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一個開學日能夠得到學生們這樣的期待,因為今年開學的日子與西方的情人節正是同一天。騎士高中的學生們應該感謝他們開明的校長,別的學校一般只在校慶或重大節日裏才搞活動,而騎士高中的偉大校長卻同意學生會的請求,在開學的第一天舉行迎新舞會。
於是這開學的第一天誰都沒有心思學習,老師們發完教材後也和學生們湊在一塊討論晚上穿什麼衣服,最流行的髮型該怎麼梳,誰該邀請誰做舞伴。
啊,戀愛的季節到了。
“舞會的安排大致就是這樣了,大家還有什麼想法?”晗雪坐在學生會主席的位置上,與一干學生會幹部討論晚上舞會的細節安排。
一陣輕快的口哨聲在學生會辦公室門外嘹亮地響起來,江駿春風滿面地推門而入。
“不好意思各位,我遲到了。”
“還好,”晗雪懶懶地窩在座位裏,“至少還趕上了會議結束。”
“我沒錯過什麼好事吧。”江駿心情極好地接受了晗雪的諷刺。
“沒有。你正好可以聽到這個最新安排,你們籃球隊負責這次舞會的安全問題。”
“為什麼又是我們籃球隊?”江駿開朗的臉上閃過一絲愕然。別的日子讓他們做臨時保安也就算了,情人節這種日子每年都是籃球隊精英唱主角,兄弟們今天早上收到的巧克力和情書加起來可以壓死一頭大象。這麼羅曼蒂克的日子,誰會樂意在冰天雪地裏站崗,看別人風花雪月。
“因為你們夠五大三粗啊。”晗雪擺了擺手,一副不必再談的樣子。
“那可不行,我剛約了莫小米做我的舞伴,難道讓我放人家鴿子?”江駿急了。
喲,約會哦!會上好幾個人偷笑着調侃,大家可都還沒忘記當初江駿和小米一起領的那張處分呢。
“你約了莫小米?!”晗雪正待開口,卻發現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安承凱冷冷地瞪着江駿,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是,是啊?”江駿有些呆愣,老大幹嗎用一副吃人的表情看着他。
“她親口答應做你的舞伴?”安承凱一字一字地確認,森冷的口氣讓全體到會人員都覺得涼嗖嗖的。
“怎麼啦?”江駿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死黨,他的樣子怎麼也不像是為自己高興。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安承凱緩緩站起身,凳腳磨擦地板撕裂般的聲音刺激着每一個人的神經。
室內,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音,即使再遲鈍的人都能感覺到安承凱全身上下發散出的狂怒氣息。
“是她親口答應的。”江駿也站起身,平靜卻無所畏懼地迎着安承凱的目光,他懂了。
天哪,不會打起來吧。
決鬥,決鬥!校園兩大白馬王子對決,這絕對是今年情人節最勁爆的消息,一定能夠成為校報的頭條。
圓桌旁的觀眾們各懷心事,屏息靜氣地看着事態的發展。
“明白了。”好久,安承凱的聲音才冷冷地響起,語調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究竟發生了什麼?
安承凱想不明白,昨天兩個人還開開心心約好今天見面的時間地點,小米還説給他準備了一份禮物。可是才一個晚上,怎麼整個世界好像翻了一個轉。
安承凱鬱郁地走在路上,心裏不斷推敲着各種可能性,他知道小米根本就不懂什麼叫做腳踩幾條船,她會答應江駿的邀請只有一種可能。
“你昨天和她説了些什麼?”一路殺到醫院,安承凱推開病房的門,劈頭蓋臉就對躺在病牀上看書的姐姐發問。小米的不對頭是從昨晚來過醫院以後才開始的,一定有人對她説了什麼。
“承凱,怎麼今天不用上學嗎?”回答他的不是安以然,而是一旁的莫文濤。
安承凱沒有理會他的姐夫,視線緊緊鎖住自己最尊敬的姐姐:“我一直以為你和媽媽不一樣,一直以為你會站在我的立場考慮問題,可是請你告訴我,你昨天和她到底説了什麼?”
安以然慢慢合上書,緩緩抬起頭來看着自己的弟弟,該來的從來都逃不掉。
“我勸她離開你。”她緩緩地説道,彷彿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我告訴她和你在一起會妨礙你的發展。”
“於是她就同意了?”安承凱的聲音緊繃着。
“我並不知道她的決定。但現在你這樣跑來,我可以確定她想通了。”
室內突然陷入死寂,安承凱沒有發火,他只是這樣站着,彷彿在思索着一個很困難的問題。
她竟然就這樣放棄了,僅僅因為別人認為她是個障礙,她就放棄了,沒有做任何努力,沒有和他商量,就擅自決定了。她以為他是一件沒有生命、沒有感情的物品嗎?想擁有時便擁有,想放棄時便放棄。難道她以為這種所謂的犧牲和成全會讓他感激?!
