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説楊杏園似夢非夢病在牀上,彷彿靈魂離了軀殼。飄飄蕩蕩,只在雲霧裏走。
遙遙的望去,山水田園,隱隱約約,都不很清楚。初看好像有一座大海,橫在前面。
那海里的波浪,堆山似的湧了起來。那浪越湧越高,卻不是波浪,仔細一看,有一些是樓台亭閣,有一些又像森林丘墓。正要看個究竟,一會兒又成了大海,依舊是波濤起伏,兇險萬狀。自己便不敢往前走,迴轉身來,又是一條很長的柳堤。堤裏面露出半截古廟,那廟裏噹噹響個不住,一陣很沉着的鐘聲,從柳樹林子裏穿了出來。自己心裏好像明白了許多,用手擦眼睛細看,原來自己卻還睡在牀上。那桌上的煤油燈,閃出淡黃的光來,滿屋子模模糊糊的,想是煤油已盡,夜深了。隔壁屋子裏的掛鐘,在這沉寂的境象裏,那擺滴答滴答,搖動得更響。慢慢的想到未睡之前的情形,才記起是給梨雲送葬出城中寒病了。這時有一陣微微的呼聲,從隔壁屋子裏發出來,好像有人在外邊睡了。問道:“是誰在外邊?”便有人從夢中驚醒,在被窩裏答道:“是我。”楊杏園一聽,是胡二的聲音。知道一定是陪伴自己來了,也就沒往下問。心想我這病一定是很厲害,不然,也不至於有人看護來了。無端惹下這場病,這是何苦呢?胡二聽見他叫喚,便走了進來,在温水壺裏,倒了一杯熱水給他。他就從被窩裏撐起半截身子來,接水喝了。睡的時候,倒不覺得,撐起身子來,方才覺得頭暈,噓了一口氣,便又睡了下去。頭一靠着枕頭,人就迷糊了。
第二次醒來,窗子紙上,已經曬着大半截太陽。他慢慢的爬着坐了起來,頭還覺得有點發暈,便披着衣服,擁着棉被坐在牀上。見窗下桌子上,放着一大疊報,本想叫胡二弄點茶水進來,順便送報過來看,無如他住的,是另外一個院子,和門房隔得很遠,決計是叫不到人的。一聽隔院子裏,鐵勺子敲着鍋,一陣亂響,微微的聞着一陣白菜煮肉的油香味。想道:“難道快吃午飯了嗎?我真是睡得失曉了。”
自己在被上坐了一會子,沒有洗臉,又沒漱口,很不舒服,只得慢慢的穿起衣服,自行下牀。心想幸虧是中寒的病,病得快,好得快,若是病上十天八天,也像這個樣子,不病死也把人煩悶死了。正想走出房去叫胡二,何劍塵卻一腳走進來,失聲道:“咦!你卻爬起來了,你好了嗎?”楊杏園道:“我本想還睡一會兒,要點茶水,一個人也叫不到,只得爬起來了。”何劍塵道:“我早就勸你搬出會館,你喜歡這個院子僻靜,老不肯搬。害了病你就感到旅舍蕭條的痛苦了。我就去和你叫人罷。”説畢放下一卷紙,走出院子去了。
一會兒何劍塵轉來,楊杏園問道:“那一卷紙是什麼?”何劍塵道:“是春聯。”
楊杏園笑道:“你還弄這個,太無聊了。不説起來我也忘記時候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何劍塵道:“今天是臘月二十三,是送灶的日子了。”楊杏園道:“二十三了嗎?單身做客的人,最容易忘記日子,沒有人提起,大概一直到響了爆竹,才知道過年呢。不過你也太媽媽經了,還鬧着貼起什麼春聯來。”何劍塵笑道:“我原不要貼的,我們那一位,一定的要辦。我想這事也有點趣味,只得弄起來。不過鶯聲燕語那些老套頭,未免大肉麻,所以又自己做了幾副。買了一些紙預備自己去寫。
你常告訴我的‘養氣塞天地,煮酒論英雄’,我很喜歡它豪放,已把它預定下,算作堂屋門上的一聯了。“楊杏園道:”你大門口的一聯如何?我卻要看你的標榜。“
