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剛到達小鎮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街口這個破舊而且歪斜的招牌,這不由會給這些陌生遊客留下一個不甚美好的印象,彷彿小鎮就像這個飯店招牌一樣破敗。
當然事實也正是如此。
這是一個閉塞山區的閉塞小鎮,除了鎮上的人,一年之中只有春秋兩季才會有揹着帳篷帶着野營設備的揹包客們出現,只為攀爬小鎮背後那座據説是攀巖高手挑戰極限的禿山。
小鎮沒有特色物產,更沒有豐富礦產,要想挖點煤、鑿點鐵、鑽個油井基本等於痴人説夢。於是,新任鎮長一拍腦門,決定以那座光禿禿的山作為賣點開展小鎮的旅遊事業,從而帶動整個小鎮的經濟發展。想法當然很好,不過做起來就很有難度。僅邀請城裏惟一給明星拍過照片的大牌攝影師就花了好多錢,可是為了把這片窮山惡水拍成人間仙境,鎮長説“拼了”。
為此,鎮長几次找餐廳老闆兼主廚洛大興交涉,要求他重新做一塊招牌,這樣才能夠讓小鎮的門面好看些,但每次都被無情地回絕了。
雖然重新定做一塊招牌的費用對一個僅僅提供盒飯、水餃麪點的如意飯館來説有點貴,但是洛大興真正的理由卻是因為這是一塊祖傳的招牌,是當年做宮廷御廚的曾曾曾曾祖父傳下來的,現在怎麼説也算是文物,要拆招牌,除非花大價錢買。
鎮長自然不會用公費買一塊無甚用處的破招牌,其他人更不會有興趣,於是如果你現在來到這個小鎮,依然會看到這塊歪斜的餐廳招牌在風中搖搖欲墜。
但是有點年紀的人都會記得,如意飯館在十五年前可不是這麼慘淡。那年頭,要是能在這裏訂上一桌酒席,可是件能讓別人羨慕兩三個月的事情。就連城裏也常有人願意跋涉個幾里路,只為了嘗一嘗宮廷御廚的家傳手藝。
為什麼如意飯館的生意後來就一落千丈,越做越不行,到現在幾乎面臨倒閉的境地呢?
“你這個掃把星,丟下個爛攤子,還要老孃幫你收,你怎麼不死得乾脆點,!”
如意餐館大門垂着的布簾被掀開,餐館老闆娘春秀怒氣衝衝地端着一盆髒水往當街一潑,轉回身朝屋內大聲吼着,恰也道出了所有人對餐館日漸沒落的真正理解。
“好了好了,罵有什麼用,事情都這樣了。”一個面帶睏意的中年男子趿着拖鞋慢吞吞地從廚房走了出來,身上披着一件沾滿了油膩的中山裝,因為太髒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衣服前襟的鈕釦全掉光了,袖口領口處也磨得都是毛邊。不過中年男子對自己一身的邋遢相根本不以為意,他一隻手裏提着瓶燒酒,另一隻手端着酒杯,臉上堆着虛浮的微笑,看樣子已經有幾分醉意了。
“死鬼,你還喝!”春秀瞪大眼睛,一把奪過丈夫手中的酒瓶狠狠地擺在桌上,瓶底僅存一點燒酒拼命晃動,酒氣在空氣裏蔓延。
“就一小杯,反正也沒啥生意。”洛大興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地在一側的長凳上坐下,不顧妻子的怒氣,又給自己斟了杯酒。
“你説這可怎麼辦呀?過門這天跑去跳河!人家八台大轎敲鑼打鼓地等在門口,結果看到她斷手斷腳。”春秀把抹布往桌上一扔,無力地癱坐在另一側的凳子上,剛才罵人的勁頭一轉眼全不見了。
“朱家的人今天來退婚了,話説得可難聽了,還讓咱們這幾天把聘禮給退回去,你説,你説,這錢都花出去了……”春秀説到一半抽噎了起來,“……這死丫頭怎麼一點也不懂家裏的難處,都快沒米下鍋了,還背了一屁股債,好不容易找上這門親事,人家不嫌她命硬,笨手笨腳,她還不知足……嗚……這個死不要臉的掃把星,死沒良心的掃把星,養了條白眼狼呀,你怎麼不給我死乾淨呀……”
春秀拍着大腿,有節奏地嚎哭了起來,時不時還夾雜着幾個極其惡毒和難聽的字眼,倒頗合轍押韻,不用説,整條街的人此刻一定聽得津津有味。
奇奇躺在枕頭上惡惡地吐了一口氣,她後悔了,如果不是現在不能動,她願意再去死一遍。
從小到大她就是在媽媽這樣的謾罵中長大,“掃把星”似乎成了貼在她腦門上的標籤,家裏生意不好是她的錯,爸爸做的飯菜難吃是她的錯,弟弟讀書成績爛也是她的錯,甚至隔壁鄰居在她家門口摔了一跤也是她的錯,總之一切的不順倒黴煩心事都是她洛奇奇的錯。
如果只是把她當做出氣筒,她也認了。在小鎮人的心裏女孩就是賤命,是潑出去的水,別指望和男孩子得到一樣的待遇,她早就把一羣小毛孩跟在她屁股後面喊着“掃把星,掃把星”看成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他們不應該就這樣把她這樣賣掉,難道她做得還不夠嗎?每天放學走幾里路回家,還要去後山幫忙砍柴、挖草藥、摘野果、撿牛糞。鎮上任何一家需要人手幫忙她就是最佳廉價勞動力,有哪個女孩會在十五歲的時候把砍柴、挑水、殺雞、宰羊、接生、打獵、帶孩子、甚至去採石場背礦石、砌房子、拌水泥這些工種都做過了?她沒穿過新衣服,沒吃過一頓十足的飽飯、沒過過生日、沒得到過父母的擁抱、沒有痛快玩過,甚至沒有一張屬於自己的牀,伸出一雙手滿是老繭和裂紋,粗糙得像五十歲人的手。
