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繁中營銷策劃有限公司大概有一百來號人,其中有十六個是與我身份對等的實習生。他們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大概也和我一樣找不到工作,紛紛樂不可支地跑到這裏吃400塊錢的低保來了。他們當中有學散打的,有學化工的,有學數學的,反正是一個五光十色五花八門,看得出公司還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公司有八大部門:行政部、策劃部、設計部、文案部、諮詢部、業務部、活動部和財務部。我一開始被分配到了文案部,有一天葉總不知道怎麼就心血來潮把我調到了策劃部。
我初來乍到,非常低調地夾着尾巴做人,跑腿十分勤快。這個要我買包煙,我去,那個叫我倒杯水,我也去。我很是知道自己現在的分量。
大約來公司一星期後,我在公司的地位開始變得微妙起來。那是因為葉總新近又獲得了一個邊遠地區旅遊景點二十一年的經營權,想要舉辦一個活動提高那個景點的知名度,提升那裏的品牌形象,要求公司上下獻計獻策。
會議上,公司裏那些想要照搬照抄過去經驗的前輩們的想法一一被否決,另有一些想出風頭的同事稀奇古怪的主意卻又由於無法執行或成本太高而一一擱淺。會議進行了三個小時,依然沒有一個可行的方案得到葉總的認同,葉總的面色開始有些凝重起來。我們公司裏年薪百萬的有五位,一般的部門經理級別都是年薪十萬左右,養了這麼大一羣人,關鍵時候卻都沒有了主意,我能充分理解葉總心底的難過。
我不忍看到葉總失望的樣子,毅然舉起了手。旁邊幾位在廣告界打拼了多年的前輩竊竊私語,似在取笑我的自不量力。我一開始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一點勇氣,不由得又有些鬆懈起來。
葉總終於看到了待在不起眼角落裏的我,微笑着示意我站起身説話。我的心底頓時湧過一股暖流,大聲説出了我的想法。我的創意是在那旅遊景點交接儀式的當天,把兩位中國象棋特級大師請過來,一位是有“東方電腦”之譽的柳大華大師,一位是“胡司令”胡榮華大師,柳大師下盲棋,胡司令下車輪戰。
我説到這裏,旁邊有人開始打岔了,説這下盲棋和車輪戰有什麼了不起,他們在很多地方已經下過了,根本就沒有太大的新聞價值。
我輕蔑地瞟了這位在A城廣告界虛名在外的“著名策劃人”一眼,接着他的話説,下盲棋和車輪戰固然不足以驚世駭俗,但我們可以推陳出新靈活變通。譬如説盲棋的世界紀錄是柳大華1995年在北京工人體育場的“1對19”名專業棋手,我們現在就要求他下“1對21”,刷新吉尼斯紀錄,而且這“21”與我們對這個景點21年的經營權似乎有某種默契,這裏面好像能有些噱頭。另外,象棋車輪戰的世界紀錄是胡榮華的弟子——“台灣棋王”吳貴臨創下的“1對110”,那我們就讓胡榮華來個“1對121”,創造全新的世界紀錄。我還建議多給柳大華和胡榮華一些出場費,讓他們承諾不再打破我們的紀錄(其實他們以後打不打破並不很重要,就像我們中國文壇某些人動不動就説自己“封筆”般製造影響)。
我説完這些之後,偌大的會議室頓時變得安靜起來,我看見葉總的嘴角分明露出一絲笑意。他一邊頻頻點頭,一邊問我自己認為這一創意好在哪裏。
得到葉總的首肯後,我的信心大增。我説,第一,象棋是中國的國粹,具有廣泛的羣眾基礎,這一活動必將為人民羣眾所喜聞樂見;第二,兩個吉尼斯紀錄的摺疊,新聞價值不可低估;第三,成本費用相對低廉,容易執行,預算不會超過200萬,200萬與把一個旅遊景點的品牌形象提升幾個層次來説簡直是九牛之一毛(葉總那局全世界最昂貴的圍棋花了近1000萬)。
葉總接着問我這一活動取個什麼名字好,我略一沉吟,説不如就叫“棋行天下,酒醉英雄”,比賽那天,所有參觀者都可以免費喝啤酒,參賽者大碗喝白酒,展示一種豪爽的江湖之氣,而且啤酒和白酒的經銷商肯定願意贊助這個活動,酒的費用幾乎為零。
“棋行天下,酒醉英雄”的主體思路當場被葉總通過,具體細節則由策劃部三日後提交整體方案。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這一創意取得了超出意料許多倍的新聞效果。一夜之間,那一個以前並不為人所熟知的旅遊景點,聲名鵲起成為新聞媒體的寵兒,一舉躋身各大傳媒的頭條,吸引了遊人如織。
從這以後,我在公司的地位開始變得舉足輕重起來,策劃總監對我的態度漸漸不那麼友好,生怕我馬上會搶走他的飯碗似的。
一個月後,我們這些大多抱着混飯吃或者説碰碰運氣的實習生該要被辭退掉八個了。在葉總決定下來的前幾天,除了我之外的那十五條好漢惶惶不可終日。我那幾天的心情真好,因為我知道,即使葉總只留下一個人,我也不用擔心,因為那個人一定就是我!