説時,胡二送着茶水進來,楊杏園一面洗臉,一面和何劍塵説話。何劍塵道:“很難着筆。鋪張不好,拘謹又不好,我想總以四五言為妙。我現在想了十個字,就是‘猶守簞瓢樂,幸無車馬喧’。不過我嫌它腐一點。”楊杏園洗過臉,端了一杯茶,坐在躺椅上,聽着何劍塵的話,沒有做聲。雙目注視茶裏浮起來的輕煙,半天笑道:“你下面用現成的陶詩,不如上面也用現成的論語,就是‘未改簞瓢樂’罷。”何劍塵道:“總覺得有些頭巾氣,不好。你替我想一副罷。”楊杏園呷了一口茶,將茶杯放下,睡在躺椅上,閉眼養了一會神,説道:“我還不能思索,過了一二天,再和你擬一聯。不過你卧室的一副,我卻和你想得了。”何劍塵架着腳坐在那裏,端着茶杯搖搖頭道:“這個更不容易,要從大處落墨方妙。”楊杏園道:“‘畫眉恰是生花筆,割肉親遺詠絮人’。如何?”何劍塵道:“不好不好,一來我不姓張,二來我又不在總統府當什麼書記和侍從武官,一點也不相稱。”楊杏園道:“上聯表示你的風流,下聯表示你的滑稽,不很合嗎?”何劍塵笑道:“這樣説你簡直是罵我打我了。我卻被生花兩個字,引起書房一聯,是‘抄詩愛用簪花格,沽酒拚消賣賦錢。’”楊杏園讚了一聲好,説道:“你照樣送我一聯。”何劍塵放下茶杯,站起來,揹着兩隻手在屋裏踱來踱去,復又坐下去説道:“有了,‘吟詩小試屠龍手,賣賦消磨倚馬才。’”楊杏園笑道:“你這也是罵我打我了。”説着咳嗽了幾聲。何劍塵道:“該打,我只顧和你説話,忘記你是一個病人了。”楊杏園道:“不要緊,痛痛快快的談話,也很能提起人的精神,比較我一個人坐在這裏發悶,還好得多呢。”何劍塵道:“我原是沒有工夫,因為要看看你的病,所以繞個彎到你這兒來。明天我們南方人過小年,我叫我們太太親自燒兩樣江蘇萊,和你作一個長夜之飲,去不去?”楊杏園道:“謝謝!你們小夫妻在一處淺斟低酌,多麼有趣。
夾上我一個插科打諢的有什麼意思呢?“何劍塵卻再三的説,一定要他去。楊杏園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為明天是個小年,我一個人在家裏必定會發牢騷。其實到了歲寒日暮的時候,看見人家一籃一籃的年貨往家裏拿,隨時可以發生感觸的,何必一定限於明日晚上。早幾年呢,我確乎是這樣,現在外面一個人鬼混慣了,卻不發生什麼感觸了。“何劍塵知道他的脾氣古怪,見他不去,也就不勉強,談了一會自去了。
楊杏園一個人在屋子裏倒反顯得疲倦,飯也懶得吃,也懶起來走動。只買了一包餅乾,躺着喝茶,隨便吃了幾片。雖然口裏説沒有什麼感觸,看見何劍塵正式的過年,又鬧着貼春聯,一想起自己的失戀,人家的家庭那樣快樂,就不能無動於衷了。自己也怕越想越煩,便在書架上抽了一本《陶靖節詩集》看,看不到三頁,隔壁院子裏,嘰啞嘰啞,發出一片拉胡琴的聲音。那胡琴拉的非常之慢,頭兩下聽去,好像是六工六,尺工尺。拉到第三下,便停了半天拉一個字。聽去老是嘰嘰嘰,啞啞啞。接上就有人唱:“我本矢,惡弄崗,散淡的倫拉。”聽進耳朵去,十分難受。
害病的人,原怕人吵鬧,這種初上手的胡琴,好比用鐵鏟子刮鍋煤煙的聲音,最是刺耳。楊杏園皺着眉毛,實在沒奈何,這時胡二恰好進來泡茶,他便問誰在拉胡琴。