安承凱轉身離去,就像他突然造訪一樣倉促。門被關上時帶動重重的氣流,連緊閉的窗都震得格格發顫。
“怎麼啦?”好半天莫文濤才皺着眉問。
安以然放下書本無言地看着他,心中充滿了強烈的負罪感。這樣的結局真的好嗎?她並不確定。
喧囂的夜已經開始。
騎士高中設在大禮堂的舞會緩緩拉開序幕,年輕的男孩女孩們一個個穿戴整齊地從各個角落湧向活動中心。
今夜擔任DJ的同學顯然很是做了一番功課,音樂的風格已經變換了許多種。舞曲一支接着一支,輕柔的、舒緩的、強勁的、奔放的,巨大的音量讓人在校園的任何角落都可以隨着音樂搖擺。
安承凱靜靜地站在禮堂轉角的陰影處,看着那些臉上帶着快樂笑容的男女同學們翩翩走進禮堂,每一對都充滿了甜蜜。
他決定在這裏等,一如昨晚和小米的約定,等她盛裝出現,等她將手交到他掌心由他領她進入舞池,感受眾人豔羨或仰慕的目光,在水晶燈璀璨光芒的照耀下,像童話中王子公主般翩翩起舞。他將把最美好的禮物戴在她纖細的頸上,看着她驚喜感動的笑容,讓這一切成為他們中學時代最美好的記憶。
他無法就這樣放手,無法輕易地讓小米離開自己的世界,他想應該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如果她能夠如約前來,她能夠像從前那樣對他温柔信任地微笑,安承凱知道,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任何人的阻撓都無法拆散他們。
她會來嗎?會像想像中那樣帶着調皮和害羞的笑容默默走向他,然後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袖子一同走向禮堂,惟恐不小心走散了嗎?他們就這樣一直牽着手,緊緊牽着,一輩子……
風越來越猛烈,挾帶着遠處鐘樓敲響七點的鐘聲從耳旁呼嘯而過,那是他們約定的時間。
DJ又換了一首清朗的弗拉門戈吉他曲,在一陣喧鬧之後彷彿一切突然歸於平靜。安承凱斜靠在牆邊,靜靜地聽着這絃音一聲一聲撥動着,彷彿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禮堂入口處已經不再有人影,昏黃的燈光顯得寂寞蕭瑟,遠處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雪突然大片大片從天空飄然而下,紛紛揚揚的,落到了安承凱的髮梢、肩胛、睫毛上,甚至唇邊,冰冷冰冷的。
她不會來了,安承凱挺直身體,抖了抖身上的積雪。紫水晶項鍊纏繞在他指尖,他把它舉到眼前,淡淡的路燈光灑在水晶切割過的表面上,折射出點點光芒。
光芒中他彷彿又看見初次見面時的莫小米,臉上貼滿了可笑的創可貼,眼睛裏盡是惶恐掙扎。光芒閃爍,莫小米在一瞬間蜕變成天鵝,穿着米白色的小禮服,站在自家大理石雕花樓梯旁,臉上是怯怯的神情。光芒再轉,這一次是舞台上光芒四射的羅珊娜,那抹紫色的身影一直嵌到了他的心裏。
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她、思緒開始糾纏不清她的身影,他已記不清了,彷彿她成長蜕變羽化成碟的每一刻他都默默地站在她身旁,彷彿她就是自己精心澆灌的花蕾,終於等到怒放。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空氣中似乎縈繞着一絲淡淡的茉莉清香,在這個冬日寒冷的夜晚是那樣清晰而芬芳,安承凱知道那是屬於莫小米的氣息。
她終於來了。一晚忐忑的心情終於變成嘴角一抹微笑,他抖了抖身上的積雪,似乎要把寒冷都抖落在風中,然後他看見莫小米出現在自己的視野中,裹着厚厚的米白色大衣,臉色卻比身上的衣服還要蒼白。正想走近,卻看見小米細瘦的小手輕輕拽着一個衣角。江駿昂揚的身軀站在小米的身旁顯得分外刺眼。
她是用這種方式宣告她的決心嗎?安承凱重又隱回黑暗中,理不清心頭的情緒是憤怒還是絕望。
舞池裏,江駿和小米起舞的身影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沒有人想到在籃球場上驍勇廝殺的他除了陽光帥氣還有如此温文爾雅的一面。當然不可避免地,又有一大羣女生要嫉妒失望憤恨了,但是今晚的氣氛是如此美好,所有的不快頃刻間就在音樂的旋律中消失了。
