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也許有真正的愛情,卻沒有永恆的愛情
那是一個冬夜,12月的台北雖然算不上寒冷,但是這一天的温度卻比往常要低上好幾度,瑟瑟寒風將街上的行人吹得一個都無,寂靜的街道上除了櫥窗裏閃耀着霓虹添了些人氣,只有一個年青男子一路狂奔而來的聲響證明這個世界還存在着人。
“生了沒有?我太太生了沒有?”
協和醫院的大門被匆匆奔進的男子用力推開,寒風席捲着大門乒乓的作響聲把正在打瞌睡的值班護士猛然嚇醒。還來不及斥責男子的莽撞行徑,護士便被他一把抓住,沒頭沒腦的吼了一句。
“誰……什麼……”顯然護士還沉醉在昨夜與小兒科大夫約會的甜美夢境中無法自拔,對這個陌生俊帥男人的問話只能做瞠目結舌狀。
“仲文,仲文,向晴在這裏!”
遠處,站在手術室門口正摸着念珠誦着佛經的老太太對着男子揮手,被喚做仲文的男子越過護士直直地朝手術室邁進。
“手術還在進行,都一個小時了。”老太太語氣不穩地説着,“小晴這丫頭身體弱,這一個關不知道……不知道……!”
“閉嘴!小晴一定會平平安安的!”一直坐在等候位上看着地面的老人狠狠頓了頓手中的枴杖,嚴厲而不苟言笑的神情有如罩了一層寒霜。
向晴,他唯一的寶貝女兒,誰都不能把她帶走,老天都不可以!!
“爸,我知道,晴一定沒事,一定的。”仲文好言好語地安撫着兩位老人,然後略顯蒼白的臉色和焦慮的眼神卻泄漏了他內心的不安。
“啪”的一聲,圓形的首飾盒從口袋裏滑落在地,仲文彎身撿起,慢慢打開,手中的星形項鍊在刺目的日光燈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那是他精挑細選了一個多月的神秘禮物,是他的愛情理想,他和她夢想中的完美世界。
“看見一顆非常亮的星嗎?”
“看見啦。真的好亮。”
“冬季的時候,他是天空裏最亮的星,名叫天狼星,也是我最愛的一顆星。將來,我要到那兒去,在它上面建造我的烏托邦。”
“等你的烏托邦建造好了,我會是第一位貴客嗎?”
“不,我希望你會是它的女主人。”
熟悉的對白,熟悉的表情……一切一切恍若一部時光流轉機,記憶隨着鑽石熠熠的光輝,飛逝向前,向前,前往他們最初的邂逅。
誇張的自行車鈴聲、女孩子的尖叫、重重跌倒在地的聲音,一場微型車禍在清晨的大學校園門口以驚天動地的架式上演着。
“你有沒有受傷?”仲文扔下單車,跑過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女生。
學校門口是一段下坡路,剛才他正踩着單車全速前進,不知從哪裏蹦出來的冒失傢伙,直直地擋在他的車頭,根本來不及採取任何避救措施,人車就這麼緊密“擁抱”了。
這該不是最新的搭訕方式吧?仲文扶起哀叫着直呼痛的女生,一邊心中暗暗嘀咕着。不是他自戀,只是自從他進入這所大學後,總有女生以這樣或那樣巧合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只不過這回用的方式似乎最自虐。
“喂,你怎麼不長眼睛,橫衝直撞的!!”向晴狠狠推開他好心好意攙扶的手,低頭揉着似乎痛得不輕的腿,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一叢火星在仲文眼中點亮,有人惡人先告狀!
“不長眼睛,橫衝直撞的,好象不是我,小姐!”
慢條斯理地扶起單車,輕描淡寫地撣了撣身上的灰塵,仲文架着車頭懶懶地靠在牆邊冷睇着肇事者,任何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個樣子的他最好不要惹,當然眼前的女生顯然不清楚狀況。
“好吧,算我倒黴,紳士!”刻意將重音壓在最後兩個字上,向晴胡亂地揮了揮手轉身準備跑路,一大早遇到這麼個小雞肚腸斤斤計較器量狹小超沒風度的魯莽駕駛者只能自認倒黴,但如果因此連閻教授的課都遲到了,那她才真正的死定了。這所大學裏誰都知道閻教授當人的狠勁和閻王爺有得一拼,誰敢在他的課上遲到一次,那就必死無疑,決沒有再生的可能,向晴可不想自己辛苦熬了一學期的努力被這場小小車禍破壞。
“小心!”