胡二道:“是徐二先生。‘他一聽,立時想了個調虎離山計。便道:”你去告訴徐二先生,説我有一封給蘇議長的信,請他來給我譽一謄。“胡二答應着去了,不一會兒,徐二先生果然來了。説道:”杏園,你好闊呀,居然寫信給蘇議長了。我就原知道你們鏡報後台的九號俱樂部,是一條好路子。如今果然要望上巴結了。“説着把手掩着半邊臉和嘴,就着楊杏園的耳朵説道:”你寫信給他,是不是問他弄幾文過年費?“楊杏園心裏想着:”既然騙他來了,若要否認,他一定要惱,不如騙他騙到底。“説道:”那卻不是,只因為他現在要保一大批簡往職,和薦任職,我想要求他在名單上加上一個名字。“徐二先生道:”你和他夠得上這個交情嗎?“
楊杏園道:“我有一個朋友,和他有交情,我不過託朋友間接説情罷了。”徐二先生聽他是間接的,便道:“我説呢,你哪裏會認識他?他家裏闊極了,有八個會客廳。除了一個洋會客廳,專會洋人之外,還有一個內客廳,專門是招待我們院裏人的。有一天我們科長叫我送一封公事去,他就在內客廳裏會我。他的記性真好,一見面,就能叫我的名字。究竟做議長的,腦筋和別人不同。你想我院裏,單是議員就有八百人,若不是有本領的,哪裏能認識許多呢?而且他那個人又最客氣,待院裏的屬員,就像家裏人一樣。那天還拿了兩匣埃及煙出來,親自遞了一根給我。”
楊杏園道:“原來你和蘇清叔,有這樣好的交情。怎麼他不把你的差事升一升呢?”
徐二先生道:“照交情幫忙,本來可以説得過去,然而呀,這裏面也有分別。”楊杏園叫他來,意思原是教他停止拉胡琴,哪管他議長家裏什麼事。如今見他嘴轉不過來彎來,正好把他的話撇開,便道:“日子真快,今天已是送灶的日子了。你們快放假了吧?”徐二先生道:“我們放了兩天假了。這幾天沒事,我正想找你教我填詞呢。”楊杏園道:“這個我也不會,我把什麼教你!”徐二先生笑道:“論起作詩,我還可以對付着和你談談,填詞我實在不懂。我今天在書攤子上買了一部殘的詞書,回來一看,老念不上句,念去七個字不像七個字,五個字不像五個字,也不知押什麼韻。我看了半天,一點摸不着頭腦,我這就拿來,請你教給我怎樣念法。”
説着就去了。一會兒工夫,徐二先生拿了兩本書來,交給楊杏園。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兩本木刻版的《花間集》。隨手一翻,裏面掉下兩張名片。徐二先生彎腰撿起來一看,説道:“哎喲,叫我好找呀。”連忙便揣在衣襟裏。楊杏園道:“兩張什麼東西,這樣要緊的收起來?”徐二先生道:“是兩張闊人的名片。前天何次長的老太太生日,我也前去送份子的。吃過酒之後,回頭我們就看戲。何次長兩位令弟也在那裏,卻和我坐在一排椅子上。一談起來,我中學堂裏的老師,也當過他們學堂裏的教員,論起來,我們竟是同學。大家就交換名片。我一看他們的官銜,一個是存記的道尹,一個是關監督,都是簡任職,真是同學少年都不賤了。”楊杏園道:“你們又沒同在一個學校讀過書,怎麼算是同學?”徐二先生道:“不然,從前同拜一個老師的,都稱為師兄弟。現在我的教員,當過他的教員,和同門拜老師一樣,怎麼算不得同學?你還不知道呢,他兄弟兩個,和氣得很,一見就要我換帖。我想他們都是簡任職,我連一個薦任職還沒有巴結上,怎樣可以和人家換帖?所以我極力推辭,不肯奉命。不過他兩個人給我的名片,很算得我一種交際上的紀念品,我就留下來了。”
楊杏園聽他説話,一面將書翻着。只見書的總序後面,有半頁白紙,上面行書帶草,寫了十幾行小字。字雖寫得極小,但是筆法秀麗,看得很是清楚的。把那段文字,從頭至尾一看,卻是一段小跋,寫的是:孟夏日永,端坐多暇,作繭餘熱,搗麝成塵,顧影自憐,徘徊几榻。因檢點舊笈,收拾殘篇,閒取一卷,自遣愁悶。忽得是書,重睹先人手澤。猶憶十三四歲時,先嚴賜果案前,撫鬟燈下。常為指點四聲,口授誦詠。時窗外月落梧桐,風傳蟋蟀,嬌笑憨問,秋漏每盡,一展斯篇,依稀如夢,釋卷憮然,不期雙袖之濕也。浴佛前一日,就槐蔭窗下,磨陳松煙墨隨筆。