小米木然地舞蹈着,每一個步伐、每一次旋轉都彷彿只是慣性。璀璨的燈光下,她只覺得一切都是那麼不現實,好像是一場夢,如果真是一場夢該有多好。
這時一個人影緩緩從門口走來。雖然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腳步聲也早就被輕柔的樂曲掩蓋,但是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地讓開,讓他在這幾乎水泄不通的禮堂裏有如摩西穿越紅海般徑直走入舞池中央。
是安承凱。
他身上依然是白天的校服,墨綠的肩頭上還停留着尚未融化的落雪。輪廓分明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冷傲。微拳的黑髮被冬夜的寒風吹得凌亂,讓他看上去有些茫然的脆弱。
音樂漸漸停止,周圍原本舞動的身影停下腳步。幾分鐘前喧鬧翻天的大禮堂竟然安靜得只聽得見眾人的呼吸聲。
江駿和小米停下舞步,看着安承凱朝他們走來。小米緊緊地抓住江駿的手,彷彿這是惟一的依靠。
“為什麼不跳了。”安承凱站定在小米麪前對她微微一笑,聲音竟然是那樣温柔,“我還從未見你跳過舞。”
小米蒼白着臉直直看着他,一言不發。為什麼他的眼神看了讓她心痛?
江駿不露痕跡地把小米帶到自己身後。
“老大,今晚小米是我的舞伴,你別搶我的風頭啊。”江駿打趣着,心裏卻有些緊張。
“我知道。”安承凱點點頭,“介意我為你們彈一曲嗎?”
“好啊。”江駿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所有人似乎都鬆了一口氣,自動讓出通往鋼琴的通道,目光齊刷刷地隨着安承凱的動作移動。
“送給你們,所有參加今晚舞會的同學們,這將是我在騎士高中的最後一次表演。”安承凱走到鋼琴旁,落座,修長的手指掀起琴蓋,凝神了數秒鐘之後,悠揚的琴聲由他手指下傾瀉而出。
江駿看着自己的死黨,從小學、初中一直到高中,他們一路都是最好的朋友,一起打過架,一起逃過學,一起有過闖蕩江湖的豪言壯語。他一直以為這樣的友誼可以持續一輩子。然而今晚,當他看到安承凱深邃的眼眸中隱藏着某種難言的憂傷,始終寡言少語的莫小米突然之間僵硬和躲避時,他忽然明白自己的介入是愚蠢的,在這場戲裏他只是一件道具。但是來不及了,他明白自己和安承凱之間曾經深厚的友誼已經劃下一道不可彌合的裂痕。一切都回不去了,不管後不後悔,一切都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Someday,whenI’mawfullylow,
……
安承凱輕輕哼唱着。那些等了安承凱好多年只為了聽傳説中他充滿磁性、優美無比嗓音的人,一定會扼腕今夜錯過了這場舞會。安承凱在騎士高中的整整三年裏,這是第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在眾人面前歌唱。
小米由江駿牽引着在舞池裏滑動腳步,空氣中、耳膜裏、心裏卻全是安承凱的聲音,安承凱的容顏,和安承凱曾經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那是她和他的歌。在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她窩在暖暖的牀頭,看着點點跳躍的光斑在安承凱的身上施展着魔法。那時是多麼快樂,他吟唱着,彈奏着,彷彿可以這樣直到世界盡頭。
淚不知不覺爬滿臉頰,然而她必須微笑,必須優雅地昂高下巴,帶着公主般驕傲完美的神情告訴世人她此刻有多幸福,有多心滿意足——哪怕腳底踩着刀子,哪怕一直舞到地獄深處,她必須堅持——
琴聲戛然而止,原本喧鬧的禮堂立刻又恢復死一般的寂靜。
安承凱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小米,周圍的所有人、所有事、所有聲音此刻都不復存在。
“為什麼要哭?”他輕輕地問,冰涼的手指輕輕地覆到小米臉上,擦去了一滴眼淚,然而另一滴又即刻滑落。“我只問你最後一次,你真的決定放棄了?”