“哎喲!”
兩聲驚呼,一男一女,再次同時炸響。
“你怎麼了?”
“疼死我了!!這隻腳……動不了了!!”
向晴重又重重癱坐在地,絕望的看着天空,不敢相信自己的腿竟然痛得站不起來,難道天要亡她,讓她今年非得補考閻教授的課,她的寒假,她的出遊計劃,這下統統泡湯了!
“我送你去醫務室吧?”仲文蹲下身子查看女生的傷勢,看她痛得齜牙咧嘴的樣子,該不會是骨折吧。
“都是你!”向晴憤怒的揮開仲禹伸過來的魔手,“完蛋了,今天在華民堂還有一場考試呢!現在我連走都不能走啦,這下閻老頭不整死我才怪。現在怎麼辦!?”
向晴憤怒地槌着地,突然眼前一花,下一刻她已經四肢離地,整個人落在了肇事者的懷裏,雙手還條件反射似的牢牢扣住他的脖子。
“你——”她倒吸一口冷氣,這個傢伙竟然,竟然……
“我送你去華民堂。”仲文低頭朝懷裏瞠目結舌的女生微微一笑,美女在懷原本是件賞心樂事,何況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女生此刻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更讓他得意。
“我自己可以走。”向晴尤自嘟囔着。
“哈。”仲文仰天一笑,不自理會她不自量力的掙扎。
“喂,你笑什麼什麼,別以為我會感激你。”
“是的,你千萬不要感激,更不要做出以身相許這樣的把戲,我好怕。”
“哎,我發現你這個人真是不知好歹。”
“彼此,彼此。”
……
夏日清晨的學院路被兩人一來一去的爭吵妝點的熱熱鬧鬧,也許所有的愛戀都開始於這樣不期而遇的浪漫插曲。
向晴趴在圖書館的書桌上打響第一百二十個噴嚏,隔壁座位剛坐下的女生在聽到這驚天動地響聲之後皺着眉匆匆逃離。
抽出一張紙巾捂着鼻子,向晴不由有些沮喪,如果不是因為這篇該死的論文她也不用拖着病泱泱的身子在這裏荼毒眾人,放眼望去她周圍5米半徑內根本無人敢坐,太糗了!
“不就是感冒嗎?”向晴嘟囔着,又一個噴嚏噴湧而出。恰在此時一個黑影籠罩她的前方,哐膛一聲,竟然有人“冒死”坐在她對面。
誰這麼勇敢?向晴抬起頭,視線對上一雙晶亮的眼眸,此刻正閃爍的戲謔的神情。
“這位同學,怎麼每次見你不是腳摔了,就是感冒了?”仲文要笑不笑地看着眼前鼻子揉得通紅,小臉淹沒在一大堆紙巾裏顯得十分無奈的女生。幾天前生龍活虎對着他叫囂挑釁的鮮活樣子簡直和今天判若兩人,害他一看見她的背影就忍不住過來招惹。
“怎麼又是你?”向晴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桌上的紙筆噼噼啪啪掉了一地。
“安靜!”遠處有人不滿示意。
向晴灰溜溜的撿起地上的東西,不忘惡狠狠地瞪一眼面前幸災樂禍的傢伙。
幾天前尷尬的回憶再次竄進腦海,那天,不顧她的反對,這傢伙竟然當着閻教授的面把她抱到教室放到座位上。全系200多人一下子炸開了鍋。整堂課不斷有人對她探頭探腦,連着幾天都有女生跑來問長問短,打聽她和他的關係。如果不是為了躲避這羣娘子軍的窮追猛打,她怎麼會跑到教學樓頂天台吹風染上感冒呀!
罪魁禍首!
“我不認識你。”她狠戾的瞪眼,在紙上刷刷寫下警告的話語扔在他面前。
“自我介紹,本人姓夏,名仲文,身高1.80米,體重70KG,大傳系四年級。請問小姐芳名,身高多少,體重幾何?”紙張背面被他塗了黑壓壓一片字退回到她的書本上。
臉皮真夠厚的。理智告訴向晴不要去理他,可是手卻忍不住拿着筆,狠狠地在紙上一筆一劃的寫着。
“紳士是不會隨便騷擾別人的。請自重。”
“我沒有騷擾別人,我只是在騷擾你,你不是別人,所以可以告訴我你的芳名嗎?”