楊杏園唸了一遍,不覺失聲道:“竟是一篇六朝小品,好清麗的文字!”再一看那段文字下面,印了一顆小圖章,是兩個篆字。看了半天認出那篆文,是“冬清”
兩字。心想看這文和這個印章,一定是個女士了。照我看來,一定還是幾十年前的大家閨秀哩。便問徐二先生道:“你這書從哪裏來的?”徐二先生道:“花三十個子兒,在琉璃廠書攤子上收來的。”楊杏園道:“世上的東西,真是沒有一定的價值。有人愛它,就當着珍寶,沒有人愛它,就只值三十個子兒了。”塗二先生不懂他的意思何在,還想問呢。有人在院子裏喊道:“徐二先生在這裏嗎?”徐二先生道:“你別忙,我就來,反正和你打起兩塊頭子錢得了。”那人道:“那末,我就去催他們了。”楊杏園問道:“什麼人邀頭?”徐二先生道:“説起來好笑,就是住在隔壁屋子裏,劉議員的兄弟劉子善,這一些時逛起來了。昨天晚上,有兩個學生,又帶了他去逛二等,慫恿着他快活一夜。他正和哥哥要了幾塊錢,身上帶着六塊,一時高興,就答應了。那兩個就拉他在一邊,教他放下三塊錢,又教他回去換一身小衣服再來,劉子善都照辦了。回到會館,他一聲不響,自在屋裏換小衣。忽然聽到我屋子裏的鐘,已經敲了十二下。心想往日這時候都睡了,今天還要出去呢。
換衣服的時候,打開皮夾子一看,只剩三塊錢。又心想要買好多東西都沒買,這樣的花去三塊,豈不冤枉?今日若是早睡一刻,就省下來了。越想越心痛,越心痛越捨不得。就和那兩個學生吵着,要去退錢。兩個學生被他吵不過,只得和他去了。
那窯姐兒當然不肯,劉子善哭喪着臉,説要告訴他哥哥。兩個學生,又怕劉議員知道了,説好説歹,退回來了兩塊錢。還差一塊錢,兩個學生就替他邀一場小麻雀牌,給他抽頭抽出來。我就是四角之一。“楊杏園笑道:”胡説!沒有這樣的怪事。“
徐二先生道:“你不信,回頭我們打牌的時候,你去看一看就明白了。”楊杏園笑道:“他哥哥劉續,本來是個新補的議員,來自田間,為日無多。他這兄弟,當然是個老土了。老土花錢,沒有捨得的,你説的話,也許可以打對摺相信。”徐二先生道:“説了半天,你還是疑信參半,我不和你辯論了。那裏還等着我呢。”説着自去了。
楊杏園一人坐在屋裏,將那本《花間集》打開,見是哀感的句子上,或是用紅筆,或是用黑筆,都圈兩個圈。看了這本,再看那本,都是一樣。心想這冬青女士,一定是個傷心人,所以遇到哀感的句子,都表示同情。由此類推,她一定也是個女詞章家了。翻着書,隨手打開一頁,只見書頁裏面,夾着一張紙條。條子上寫着兩首七絕:淨水瓶兒綠玉瓷,秋花斜插兩三枝,移來意態蕭疏甚,相對悽然讀楚辭。
霜後黃花不忍看,銅屏紙帳潤秋寒,晚來幾點梧桐雨,愁煞燈前李易安。
楊杏園唸了兩遍,看看那個筆跡,正和那位題跋的冬青女士一樣無二。心想道:“這位女士何怨之深?看她後面一首詩,卻是崇拜李清照的,詞一定填得好,我來翻翻看,書裏面可還有她的大作。”想着把書亂抖了一陣,卻是沒有。在睡椅上,拿着那紙又念兩遍,心想“清麗得很,我卻做不上來。這樣的女子著作,我還不多見呢。”
他一人在這裏想得出神,無如隔壁院子裏,嘩啦嘩啦,那打牌的聲音卻鬧不休。