如果説她人生中惟一沒有被剝奪的權利和樂趣,那隻剩下讀書了。惟有在課堂上,她才會覺得自己在窺望另一個世界的窗口,那是她做夢都想去的地方,一個完全脱離這個閉塞小鎮的地方。
但是上個月,他們把她最後的快樂也剝奪了。
媽媽説讓她讀完初中已經是她慷慨的最大限度了,所以就算她的功課一直是全校最好,就算她的班主任來家裏勸説好幾趟,甚至願意替奇奇支付高中的學費,媽媽還是堅持要奇奇輟學回家幫忙。當然了,後來奇奇才知道,因為媽媽收了殺豬户朱家的聘禮,要把她嫁給他家那個生出來就只會流口水、到現在38歲連話都説不完整的獨養兒子。
雖然她才15歲,離法定結婚年齡還有好多年,但鎮上的人不管這些。
雖然她苦苦哀求,在門外跪了一晚上,但父母的心是鐵打的。
五千塊錢的聘禮,夠讓弟弟在城裏的寄宿學校讀一整年書,所以她的整個人生就被賣了。
她不是沒想過逃跑,其實從她懂事起逃跑就成了她對抗命運的惟一方式。可是無論她冒出各種奇思怪想,嘗試了無數種方法,她就是跑不掉,就好像她身上拴着根無形的繩子,一走出這個小鎮,就會給逮回來。
8歲那年,鎮上來了個人口販子,看上了她,花了百來塊錢向父母把她買了下來,剛走出道口就被警察給逮住了。結果家裏不但沒賺到錢,反被大大罰了一筆。
9歲時的某天傍晚,她沒有從學校回家,在街上發揮那時她已超乎常人的口才,説動了一個到處要飯的老乞丐帶着她一起討生活,結果老乞丐沒走多遠就掉陰溝裏,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還沒等得及看到老乞丐被救起,她就被鎮上的鄰居發現帶回了家。
10歲那年的春節,她終於決定採取一些反常規的方法。恰逢一個馬戲團在鎮上逗留三天。最後一晚,奇奇偷偷藏在道具車後箱裏,計劃着等天亮就能跟車去往下一個城市,從此浪跡天涯。結果也不知誰半夜放炮仗,把車廂裏的紙板道具給點燃了,面對被燒死和求救兩條路,奇奇只能選擇後者。結果不僅來了消防車還來了警車,原來這個馬戲團竟然是警察通緝許久的犯罪團伙,幹着一些兒童不宜的勾當。自然,奇奇不僅沒有跑成,還被當成了通風報信的好公民,馬戲團的老大被塞進警車之前惡狠狠地對她吼着“等着瞧”。於是,因為媽媽被嚇到了,奇奇又被暴扁一頓。
11歲、12歲、13歲、14歲……此後,只要有機會奇奇就會嘗試逃跑。當然,她不僅沒有成功,每次還會牽連些人倒黴,於是惟一的收穫只是更加鞏固了她“掃把星”的名頭。
有時候,她不得不猜測自己是不是前世得罪過土地爺,才會被如此牢牢地拴在這片土地上。
好吧,通過這一次的嘗試,她知道了連死這種方式都是行不通的,那她該怎麼辦?
她瞭解外屋那對被她稱為爸爸媽媽的夫妻,朱家退了婚還有李家,李家不行還有張家,張家再不行就找王家,38歲的傻瓜搞砸了,還有69歲的瘸腿老頭。總之只要有聘禮,他們不在乎把女兒嫁給什麼人,哪怕是頭豬要求娶她,只要給錢,應該都不是問題。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掃把星”的惡名太昭著,只怕早兩年就已經被送去當童養媳了。
奇奇絕望地瞪着天花板,難道她的人生註定要這麼悲慘嗎?
“拿自由換生命,怎麼樣?”
不期然,這句話突然又從腦海裏冒了出來,雖然奇奇幾乎可以肯定這絕對只是她昏迷時刻的一場亂夢,據發現她的巡山員説,當時她趴在溪邊的岩石上,明顯是被水流推上岸的,身邊根本沒有其他人。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地幻想這一切都是真的,把自由抵給一個陌生人也好過做個未成年的已婚婦女,然後老死在這片土地上。
唉,為什麼那只是一個夢呢?
奇奇昏昏沉沉地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正在捕食一隻蚊子,視線漸漸朦朧。藥效到了,每日犯困的時間又開始了,這段時間是她活到現在睡得最飽的日子。
唉,看這一身傷花了這麼多錢,等到身體好了,不知要幹多少活才能止住媽媽的謾罵……
奇奇悠悠地打了哈欠,蹙着眉進入夢鄉,心裏還想着該不該再嘗試一次逃跑。
她不知道她將做一個噩夢,夢裏她嫁給了一個長滿皺紋、渾身是毛的嬰兒。
她更不知道,在她與噩夢搏鬥的時候,一個衣着講究的男子敲開了她的家門,自稱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他帶給她父母一封信函,這封信將改變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