“不告訴,不告訴,就不告訴!”
“哦,原來小姐姓不,名告訴,好特別的名字。”
“討厭!”
“我不姓討,也不叫厭。請記住,我叫夏仲文,很好聽的名字。”
終於,向晴在仲文不屈不撓的騷擾下捧着他的紙條噗哧笑了。
“給你賠罪好不好?”紙條再次小心翼翼地傳到她面前。
這回向晴沒有在紙上回答,而是抬頭看着他,臉一點一點漲紅,然後——
打了一個震驚四座的大噴嚏。
“走吧。”仲文探過身一把拉起她的手,在眾人埋怨之前逃離。
路易斯阿姆斯特丹的沙啞歌聲在這個夏夜濕潤的空氣中迴盪,向晴坐在這個精緻的餐廳一隅,有些好奇地四處張望着。
“嗨!小姐,”仲文從菜單上抬起頭,“你這樣太傷我自尊了吧。”
“誒?”向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懂他的意思。
“這裏每桌都是成雙成對的,別人會以為我沒有吸引力,所以你才會把注意力放在別人身上。”
“你胡説什麼呀!”向晴臉紅了,這個傢伙真是不按牌理出牌,剛才突然把她從圖書館一路拖到這裏,現在又説些奇奇怪怪的話。
“當然啦。”仲文怪叫,“這可以台北最出名的情人餐廳,來這裏的不是談情就是説愛,你看他們哪一對不是含情脈脈説着情話,只有你這麼不專心。”
“我和你又不是一對,我幹嗎要專心?”
“假裝一下也可以啊,好歹我肯低下高傲的頭顱請你吃飯賠罪誒?”仲文索性放心菜單,一心一意地和她鬥嘴。
“賠罪?”向晴故意昂着頭,露出不屑一顧的表情,“就這麼一頓飯?誠意不足啊!”
“你要誠意?”仲文想了想,“好。”
説着,他突然站起身,用餐叉敲着碗碟弄出巨大而清脆的聲響,成功吸引了整個餐廳的注意。
“Ladiesandgentlement,mayIhaveyourattentionplease.”他微笑着對着全餐廳的人開始演講,“大家看見這裏坐着一位非常可愛又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嗎?她是我非常愛慕的一位小姐。”
“你別鬧!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向晴拼命扯他衣角角,試圖阻止他的瘋狂舉動。
“我是認真的。”仲文低頭對她微笑,那認真的眼神讓她的心莫名一顫。
“前一陣子,我幹了一件錯事得罪了她。”仲文抬頭繼續他的演説,“所以我今天要當着所有人的面向她道歉。”
“你幹了甚麼錯事呀?男人對女人幹了錯事,一定要負責任的,不能始亂終棄啊!”一個客人終於忍不住插嘴,引起全餐廳人的鬨笑。
“你好壞,我走了!”向晴很是尷尬,更有些生氣,提着包想走,被仲文牢牢抓住。
“我還沒説完呢!各位,今晚我請這位小姐來這兒吃飯,就是為了向她賠罪,我現在當
着大家的面,向她叩頭認錯,請大家看清楚,作個證。”
説罷,仲文突然轉過身面對向晴:“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他説着,然後彎下身,咚咚咚的把前額往桌面上叩。
整個餐廳熱鬧起來,人們笑着、起鬨着,不斷鼓掌着,連音樂也在瞬間變成了熱烈的舞曲。
向晴進退兩難地被仲文摟在懷裏,又好笑又好氣。
“你這個人——”她輕捶着他的肩,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我這個人挺有意思的吧?”他笑着,把她輕輕擁到自己懷裏,眼神里閃亮着某種光彩。
就這樣定了。
仲文告訴自己,在第一次撞倒向晴的時候,就這樣定了,她就是他要的人。
夏夜洋溢着熱情,陣陣微醺的暖風讓所有人都輕而易舉地墜入了愛河。
那之後,一切就像飛速旋轉的陀螺,他和她由相識到相戀,由相戀到熱戀。躺在學校的草坪上看星星、坐在拉麪店裏共吃一碗麪、她給他畫肖像,他為她唱情歌,所有戀人在一起做的瘋狂而浪漫的事情他們一件一件體驗。
“看見那顆非常亮的星星嗎?”