楊杏園被麻雀牌的聲音吵不過,心裏很是煩躁。便放下書慢慢的走出來,到隔壁院子裏去。走到劉子善的屋子邊,由窗懦朝屋裏一看,徐二先生等四個人,正在那裏打牌。那劉子善卻揹着手站在一邊看,楊杏園情不自禁的,也就走了進去。徐二先生一回頭説道:“你是最不願意走進別人屋子的。怎麼來了?”楊杏園笑道:“你們能打牌,我看一看還不行嗎?”説時,這劉子善早客客氣氣的遞過一支煙捲來,楊杏園接着煙捲道:“我們同住一個會館,不必客氣。‘划子善又擦了一支火柴,遞給楊杏園。他只得接過來,燃着煙捲吸了一口。這一吸,不打緊,幾乎把嗓子都嗆斷了,不由得咳嗽了一陣。這煙味又辣又燥,也不知道是什麼煙,拿在手裏卻不敢吸。劉子善卻毫不為意,自取了一支在手上,在抽屜裏翻出一把剪刀來,將一根煙卷,剪成三截,把兩截放在窗台上。另外在窗台邊水煙袋上,取下一支紙煤筒來,銜在嘴裏當煙嘴子,卻把一截煙捲塞在筒子裏燃着吸了。他吸了一口,由鼻子裏噴出兩道青煙,然後問楊杏園道:”這兩天,和家兄談過嗎?“楊杏園道:”我這幾日身體不好,不很出來,沒有會到令兄。“劉子善道:”本來也不容易會到,他就很忙,昨日晚上,他一點多鐘才回來。今天上午就在什麼堂吃飯,聽説是內務總長請的。兩點鐘還有一餐,晚上八點鐘,是他們黨裏請客,吃的地方就更奇了。説是在前門火車上,吃外國菜。當議員的雖沒有品級,照我看和總長都是並肩一樣大。
不談別的,這口福就不小了。“楊杏園一邊聽劉子善説話,一面看牌,順手就把手上的煙捲,扔在地下。劉子善看見還有一大截煙,楊杏園就扔了,心裏怪難受的,想撿起來吧?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瞧着那半截煙,只是轉個不住。這時,桌子上已經成下來了一個三翻,卻只抽四個子兒頭錢。劉子善嫌太少,便不依道:”像你們這樣抽頭,什麼時候,才可以抽到一塊錢?“桌子上有一個人笑着説道:”沒吃沒喝的場面,就只有這個樣子。“劉子善不知人家是玩話,説道:”我家已在黨部裏打牌,吃喝都是自己的,為什麼一回頭錢,就好幾十塊呢?“那人又笑道:”人家是抽頭給聽差的,你呢,不是議員的本家老爺嗎?“徐二先生最是要聯絡議員的人,就不肯得罪議員的兄弟,覺得那人的話太重了,便道:”劉先生原不是邀頭,不過我們湊一個茶圍錢,鬧着好玩罷了。“那人將牌一推道:”我不要議員寫介紹信,我不聯絡這樣一個具本家老爺。“説着氣憤憤地走了。大家面面相覷,一場沒趣。
楊杏園也就忍着笑走出來。剛走到院子裏,只見那劉續議員,匆匆的在外面進來,手上拿着一根司的克,一搖一擺的走。看見楊杏園,便對他招手道:“來來!我有一段好新聞告訴你。今日下午,陳總長在忠信堂請議員,楊先生知道嗎?”楊杏園道:“不知道。”劉續走到他身邊低着聲説道:“陳子徐的總長,都在我們手板心裏,他不能不聯絡我們。在候補議員裏面,大半都是不很熟悉政局的,惟有我一人能在黨里拉攏幾十個人,卻有幾分怕我。此外我還有一條消息告訴你,也是很重要的,昨天我們黨部裏開會,我被舉為十二幹事之一。這兩條務必請在貴報登一登。”