不——小米在心底狂喊,她不願意,不願意!然而,她只能閉着眼不斷點頭。
安承凱後退一步,眼底是深深的絕望。
“我不會再為你擦眼淚了,不會再在大雨天跟在你身後惟恐你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不會再擁抱你,哪怕在你最孤獨無助的時刻,不會再有專為你而彈奏的樂曲,不會再在你耳邊唱任何一個音符。你明白嗎?”
小米拼命點頭,努力不讓自己哽咽的哭聲從口中逸出。
“走出這個禮堂,我們就不相干了。從此以後,我不再是你的安學長,不再是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舅舅。我們只是陌生人,見面了都不必再打招呼。你懂嗎?”
小米深深低着頭,淚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板上,綻成一個個破碎的圖案。
這就是她要的嗎?
這就是她希望的嗎?
她無法抬頭看安承凱的眼睛,只怕看到他黯淡絕望的眼眸,自己會不顧一切拉着他的衣襟祈求他不要離開,祈求他將温柔的眼光再次放在她身上。
可是她不能夠,她要他優秀,她要他永遠站在高高的頂端,她要他像真正的雄鷹那樣翱翔在雲端……
“如果我也能哭該有多好。”安承凱最後一次用手指沾去她的淚水,冰涼地滑過他指尖的肌膚,就像一把尖刀緩緩劃開他的心臟。他彷彿聽到自己內心中血液汩汩流盡的聲音,所有的喜悦、温柔似乎都隨着血液一起流盡了,心一點一點被抽空、抽乾,他覺得前所未有的空虛。
再一次,指尖眷戀地探進小米如絲般的長髮深處,帶着一抹讓人心碎的微笑,他輕輕將唇按在了她的發上,彷彿親吻一片珍貴至極的羽毛。他們倆都知道,這一吻便是永別,從此就真的一刀兩斷了。
從口袋裏拿出紫水晶項鍊,安承凱將它放在江駿的手掌中。
“替她戴上吧。”
説完,他轉身走出禮堂的大門,腳步堅決而從容,沒有再回頭。
小米愣愣地看着他決絕的背影,咬住手掌不讓自己痛哭失聲。
她知道自己徹底失去他了。
騎士高中的傳奇人物、音樂天才安承凱在那一夜之後再也沒有出現在校園裏。據説舞會當晚他受了嚴重的風寒,自五歲起就沒有得過大病的他,高燒整整持續了一個星期。
病癒之後他接受了瀚海音樂學院的提前錄取。不用參加高考便可直接獲得大學學籍,這對騎士中學來説也是莫大的榮譽。據説安承凱的中學畢業證書和優秀畢業生兩份證明是校長親自送到安承凱家的。緊接着,他就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故鄉去往新的城市。不久,聽説他得到了瀚海音樂學院院長的推薦,只需要短短一個學年便可以直送費城Curtis音樂學院進修。
冬去春來,春去夏至,短短的一個學期就這麼過去了。不再有起伏跌宕的打架事件和激動人心的話劇演出。這一年平靜得讓人乏味,惟一的變化是小米從高二升上了高三,個子長高了,站在晗雪身旁兩人的個頭竟然一樣了。而她曾經讓安承凱最喜歡的一頭長髮徹底剪短了,短得和男孩一樣,多了幾分反叛的氣息。小米的臉上不再有無憂無慮的笑容,眼裏也不再出現惶恐不安或天真好奇的目光。她似乎長大了很多,那個天真、甚至有些單“蠢”的小米死掉了,因為她明白再也沒有温暖的懷抱可以依靠了。
當然,她不可避免地變漂亮了,不再是人羣中一道模糊的灰色身影。走在校園裏,任何人都會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學會了交際,課餘時間會和班裏的女生們一起逛街,看電影。她也開始試着和男生交往,會和晗雪一起研究哪個男生的情書文筆比較好,哪個男生自行車帶人的技術比較高,哪個男生代筆做作業比較沒破綻。甚至偶爾也會接受外校男生的邀約,週末穿得漂漂亮亮地去唱卡拉OK,或者成羣結對地去爬山。然而身邊的男孩子常常更換新面孔,有時速度頻繁得小米都記不清他們的長相。
晗雪曾經打趣説,小米彷彿魔鬼附身,一夜之間從純情的灰姑娘變成了莎樂美。但她其實比誰都明白,小米只是害怕空虛,害怕別人看出她內心的寂寞,更害怕看到別人眼裏同情的神色。