“看見啦。真的好亮。”
“冬季的時候,他是天空裏最亮的星,名叫天狼星,也是我最愛的一顆星。將來,我要到那兒去,在它上面建造我的烏托邦。”
“這就是你熱愛天文學的原因?”
“對!因為我在這地球上找不到樂土,我想,在無限的宇宙裏興許可以找得到。”
“等你的烏托邦建造好了,我會是第一位貴客嗎?”
“不,我希望你會是它的女主人。”
冒着些微寒氣的冬季,裹着厚厚的毯子窩在寢室陽台上看星星,這似乎變成了他和她最常做的消閒活動。
向晴偎在仲文的懷裏,聽着他講述每一個星星的故事,聽着他講述未來的夢想,一切是那麼不切實際,一切是那麼浪漫,但是向晴就是這樣迷濛地聽着,憧憬着,彷彿那顆星離自己很近,彷彿天狼星上自己的家園已經在慢慢建造。
年輕時,所有的愛戀都是彷彿是巴比倫的空中花園,美好而虛幻。9月到12月,向晴和她的愛情童話相遇。
六月,淅瀝的小雨澆息炎夏如火的灼燒。
唱着畢業歌,帶着學士帽,仲文畢業的時刻到了。
“你有什麼打算?”
站在濃綠的樹陰底下,周圍的畢業生不是忙着拍照留念就是互寫臨別贈言。只有向晴眼淚汪汪地扯着仲文的衣角,一副世界末日來臨的哀傷神情。仲文的家在香港,學業完成後他必須回去。雖然只是一海之隔,向晴卻覺得彷彿遠隔千山萬水。
“不可以留下來嗎?”她吸了吸鼻子,“台灣的工作機會也很多。”
“向晴。”一直沉默着的仲文嘆着氣,用指尖抹去她臉上的淚珠。
“我怎麼辦?”向晴緊緊握住仲文的手,手指冰涼而微微顫抖,“我們就這樣分開了麼?”
“向晴。”仲文再度嘆氣,把她緊緊圈在自己懷中。
“嫁給我。”他在她耳中低喃,“不然我就把你打昏直接背到天狼星上去。”
“什麼!”向晴倏然抬頭,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聽到的,“你這是在求婚嗎?”
“你説呢?”仲文捧起她的臉,眼神有着無比的虔誠和認真,“我願意為你留下來,願意把自己捆綁在你的裙角做一個卑微而臣服的僕人,所以,小公主,你願意嫁給我嗎?”
“你説的是真的?”向晴露出驚喜的神情,心中的禮花一一朵一朵綻放,“你説的是真的?”一次再一次地求證,只為了心中的那份不確定
“真的,真的,真的!”仲文舉起她在樹陰底下旋轉,旋轉。
笑聲、祝福聲,向晴的裙角飛揚,像一片幸福的祥雲。
那個雨霧濛濛的六月裏,她和他許下了共渡一生的誓言。
“生了,生了。”
產房門突然打開,遙遙傳來嬰兒清脆的哭聲將仲文沉溺在過往的思緒打斷。
“護士,我女兒怎麼樣。”向晴的父母急急地迎上剛從手術室裏走出的護士。
“一切都好。”護士微笑着,然後將手中的藍色襁褓遞到他們面前,“是個女孩,很漂亮。”
“我的女兒。”
“我的外孫女。”
三個大人把臉緊緊湊在藍色襁褓面前,那裏面有着一張小小的、皺皺的臉,臉上圓圓地眼睛正好奇的看着這個世界。
“我來抱抱!”三個大人爭搶着要抱嬰兒,手術室裏又一陣啼哭傳來。
“這是——”向晴的母親看着手術室,難道——
“又是一個女孩。”手術室的門推開,另一個護士抱着同樣的藍色襁褓走了出來,“恭喜你們,是異卵雙生的雙胞胎,一對女孩兒。”
雙胞胎?一家人驚喜地接過這兩個小生命,相似的樣貌,一個正好奇地張望世界,另一個卻拼命啼哭。她們不知道,屬於她們的人生已從此展開,那將是兩段全然不同又互相糾纏的人生。
“乖,寶寶乖!”
