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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笑鴻

    還記得十年前我用轆轤體寫了三首七絕贈友鸞,中有“五十年前兩少年”之句。

    現在《春明外史》重版了,想當初在報上連載時,友寫和我都在《世界日報》做編輯工作,都是《春明外史》的愛好者,崇敬者。那時,我們確是“兩少年”。

    説來已是半個世紀以上的事了。《春明外史》在《世界晚報》連載不久,就引起轟動。我們親眼見到每天下午報社門口擠着許多人,等着買報。他們是想通過報紙的新聞來關心國家大事麼?不!那時報上的新聞受到極大的鉗制,許多新聞是無中生有,濤張為幻,而副刊有時倒可能替老百姓説幾句話,喊叫喊叫。尤其是小説,有人物,有故事,往往能從中推測出不少政局內幕來。有時上層人物幹了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社會上都傳遍了,可是從不見諸新聞。而小説卻能影影綽綽地把這些人和事都透露出來,使人一看,便心領神會。於是小説便成了“野史”,所謂“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讀着帶勁,細按起來更是其味無窮。當然,並非所有報上的小説都是如此,不過恨水的《春明外史》確是這樣。

    小説情節是虛構的,可並非完全出於幻想,作為“野史”的小説更不是毫無根據的胡謅。有人把《春明外史》當作“鴛鴦蝴蝶”之流,其實這是誤會二我曾與恨水談過,所謂楊杏園、梨雲、李冬青等,不過是把許多故事穿在一起的一根線,沒線就提不起這一串故事的珠子。所以,讀《春明外史》時,不能把注意力只放在楊杏園與梨雲、李冬青等人的戀愛經歷上。我對恨水説笑話:“你拿戀愛故事繞人,這個法子很不錯。”恨水哈哈大笑。

    《春明外史》中的很多故事,夠上年紀的人一讀就能聯想到當時的社會。不過,考證也考不完,索隱也索不了,時間久了,連我這當年最年輕的“小兄弟”都過了八十歲了,如果按圖索驥,“春明舊夢已模糊,今日惟存此一珠”,那可無法一一交待。不管怎麼説,這部小説的確是“野史”,而並非只談男女關係等等。其所以能夠流傳久遠,道理即在此。

    快六十年了,我為老友的著作重印而感到高興,同時也像曹丕與吳質書中所云,“行自念也”。

    一九八五年二月

    前序

    餘少也不羈,好讀稗官家言,積之既久,浸淫成癖,小齋如舟,牀頭屋角,累累然皆小説也。既長,間治詞章經典之書,為文亦稍稍進益,試復取小説讀之,則恍然所謂街談巷議之言,固亦自具風格,彼一切文詞所具之體律與意境,小説中未嘗未有也。明窗淨几之間,花晨月夕之際,胸懷曠達,情有不能自己者,竊嘗拈毫伸紙,試效為之,亦復悠然神會,輒中繩墨焉。於是又感小説如詩,亦足為慰情陶性之作,不必計字賣文,強迫而出此,更不必以此濟於著作之林,作為不世之業以為之也。年來湖海消沉,學業之事,百凡都已頹廢,惟於小説一道,尚愛好如恆。

    吾友舍我知其然也,當其主辦世界晚報之始,乃以撰述長篇相托,餘因之遂有春明外史之作,餘初非計字賣文,亦未敢自濟於著作之林也。夫大玄之篇,且覆醬瓿,左思之賦,幾蓋酒甕,而此雕蟲小技,又烏足以自鳴耶?金聖嘆批西廂,自謂為人生消遣法之一,餘竊引以自況焉。容亦讀者所許歟?

    民國十四年十月張恨水序後序

    漸之意義大矣哉!從來防患者杜於漸,創業者起於漸,漸者,人生所必注意之一事乎?吾何以知之?吾嘗來往揚子江口,觀於崇明島有以發其省也。舟出揚子江,至吳淞已與黃海相接,碧天隱隱中,有綠岸一線,橫於江口者,是為崇明島。島長百五十里,寬三十里,人民城市,田園禽獸,其上無不具有,儼然一世外桃源也。

    然千百年前,初無此島。蓋江水挾泥沙以俱下,偶有所阻,積而為灘,灘能不為風水捲去,則日積月聚,一變為洲渚,再變為島嶼,降而至於今日,遂有此人民城市,田園禽獸,卓然江蘇一大縣治矣。夫泥沙之在江中,與水混合,奔流而下,其體積之細,目不能視,猶細於芥子十百倍也。乃時時積之,日日積之,以至月月年年積之,居然於浩浩蕩蕩,波浪滔天之江海交合處,成此大島。是則漸之為功,真可驚可喜可懼之至矣。於此,乃可以論予之作《春明外史》矣。予之為此書也,初非有意問世,顧事業逼迫之,友朋敦促之,乃日為數百言,發表於世界晚報之“夜光”。