沒有人會在小米麪前提到安承凱這個名字,但是對小米來説,她心底這處最深的傷口永遠無法癒合。偶爾,安以然在吃飯時會不小心提到安承凱的近況。雖然她很快會不自然地閉嘴,而小米也總是顯得若無其事,但是當晚深夜,小米一定會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失眠已經成了她人生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聽説安承凱這一年參加了許多國際賽事,拿了許多大獎,還聽説安承凱申請去美國的獎學金已經批下來,更聽説安承凱有了新的女朋友。
小米見到過那張照片,她趁着安以然洗澡的時候偷偷從她包裏翻出來瞧了一會兒。他似乎瘦了,對着鏡頭微笑時的眼眸顯得更深邃了。原先的短髮留長了,隨意地紮在腦後,看上去既優雅又狂放。他身旁站着一個嬌小的女孩,温柔地靠在他的懷裏,他的手輕輕攏着她的腰,兩人顯得異常親密。女孩很漂亮,清純而甜美,烏黑髮亮的髮絲可以拍洗髮水廣告。小米知道她是聲樂系的系花,據説無數男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她獨青睞安承凱一人。曾聽安媽媽自豪地提過,這位優秀的女孩會和安承凱一起去美國深造。
這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小米幾乎可以想像,將來的某一天他們會站在著名的卡內基音樂大廳,如潮的掌聲只為這一對音樂界最登對的情侶藝術家而熱烈。不久他們會有一雙出色的兒女,全家合影的照片出現在國際國內各大報紙的娛樂版面上。某天安承凱會帶着嬌妻榮歸故里,那時他已不記得莫小米這個人,已不記得當年他曾為了她在雪中等候,為了她輕彈輕唱,為了她甚至願意放棄自己的前途。當然他更不可能發現,因為他小米已經再也不會愛人,已經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笑容。曾經的年少輕狂終將隨着歲月的流逝而漸漸變得模糊。
這就是他們註定的人生。
這樣的日子裏,小米和晗雪變得愈加親密,如果沒有她,小米不知道安承凱剛剛離開的那段日子要如何撐下去。常常她會慶幸,在她的青春時代雖然失去了最愛的人,卻幸好還有一個可以相交一輩子的摯友。她以為和晗雪這樣的友誼可以永遠延續,卻沒有料到命運之神再一次和她開起了玩笑。
初夏的晚風徐徐吹拂,小米和晗雪漫步在校外的紅楓道上。植物在這個季節長得最是茂盛,空氣裏混合着各種花香和樹葉清香,頗讓人心曠神怡。
“想好將來要幹什麼嗎?”晗雪突然開口問小米。今天老師們開始和高三學生討論大學的志願問題,每一個人對未來都應該有一番計劃。
“沒想過。”小米聳聳肩,“隨便考個三流大學混混吧。你知道我的成績一向不怎麼樣,不像你年年都是第一,智商高得簡直就像外星人。”
“你明知道我只是衝着獎學金才那麼努力的,竟然敢説我是外星人,外星人有我這麼美嗎?”晗雪衝小米做了個鬼臉,“不過你該好好想想未來了,你以前可不是這麼沒理想的,不要自暴自棄。”
“知道了,知道了!”小米不耐煩地擺擺手,“還是説説你自己的打算吧。”
“我早就想過了。”晗雪微笑着,“我打算報考藝術學院導演系。”
《夏日最後的玫瑰》的旋律高亢地響起,是晗雪的手機鈴聲。
小米踱到附近的小書攤前留給晗雪接電話的私人空間。
不一會晗雪匆匆走來:“我還有些事,今天不陪你逛了。”
“是約會吧。”小米看着晗雪微微泛紅的臉,調侃道。
“我走了。”晗雪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朝她擺擺手,匆匆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如果小米沒猜錯的話,晗雪一定是與那個“他”去約會了。雖然小米從未見過那個他,但從晗雪偶爾談及的字裏行間,小米就能猜到晗雪有多喜歡那個人,甚至是崇拜。
無數次小米好奇,能讓晗雪愛上的人該是什麼樣子?毋庸置疑晗雪是異常優秀的,正因為她太過優秀,所以大部分男孩子在她眼裏顯得太平凡了。小米實在想像不出,怎樣的人可以讓晗雪為他失魂落魄,為他魂牽夢縈,甚至——為他痛苦。
什麼時候才能看到那個神秘人的真面目呢?小米提了提肩上的書包,突然想起要給晗雪的藥還在她這裏。怎麼辦?一個念頭頑固地在小米心裏滋長,用這個藉口去看看晗雪的那個“他”豈不是很好?