向晴和仲文的小巢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熱鬧,媽媽和外婆各自抱着一個女孩笑眯眯地圍着餐桌,這是向晴出院後全家吃的第一頓團圓飯。
“晴。”仲文走到妻子身邊,看着她一臉微笑凝睇着懷中女兒的幸福模樣,心中是滿滿
地感動,他終於有了家,一個完整的家。
“來帶上,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星形項鍊環上了向晴纖細的脖子。
“謝謝。”向晴的臉微微泛紅,即便是為人妻為人母,每當仲文有這樣浪漫的舉動,她依然心動,會嬌羞。
“好了,好了。”向父頓了頓手中的枴杖,“你們想好給孩子取什麼名字了麼?”
“嗯。”仲文轉過身,點點頭,“我跟小晴已經想好了,姐姐叫夏雪,妹妹叫夏冰。”
“你姓夏,夏雪、夏冰,那不就是夏天的雪和夏天的冰囉?喲!夏天天氣熱,哪來的雪和冰呀?”岳母有些不以為然。
“這名字取得不好!意思不好,意頭也不好。取名字不是鬧着玩的。”向父低着頭想了想了,然後專橫地説道,“我不同意。讓我再想一想,你們不要這麼快下決定。”
向晴看了看仲文不豫的臉色,“我倒覺這兩個名字很美,就是因為夏天裏難得看見雪和冰,才顯得它們珍貴嘛。”
“別再説了!”向父威嚴的擺手,彷彿此刻面對的還是他當年做軍官時的下屬,“我説不行就不行,她們是我的外孫女,這名字得我説了算!”
“爸——”,向晴還想説什麼,但父親接下的話卻讓仲文的臉色更難看。
“還有,孩子需要好的生長環境,你這兒什麼都不方便,小晴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太辛苦了,身體又不好,常常生病,雖然請了保母,還是手忙腳亂的。我看讓她們母女三個先搬回家來住,我們好照顧。”
“不必了。”仲文冷冷地回答,“我會好好照顧小晴的,畢竟我才是她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
“太放肆了!!”向父轉過頭來嚴厲地看着他,“我是她父親,兩個孩子的外公,難道我這樣做不是為了好好照顧她們嗎?”
“好了,爸,這件事我們再商量商量。”眼看着一場“戰爭”又要打響,這屋裏的兩個女人連忙打圓場。
“總之,我説了算!”向父跺着枴杖不依不饒。
回答他的是仲文摔門而去的重大聲響。
“這是什麼態度!”向父橫眉豎目地瞪着緊緊閉合的門。
一頓和樂融融的晚飯就此陷入僵局,而這只是無數次爭執中小小的一場。
夜深了,孩子們在她們粉紅的小世界裏已經沉沉睡去,整個世界沉浸在一片靜默中。
向晴推開頂樓天台的門,當初她和仲文選擇這幢郊區小屋,就是看中那頂樓玻璃天台可以躺着看星星。可是曾幾何時這樣美好閒適的習慣已經在兩人頻繁的口角中漸漸遺忘。常常只有在她遍地找不到仲文的時候,才會想起他應該躲在這裏。
門內氤鬳着酒精和煙草混和的味道,向晴駐足在門口,看着月光下隔着藍色煙霧的身影,仲文正坐在窗台前透過天文望遠鏡看着星空。
他不快樂。
向晴知道他非常不快樂,其實結婚這兩年,她又何嘗快樂,曾經以為會象天堂般幸福的日子已經變成對兩人的折磨。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她問自己。她愛仲文,而仲文也愛她。可是為什麼他不能象她一樣愛她的家人呢?這兩年他和父親的矛盾愈演愈烈,而她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為什麼兩個同樣愛她的男人不能夠和平共處呢?
她知道行伍出身的父親習慣了對別人發號施令,習慣了所有的事情都由他掌控,包括身邊人的命運。可那都只是因為父親關心她,不想她受一點點苦,這些仲文都不理解嗎?
向晴無聲無息的嘆了口氣,默默地走到仲文身邊坐下,她和他真的需要好好談談了。
“要在這兒看一晚上的星星嗎?”頭枕在仲文的肩上,仰天望星,就像他們相戀的時候那樣。
“今晚天氣很好,星空特別美,天狼星特別亮。”
“天狼星距離地球到底有多遠?”