楊杏園隨口答應道:“可以的。不過我的記性不好,恐怕忘了。最好請你做一篇稿子送來。”劉續道:“好,回頭我就編一篇送來。我還有許多建議案,還沒有修改好,等修改好了,也可以送到貴報,儘先發表。我這個提案,和中國前途,都大有關係,不可藐視。其一:是中國無宗教不足以正人心,端國本。請立大同教,以孔子為大同教主。其二:請諮達政府令全國各學校,不得作白話文。以中文為主,洋文為賓,庶幾合乎聖人用夏變夷之旨。其三;今之代議士,皆為全國之俊彥,今在立法機關,為人民代表,固位置極優。一朝任期終了,仍為平民,頗非國家愛惜賢才之至意,應一律給予簡任職。其有繼任議員或轉為官吏者,固不必論。否則應逐年給予養老金。以上三件,是我提案裏面最重要的,足下看看好不好?”楊杏園道:“很好,都是應該提出的。”劉續道:“老實告訴你,我們黨裏這一百多人,我都可以指揮。原因就是因為我既能做文章,發言又有道理。”楊杏園道:“貴黨有許多人,那在國會里面,實在有一部分勢力。貴黨部現設在什麼地方?”劉續道:“在土地廟九十九號,昨天還在那裏開全體大會呢。”楊杏園道:“不是吧?那個地方,是我一個朋友家裏,我很熟悉。他雖是一個議員,屋子不過兩進,除了自己家眷在後一進外,另外一進,只有六間整屋子,常常有幾個議員在那裏打小麻雀牌玩,似乎不像一個黨部。一百多人,怎樣好在那裏開會?”劉續紅着臉道:“那個地方,原不過為二三同人打牌叫條於消遣之所。開起會來,我們還是在議院休息室裏的日子多。”楊杏園覺得他的話很多,這樣朔風怒號的冬天,老和他在院子裏站着,病後的身子可有些撐支不住,便道:“沒有事,請到我那邊屋子裏坐坐。”説着,和他一點頭,便走回自己屋子裏去。他想一想:這樣的人,還是議員裏面的頂幾尖兒,這話也就真難説了。由那劉議員想到自己,由自己又想到這天寒日暮的境況,未免愴然有感。到了晚上滿城的爆竹,陸陸續續響起來,這是人家送灶的時候。
想起故園今夜的景況,越發感慨叢生。病雖好了,身體本來還有些疲倦,晚飯都懶得吃,就去睡了。
到了次日,身體完全恢復,加上雪後天晴,地下的塵土,都被化的雪水沾濕了,雖有些風,卻刮不起來。天氣清朗了許多,人的精神格外好些,就依舊做起事來。
這天何劍塵吃飯之約,也就因為晚上在報館裏已恢復工作,到底沒有去。在客邊的人,看見人家忙着過年,雖然有些一年將盡,萬里未歸的感想,但是轉想到不用得辦什麼油鹽柴米,也不用得結什麼年賬,度什麼年關,卻也痛快得很c這會館裏的董事,本來是守舊人物,到了二十七日,大門口就貼起花箋春聯來。大門口的對過,本有一個小水果攤子,如今卻收了水果,擺着大大小小許多花炮。大門旁邊,原有一個賣卦的老道,這幾天,老道也收了籤簡卦牌之類,桌之上擺着一大硯池墨汁,幾枝大筆,堆了許多紅紙。他身後的白粉牆上,釘了兩根釘子,繫了一根麻繩,繩子上用小木籤子,夾着許多紅紙對聯。什麼皇恩春浩蕩,什麼鶯聲燕語報新年,什麼爆竹一聲除舊,這一類的話,寫了許多。牆上另貼一張紅紙,寫着一尺見方“書春”兩個大字。這些事情,一經看見,覺得年就在眼前了。
到三十這一日,就有許多朋友約他去過年,他都辭了。下午沒事,身上帶着十多塊錢,在琉璃廠閒逛。在各家舊書攤子上翻舊書,看見好的,就買了下來。沒走幾家,就夾着一大包書。走過一家花爆店,看見許多人在裏面買花爆,買的正熱鬧,順腳走進店去,情不自禁,也買了些。掌櫃的一算賬,倒有兩塊多錢,這才覺得錢多了。但是既無意中買了,就是沒有用,也只好帶回去。到了家裏,將書擺在書架上,一看上兩個星期買的書,放在那裏,還有沒翻的呢。自己一想,今天花這些個錢,把書買來,不又是擺樣子嗎?但是自己也明知道這樣,可是在書店裏翻書的時候,覺得哪一部都應該看一遍。就是一路回來也不能放過,坐在車上還要打開來看幾行。一到了家裏,擺上書架子,就不知哪天有工夫再會了。仔細一想,卻也是不可理解的一樁事。一面擺書,一面想着,自己也笑起來了。擺定書,坐了一會。忙慣了的人,今天一點事沒有,倒反黨間得慌。便揹着手,走出大門。只見那些辦年貨的,在街上來來往往走着,看了也很有趣,一直到天色已黑,萬家燈火,他才回去。