小米忍不住欽佩自己聰明。
“小姐,這裏請。”
晗雪跟隨侍者在這個裝潢得過分金碧輝煌的飯店大廳走着。聽説這裏是全市最貴的一家餐廳,隨便動動筷子,結帳就要四位數,可晗雪實在不覺得在這個到處都擺放着仿希臘風格雕像的地方會有什麼好胃口。
侍者把她引到靠窗的隱秘位置。那裏早已有人等候着她。
“剛放學?”坐在對面的人接過她的書包,殷勤地為她拉開餐椅。
“是啊。”晗雪點點頭,隨即開始好奇地東張西望,“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吃飯?”
“因為今天是你生日。”對方露出神秘微笑,將一個包裝精美的大禮盒放到晗雪面前,“生日快樂!”
“我從不過生日。”晗雪並沒有接受禮物,“我的生日就是媽媽的忌日。”
“哦,我明白。”對方似乎很抱歉,“不過既然來了,就把禮物打開,看看是否喜歡。”
打開一層層包裝紙,禮盒裏是一隻HELLOKITTY的限量版手機。晗雪之所以一眼就認出來,是因為班裏一大半女生是HELLOKITTY的忠實FANS,課間午後她們做的最多的無聊事情就是攀比誰的鑰匙圈好看,誰的零錢包最卡哇伊。
“試試看好不好用。”對方殷勤地敦促着。
晗雪把手機拿在手裏把玩,其實她對這種過分卡通的東西並無偏好,倒是小米一定會喜歡,印象中她好像也是HELLOKITTY的忠實FANS,或者就乾脆轉送給她吧。
“我聽説你要報考藝術學院?”對方開口詢問,“學費方面你不用擔心,全部由我來解決。”
晗雪並不驚訝他對自己的事情瞭如指掌,因為知道他有打聽的渠道。不過關於學費的事,她有自己的主張。
“這麼多年,我自己解決自己的事情已經習慣了,所以學費我能自己想辦法。”
“小雪,你就不能讓我補償一下,好歹我和你——”
“晗雪!”一個歡快的聲音打斷了正在進行的談話。
晗雪不用抬頭就知道那個聲音非小米莫屬,她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小米暗暗吹了聲口哨,沒想到單晗雪的男友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竟然約她來這麼貴的地方消費,真是闊氣。小米雀躍地朝晗雪走去,那個神秘人坐在晗雪對面,餐廳的隔板正好把他的背影擋得嚴嚴實實。
“你的藥忘記了,我專程給你送來,不是跟蹤你哦!”小米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着,眼睛迫不及待地朝對方瞄過去——
“爸?!”
手中的藥當場滾落在地板上,小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與晗雪見面的對象怎麼可能是她老爸?
今天是全國高考的最後一天,隨着最後一門考試的結束,所有在題山題海中苦苦煎熬了一年的高三學生終於解脱了。
小米隨着人流慢慢朝樓下走去。
“明天去錢櫃唱歌嗎?”
“先去逛街吧,我好想買新衣服。”
“我打算先好好睡他個一個星期,把我這輩子缺的覺都補回來。”
“晗雪,你有什麼打算,説來聽聽。”
人羣中,小米突然聽到有人提到她熟悉的名字,便立刻努力在黑壓壓的人頭中一顆顆辨認。自從上次她撞見爸爸和晗雪會面之後,兩人已經有近兩個月沒見面了。雖然這期間晗雪來找過她幾次,但每次小米都躲開了,後來晗雪忙着應付藝術學院的面試,也就沒時間再來找她了。小米知道晗雪一定是想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就像事發當天爸爸在路上跟她説他們的會面只是感謝晗雪對小米的照顧,可是小米知道這個理由根本就是胡扯。她可以忍受爸爸欺騙她,卻無法接受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對她説假話,為了避免彼此難堪,她選擇做一隻鴕鳥。
可是沒有晗雪陪伴的日子真是有些寂寞。小米咬着嘴唇在猶豫要不要去找晗雪。幾乎就在同時,她從前面的一羣人中發現了晗雪的身影。她正低着頭下台階,臉色蒼白得有些不正常,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好幾次身旁的人只是輕輕蹭到她,她就一副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的樣子。
小米隱隱覺得情況好像不太對,晗雪的狀態似乎有問題。但她還沒來得及擠上前去,晗雪那頭烏黑的秀髮突然就消失在小米的視野中了。下一刻一聲尖叫在人羣中炸開,樓梯轉彎處的人羣突然散開,小米看到一個人影正俯趴在樓梯的台階上,像一塊殘破的布,鮮血慢慢地從她身體底下流出。
“晗雪!”小米驚呼,撥開面前的人羣衝了過去。其他人似乎已經嚇呆了,全都愣愣地看着這個場面,竟然沒有人採取行動。
“快叫救護車!快!”小米抱住晗雪的身體狂喊着,手指所觸,竟然全是鮮血,從晗雪身體裏流出的鮮血……
“小米,我好冷,好冷!”