果不其然,發薪水的前一天下班時分,葉總把我叫進了辦公室,勉勵我跟着他好好幹,不要像其他人一樣蠢蠢欲動,一定要沉得住氣,要永遠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他還説我在廣告這個行業一定會大有前途,公司再過一兩年就會上市,到時會給我一定的股份什麼的。想不到自己一個廣告門外漢只用了一個月就在A城最負盛名的廣告公司站穩腳跟了,和前一陣子流亡廣東的狼狽比較起來,真有天淵之別。
第二天的工資卡上,其他或走或留的十五個實習生的工資卡上打的是四百到八百不等,而我拿的卻是一千八百塊,把他們羨慕得口水直流。雖然公司一再規定職員的薪水要保密,可是我們這些人可管不了這麼多。喜歡攀比和窺人隱私總是大多數中國人身上不可或缺的毛病。
我的進步很快。有一種人註定學什麼都快。不出兩個月,我就能單獨撰寫完整的策劃提案。我的策劃案通常有這樣的特點:大氣、新穎、簡潔、容易執行。我在公司的位置變得一天比一天重要,我開始吩咐一些新員工給我買煙、倒水,感覺真是美極了。
不久之後,葉總把我們策劃部的部分員工調到了他辦公室的隔壁,這樣他可以隨時傳喚我們進去“碰撞”。葉總説,許多偉大的創意就是在碰撞的瞬間悄然誕生的。真是一句名言,雖然有些莫名其妙。可是莫名其妙的大多是名言。
我的這個新辦公室裏只有六個人,如果我不算人,那就只有五個,恰合五行之數。
正襟危坐我對面的叫胡海,我一開始便尊稱他為“禍害”。因為他隨叫隨到答應不迭,所以我失去了許多惡作劇的樂趣,從此便不再叫他這個尊稱。
胡海和他合法同居的女友擠在一個十二平米的小屋裏,所以他和北大最好的詩人海子的想法一樣,做夢都想要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房子。於是胡海有事沒事就在電腦上胡亂塗鴉樣板房,有意大利式樣的,有法國風情的,還有紫禁城的四合院。每當我微服私訪至胡海的電腦前逮住了他的“不務正業”時,總要道貌岸然地怒斥他手淫,胡海這時便會很不好意思地關閉窗口,羞澀地説“哪裏有,哪裏有”。我往往會迅雷不及掩耳地捉住他想要毀滅證據的拖動鼠標的手,聲色俱厲地指責他“還狡辯,還狡辯,要不要帶你去葉總那裏做個DNA檢驗”。胡海被我的淫威所懾,不再做聲。
胡海的左邊是李飛飛,右邊是龍燕。李飛飛有男朋友,龍燕沒有,但她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是不吃中飯,全靠幾片菜葉度日,據説是為了瘦身。我很喜歡瘦身的李飛飛和龍燕,因為可以乘機霸佔她們的大魚大肉。我還會不時警告她們,如果月底發工資時不請我吃竹卷壽司,就休想要我把她們高脂高鈣總代理的艱苦工作進行到底。李飛飛和龍燕為了保全她們“從不浪費糧食”的貞潔,所以連忙表示“一定,一定”。然而,我的快樂一般都只能維持到下午四點的樣子,每當那時候看到李飛飛和龍燕由於能量不足的痛苦表情,我才知道原來女人生活得也很辛苦。
我的左右護法是新來公司實習的師大文學院的兩個很可愛的女生林浪和白雲,由於她們還沒有和大學裏的男朋友分手,所以虎視眈眈的我暫時還沒有下手。林浪和白雲很喜歡通俗音樂,所以會常常讓我的《北國之春》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類民族的最強音中道崩殂無疾而終,取而代之以那個周什麼倫的鬼哭狼嚎。對她們的越軌行為,我常常苦笑着表示出極大的寬容,這是因為她們信誓旦旦一定給我介紹一位如花似玉的女朋友。雖然我知道她們的這一紙空頭支票不知要到猴年馬月才能兑現,但我向來是“只要有十萬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十二萬分的努力去爭取”,所以,為了終身的幸福,我寧願犧牲耳朵的清靜。
後來,我為這個辦公室寫了一首足以讓高爾基折腰下拜自嘆弗如的不朽詩篇:
在蒼茫的胡海上
有一隻黑色的龍燕
在高傲的李飛飛
一會兒翅膀拍着林浪
一會兒箭一般衝向白雲
地球上只留下一個孤單的張一一