    自十三年以至於今日,除一集結束間,停頓經月外,餘則非萬不得已,或有要務之羈絆,與夫愁病之延擱,未嘗一日而輟筆不書。蓋以數百言,書之甚便,初不以為苦也。乃日日積之,月月積之,浸假得十萬言,成若干回矣。浸假得二十六萬言,成第一集矣。浸假得六十萬言,成第二集矣。而吾每於殘星滿天,老屋紙窗之下,猶為夕夕為第三集也,今亦成書六回矣,合之可得七八十萬言也。今率爾命人曰:爾須為文八十萬言,未有不驚其負任之重且大者。然予卒優為之,蓋成於漸而不覺也。古人有惜寸陰者,有借分明者,良有以欽?因予之書之成於漸也,或曰:其書系信手拈來,湊雜成篇。或曰:不然。譬諸畫山水,先有大意,然後興到一揮,合之自然成章。予曰:唯唯否否。謂毫無佈置,日日為之,各不相顧,則此七八十萬言,將成何話説?謂固有規矩,按意命文。然為文如擲骰趕盆,一時有一時之興致,即一時有一時之手法。為文且千餘日,謂仍不失初意,又欺人之談也。夫江中之泥沙,漸漸成島,未必不改原來之形勢,而其卒能成島則一也。又奚問焉?然此實非子所計及、予書既成,凡予同世之人,得讀予書而悦之,無論識與不識,皆引予為友,予已慰矣。即予身死之後,予墓木已拱,予髑髏已泥,而予之書,或幸而不亡,乃更令後世之人,取予書讀而悦之,進而友此陳死人,則以百年以上之我,與百年以下之諸男女老少,得而為友,不亦人生大快之事耶?其他又奚問焉?人生至暫,漸漸焉而壯,漸漸焉而老,漸漸焉而死而朽,不有以慰之,則良辰美景,明窗淨几,都負之於漸漸之中,不亦大可惜哉?悟此者,乃《春明外史》之友也,亦予之友也。

    民國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彤雲覆樹,雪意滿天。書於老屋紙窗,青爐紅火之畔。

    張恨水序

    續序

    《春明外史》今蕆事矣,吾之初作是書也,未敢斷其必蕆事也,今竟蕆事,是在吾一生過程中所言行百千萬億之事,而又了卻其一矣。使吾而為吾自身作傳,所可大書特書者也。夫人生作事,大抵創其始易而享其終難,吾於此書創其始而亦睹其終,快何如之?而讀春明外史者,於其第一日在報端發表時讀之,於其第一集發印單行本時又讀之,於其複印第二集單行本時,更讀之。今於吾書卒業時,於其全部自第一字至最末一字,且全讀之,又得不以為快乎?作者快,讀者亦快,吾願與愛讀《春明外史》者,同浮一大白者也。更或獲萬一之幸,吾書於覆瓿之餘,得留若干部存於百年之後,則後世之人,取書於故紙堆中,欣《春明外史》之底於成,而讀《春明外史》者之得觀其成,則讀吾文至此,見吾與吾友之同浮一大白,當亦忍俊不禁,陪浮一大白矣。是可樂也。

    雖然,吾因之有感焉。吾書之初發表也,在民國十三年四月十二日,而其在報端完畢也,在民國十八年一月二十四日,其間幾五十七越月矣。此五十七越月中,作者或曾欣欣然有若帝王加冕之慶焉,或曾慼慼然有若死囚待決之悲焉,亦有若釋家所謂無聲色嗅味觸法,木然無動,而不知身所在焉。若就此而為文以紀之,則十百倍於《春明外史》之多可也。然而,今何在者?皆已悠悠忽忽,僅留千萬分之一作為回憶而已。不亦哀哉?吾如是,吾知讀《春明外史》者亦莫不如是也。不但如是而已,則在此五十七月中,愛讀《春明外史》者,生離者或當有人,死別者或當有人,即遠涉窮荒,逃此濁世,或幽居國地,永不見天日者,或亦莫不有人。是皆吾之友也,吾竟不能以吾友愛讀者,獻與得卒讀之,使其生平,多亦未了之緣,此又吾耿耿於心,揪然不樂者矣。

    由前言之,可樂也。由後言之,乃不勝其戚矣。一下里巴人之小説成功,其情形且如此,況世事有百千萬億倍重於此者乎?信夫,天下之事有相對的而無絕對的也。

    吾書至此,人或疑而問曰:然則子書之成也,樂與威乃各半焉,果將何所取義乎?吾又欣然曰:與其戚也,寧悦焉。夫人生百年,實一彈指耳。以吾書逐日隨寫五六百言,費時至五十七月而書成,似其為時甚永也,然吾於書成後之半歲,始為此序,略一回憶,則當年磨墨伸紙,把筆命題,直如昨日事耳。時光之易過如此,人生之歲月有涯,於此一彈指,棄可用心思耳目手足不用,聽其如電光火石,一瞬即滅,不亦大可惜耶?今吾在此若干年中,將本來勢將盡去之腦之目之手,於其將去未去以成此書,造化雖善弄人,而吾亦稍稍獲得微跡,而終於少去須臾,是終可慶也。且讀吾書者,因而喜焉,因而悲焉,因而相與討議焉,亦將其將去未去之腦之口之目之手,以盡一時之適意,亦未始非好事也。不寧惟是,而最大之效用,且又可於若干時候忘卻日日追逐之死焉。夫人生之於死,拒之有所不能,急而覓死,人情又有所不忍,坐以待死,亦適覺其無聊者也。然則人生真莫如死何矣。茲有一法焉,則盡心努力,謀一事之成,或一念之快,於是不知老之將至,直至死而後已,遂不必為死拒,為死不忍,為死而無聊矣。識得此法,則垂釣海濱,與垂拱白宮,其意無不同。而吾之作小説,與讀者之讀小説,亦無不同也。容有悟此者乎?則請於把盞臨風,高枕燈下,一讀吾書。更不必遠涉山島,而求赤松子其人矣。

    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由瀋陽還北平,獨客孤征,斗室枯坐,見窗外綠野半黃,饒有秋意。夕陽亂山,蕭疏如人,客意多暇,忽思及吾書,乃削鉛筆就日記本為此。

    文成時,過榆關三百里外之石山站也。

    張恨水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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