“小米,不要離開我,我好痛,痛啊!”
深夜,小米猛然從一片猩紅的夢境中醒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在開着冷氣的房間裏,她身上的汗竟然濕透了衣襟。
“你總算醒了。”安以然把一塊冰冷的毛巾輕輕敷在小米火燙的額頭上。
“我發燒了?”小米問安以然,在看到安以然點頭的那一刻鬆了一口氣,“原來是發燒,剛才我做了個好逼真的夢,竟然夢見晗雪倒在血泊裏。真可怕。”
小米咬着指甲看着安以然,為什麼她什麼話都不説,説她的夢愚蠢啊,説晗雪根本沒事啊?為什麼她轉過身,肩膀還可疑地抽動着,彷彿在躲避什麼?
“嗨,嗨,”小米顫抖着嗓子,努力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你別故意嚇我呀,這個玩笑不好笑。”
安以然緩緩轉身,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悲傷:“你沒有做夢。”
“不會的。”小米艱難地搖頭,“你別騙我了,晗雪怎麼可能出事,她那麼健康,我們還説假期要一起去旅遊呢。她不會出事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小米突然起身下牀,發狂地在房間裏東翻西找。
“你們都在騙人,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她,讓她直接跟你説話。我的手機呢,我的手機呢?”小米瘋狂地翻着抽屜、書包,終於在角落裏找到自己的手機。
“我現在就打給她。”她露出勝利的微笑,按下晗雪的電話號碼。
電話鈴聲幽長地小米耳邊響着,在這夜裏顯得格外清晰,一聲,兩聲,三聲……沒人接聽。
“也許她睡得太熟了聽不見,我再試試。”小米還想再撥。
“小米,別打了。”安以然走過來想拿走她的手機,小米卻死命地抓在手裏。
“不要。”小米輕輕哀求着。
“不要。”她整個人蜷縮在角落裏。
“讓我打給她,我只跟她説一分鐘的話。求求你,讓我打,求求你。”
安以然終於要崩潰了,她抓住小米的肩,大聲在她耳邊喊着:“晗雪昨天已經落葬了,她已經走了,她不會回來了,你親手葬的她,你忘記了?你都忘記了?”
“你騙人。”小米輕聲反駁着,“你騙人!”小米突然推倒安以然,像一隻發狂的小獸,把所有觸手可及的東西統統砸向地板,一邊咆哮着“騙人,騙人!”。
直到一塊被黑布遮住的鏡框掉落在地板上。玻璃碎了一地,黑布掀起了一角,晗雪曾經美麗智慧的雙眼正含笑與小米對視着。
“晗雪。”小米一下子癱軟在地,碎玻璃深深扎進她的小腿,而她毫無知覺。
“晗雪。”她輕聲呼喚着,手指輕觸着照片上微笑的絕美容顏,那樣年輕,那樣美麗,那樣充滿生氣……
“晗雪。”小米趴在照片上嚎啕大哭,冰封在某個角落的記憶終於傾巢而出:晗雪流着鮮血的身軀,晗雪抓着她的手淒厲地呼痛,晗雪不斷地掙扎……
晗雪死於宮外孕大出血。因為她體質虛弱,又有先天性心臟病,所以在送進醫院的當天死在了手術台上。
她甚至沒來得及見外婆最後一面,也沒來得及告訴大家誰是那個讓她懷孕的人。
整整一個星期,小米沒有和任何人説話。她只是每天走到晗雪家,陪伴晗雪的外婆。年邁的外婆因為這件事的打擊一夜之間患了老年痴呆症,她常常握住小米的雙手把她認作晗雪,輕輕喊着晗雪的名字。有時,外婆會對着空氣説話,彷彿正在和自己的外孫女聊天。小米覺得晗雪的魂魄並沒有離去,因為這裏是她的家,這裏有她的外婆,所以她一定靜靜地待在屋子的某個角落,看着每一個人。
小米一直拿着晗雪的手機,不肯註銷她的號碼,只是為了等,替晗雪等一個電話。
“如果他來找我,告訴他,我不後悔,從不後悔。”急救車上,晗雪痛得那樣翻來滾去,還惦記着那個男人。
小米要知道那個男人到底有什麼力量能夠讓晗雪這樣痴心。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晗雪的手機卻並沒有響,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打電話過來為晗雪的死傷心悲痛,彷彿他已經徹底把她忘記了。小米的心開始泛冷,這就是晗雪用生命換來的感情,這就是讓晗雪至死都不後悔的愛?