這時屋子裏鐵爐子,火正燒得興旺,便靠近爐子,拿了一本《十八家詩鈔》就燈下看。一個人在屋子裏,自然是很沉靜。聽聽屋子外邊,震天動地的爆竹,已經東應西響起來。坐了一會,有些不耐煩,便推開門在院子裏望望。只見天色漆黑,院子裏的東西,幾乎看不清楚。伸出手來,雖然很冷,可是也沒有什麼風。有時屋頂頭上響一聲,在黑暗的空中射出一道火焰,正是人家在放沖天炮。這時,那胡二兩個孫女兒,一個孫子,一個人提着一個小紅紙燈籠,燃着一枝香,也在院子裏放小爆竹,過一刻兒,啪的一下。三個小孩子,晃着那燈籠,跑來跑去,卻是有味得緊。楊杏園看見,忽然一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街坊小孩子鬧的玩意兒,正是一樣。
回頭一想,不覺就是二十多年了,真是做夢一般。
在院子裏徘徊着一會兒,胡二已經送上飯來。因為楊杏園向來不吝惜小費的,所以他們過年這一天,也格外孝敬一點,有四個碟子,兩碗菜,一個小火鍋,另外一把小錫壺,燙了一壺酒。這些東西,都給放在外邊屋裏桌子上。又給他找了兩個洋瓷蠟台,點了兩枝紅色的洋蠟燭。楊杏園一看,心想道:“難為你們,倒有些意思。”這時,屋子裏爐火熊熊,紅燭高燒,茶几上兩盆梅花,烘出一陣一陣的香味,加上桌上的筷子酒杯,都已擺好,不覺也有點酒興。便端了一把椅子,對着梅花坐了,斟上一杯酒,喝了一口。這時,爆竹的聲音,越發一陣緊似一陣了,雖然一個人自斟自飲,卻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夜的觀念,一刻也去不了。看見剛才看的《十八家詩鈔》,還在旁邊桌子上沒有收起,又未免記起“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的句子,便將一枝洋蠟燭移在身邊,拿了一本詩擺在面前,一邊喝酒,一邊唸詩。不知不覺一小壺酒都喝完了。火鍋裏的菜,也吃去一大半。筷子一放,這才覺得有點兒醉。胡二為他這一頓吃得久,已經來過三四次了。這時又來了,見他一人在屋裏徘徊,便道:“館裏有幾桌牌,楊先生不來一個嗎?大年下,熱鬧意思。”楊杏園卻只笑笑。胡二倒了茶水,收拾碗筷去了。楊杏園也踱出院子來,一看天色,比先更黑,半空中花爆的火焰,也比前更多。隔壁鄰居,爆竹剛剛放完,一種硫磺氣,穿過牆頭來,猶自未消。剛才一會兒圍爐酌酒的時候,不覺任興喝去。喝過了,腦筋未免昏昏的,就是身上也微微的出了一些汗。如今在冷的空氣裏站着,又聞着爆竹氣味,精神倒為之一快。想起今天買了兩塊多錢花爆,還放在書架子下呢,便叫胡二督率兩個小夥計,搬了出來,在院子裏放。他們聽説放不要錢的花爆,都點着一根香,很高興的來放。楊杏園揹着手,站在廓檐下,膝隴着醉眼看人家放爆竹,滿院子都是硫磺味,卻也有趣。爆竹放完,夜也深了,那遠近的爆竹聲,仍舊斷斷續續,鬧個不了。他坐在屋子裏聽着,想着平常聽人家放爆竹,很是討厭,今晚聽到放爆竹,卻別有一種趣味,這也就不可言喻了。坐了一會,酒氣還沒全消,便倒在牀上,起初還閒着眼睛聽爆竹,後來漸漸就不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