“8.7光年。”
“有那麼遠嗎?”
“不算遠啊!天文學家目前發現距離我們最遠的天體,超過100億光年。”
“100億光年是無限遠喔,而我們只是很有限的人類。”向晴將眼神移向仲文,含有深意地看着他。
“你曾經説過,會跟我一起到天狼星去,作我的烏托邦的女主人。你現在是否還願意跟我去呢?”
“在那兒沒有地心吸力,在地球上我們才能腳踏實地做人。你不也曾經説過,哪兒有我在,哪兒就是樂土,在哪裏生活都無所謂嗎?”
“我曾經以為是這樣……”
“因為那時候你愛我比現在多,是嗎?”
向晴憂鬱地望着仲文,仲文搖搖頭,視線從遙遠的星空移到她的臉上,一聲輕輕的嘆息,他憐惜的伸手輕撫她的臉——他最愛的容顏。
“如果我對你的愛有過任何變化的話,只會是越來越多。”
“可是,跟我在一起,你不再快樂了。”
“我無法快快樂樂地活在別人的控制與擺佈當中。”
“你真有這麼討厭我爸嗎?”
“難道,你就不能離開你的爸爸媽媽,完完全全地、只屬於我一個人嗎?”
“你知道我很愛他們,我不願意他們傷心。我知道我很自私,其實你的爸媽也很希望我們可以到香港跟他們一起生活,但是我放不下心。”
“為了你,我已經讓我的老爸老媽傷心了許多年了,因為我愛你多於愛他們。可是你……”仲文有些氣憤難抑,當年他為了娶向晴,不顧父母的反對硬是留在了台灣。可是他所做的一切犧牲在向家人眼裏卻顯得理所當然。
“我知道爸爸什麼事都要插手讓你受不了,可是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做這一切是因為愛我,愛我們這個家。“
“你爸爸媽媽!你爸爸媽媽!你爸爸媽媽!!你開口閉口總是你爸爸媽媽!!那我算甚麼?!”仲文火了。
“他們是你的敵人嗎?你為何總是要跟他們過不去。”向晴的火氣跟聲調也提高了。
“你爸爸媽媽要我在台灣定居,我答應了!你那個非常非常愛台灣的爸爸,逼着我進政府機關工作,還説將來要幫我弄個官來做,我也服從了!他們三天兩頭要把你帶回孃家去住,我心裏不高興,也一次又一次地讓步了。可是,這一次我絕不再讓步了!我不會搬過去跟他們住在一起,這並不是地域的問題,是尊嚴的問題,我夏仲文──作為一個男人,應該有最起碼的尊嚴。作為你的丈夫,你應該給我最起碼的尊重!你現在依賴的應該是我,而不是你的父母。我不能忍受他們事無大小都要插手來管一管,我不能忍受被你爸支來使去,主宰我的命運!他曾經是軍官,可我不是他手下的兵,我不需要盲目地服從他的命令。
爆發之後是突如其來的沉默,仲文和向晴對視着,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一點即爆。
許久,仲文抬頭深深看着向晴:“我已決定了,我要回香港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我説不呢?”
“那麼,我只好自己走了。”
向晴瞪着仲文,不能相信他會説出這種話來。
“你是説,你會扔下我和兩個女兒,一個人走?”
“我不希望結局是這樣,我希望我們一家四口可以在香港快快樂樂地開始新的生活,”收起了火氣,仲文用請求的眼神看着向晴,“,跟我一起走,好嗎?
“到了香港,你就會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嗎?”
仲文看着向晴,一時答不上來。
“仲文,我太瞭解你了。你小時候在印尼遭遇上排華,到了香港又被人視為外鄉人,你憤世嫉俗,總認為這個世界對你不公平,對甚麼都看不順眼。無論在那裏,你都不會快樂。因為,你的烏托邦在遙遠的外層空間,在那天狼星上。在這個地球上,並沒有你想找的樂土。可是,我不願意帶着兩個女兒隨着你到處飄流。你根本不願意長大,你老是在作夢,不願意生活在現實裏。
“你不也是不願意長大嗎?你總想賴在你爸媽的身邊。”
二人不再説話,凝望着對方良久。仲文突然發出一陣苦笑。
“看來,咱們到了現在,才算真正瞭解對方。”
向晴咬着唇不説話,淚水慢慢滑下了她的臉龐。
“向晴。”仲文走進她,伸出手指輕輕抹去她的淚痕。
“你真的要走嗎?”向晴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問到,唇瓣微微顫動。
真的要走嗎?仲文問自己,此情此景彷彿兩年前那個唱着畢業歌的雨天,那一天,他不捨得離開,今時今日他真的能夠放下她嗎?
