓮倒茶,停了一停。史科蓮接嘴道:”我也勸過她,少玩些。就是玩,也要有時候。無奈當時答應了,轉身就忘了。“李冬青是向來不願議論人的,説到這裏,便不往下説,就和史科蓮談些各人家鄉的事。史科蓮從來沒有遇着和她這樣暢談的人,今天談得十分高興,一直談到六點鐘才回去。李冬青原要留她吃晚飯,史科蓮執意不肯。李冬青一想也許她有別的苦衷,就由她走了。
史科蓮走後,李冬青想到她的身世,比自己還可憐,但是看她的樣子,卻是坦然處之,覺得自己不如人家灑脱。又想她是少唸了兩句書,不解發牢騷,要是一樣能填詞作詩,恐怕連性命也都沒有了。如此看來,文字為憂患之媒,實是不錯。想到這裏,又記起楊杏園送來的幾首詩,憑空又多這麼一番心事:“我認識了一個憔悴京華的楊杏園,又認識了一個風塵飄泊的史科蓮,這雖是人生遇合不定,也可見物以類集。”越想越是心緒不寧,自己側着身子,坐在桌子邊的一張椅子上,左手撐住託着腮,右手捻着衣襟角,竟是想呆了。忽然王媽在外喊道:“大小姐,吃飯了。怎麼屋子裏還沒點燈,睡了嗎?”一句話提醒了李冬青,抬頭一看,屋子裏黑洞洞的。桌子上面,雪白一塊,望外一看,原來是半輪月亮,由屋角上照進屋子來。
桌上那幾盆文竹,四季海棠,都把影子倒在桌上。李冬青覺得很是有趣,索性不作聲,依舊在月亮窗下坐着。過了一會兒,李老太太又喊道:“怎麼着,冬青睡了嗎?”
李冬青笑起來道:“沒睡,我坐在這裏哩。”李老太太道:“怎麼不點燈?”李冬青道:“是我存心不點燈,好坐着看月亮。”李老太太道:“你這不是呆子,漆黑的坐在屋子裏做什麼?快出來吃飯。”李冬青道:“我懶吃飯,我人不很舒服,等我好好的休息一會兒。”李老太太道:“你就不吃飯,也點個燈坐着。”李冬青道:“媽也是,你老人家就吃飯罷。”李老太太道:“你瞧,我這話倒把她問膩了。”
説畢,也就沒有作聲。李冬青一個人,坐在窗户月影下、手託着腮,直靜坐了幾個鐘頭,一直到月亮影兒斜了,方才點着燈,看了一會書,然後去睡。晚上睡得早,次日也起得早,打開房門一看,都沒有起來。但是覺得空氣很新鮮,不由得順着腳步走到院子裏來。抬頭一看天上,乾乾淨淨,一點雲也沒有,院子後身,隔壁人家幾株高樹,都是綠油油的,抹着大半邊半紅半黃的日光。大概太陽還是剛出來。院子裏放着幾盆石榴樹夾竹桃之類,樹葉子上和花上,還留着極細的露水珠子在上面。
在院子裏站了一會,覺得精神很好,便找了一把掃帚,打掃院子。心裏想道:“以後每天都要這個樣子,一來起得早,吸些新鮮空氣,二來也可藉此勞動勞動。”等她掃完了地,王媽才醒了。她走出來一看,説道:“啊喲!小姐起來得這樣早呀!
怎麼穿這一點兒衣服?“李冬青低頭一看,原來身上只穿一件單褂和一件坎肩,這才覺得身上有些涼颼颼的,便走進房去添衣服。剛進房門,不由得一陣噁心,吐了一地。王媽連忙過來看着,説道:”這是怎麼了?“李冬青道:”不要緊,我有點兒頭暈,許是剛才招了風了。“王媽道:”早着啦!你還睡一會兒罷。“李冬青覺得有些撐持不住,便扶着牀睡了下去,一直睡到上午十點鐘還不能起來。小學裏的書是不能去教了。何太太那裏補習功課也不能去了。勉強爬了起來,寫了兩封信告假。她寫給何太太的信是:今天起了一個早,想運動運動,不料我這沒出息的人,反而中了寒,生了病了。今天不能來,你自己寫兩張字罷。
草草寫了幾行字,一張八行,還沒寫完。然後又在紙尾附了兩行道:“何先生均此致意,楊先生來時,代為問候。”寫完,找了一個信封,寫了地點,註名何太太慕蓮啓。原來這個名字,也是李冬青代她取的,含着有出於污泥而不染的意思。
信寫好了,便叫王媽送到郵政局裏寄了。
信到何家的時候,恰好楊杏園在那閒坐。原來這一個多月,和何劍塵校訂一部詩集,天天要來的。何太太看了信,便遞給何劍塵道:“李先生病了,還附筆問候你們呢。”何劍塵看了,又特意送給楊杏園看。楊杏園道:“這人雖然是個女學生,完全是個舊式女子,一年到頭,總是多愁多病的温柔樣子,太不解放了。”何劍塵笑道:“這種人,和你很對勁,怎麼你倒批評她不好起來?”楊杏園道:“我是一個落伍的青年,哪個人和我對勁,正是社會上所不取的。”何劍塵笑道:“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楊杏園也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