他是個騙子,是個劊子手,她要找出這個人,她要他身敗名裂!
終於有一天她蒼白着臉回家,把一張照片扔在桌上。照片是莫文濤和晗雪的合影,兩人的頭緊緊靠在一起,顯得非常親密。
“是不是你讓晗雪懷孕的?”小米終於問出了壓抑在心底很久的疑問。每個深夜,當她在晗雪鮮血淋漓的身影中驚醒,她就會想起爸爸和晗雪的那次會面,還有兩人的慌張和支吾。她不想懷疑,卻不得不懷疑。終於,當她替晗雪整理房間時,在書桌裏找到了這張夾在晗雪日記本中的照片。
“我對不起晗雪。”莫文濤輕輕拿起照片,眼眶濕潤了。
“她真的是你——”安以然難以置信地問。
“晗雪是我的親生女兒,”莫文濤看着小米,“是你同父異母的姐姐。”
小米吃驚地瞪大眼睛望着父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晗雪的媽媽叫小薇。認識她的時候我還住在原來的城市,那時她是芭蕾舞劇院的化妝師,漂亮,温柔,我們很快就熱戀了。”莫文濤輕輕摘下眼鏡,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閃過,彷彿昨日。“沒多久,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認識了一個劇院裏的芭蕾舞演員,就是小米的媽媽。當時,她才華出眾,被譽為最有前途的芭蕾舞演員,身邊有無數出色的男人追求。也許是出於虛榮心,也許是因為一開始她並沒有把我放在眼裏。所以我用盡辦法追求她,終於把她追到手。這件事很快被小薇知道了,她痛恨我的背叛,決定離開,直到那時我才發現原來自己真正愛的是她。但這時你媽媽懷孕了,而且被小薇知道了,於是她瞞着我辭掉了工作,離開了這個城市,斷絕了與我的一切聯繫。當時我找了很久,但是始終沒有音訊,更沒想到當時她也已經有身孕了。後來,我和你媽媽結了婚,但是彼此相處得並不好。爸爸承認從小到大對你都很忽視,其實這不關你的事,那只是我對婚姻對自己所犯錯誤的嫁禍。後來我在飛機上遇到了以然,我發現她和小薇竟然這樣相像。當時我並沒有想到小薇和以然居然是親戚。直到我把家搬到這裏,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以然和小薇的合影,我才知道小薇為我生了個女兒。”
“你為什麼不認她?”小米蒼白着臉問道。
“晗雪不願與我相認,因為她不想讓你知道真相後受傷害。甚至當我重傷住院她為我輸血時,也一再關照醫生不要泄露她的情況。她一直很在意你,她一直把你當親妹妹看——”
小米沒有聽完父親的話,這些話裏含有太多的信息,她根本無法消化。她從家裏跑了出去,只覺得頭腦發漲思維混亂,恍惚中,竟然再次來到了晗雪那已經空蕩蕩的家。
小米記得晗雪有一本日記,她一直沒有翻看過。但此刻她渴望瞭解晗雪的每一滴心理活動——她怎樣看待她這個朋友,怎麼對待她這個不知情的妹妹,難道她不恨她嗎?
小米捧着晗雪的日記靜靜地看着,一頁一頁地翻着。一遍又一遍,白天到黑夜,黑夜到白天。從日記裏,她看到了一個沒有父母的女孩是如何堅強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從日記裏,她才知道看似堅強的晗雪幼時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屈辱。
都是因為她。如果沒有她,晗雪原本可以成為一個父母寵愛的小公主;如果沒有她,晗雪不會因為孤獨寂寞而遇到那個該死的男人,她就不會死;如果沒有她,晗雪原本前程似錦,整個世界都在她腳下……
如果沒有她!
等到家裏人發現小米時,她保持着那個姿勢,緊緊握着晗雪的日記彷彿凝固了。
醫生説這是自閉症。小米也許會一輩子都這樣,像一株植物一樣活着,保持這種狀態,也許有一天會醒來。誰也無法確定奇蹟是否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