月光悄悄灑進房間,向晴脖子上的星形項鍊折射着冷冷地光芒,似乎在提醒他他們曾經有過的愛情誓言……
“向晴……”他嘆息着,將妻子緊緊摟在懷中。
再一次,他妥協了。
那之後,仲文和向晴彷彿和好如初。
仲文努力剋制自己的脾氣,儘量不再和岳父發生衝突,向晴也努力避免讓父親干涉太多她和仲文的生活。
他們兩個都很努力,只是常常,他們會從內心嘆一口氣,這樣努力地生活着,太辛苦,太小心翼翼,這真的就是所謂的幸福生活嗎?
他們笑的越來越少,話題也越來越單調,心更是隔開萬水千山地距離。經常是整個夜晚向晴對着電視機發呆,仲文躲在閣樓對着他的星星發呆。
雙生姐妹越長越大,越長越漂亮,也只有面對孩子的時候,他們才會露出會心的笑顏。也只有在逗孩子的時候,他們才會一起坐在地板上,扮演大灰狼和小白兔。
愛情是什麼,對他們來説已經是一個遙遠不復憶起的東西。
9月的某天深夜,向晴失眠了。
牀邊是冰涼一片,自很久以前仲文就不再和她睡同一張牀,他們擁有各自的世界,彷彿同一空間的陌生人。
然而今天是他們結婚十週年的紀念日,人的一生有多少個值得紀念的十年?但仲文顯然記不得了。
向晴緩緩坐起身來,夜涼如水,她卻只披着薄薄的紗衣在屋子裏一抹遊魂似的徘徊,慢慢回憶這十年中的點點滴滴,相識、相戀、相伴直到相敬如“冰”。
走到穿衣鏡前,鏡中呈現的是一個面容憔悴、死氣沉沉的女子。她才三十出頭而已,卻已看不出活力和生機,眼角淺淺的魚尾紋,彷彿在訴説她常常的憂愁。
“你怎麼還沒睡?”
當仲文帶着微醉的酒意推開家門的時候,看到妻子滿臉淚痕的站在鏡邊。
“又怎麼了?”仲文不耐煩地坐到沙發上,酒精讓他的腦袋微微發脹,“是不是你爸爸又——”
“不——”向晴阻斷了他的話頭,不斷的搖頭。
是該結束的時候了,她告訴自己,當她哭泣時,他的手指不再温柔地替她拭去淚珠,那就放兩個不快樂的靈魂彼此自由吧。
夏末的最後一個晴天,仲文和向晴帶着她們的女兒來到了郊外的蒲公英田邊,那將是她們全家第一次野餐,也將是她們的最後一次。
夏冰和夏雪在田野裏奔來奔去,玩得非常高興,她們以為從此以後的日子會象這天的天氣一般永遠晴朗,永遠灑滿歡笑。
“你看,你看,蒲公英飛起來了!”
年幼的夏冰指着在強風中飄揚而起蒲公英快樂的大叫,那一刻滿天遍野彷彿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在她們頭頂飄灑,飛揚。
向晴牽着兩個女兒的手,看着這美麗的景緻。
“蒲公英是生命力很強的植物,是四海為家的流浪者。這些小毛毛,帶着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流,去到哪裏,落到哪裏,就在那兒落地生根,開花結果。”
“我要學蒲公英,乘着風到處飛,做個流浪者。”夏冰神往看着天際。
“飛得太遠,會不認得回家的路,你還是別去流浪的好。”妹妹緊緊抓住姐姐的手,“我們不要分開。”
“嗯,我們不分開。”夏冰點點頭,開心的笑着。
相親相愛的孿生姐妹倆怎麼也不會想到,她們將會面對的是從此天涯各一方的命運。
夏冰和夏雪8歲那年,她們的父母終於離婚。
姐姐夏冰隨父親回到香港,妹妹夏雪隨母親留在台灣。兩地雖然只隔着一條海峽,但命運的姻緣際會,使她們整整分開了20年。
但那只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